金圣華
寫文章或做翻譯的時候,到底該不該使用成語或統(tǒng)稱的四字詞組,答案眾說紛紜,因人而異。
每次出任什么征文或翻譯比賽的評判,總聽到其他評判對年輕參賽者循循善誘,說“作品里四字詞組能省則省,否則會使文字僵化、缺乏創(chuàng)意”。不錯,用得太多太濫,的確有損創(chuàng)意,使文章欠缺新鮮感。翻譯家馮亦代就曾經(jīng)說過,四字詞組“如果過多使用或?yàn)E用,無益于再現(xiàn)原文精神,有時難免夸大其詞,大而化之,造成詞不達(dá)意,甚至有生搬硬套之嫌”。但是,在寫作或翻譯時,對四字詞組刻意棄而不用,避之則吉,倒也大可不必。
張愛玲在她的散文《洋人看京戲及其他》中說過一段頗有意思的話:“中國人向來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美麗的、精警的斷句,兩千年前的老笑話,混在日常談吐里自由使用著。這些看不見的纖維,組成了我們活生生的過去?!灿幸痪溥m當(dāng)?shù)某烧Z可用,中國人是不肯直截地說話的。而仔細(xì)想起來,幾乎每一種可能的情形都有一句合適的成語來相配?!覈陙砹鱾鞯碾h語,百分之九十就是成語的巧妙的運(yùn)用?!?/p>
成語及四字詞組,的確是構(gòu)成中國文字瑰麗圖案不可或缺的纖維,雖然行之已久,到了近年,卻跟年輕的一代起了隔閡:他們一碰上傳統(tǒng)的成語或四字詞組,就皺起眉頭、不知所措;一看到受歐化語沾染、翻譯得不生不熟的表達(dá)方式,就興高采烈、捧著不放。于是,坊間就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深受譯文體影響的時髦用語,例如“可讀性、辨識度、回頭率、存在感、顏值、人脈”等等。你若一不小心說了“這本書精彩絕倫”“那女士容貌出眾”“這男子引人注目”“這朋友廣結(jié)善緣”,那問題可來了,豈不是立馬顯得自己迂腐老套,追不上潮流了嗎?
記得多年前,跟前譯林社長李景端一起應(yīng)邀去福建講學(xué)。在福州的一所大學(xué)里,碰上了一位接待我們的外語學(xué)院院長。閑談中,這位院長發(fā)表高見:“你們那里現(xiàn)在還在用文言文?!眴査我杂写艘徽f?“你們用什么‘貢獻(xiàn)良多這樣的詞語”。我好奇地追問:“那這句話你們怎么說呢?”他理所當(dāng)然地宣稱:“在一定的程度上做出了極大的貢獻(xiàn)!”一聽之下,發(fā)現(xiàn)原本四個字的說法竟然變成了十五個字!如此一來,去投稿倒是不錯,可以增加稿費(fèi)近三倍呢!當(dāng)時心想,以后寫文章時,假如用到“殺雞取卵”這成語,千萬記得要改寫為“殺死一只雞以便取得它的雞蛋”才好!
說起來,這光景,就好比一座大宅院里住了東西兩戶人家:東邊的一家,祖蔭豐厚,屋子里有許多傳家寶,隨便拿出個米缸瓦缽都是大有來頭的;西邊的那家,從外地遷來,有不少陌生玩意、新奇用品,久不久就會從家里丟出些廢品來換新鮮。東邊那家傳到兒孫輩,對自家一屋子的東西日久生厭,恨不得一掃而空;對西家的一切卻興致勃勃,覬覦已久,終于造成了把自家的寶貝拋出去當(dāng)垃圾,把人家的雜物收進(jìn)來當(dāng)上品的局面。
正如余光中所說,寫文章或翻譯要處處仰仗成語固然不妥,反過來更有問題:“寫文章而不會使用成語,問題就更大了。……目前的情形是,許多人寫中文,已經(jīng)不會用成語,至少會用的成語有限,顯得捉襟見肘?!保ā吨形牡某B(tài)與變態(tài)》)所以,他很怕別人一描繪風(fēng)景,就說“風(fēng)和日麗,鳥語花香”,而想不出任何其他清新的表達(dá)方式。另一邊廂,他也最反對“這本書可讀性很高”這樣的說法。新詞匯不是不可用,而是用得多用得濫,也是另一種文字僵化的表現(xiàn)。董橋在新書《文林回想錄》自序中言:“家居避疫的日子檢點(diǎn)舊日書刊信札,仿佛故人重逢,悲喜交織,且讀且錄,且想且記,朝夕消磨,倉促寫成這本回想的漫筆。”此中充滿四字詞組,卻又不落俗套。倘若通讀其書,更發(fā)現(xiàn)幾乎連一句“性、度、率、感、值”的說法也找不到。另一方面,董橋曾經(jīng)跟林青霞說,“喜歡舞文弄墨”這樣的句子不如改為“喜歡寫寫文章”。由此可見,余、董兩位文壇翹楚,既忌諱歐而不化的舶來品,亦不喜濫而成俗的老陳腔。
因此,文章或翻譯作品中該不該用成語或四字詞組,是不能一概而論的,主要的反而是如何用得恰當(dāng)、用得精準(zhǔn)的問題。
修讀中文大學(xué)“翻譯工作坊”的碩士生,都是對文字頗有造詣的,常常喜歡在作業(yè)中引用四字成語,然而如何用得恰如其分又是另一回事了。譬如,文章中提到,二十世紀(jì)初的某地到了二十一世紀(jì)的今日,“has changed, surely, but its essence, its history, was still the same”,原文的語氣是肯定的,因此不能指該處“物是人非”,而得改為“那處雖不復(fù)舊觀,其本質(zhì),即其歷史,卻依然不變”,因?yàn)椋拔锸侨朔恰钡淖罴言忈?,莫過于崔護(hù)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或朱淑貞(一說是歐陽修)所作的“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說一個人“well learned in books”,不能一來就用上“學(xué)富五車”這樣古典的表達(dá)方式,使人腦子里浮現(xiàn)出古裝片里先賢圣人面對著滿幾竹簡吟誦沉思的情景,而得看看此人的時代背景、置身之處,改為“學(xué)識豐富”或“博覽群書”的說法。
一座山城里的小酒館,哪怕再怎么“the place was always crowded”,也只能說那處“人頭涌涌”“生意興隆”,而不是“人山人?!?,香港復(fù)活節(jié)長假居民蜂擁到離島去游玩的場面,倒真是人山人海!
善用成語及四字詞組,的確能夠收到言簡意賅之效,使筆下顯得練達(dá)渾成、文采斐然;反之,許多成名的作家,如楊絳,到了后期,往往爐火純青、返璞歸真,“豪華落盡見真淳”,對成語的使用已到了出入自如、可用可不用的境界了。
由此可見,成語及四字詞組的使用與否,因人而異,因文類而有所不同。倘若天生不必尋章摘句而文字清新可讀,似白樂天一般“老嫗?zāi)芙狻保瑒t誠屬可喜可賀,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