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芥川龍之介
十七
大概是靠近午夜的時刻了吧?;\罩著樹林、泉水的暗夜,鴉雀無聲,萬籟俱寂,人們連呼吸聲似乎都沒有了,只有夜風(fēng)發(fā)出微弱的聲音,一陣陣送來松明的煙味兒。老爺先是沉默著,一動不動地看著這種難以想象的景象,過了一會兒把膝蓋向前挪了挪,尖聲喊道:“良秀!”
良秀好像回答了些什么,但除了噥噥唧唧的聲音,我什么也沒有聽清。
“良秀,今天夜里我按你的意思,把車子點起火來給你看看!”
老爺這么說,向他左近幾個人看了一眼,說不定也是我多心,那時我看到老爺和他旁邊的什么人,互相會意地微笑了一下。良秀恐懼萬分地抬起頭來,好像往廊上這里看了看,但是仍舊沉默著,什么也沒有說。
“你好好看看吧!這是我平時坐的車子呀!這輛車子你大概也記得吧!——我打算把這輛車子點火燒了,在眼前顯現(xiàn)出火焰燒騰的地獄?!?/p>
老爺又把話頭停了下來,向身旁的人遞眼色。接著他忽然發(fā)出令人十分厭惡的調(diào)子:“在這輛車子里綁著一個有罪的婦女。如果車子點著了火,這個娘們兒一定會被燒得肉爛骨焦,會在痛苦難熬的折磨里死掉。在完成你的屏風(fēng)繪畫上,這可是再好不過的摹本了!你可千萬別錯過機會,看雪白細嫩的皮膚被火燒焦的樣子??!你也仔細看看黑發(fā)變成火星子,飛騰直上的樣子啊!”
老爺?shù)谌瓮O铝嗽掝^,不知想起了什么,這時只是晃著肩膀,露著笑臉接著說:“這可真是永世也看不到的事呀!我也在這里看吧!喂喂,把簾子揭開,讓良秀看看里邊的女人!”
聽到這個吩咐,一個聽差便一只手高高地把松明火把舉起來,徑直向車子走過去,飛快地伸出一只手,把簾子揭了起來。噼噼啪啪燒得很響的松明火光,突然一陣亮了起來,立刻把狹小的車廂照得清清楚楚。在車子的坐鋪上凄慘地綁著一個婦女——啊,還會有什么人能把她認(rèn)錯嗎!盡管華麗的帶刺繡的粉紅色女禮服上,低垂著油亮烏黑的結(jié)發(fā),斜插著的金釵,閃耀著美麗燦爛的光輝,但是打扮不同的這嬌小玲瓏的身段兒,雪白的脖頸,以及凄涼和恭謹(jǐn)?shù)拿婵讉?cè)影,無疑就是良秀的女兒。我差一點兒喊叫起來。
正在這時候,在我對面的一個武士慌忙站起身來,一只手按著鑲花的刀把,兩眼虎虎地盯著良秀。看到這種駭人的場面,我吃驚地想,良秀大半會精神失常吧。一直跪坐著的良秀,突然跳起來,向前伸出兩手,不由得想跑到車子跟前去。只是很不湊巧,方才我也說過,由于良秀在遠處的黑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就在一眨眼工夫,在我面前出現(xiàn)了驚惶失色的良秀的面孔,良秀的整個身子好像被什么無形的力量給吸上半空似的,忽地從陰影里跑出來。正在這時,隨著老爺一聲:“點火!”姑娘坐著的蒲葵車被聽差雜役們投去的松明點著了,火焰熊熊地燃燒起來。
十八
眼看著火就燒到車頂上去了。掛在車頂邊的紫纓穗,忽地被火燎燃,燒個精光。夜里看蒙蒙白煙,從下往上團團地打著漩渦。簾子啦,衣袖啦,車梁的金屬裝飾啦,霎時間好像都飛成粉末,火星子雨點似的迸飛著——這真是太可怕了!不,還有更可怕的熊熊躥動著的火舌,燎著車子兩側(cè)的格子窗,同時兇猛地沖上半天空,這火勢真好像太陽落地,天火爆裂啊!方才差一點驚叫的我,現(xiàn)在失魂丟魄,只是茫然地張著嘴巴,呆呆盯著這個可怕的光景。但是,做父親的良秀怎么樣了呢——
良秀那時的神色,我現(xiàn)在仍然記得。不由得想跑到車子跟前的良秀,在車子著火的那個時刻,就停住了腳步,手仍然向前伸著,兩眼圓睜,死死地盯著吞沒著車子的火焰,他整個身子照在火光里,滿是皺紋的丑臉,連每根胡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管是睜得滾圓的眼睛,還是歪扭著的嘴唇,抑或是不斷痙攣顫抖著的兩頰的筋肉,良秀內(nèi)心交織在一起的恐懼、悲哀、驚嚇,都清清楚楚刻畫在他的臉上了。他那痛苦的神色,就是被砍頭時的強盜,被拉上閻王殿的十惡不赦的罪人也比不了的。他那樣子甚至使強悍的武士也不覺變了臉色,惶恐不安地仰望著老爺。
然而,老爺緊緊咬著嘴唇,不時發(fā)著可怕的獰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車子。那時候在車子里——唉,我實在沒有勇氣詳細講那時我所看到的車子里的姑娘是什么樣兒了。讓煙嗆得向后仰去的面孔是那么蒼白,隨著火焰繚亂的黑發(fā)是那么長,以及轉(zhuǎn)眼變成了火焰的粉紅色的女禮服是那么美——這景象真夠凄慘的了!特別是夜風(fēng)一刮,濃煙便朝姑娘那邊撲去,這時好像撒上了金粉粒子的紅火苗從火焰里顯露出來,姑娘咬著嘴里的東西,甚至連捆她的鐵鎖鏈子都似乎能被她遭受痛苦折磨的身子所扭斷,這種景象真不免使人懷疑是不是地獄里的大苦大難顯現(xiàn)在眼前,從我以至強悍的武士也都不由得汗毛直立起來了。
這時候又是一陣夜風(fēng),呼地吹過庭院的樹梢——這又是誰都能感覺得出來的。這聲音行將消逝在夜空的當(dāng)兒,忽然有一個黑影,既不落到地上,也不飛到天上,而是像球兒似的蹦跳著,從正殿屋頂直跳進火焰燒得正旺的車子里。正當(dāng)車子兩側(cè)朱紅色的格子窗噼噼啪啪著了火掉下來的那個時刻,它抱著仰倒下去的姑娘的肩膀,發(fā)出像帛錦撕裂般的尖叫聲。從濃煙里冒出來的、充滿無法形容的痛苦的聲音拉得那么長,接著又連續(xù)叫了兩三聲——大家不由自主地“哎呀!”一聲同時叫了起來。因為在那面火墻前面抱著姑娘肩頭的,正是拴在堀川府邸里的那個諢名叫良秀的小猴!那個小猴是從什么地方怎么偷偷跑到府邸來的,自然誰也不知道。但是,正是為了這個平時寵愛自己的姑娘,小猴才和她一起跳進火焰中去的吧。
十九
但是,看到小猴的影子,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好像漆器上撒滿了金粉似的火星子,噗的一聲沖上天空,不用說小猴,就是連姑娘也都隱沒到濃煙里去了,庭院正中間只有一輛著火的車子,發(fā)出可怕的響聲,在猛烈地燃燒著。噯,那滾滾直沖云霄、令人恐怖的火焰,與其叫作火焰車,還不如叫火柱子更貼切些。
在火柱子前邊,像僵住了似的站著的良秀——說起來也太奇怪了!方才好像受過地獄折磨的良秀,現(xiàn)在在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光輝,仿佛是出神銷魂般的禪悅一樣的光輝;他大概忘記是在老爺面前,竟然在胸前緊緊地抱著兩臂,站在那兒!在良秀的眼睛里,好像根本就沒有看到女兒遭受折磨死掉的樣子。他所看到的景色,只有美麗的火焰的顏色,以及在火焰里遭受痛苦的女人的樣子,只有這些給了他無限的喜悅。
令人奇怪的不僅是良秀用高興的眼色,看著獨生女兒臨終的痛苦。那時候良秀身上不知道為什么具備一種奇怪的威嚴(yán),不像是凡人,倒像是夢里見到的憤怒的獅子。因此,我覺得連受到突然的火勢驚嚇,一邊喧鬧著一邊盤旋的無數(shù)的夜間的鳥兒,好像也沒在良秀的軟烏帽子周圍打轉(zhuǎn)轉(zhuǎn)。這些天真的鳥兒,大概也看到了良秀頭上懸著光圈似的不可思議的威嚴(yán)吧!
連鳥兒都這樣,何況是我們,甚至差役們也都屏住氣息,內(nèi)心戰(zhàn)栗,充滿著異乎尋常的、激動到極點的情緒,就像看開光的佛像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良秀。噼噼啪啪響徹高空的車子的火和奪去靈魂的、驚呆不動的良秀——都是多么莊嚴(yán)、多么歡喜啊!但是,其中一個人——只有坐在廊上的老爺,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臉色鐵青,嘴角流著白沫,兩手緊緊抓住穿著紫褲子的膝蓋,簡直像匹干渴的野獸那樣在不停地喘氣……
本篇小說采用了兩種敘事視角。一是以“我”的所見、所聞、所感即第一人稱視角來講述整個故事;二是當(dāng)故事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發(fā)生時,便改用全知視角來敘述。要注意的是,“我”侍奉堀川老爺已經(jīng)二十多年,在“我”的眼里老爺是絕對的大善人,同時“生來就愚蠢的我,只懂得一目了然的事”,所以“我”的講述是片面的,并非完全真實。對于這部分隱含內(nèi)容,讀者需結(jié)合上帝視角對事件進行推理和還原,才能明白故事的本來面貌。
在小說前文,“我”熱烈地稱贊堀川老爺是一個少有的寬厚仁慈的尊者,但現(xiàn)在,一個活生生的人即將因為“地獄圖”而被燒死,這位老爺卻沒有半點慈悲的樣子。由此就可知,“我”是個愚蠢遲鈍的人,“我”所講述的并非就是事實。
在前文中,有謠言說老爺貪圖“姑娘”的美貌,所以一直將她留在身邊做侍女(全知視角),而在“我”看來,良秀是一個惡人,他為了追求藝術(shù)不惜傷害他人,慈祥和藹的老爺正是為了保護“姑娘”,才將她留在身邊(第一人稱視角)。但現(xiàn)在,溫柔善良的“姑娘”卻被老爺說成是“有罪的婦女”,綁在車?yán)锛磳⒈粺?,誰才是真正疼愛“姑娘”的人已經(jīng)不言而喻了。在本篇小說中,作者對良秀和老爺?shù)臑槿藥缀鯖]有直接的描述,需要讀者自己琢磨細節(jié)去加以發(fā)現(xiàn)。
此時,良秀的內(nèi)心是相當(dāng)復(fù)雜的。雖然他之前提出的僅僅是燒一輛豪華牛車來模擬焚車的場景,但他的真正想法是觀察美好的人在豪華牛車中被焚燒的場面,而對良秀來說美好的人莫過于他的女兒。于是,想要完美地模擬“人間地獄”,就不得不犧牲女兒。良秀對此早有意識,所以才會一直受到內(nèi)心的譴責(zé),噩夢纏身。
就連殺人如麻的武士也不忍直視眼前的慘烈景象,這便進一步反襯出堀川老爺?shù)臍埲膛c虛偽。良秀雖然愛自己的女兒,但藝術(shù)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只有那只叫“良秀”的小猴,才全心全意愛著“姑娘”。這里可以理解為,小猴象征著良秀剩余的良知和父愛,此時也已隨“姑娘”一起葬在了火海中。
當(dāng)良秀親眼看到自己苦苦尋覓的作畫素材時,他作為父親的一部分人格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畫師良秀。對藝術(shù)的狂熱追求使他擁有了克服一切苦難的精神力量,全身心地陶醉在藝術(shù)之中,眼前的“人間地獄”完全成了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
芥川借良秀畫“地獄圖”屏風(fēng)展現(xiàn)了“藝術(shù)至上主義”的世界觀——藝術(shù)家應(yīng)當(dāng)把藝術(shù)置于一切事物之上,將創(chuàng)作藝術(shù)品作為一生的終極追求。因此,古怪偏執(zhí)、為了創(chuàng)作甚至可以拋棄人性的良秀,展現(xiàn)出的威嚴(yán)其實是神圣而高尚的藝術(shù)的威嚴(yán)。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這種觀念并不是全然贊同,故而安排良秀在畫完屏風(fēng)之后,因無法再回歸父親這個身份,只能選擇自殺。
雖然良秀此時的表現(xiàn)與之前的老爺極為相似,都有著喜悅的神情,都對眼前的悲慘無動于衷,但他們在本質(zhì)上有所不同。良秀此時在神圣的藝術(shù)殿堂里暢想,而老爺在藝術(shù)的威嚴(yán)之中儀態(tài)盡失,他的殘忍和虛偽也無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