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光
這一番見聞,她也只在心中感慨,好在畢竟年輕,又是上兩代的事情,走到江南的時候,她便只想著回家了。
還好,朗園一直都在那里。
漆黑寒冷的一個夜晚,風里裹了刀刃,月光中帶著冰棱。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在月下飛快地奔跑,身后三四個人窮追不舍。
少年已經(jīng)跑了很久,想了各式各樣的法子逃脫,他甩掉了一部分追兵,卻還有幾個最厲害的緊跟在后面。他委實跑不動了,就在即將倒下的時候,忽見前方一排灰瓦白墻,仿佛是座江南園林的模樣。他心中一喜,竟又生出幾分力氣,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園門前。
園門不大,沒有門環(huán),卻刻了個八卦,門上掛了塊牌匾,黑底白字松雪體寫著“朗園”二字。少年飛快地按了幾下八卦,又扭了幾個地方,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個一人進出的縫隙,少年便游魚般鉆了進去。
后面的追兵也趕到了,看著園門面面相覷。
“怎么是這里?”
“要進嗎?”
“算了吧,都說朗園里有一百零八處機關,單門口就有十八處。那小子有那個本事?定會死在里面。”
“那……他身上的寶貝怎么辦?咱們……去找朗園主人要?”這最后半句,聲音極小。
幾人再度面面相覷,下一刻頭齊齊搖得像撥浪鼓。
最后打頭的一個下定了主意:“這事咱們做不了主,得回去和老大說。”
“有理。”
“有理。”
追兵們一起撤走,比來時速度還要快上幾分。
其實朗園門口的機關沒有十八個那么多,一共也就七個,這七個機關,那少年搗鼓了足有半個時辰,最后一個弄完的時候,滿頭滿臉都是汗。
“終于進來了。”少年長出一口氣。
朗園地處江南,但與本地的園林又有些小區(qū)別,曲徑通幽,一步一景是有的,但有三分之一的地界造景又甚是軒敞,這又是北方的風格了。
少年熟門熟路來到一處水榭近前,門前立著兩個高大的木人,少年扳動它們身后的機簧,一個木人便去打水,又一個便去劈柴。
少年舒舒服服洗了個澡,換了套干凈的衣服,這一換衣服看出來了,原來不是個少年,而是少女——只是她生得機靈,男裝也無不妥。
她換完了衣服又去做飯,木人做些粗重的活計是可以的,細活還得自己來。少女倒不在乎這個,哼著小調給自己煮了碗面,還配了醬菜、牛肉、豆腐干、小黃瓜四個碟子,在廚房里架了張小桌,正要開吃,身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不孝子!吃夜宵也不知給師父帶一份!”
少女嘀嘀咕咕地站起來:“我是你徒弟又不是你兒子,什么不孝子?!彪m這樣說,還是又下了一碗面,牛肉也多拿了一份。
“這還差不多?!眮砣耸莻€三十多歲的男子,身形高挑,眼睛的顏色較常人略淺些,面部的輪廓似乎也要深些,穿的倒是一身典型的江南士子裝束,竟然也不怎么違和。這便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朗園主人,以機關聞名天下的莫離,那少女則是他的徒弟莫小龍。
師徒兩個對坐吃完了面,幾個碟子也一掃而空。莫離方問道:“這次出去任務完成得怎樣?”
“還成?!蹦↓堃荒ㄗ欤d奮地道,“我弄了個寶貝回來?!彼p眼發(fā)亮,一臉“師父你快問寶貝是什么”的神情。
莫離懶懶道:“這也叫還成?我讓你從懷老大那里弄個東西來,你被人一直追到家門口?”
莫小龍叫苦道:“師父啊,那懷老大是北方黑道的大龍頭,自己武功一等一,手下四大金剛也不是白叫的。你非得讓我去他那兒拿個東西回來,我滿打滿算今年才十五歲,囫圇著回來就不錯了?!?/p>
莫離教育她道:“所以說你不知變通,我只讓你拿個東西,你隨便拿個什么不成?一根草一頁紙都行,你非得去搶什么寶貝,人不追你追誰?”
莫小龍目瞪口呆,實沒想到還有這個辦法,半晌方道:“師父,咱師門這規(guī)矩忒難為人,論說我還沒出師呢,武功都沒學完,你總派給我這些稀奇古怪的任務干什么?”
莫離道:“你不懂吧,這叫磨煉。成日守在家里死學武功,能學出個什么來?就得常到外面這般歷練才成,我從前也是這樣過來的,別說我,就是我伯父,十五歲時被他師伯扔到北疆,除了一把匕首什么都不給,限他在一個月內滅掉當?shù)刈顑春返娜镆袄?,你看,我對你是不是好多了??/p>
莫離的伯父,乃是兵器譜上的狀元,天子劍易蘭臺,莫離跟他學武功學到十八歲。莫小龍想了想,真心誠意地道:“難怪他老人家二十年前是天下第一高手,現(xiàn)在還是天下第一高手?!?/p>
莫離道:“行了,少說廢話,你弄了個什么寶貝?我看看?!?/p>
莫小龍等這句等了許久,連忙從懷中掏出個物事,獻寶似的送上去:“師父,您請看?!蹦x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來,那是一只黃金的燕子,打造得極為精細,身上的羽毛纖毫畢現(xiàn),不提黃金本身的價值,就看這手工,亦是十分難得。燕子的眼睛是兩枚奇異的寶石,看著仿若深紫色,燈火下一轉,便有紅綠光芒閃爍不已,彩虹一般。
莫小龍炫耀道:“這難得不難得?師父,我聽那懷老大說,他好不容易得到這么個東西,傳聞,這燕子里面還有一樣更珍貴的寶貝。只是懷老大不知道機關怎樣打開,我看了半晌,也沒弄明白?!?/p>
莫離拿著金燕子,半晌方道:“你這個沒見過世面的?!?/p>
“啊?”
“跟我過來?!?/p>
莫離領著莫小龍來到了自己的房間,指著墻角一個花梨木的清漆柜子道:“打開?!?/p>
上面的鎖也挺復雜,但莫小龍到底跟著莫離日久,一炷香的時間也就打開了,只聽嘩啦一聲,半柜子的金燕子都掉了出來。
莫小龍:“……”
莫離隨手拿起一只,這只燕子雙眼鑲的是藍寶石,他用巧勁扭動燕子腹部的某根羽毛,一顆碩大的藍寶石自金燕子肚子里掉了出來。莫離又拿起一只珍珠為目的燕子,如法炮制,掉出的便是一顆熒光閃爍的南海珍珠。
莫小龍啊啊大叫,連忙拿回自己那只金燕子,依樣畫葫蘆也來了一遍,金燕子的肚子倒也打開了,但只有一張折疊得不甚齊整的紙條飄飄蕩蕩掉了下來。
“???”莫小龍失望之極,但轉念一想:萬一是藏寶圖呢?連忙撈起紙條,展開一看,箋紙陳舊,上面寫了“誰許一生悠然”六個字,字倒也是松雪體,但委實平常,只比難看稍微強點,下面蓋了枚印章,是“還來歸家”四字,這印刻的,就比那字要強百倍了。
莫離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哦,這是義父的字啊?!彼眠^紙條,垂下眼簾,莫小龍因注視那紙條,便不曾留意到他眼中神色,“二十年沒見他了。”
自己師父這位義父,莫小龍是從來沒見過的,但委實也是很感激他的。蓋因莫離本是孤兒,被他的義父收養(yǎng)后,又請自己的兄長,天下武功第一的易蘭臺教他功夫,甚至莫這個姓氏,也是他義父的姓,名字也是義父取的。待到莫小龍,也是一般,她原是個孤兒,小時被師父收養(yǎng),便隨著師父一起姓了莫。
此人叫做莫尋歡,二十多年前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但據(jù)師父說,他一柄銀血霸王槍也十分了得,又說他常拿一柄折扇,扇子上寫的,便是“誰許一生悠然”這六個字。
莫離把紙條慢慢地折好,連折痕也與先前一般無二,道:“這倒是提醒了我,下一個任務,你便去尋義父的蹤跡吧?!?/p>
莫小龍心頭一喜,一來這任務聽起來并無危險,二來她即刻便想出了應對的辦法,不想莫離下一句就是,“不許找我伯父幫忙。”
“……”莫小龍心說師父是會讀心還是怎的?她想的確實就是去尋易蘭臺,易蘭臺與莫尋歡既是兄弟,怎會有哥哥不知道弟弟下落的?不想一下就被師父看破了。
第二天早晨,莫小龍懷揣紙條離開了朗園。在江湖上行走時,方便起見,她男裝居多,現(xiàn)下一看,儼然又是一個斗志昂揚的小少年。
到底年輕,雖被師父打擊一次,莫小龍登時又想出了對策。昨晚那張箋紙上明晃晃打著君子堂的印記,而莫尋歡當年行走江湖的時候,有一個知己好友便是出身君子堂,兵器譜上排名第三的飛雪劍葉云生。
君子堂就在玉京城,與朗園同在江南,莫小龍清晨出發(fā),傍晚便到了,趕在城門關閉前的最后一刻溜了進去,向人打聽一下方位,匆匆忙忙趕到了君子堂。
君子堂是江湖上有名的名門正派,門風嚴謹,源遠流長,莫小龍細看了看,門楣都已陳舊了,但確有法度森嚴的氣象。她上前叩門,請見飛雪劍。應門人卻道葉前輩閉關已久,早不見外客。
這里不比江北黑道,莫小龍是不敢隨意亂闖的。她尋了個周邊最熱鬧的酒樓進去,心道先吃晚飯,順便看看能不能打聽些消息。
這酒樓里人聲鼎沸,聽口音四面八方的來客都有,臺上又有說書的,莫小龍聽了聽,是此地最流行的玉京第一殺手清明雨的故事。這她聽多了,沒什么意思,便要了一桌子菜,先吃喝起來。
剛吃到一半,忽有人拍她肩膀,莫小龍回頭一看,是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他笑道:“兄弟,我看你對這里的說書沒什么興趣,要不要隨我來,我?guī)闳ヂ犎~三少的書,極有趣味?!闭f著擠了擠眼。
莫小龍一聽“葉三少”三字,就知是怎么回事,這葉三少曾是江南黑道十二樓的樓主,有傳言說他本是君子堂葉家的私生子,有名的風流人物。其實,清明雨的故事也是風流這一掛的,但大庭廣眾之下,總要含蓄著些,一說葉三少,那定是香艷的書了。她撇撇嘴道:“不愛聽這個,我更樂意聽玉帥手下六絕將的書,你這兒有嗎?”
那少年有些遺憾:“六絕將是北疆那邊的書,咱們江南可少?!?/p>
莫小龍道:“那真可惜,我最愛這個,尤其是六絕將的麒麟鬼,神秘又厲害,戎族多少大將都死在他手里?!?/p>
那少年自覺坐了下來:“我更愛帥經(jīng)天,那是長安騎的統(tǒng)領,玉帥手底下最精銳的騎兵都歸他管,多么的神氣!麒麟鬼雖好,到底是管情報暗殺的,就不如帥經(jīng)天那么威風了?!?/p>
兩人一來一回聊了起來,居然還挺投機,莫小龍點菜不少,索性請那少年一起吃。這時她才知道,這少年名叫做葉有才,竟還是葉家的一個旁系族人。她詫異問道:“君子堂名滿天下,你怎么……”你怎么這樣落泊?
莫小龍雖沒說全,但葉有才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嘆口氣道:“君子堂上下那么多人,我不過是個旁系的族人,武功不濟,輩分又低,哪里排得上,總得尋些辦法找口飯吃。”又昂起頭,“我到底也養(yǎng)得起自己,不比他們差!”
莫小龍聽他口氣,對君子堂頗有不滿,不由道:“看來你們這高門大戶,也是各有各的難處?!?/p>
“可不是!”葉有才如遇知音,莫小龍心念一動,從懷中取出“誰許一生悠然”那張箋紙,“你看看,這是君子堂的紙不是?”
葉有才掃了一眼便道:“正是?!庇直г沟?,“就連這紙,也只有嫡系才能用?!?/p>
莫小龍小聲道:“咱兩個一見如故,我有一件事托你,君子堂里的葉云生,你可知道他住在什么位置?若有可能,頂好尋個門路帶我見見,錢財小事,定不負你?!?/p>
不想對君子堂諸多不滿的葉有才卻一下子站起身來,道:“旁的罷了,這個不行?!?/p>
莫小龍道:“你拉客的還是葉三少的書,那不也是君子堂的……”
葉有才打斷她道:“飛雪劍不行。葉家上下,我就佩服他一個。”說罷,竟起身走了。
莫小龍看著他背影,氣道:“呸,你方才還說你最佩服帥經(jīng)天呢!”
連這樣一個旁系族人都不肯透露葉云生下落,若問別人,自然是更難打聽了。莫小龍坐在椅上冥思苦想,抬頭忽見眼前說書人,心生一計。
三日后,同一間酒樓內,來了個新的說書人。
這說書人年紀尚小,但口齒利落,他說的是一段新書,乃是浪子莫尋歡與飛雪劍葉云生年輕時的歷險故事。這些故事本就驚心動魄,被他一說,格外扣人心弦,引來了不少人過來聽書。
這說書人因說的是葉家人事,又在君子堂切近,每回說書時,總有幾個白衣佩劍,神色嚴厲的葉家人前來,與其說是聽書,更似監(jiān)督。但這說書人也巧,每說到葉云生時,必是百般的贊美,說上幾段,又要捎帶著贊上君子堂兩句。因此葉家人連聽了三日,實在找不出什么毛病,也只得罷了。
到第四日的晚上,那幾人不見了,來的是個年紀較長的白衣人。
這天下了不小的雨,客人不多,燈火寥落。那白衣人并未上前,只尋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了。直到一段書說完,說書人坐下來喝水休息,那白衣人方才上前:“小朋友。”
說書人立即跳起來:“不敢當,見過飛雪劍葉前輩?!?/p>
這人正是莫小龍,先前白衣人走上樓時,她便注意到了他,說也奇怪,她并未見過葉云生,可白衣人一走近,她立即想著,這樣的風度氣質,定是飛雪劍無疑?,F(xiàn)下二人離得更近,她看清了他所佩的灰白色長劍,更增了幾分把握。
白衣人點了點頭:“小朋友,請問你與阿莫有什么關系?”
莫小龍道:“我是莫前輩義子的徒弟?!?/p>
葉云生眼神中有些迷惘:“阿離的徒弟都這么大了。”隨即目光轉為清明,“難怪你說的故事,許多細節(jié)都是當年的實事,這些是阿離與你說的嗎?”
莫小龍笑起來:“是的,小時候師父總講你們當年的故事嚇我,因此記得分明。”
葉云生也笑了,他一笑眼角皆是細紋,然而整個人看起來,仍如一柄出了鞘的利劍一般光彩爍爍。他道:“我這幾年身體不好,深居簡出,江湖現(xiàn)下的事情,都不太了然。小朋友,你叫做什么名字?”
二人交談了幾句,莫小龍很快發(fā)現(xiàn),這位飛雪劍看著雖然嚴肅,其實卻很和氣,索性大著膽子直接問道:“葉前輩,其實我在這里說書,是有意引您過來的……”
葉云生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莫小龍便拿出那張箋紙,小心翼翼地問道:“葉前輩,您知道莫前輩的消息嗎?”
看到那張箋紙時,葉云生的眼神變了一變,仿佛寶石在月下折射出不同的光彩。
“這是阿莫的字啊,這紙,也是當年我給他的。”
莫小龍拼命點頭。
“我二十年不曾見他了?!?/p>
自飛雪劍處,并未得到莫尋歡的什么消息,但莫小龍倒也不是一無所獲,葉云生指著那枚印章道:“這印章,還是當年越大哥刻的。”
越大哥名喚越贏,昔日葉、莫二人的歷險故事中,也曾出現(xiàn)過他的身影,此人乃是落鳳鎮(zhèn)青林莊的莊主,以一手飛石聞名天下。
青林莊并不難尋,問題是青林莊在江北,莫小龍尋思一下,決意乘船北上,臨走前葉有才找到她,有些羞澀地問,在她走后,自己能不能繼續(xù)說她的書。
莫小龍一口答應,她說書不過是為了引葉云生出來,又不打算說一輩子,葉有才愿意接手也沒什么不好,又道:“要不要我寫一份給你?”
葉有才搖頭,他道:“我說一段你聽?!闭f著便講了段飛雪劍與莫尋歡水下探白城的故事,莫小龍不由得拍案叫絕,故事細節(jié)記得分明也就罷了,就是聲調動作,也與她說得一般無二。
“你天生該吃這碗飯啊!”她贊道。
葉有才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頭,又道:“還有件事,我有個朋友,是個念書的,一點功夫都不懂,他也想坐船北上,你和他同路,看顧他些可好?!?/p>
這也是小事,莫小龍一并應下。
葉有才的朋友叫做馮玉真,是個十六七歲的小書生,生得靦腆秀氣,講個價都要臉紅。莫小龍心道這人是得看著些,便出面雇了艘船,二人一路由寒江北上。
寒江兩岸,風景如畫。多個同伴,倒也多了不少樂趣。馮玉真這人看著靦腆,熟了之后倒是很愛說話的,一路上他為莫小龍講解兩岸景致,又有許多典故,莫小龍聽得津津有味,待到由寒江進入錦江的時候,二人之間已經(jīng)很有些熟,不拘禮了。
有一日莫小龍笑道:“你這人樣樣都好,怎么起了個女孩名字?”
馮玉真道:“小龍你有所不知,家族中我這一支里,不知怎的天生體弱,不能練武不說,又常多病,因此不僅是我,我上面幾輩,也都是如此?!?/p>
莫小龍就明白了,心說這大概是取個女孩名好養(yǎng)活的意思。她見馮玉真有些不好意思,就笑道:“你這名字其實沒什么,你看我,因我屬龍,我?guī)煾笓斓轿視r便叫做小龍。我說幸虧我這屬相好,若屬鼠,難不成叫莫小鼠?也忒難聽了。”
馮玉真忍不住笑了,莫小龍卻一本正經(jīng)繼續(xù)道:“我?guī)煾嘎犃?,就說若是那樣,定給我取個旁的名字?!?/p>
“什么名字?”
“莫小耗子?!?/p>
馮玉真憋不住,一口茶都噴出來,就這個時候,忽然砰的一聲響,他們坐的船被撞了一下,有人在后面高聲叫道:“真對不住!一時沒看到,你們的船怎樣了?”
這一下撞得不輕,莫、馮二人乘坐的船尾部被撞出一個大洞來,眼見是不能走了。后面船上的人極是客氣,先賠了修船的錢,又邀請二人上自家的船,反正都是北上,正可捎帶一段。
莫小龍眨了眨眼睛,便同意了。
這艘船上除卻莫、馮二人外,還有三個人,入夜后,船老大來與莫小龍道:“今晚月亮正好,我們不如再走一段。”
莫小龍道:“好啊,只是我們困倦,就先睡了。”
船老大笑道:“你們自去睡,這船走得穩(wěn)?!?/p>
月上中天,船在江心停了,借著的月光往里一看,兩個少年蓋著被子睡得正香。兩個水手靜悄悄掩進來,各持單刀,朝著兩人便砍下去,刀落下去才知不對——哪里是人,原是兩個枕頭!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二人甫一轉頭,一個酒壇劈頭蓋臉便砸下來,其中一人不及反應,登時被砸暈過去,另一個執(zhí)單刀正要上前,腳踝卻被一塊石頭打中。石頭雖小,腳踝卻是脆弱的地方,疼得他單膝跪倒在地。這出手之人自是莫小龍,她上前又補了個酒壇,另一人也倒在了船板上。
外面有人叫道:“好啊,多年打雁,這次卻被雁啄了眼!小子,出來再打過!”正是那船老大,莫小龍哼了一聲,一溜煙似的躥了出去,只見那船老大手持大刀,氣勢洶洶一刀劈了下來。
這一刀無論力道、速度皆是可圈可點,莫小龍見他不比先前兩個,手在腰間一探,抽出一把軟劍,月下一點光芒,周遭閃耀如銀,與那船老大戰(zhàn)在一處。三招之后,她發(fā)現(xiàn)此人短時間內難以力取,忽地后退一步,一片銀色劍光潑灑天地,劍光散處,船老大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
莫小龍長出一口氣,這一招她練得不算太熟,還好劍招本身出眾,到底奏效。她把三個水匪都扔進了水里,方向里面道:“出來吧,沒事了?!?/p>
馮玉真這才自船艙角落里出來,原來先前莫小龍就看出船家不對,假意做戲,又讓馮玉真先行躲藏起來,這才有了方才那么一出。
馮玉真贊道:“小龍,你真厲害!”又道,“他們怎么就盯上你我了?”
莫小龍哼了一聲道:“多半是你的緣故。你看你,穿綢裹緞,腰上一塊玉佩也值幾十兩銀子,不搶你搶誰?”
馮玉真恍然:“都是我之過,下次我便換布衣,玉佩也不帶了?!?/p>
莫小龍道:“閑話少敘,咱們先回岸邊再說,你會劃船嗎?”
“???”
莫小龍一滯,咳嗽一聲道:“我也不會,一時忘了……算了,你會游泳嗎?”
兩人費了半天的勁,好不容易游回了岸邊,此時雖是夏日,夜風一吹也是冷的,莫小龍快手快腳尋了一堆柴,她身上的火石都是用油紙包好的,并未打濕,很快便生了一堆火。馮玉真在一旁不甚熟練地幫著忙,又問道:“小龍,你的武功真不錯,你在無憂門學過藝嗎?”
天子劍易蘭臺便是無憂門出身,莫離從易蘭臺學那兒學的武功,又教給了她,莫小龍便點點頭。馮玉真又道:“最后你打敗船老大那一招陰晴雪,火候還差了些,飛雪劍葉前輩教你這招大約沒有很久吧,還需多加練習才是?!?/p>
“什么?”莫小龍倏然回首,“這一招是飛雪劍的功夫?”那不就是師父隨手教給她的嗎?
馮玉真理所當然地點頭:“是啊,這一招雖不如飛雪劍的‘快雪時晴那般有名,卻也是他的得意本領?!?/p>
莫小龍一時說不出話來,馮玉真又道:“你的飛石本領卻很不錯,已有越莊主的五成火候?!?/p>
青林莊越贏越莊主,正是自己打算去找的人……莫小龍心說師父你學的功夫好雜啊,怎的先前都不曾說過?她思量片刻,忽又醒悟一事:這馮玉真一個文弱書生,怎的對天下武功如數(shù)家珍,不由道:“我曉得你是誰了,你是這一代的百曉生!”
百曉生排兵器譜,江湖皆知。但少人知曉,百曉生其實是代代相傳,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衡陽馮家有一脈,天生體弱,無法練武,卻對天下武學無一不曉。這馮玉真與百曉生一脈樣樣相符,不是百曉生又是何人?
馮玉真大驚失色:“你、你……”
莫小龍笑起來:“被我說中也不用這樣驚訝?!?/p>
馮玉真臉又紅了,后半句話終于說出了口:“你是女孩子呀……”
“唔?”莫小龍低頭一看,夏日衣衫單薄,平素不顯,被水一透,曲線分明,方才二人忙著生火取暖都不留意,靜下來馮玉真方注意到。
“那又怎樣?”莫小龍挺一挺胸,“我又沒說我不是女的。”
“不是……”馮玉真臉紅得更甚,聲音更低,“我……也是女的……”
“啊?”這次輪到莫小龍大驚,上下打量兩眼,“沒看出來啊?!?/p>
“我纏了束胸?!瘪T玉真聲音低低,“我確實是這一代的百曉生,以及我的叔父、叔祖父也都體弱,都起了女子名字,這些都沒騙你?!?/p>
莫小龍笑起來,很豪邁地揮一揮手:“這有什么,都是小事,你趕快把衣服烘干,我去弄點吃的?!?/p>
她動作很快,沒一會兒就拎了只野鴨子回來,連蛋也一窩端了。又在水邊,清理方便,她將野鴨子串在火上,涂抹了鹽和香料,不一會兒香味兒就傳了出來。
馮玉真奇道:“哪里來的鹽和香料?”
莫小龍笑道:“我隨身帶的。”
馮玉真贊道:“你想得真周到?!庇值溃拔覐那奥犑遄娓刚f過,只有悠然公子莫尋歡出門時,才會這么做。”
莫小龍哈哈笑道:“我?guī)煾傅牧x父就是莫尋歡?!倍私?jīng)歷一番患難,更增親近,莫小龍索性把師父給自己的任務說了一遍,末了道,“你既是百曉生,對江湖了解必多,可聽說過他的下落么?”
馮玉真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剛繼承了百曉生的位置,這番還是第一次行走江湖,關于莫前輩,所知只有他使用銀血霸王槍,常攜一柄‘誰許一生悠然的折扇……”
她說了一遍,莫小龍一聽,和自己所知也沒什么區(qū)別,又聽馮玉真道:“二十年前,江湖上便沒了莫前輩的蹤跡,他現(xiàn)在何方,我也不知。”
莫小龍不由氣餒,忽又想到一事,道:“對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弄明白,我聽說銀血霸王槍也是很厲害的,怎么兵器譜上竟沒他的名字?”兵器譜不錄官府中人,不錄退隱之人,但二十年前,莫尋歡也沒進兵器譜。
這件事馮玉真倒是知道的,她道:“我聽叔祖父說,是莫前輩主動要求不入兵器譜的。”
莫小龍心說這可怪了,入兵器譜多光彩啊,又聽馮玉真續(xù)道:“不過莫前輩薦了另一個人給叔祖父,便是皇家侍衛(wèi)云陽衛(wèi)的大頭領陳寂。叔祖父素不為官府中人寫傳,但大頭領何等了得人物,因此叔祖父破例為他寫了一篇傳記?!?/p>
莫小龍叫道:“大頭領我知道,那是傳奇中的傳奇,聽說他十八歲入云陽衛(wèi),二十出頭任指揮,未滿三十就當了大頭領,一套雪月江山劍攝人心魄,無人能敵。聽說他唯一一個知己是麒麟鬼。誒,北疆六絕將里我最喜歡的就是麒麟鬼了,你最喜歡誰?”
馮玉真抿嘴笑道:“我最喜歡無名箭,聽說他箭術天下第一,我也喜歡弓箭,就是練不成?!?/p>
烤野鴨這時也好了,兩個女孩子吃著烤鴨,談談說說,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臨睡前莫小龍將那一窩鴨蛋煨到灰里,打算做明天早晨的早餐。
睡了一個時辰,原應是好夢正酣的時候,莫小龍忽地起身,側身細聽了一陣,隨即把馮玉真叫醒:“小聲點,有人來了!”
馮玉真睡眼蒙眬,但聞得這話,一語不發(fā),提著包裹隨著莫小龍便走。莫小龍尋了附近一叢蘆葦蕩隱藏其中,沒過太久時間,十幾個人手持火把便圍了過來,一頓亂翻亂攪。莫小龍心道:可惜,那一窩鴨蛋還沒吃呢!又細看打頭人的穿著,暗叫不好,怎么竟是他們?
與此同時,馮玉真亦是聲音低低在她耳邊道:“這是江北懷老大的手下?!?/p>
莫小龍輕輕咳嗽一聲:“我也知道。他們?yōu)榱艘恢唤鹧嘧?,從江北一直追我追到江南?!?/p>
這時又聽那打頭的人恨恨道:“那小子倒鬼靈精怪,眼見又跑了!胡衫兒三個也是廢物,錦江上都沒攔住他!”
莫小龍難得地面上一紅,心說原來船上那幾個人是沖著我來的,忍不住向馮玉真看去,恰好馮玉真也在看她,抿了唇一笑,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
那伙人搜了一會兒不見人,罵罵咧咧往遠處去了,莫小龍心念一動,心想這伙人來得這樣快,定有緣故,她回憶一番周遭地形,拉著馮玉真的手向東南處跑去,果然走不多遠,便見十余匹馬系在樹上,莫小龍心頭大喜,問道:“你會不會騎馬?”
兩人一騎,月下疾速而行,莫小龍十分的促狹,剩下的馬她雖不騎,也都解開韁繩,各抽一鞭子放走了。
想到又甩開了那伙人一次,她心頭得意,哼起了小調:“腰下劍,膝邊橫,人生本自重橫行……”剛唱到這里,馮玉真忽叫道:“不好!”莫小龍還未反應過來,座下馬已失了前蹄,原來此地早已設下了絆馬索,莫小龍一時得意,又兼黑夜,并未留神,倉促中人馬都摔倒在地,一群人蜂擁而上,將兩人捆了起來。
周遭燈籠火把點將起來,亮如白晝。一個青面大漢走上前來,惡狠狠道:“小子,又見面了!”
莫小龍一看不好,這還是個熟人,乃是懷老大手下的四大金剛之一,名喚邵擎。當初的追兵之中,以他為首腦,也挨了莫小龍不少整治。
果然邵擎上前,先狠狠踢了莫小龍一腳,隨后道:“小子,把金燕子交出來!”
莫小龍嘆氣道:“邵大爺,那金燕子不在我身上?!?/p>
那金燕子并不太小,夏日衣衫又輕便,一望可知莫小龍身上藏不下此物,邵擎也知莫小龍進過朗園之事,心想莫非被朗園主人拿走了?不由惱怒,舉腳又要踢,莫小龍何等機靈,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所想,忙叫道:“邵大爺少安毋躁,金燕子也不在朗園主人手里。邵大爺只想,那朗園主人一生見過多少寶物,區(qū)區(qū)一只金燕子,哪在他的眼里?!?/p>
邵擎一想,也有道理,莫小龍又嘆口氣道:“我原知先前得罪了諸位英雄,這一番定是小命難保。想我人小福薄,本也不配有這樣的寶物,我愿將金燕子所藏之地告訴邵大爺,只求邵大爺把這金燕子的緣故與我分說一二,我便死了,也做個明白鬼?!?/p>
她年紀本小,這一番話說得又極是可憐,邵擎見她二人被綁得結實,周遭又都是自己人,絕無逃脫可能,便道:“你果然沒有見識,那金燕子,關系著戎族左賢王的寶藏!”
莫小龍裝出一副不解的樣子:“我只知戎族是咱們的死對頭,那左賢王又是什么?”
邵擎道:“呔!你這小子啥事不懂,那左賢王,自然是戎族的一個王爺,不知怎的命不好,短短時間連死了兩個,到第三個時,可不是繼承了兩任王爺?shù)呢攲?!這寶藏,自然就是這些財寶了。”
莫小龍聽他說得亂七八糟,又試探了兩句,但邵擎所知也只有這些,說得多了,便叫罵道:“小子,那金燕子究竟藏在何處?”
莫小龍心說金燕子在朗園呢,她胡扯一通,其實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行走江湖這幾年,她悟出一個道理,遇到危險,能拖則拖,說不定就能找到個機會脫身。但這一次雖拖了一會兒,卻沒拖出個辦法,邵擎愈發(fā)地咄咄逼人,正焦急處,忽見邵擎搖晃了幾下,忽然摔倒在地,再看周圍眾人也都紛紛摔倒,同時自己也一陣陣地頭暈目眩。與此同時,馮玉真甩開繩索,徐徐站起,先將一枚藥丸塞入莫小龍口中,又解開了她身上的繩索。
藥丸一入口,莫小龍便覺頭目清明,她驚訝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馮玉真溫溫和和地解釋道:“先前我見到絆馬索時,就覺得不對,因此打開了馮家的一種夢甜香,又服了解藥?!?/p>
“夢甜香?”
“其實就是一種迷香,無須點燃,就是見效慢些,好在小龍你幫忙拖延了時間?!?/p>
“那你的繩索……”
“行走江湖,總也得有點本事吧。”
莫小龍心道:果然師父說得是,讀書人都小瞧不得。
兩人收拾一下行囊,匆忙又上了馬,一路上莫小龍還道:“不都說錦江水路十三幫,這幫人就在錦江上作祟,也沒個人管管?!?/p>
馮玉真道:“這段水路歸錦江門所有,當年錦江門有位女門主,是難得的英雄,后來她歸隱江湖,接任的掌門并不如她,因此此地也松懈了?!?/p>
莫小龍道:“難怪,唉,懷老大這幫手下可真難纏,都是我連累了你?!?/p>
馮玉真笑道:“咱們是朋友,不說客氣的話。”
莫小龍一怔,隨即哈哈笑了,只是笑聲才到一半,便即止?。骸霸懔耍 ?/p>
她翻鞍下馬,自腰間抽出軟劍,前面有六七個人攔住去路,這些人身著白衣,腰束銀魚,兵刃不必出鞘,自有鋒銳之氣。就不動手也能看出,這幾人武功較之先前那一伙人高出許多,實是難纏的敵手。
馮玉真忽然也不甚熟練地下了馬,行禮道:“幾位可是云陽衛(wèi)中人?”
為首的一人道:“正是,在下人字部指揮程棣,奉大頭領之命清理錦江一帶水路匪徒。”
馮玉真笑道:“在下衡陽馮玉真,恰有江北懷真手下一批匪徒,就在前方?!闭f罷一指。
程棣聽得衡陽馮家?guī)鬃?,也是肅然起敬,道一聲謝,帶領手下幾人疾速而去。
莫小龍伸伸舌頭:“阿馮,你送了他們好一樁功勞?!?/p>
馮玉真微笑道:“管他呢。小龍,你要去哪里?”
莫小龍道:“我打算去青林莊拜訪越莊主。你若無事,不如同去?”
馮玉真道:“我這一遭也是為了了解江湖諸事,越莊主成名已久,乃是武林名宿,若能拜望,自然是好?!?/p>
兩人計議已定,說走便走,約是有云陽衛(wèi)清理的緣故,之后一路,甚是平順,又過幾日,便到了落鳳鎮(zhèn)。
君子堂一望便是森嚴之地,青林莊看著倒開闊舒展,門前有一棵年頭不淺的柿子樹和一棵年頭更久的棗樹,一個身形不高、衣著尋常的男子站在樹下,正負手看那綠陰間透過的光影,莫小龍上前招呼:“這位大叔,請問越贏越莊主是住在這里嗎?”
那人抬頭看她,微微一笑,“我就是啊。”
越贏是個外表看上去要比葉云生和氣兩三倍的人。青林莊空閑屋舍很多,他了解二人身份后,便請她們住下,他平素言語不多,招待也稱不上殷勤,但反而給人自在之感。莫小龍覺得這位越莊主一點也沒有江湖前輩的架子,硬要說來,氣質倒有些接近那些告老還鄉(xiāng)的官員,還不是什么大官兒。
莫小龍很喜歡在青林莊里閑走,這里地界很大,布置得也沒有什么江湖氣質。莊里有個池塘,和自己住的水閣略有相似,只是池塘里養(yǎng)的并非錦鯉金魚,而是一條條肥嘟嘟的鯉魚、草魚、鲇魚,聽越贏說原本還養(yǎng)過螃蟹,結果都跑了。
莫小龍就問:“越莊主,你養(yǎng)這些魚做什么?。俊?/p>
越贏道:“吃啊?!?/p>
莫小龍無語,心說這可夠您老吃個十年八年的,越贏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想,道:“從前我和阿莫烤魚,兩個人能吃掉整一條?!?/p>
這個“阿莫”指的乃是莫尋歡,來青林莊的第一日,莫小龍就問過莫尋歡下落之事,越贏與葉云生的說法一般,都說莫尋歡二十年前便沒了蹤跡,那印章確是越贏刻的,不過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此時卻是越贏首次主動提起莫尋歡,莫小龍看看池塘那些足有四五斤的肥魚,心道您二位可真能吃。
越贏似是忽然有了興致:“這些魚也許久沒吃了,晚上烤一條吧。”
莫小龍對魚興趣一般,道:“成,您撈條小的就好?!?/p>
待到晚上,莫小龍就后悔自己白天說的話了,越莊主烤魚與眾不同,先烤后燉,魚皮焦脆,滋味都沁到骨頭里,那叫一個美味。馮玉真何等斯文的一個人,埋頭苦吃了小半條,莫小龍有心相讓,無奈筷子不聽使喚,越贏哈哈一笑,又端出一個盤子,原來他一共烤了兩條。兩個女孩子齊齊拍手叫好。
晚飯吃罷,越贏泡了壺茶,大家消食解膩。莫小龍誠心誠意地贊道:“難怪莫前輩喜歡吃魚,您這樣的手藝,誰能不喜歡??!”
越贏笑了笑,喝了口茶。
馮玉真也道:“越莊主真是手巧,廚藝這般了得,篆刻也是一絕?!边@指的自然是莫小龍那條紙條上“還來歸家”的印章。
越贏道:“年輕時喜歡刻章,給阿莫刻過不少,不過他隨身帶的只有這枚。”
這事莫、馮二人都是第一次聽說,馮玉真是個關注江湖典故的,就道:“都說莫前輩隨身常帶的有‘誰許一生悠然的折扇,一把鑲嵌了小銅鏡的月琴,他的兵刃銀血霸王槍,沒想到還有這枚印章?!?/p>
越贏笑了,道:“你還少說了兩樣?!?/p>
馮玉真忙問:“還有什么?”
越贏道:“他劍法不錯,所以還有一柄劍?!?/p>
這是馮玉真初次了解之事,慚愧道:“我年輕識淺,竟然不知?!?/p>
莫小龍卻好奇另外一樣,忙著追問,越贏笑道:“另外一樣么,其實未必是一個,還經(jīng)常變化。”
莫、馮二人都是不解,越贏笑道:“阿莫身上總帶些玉佩首飾之類,遇到個好看的姑娘,便送了給她。”
莫小龍哈地一聲笑出來,心說不愧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馮玉真卻有些疑惑,猶豫著問道:“莫前輩想必應是風儀俊美,怎么還需要……”
她話沒說完,但越贏早已了然,笑道:“誰說相貌出眾才能當浪子的,阿莫么,長得也就那樣,靠的就是這些小意殷勤,話說回來,真正風儀俊美之人,反倒用不上?!?/p>
這是人情世故之談,馮玉真凝神思量,莫小龍對這些男女之事無甚興趣,轉個問題問道:“越莊主,你現(xiàn)在還刻章么?”
越贏搖頭道:“不刻了,手抖?!?/p>
莫小龍偷偷一伸舌頭,本來她還想見識一下越贏馳名江湖的飛石,可他刻章手都抖,飛石想必更不必提。她同情地看了一眼越贏,心想越莊主年紀也不輕了,唉,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啊。剛想到這里,卻聽馮玉真道:“小龍也會您的飛石,是您當初教給朗園主人的么?”
莫小龍心想:阿馮啊,別當人家面提飛石了。不過越贏倒不介意,道:“當年阿莫帶著小龍師父從北疆回來的時候,在我這住了半個月,那時我教了他一點。”他看向莫小龍,“你也學了,不錯?!?/p>
莫小龍卻吃了一驚:“師父是北疆出身??!”
越贏道:“是啊,唔,那時他十二歲,學東西還挺快,像阿莫?!毕胍幌胗值?,“那是我最后一次見阿莫,一晃這么久了。”
這句話里信息太多,莫小龍一時沒反應過來,越贏又加一句:“阿莫每次來時,就住你現(xiàn)在住的那間屋子?!?/p>
大概是因為晚上吃得委實太多,莫小龍輾轉半晌,總睡不著,索性起身點亮燈火,仔細地打量起自己住的房間。
其實這房間很是尋常,家具是松木的,陳設也沒有特別名貴之物,靠墻的書架上堆了不少雜書,這些書莫小龍多看過,因此前幾日不曾特別留意,現(xiàn)在一想,這些皆是舊書,說不定當日莫尋歡也讀過的,便一本本拿出來,細細翻閱。
然而書也只是普通的舊書,顯然讀它們的人并沒有做筆記的習慣。書頁上干干凈凈,一直拿到第六本時,方自里面飄飄蕩蕩出一頁紙來,紙張陳舊,大約不止二十年歷史,一見那筆不怎么樣的松雪體,莫小龍便驚喜起來,這正是莫尋歡的字跡!
然而寫的東西又實在沒什么特別,上面兩行是:“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下面一行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边@都是詩經(jīng)里的名句,上面兩句出自《柏舟》,委婉憂憤;下面一句更加有名,說的是將士同澤之情,總而言之,都和莫尋歡的浪子身份無甚關系,比較像是練字。
我看你也沒練出來什么,莫小龍在心里吐槽。
她把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除了這張紙再沒看到別的。莫小龍不死心,擎著燈在房間里找了足足三圈,到底工夫不負有心人,她在床底下的角落里看到有很幽微的光芒,那位置很隱秘,若不是她整個人拿著燈鉆進了床底下,也看不到的。
她好不容易把東西拿了出來,是朵小小的珠花,樣式雅致,珍珠倒一般,約是時間的緣故,都有些泛黃了。又有一顆清藍的碧璽珠,也沒穿孔,不知做什么用。
青林莊內并無女眷,事實上,莊里人都不多,除了越贏,只有幾個一看便是普通人的老仆。這珠花和碧璽珠顯然不會是他們的。莫小龍忽然想到越贏言道莫尋歡常隨身攜帶首飾之事,不由“噗”的一聲笑出來。
這位莫前輩隨手送出的首飾大概真的不少,連他住過的地方,都落下了兩樣。
次日清晨,莫小龍懷揣著那珠花和碧璽珠,來到青林莊的門口轉悠。
她挺中意這個地方,視野開闊,兩棵果樹也高大茂盛惹人喜歡,因著昨晚見到莫尋歡留下來的東西,她又想,說不定當年莫尋歡也吃過這樹上的柿子呢。
正琢磨著,忽然一個紙團自遠處飛來,不偏不倚正落在她面前,這份手勁兒和準頭委實不差,莫小龍打開一看,面色不由一變。
“這是什么?”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正是馮玉真,她與莫小龍一般,也喜歡早晨出來走走,恰見到這一幕。
莫小龍皺著眉把紙團遞過去,上面字跡潦草,別字連篇,大意就是今日申時約摸小龍落鳳鎮(zhèn)外小青山一戰(zhàn)。原因有二,一是莫小龍搶了金燕子,壞了懷老大的名聲;二是莫小龍勾結云陽衛(wèi),抓了邵擎討好官府。落款倆人,便是懷老大手下四大金剛中的王安蛟和陸橫。
馮玉真看了笑道:“這話不公,邵擎明明是因了我的緣故,干你何事?!?/p>
莫小龍道:“根子到底是我惹起來的,我看這事萬不能連累越莊主,他現(xiàn)在動手且不能,何必攪進來。我下午便去赴戰(zhàn),越莊主那里,你替我瞞著些?!?/p>
馮玉真一挑眉:“又是客氣話?”
莫小龍不由想起她那句“咱們是朋友不說客氣話”來,不由笑了。馮玉真又道:“我雖不會武,卻了解些武功上的事,總能幫得上忙。”
莫小龍見她意思誠懇,便道:“好!對了,你那夢甜香還有沒有?”
馮玉真道:“那香制作不易,我也只有一支,不過還有這個?!闭f著,從袖間卸下一個銀筒來。
莫小龍一見大驚:“天下第一暗器絡繹針!”
馮玉真遺憾道:“不是,我小叔叔喜歡研究暗器,說自己要做個絡繹針,誰想最后也沒成功,真正的絡繹針速度奇快,來去無蹤,縱使第一流的高手也無法抵擋。這個速度到底不夠,真正的一流高手是不會中招的,且只能裝一筒針,便給我玩了。”
莫小龍笑道:“這就很好,四大金剛算什么第一流的高手?!庇值?,“我先前還想,打一個勉強可以,打兩個就要費勁,你這個來得正是時候?!?/p>
兩人又計議一番,下午便同去赴戰(zhàn)。她們刻意來得早些,馮玉真躲入樹叢中,莫小龍站在外面,負手身后,擺出一個自認瀟灑的姿勢。
又過兩炷香時間,王、陸兩人也已來到。王安蛟是個胖子,一身橫練功夫,內力卻是出眾;陸橫則是個瘦子,一身疾風劍法很有些名氣。二人見到莫小龍,同時叫罵出聲,莫小龍挖挖耳朵,一搖一擺地上前,雙手叉腰,兩人以為她也要罵,不想莫小龍身不動,袖不搖,一筒銀針已然射了出來,與此同時左手在腰間一探,摸出一大把滾了油的豆子往地上一扔,右手拔出短劍,陰晴雪揮灑而出!
這一筒銀針射向的乃是王安蛟,他輕功遜色一些,雖是仿制的絡繹針,那也是極為厲害,大半筒都射到他身上,針上又有麻藥。他只覺行動艱難,腳下又是一滑,陰晴雪隨風而落,王安蛟就這么倒了下去。
陸橫萬沒想到一招之內,莫小龍就已擊倒一人,心中暗罵王安蛟不濟。他劍法中有疾風二字,輕功亦是如風一般,并不在意腳下黃豆,已與莫小龍戰(zhàn)到一處。
論到招術,無憂門劍法在疾風劍法之上;但論到經(jīng)驗內力,陸橫自然勝過莫小龍,二人斗了五十余招,其間兩次莫小龍險些被刺中,勉強躲過。眼見陸橫一套疾風劍法又重來一遍,速度卻不稍遜,自己亦未找到破解之法,正思量之時,馮玉真忽然叫道:“大椎穴下三寸!”
莫小龍何等機靈,話音未落,她軟劍已然刺出,陸橫應聲而倒,面上全是詫異之色。而莫小龍刺出這一劍后方醒悟到,自己所刺之處,正是陸橫那套劍法中唯一的破綻。
兩個加起來不到三十歲的女孩子,就這么打敗了江北黑道中的兩大金剛。
馮玉真問:“這兩人怎么辦?”
莫小龍想了想道:“捆起來,雇人送去官府吧。”
馮玉真忍不住捂嘴樂了。
處理完這一件事,兩人高高興興地回青林莊,莫小龍一路走一路擦著劍。忽有人道:“這不是不離劍嗎?你是莫尋歡的什么人?”
莫小龍這劍確實叫做不離,但除卻師父,沒什么人知道這劍的名字。她回頭一看,見是個衣著華麗的男子,年紀比越贏略小幾歲,奇道:“你怎知這是不離劍?”又叫道,“你也識得莫前輩?”
那人道:“廢話,我鑄的劍,當年一塊精鋼鑄了三把劍,兩把形影是對劍,給小川兩口子當新婚賀禮了,再有一把就是不離,被莫尋歡搶走了。你還沒說呢,你是他什么人?”
就在這時,越贏緩步走了過來:“徐子,這是阿莫義子莫離的徒弟?!庇值溃靶↓?,這位是徐子珊?!?/p>
這下別說莫小龍,連馮玉真都險些一個踉蹌。
徐子珊,這人竟然是徐子珊!傳說中天下第一的鑄劍大師,他的作品流傳到江湖中的極少,因此更增傳奇色彩。莫小龍連忙仔細打量了自己的佩劍幾眼,似乎也看出了幾分仙氣。
徐子珊也看了兩眼:“還行,你這劍照看得不錯,阿莫那混賬,江湖中我的劍一大半是他拿走的,然后又一大半被他給毀了。我說給他把像樣的,偏中意我鑄壞的那把?!?/p>
莫小龍聽他抱怨不休,口氣中對莫尋歡卻是十分的熟稔,忙問:“徐大師,您可知莫前輩的下落?”
“莫尋歡?”徐子珊側頭想想,“他有二十年不見江湖了吧?!?/p>
“……”
一路行來,自江南到江北,莫尋歡的知己好友見了不止一個,然而此人蹤跡何處,仍然一無所獲。
徐子珊在青林莊住了下來,他與越贏似乎也是多年好友,兩人相談甚是投機。莫小龍又住了一日,便和馮玉真商議離開。
馮玉真原是為了歷練江湖,便也贊同,她打算去京城看看,莫小龍卻要回江南,她道這任務在江北定是完不成了,不如回去,說不定還能從師父嘴里撬些線索。
二人便在青林莊門前分路而行,一個騎馬,一個雇了輛馬車。一個喊:“等我天下第一記得寫我進兵器譜啊!”一個回:“你是天下第二我也一樣寫?。 ?/p>
就此告別,他日相逢。
莫小龍騎著馬在落鳳鎮(zhèn)外面兜了個圈子,直待馮玉真的馬車不見了蹤影,周遭也不見什么閑雜人等,方才掉轉馬頭,朝小青山而去。
其實莫小龍還沒住夠呢,青林莊那樣大,多一個徐子珊又能怎樣?她執(zhí)意離開,又與馮玉真分路而行,實在是另有原因。
她懷中另有一張紙條,是今天早晨在青林莊外收到的,紙條上的內容與前一張相差無幾,都是約她申時去小青山一戰(zhàn),約戰(zhàn)原因也是一樣。只約戰(zhàn)人不同,乃是江北黑道第一人,大龍頭懷真。
別看莫小龍對上兩大金剛尚有一拼之力,但懷老大可是另一回事,黑道名聲差,作惡也多,但以武功而論,懷老大實是江湖中一流的高手,莫小龍遠遠見過一次他出手,琢磨一下,憑真實武功,自己在他手下走不過二十招。
在這樣的武功面前,小計小謀皆無用武之地,就是自己和馮玉真捆一塊兒也不是他的對手,越贏不能動手,那位徐大師鑄劍有名,可沒聽說武功如何,何況莫小龍也不愿連累他們,索性下定決心,獨自赴約。
至于怎么打,走一步看一步吧。
莫小龍趕到小青山時,懷真人已到了,他生得高大瘦削,目光鷹隼一般,身后還跟著個手搖白紙扇的男子,莫小龍知道此人是四大金剛中最后一人,以計謀聞名的賀薛文。
“一個就麻煩死了,居然還是兩個?!蹦↓埿闹朽止荆ばδ樀匦辛藗€禮,“晚輩見過懷老大?!?/p>
懷真也沒想到她這樣年輕,詫異道:“原來是個小毛孩子?!?/p>
賀薛文忙道:“大龍頭不知,此人年紀雖小,卻是朗園主人的親傳弟子,且他將三個兄弟交給云陽衛(wèi),就不論金燕子之事,也是我們的死對頭,就是殺雞儆猴,也得收拾了這小子?!?/p>
莫小龍心說我只把邵擎交給了云陽衛(wèi),另外兩個又是怎么回事?再一想云陽衛(wèi)既來了江北,說不定也來了附近官府。懷真則聽罷頷首:“也罷,你說得有理?!毕蚰↓埖?,“你這般年小,我便讓你,不用兵器?!闭f罷一拳擊了過來,力大勢猛,如下山猛虎一般。
莫小龍好容易占個便宜,連忙拔出不離劍,側身讓開之后,展手就是一招陰晴雪。懷真不避不讓,又一拳擊來,滿天飛雪都被擊散。
果然在絕對的實力面前,自己這沒練成的劍招都是虛幻。莫小龍后退一步,劍招揮灑,飛雪變成了大雨,這一招是師父教她的驟雨劍法,她自詡練得尚可,果然懷真也道:“年紀不大,懂得不少。”與莫小龍連對三招,到第四招時,覓個破綻,一拳又將大雨擊散。
莫小龍再換為無憂門本門劍法,這一次堅持了五招。
前前后后,莫小龍換了五套劍法,和她自己先前推測一點沒差,到第二十招時,懷真不再和她糾纏,化拳為掌,雙掌同時擊出,莫小龍只覺仿佛一座小山鋪天蓋地壓了下來,她忽然大喝一聲,縱身一躍而起,雙腿連環(huán),飛快踢了下去!
她一共踢出了三腳,這三腳,一腳比一腳快,一腳比一腳狠,莫小龍年紀尚輕,內力不足,但這三腳卻借助她自身的體重在里面,若是踢中,便是筋斷骨折。
懷真也沒想到莫小龍竟有這般精妙絕倫的腿法,匆忙之下,竟然難以招架,賀薛文叫道:“老大接槍!”忙擲過一柄黑金所制的沉重長槍,懷真接槍,向上一點,仿若一條黑色巨蟒騰空而起,他兵刃在手,莫小龍再難相抗,眼見雙腿就要被這一槍刺中。忽然一聲破空聲響,懷真手腕一顫,長槍當啷啷直落到地上。與此同時落下的,還有一塊飛石。
莫小龍?zhí)舆^一劫,驚魂未定,卻見又有兩塊飛石襲來,懷真已被飛石打中一次,連忙閃避,不想其中一塊飛石仿佛長了眼睛,半空轉了個彎,撲的一聲正打在他膝彎上,懷真情不自禁,雙膝跪倒,恰被第二塊飛石打中了胸前大穴,當即暈倒在地。
賀薛文一見懷真倒下,這也不必管來人是誰,武功定在自己之上,轉身就要跑。忽然一道淡白劍痕劃破天際,疏朗如東瀛的枯山水一般,卻有著震懾人心的力量。賀薛文只覺心頭劇震,一生中所有不得志之事一并涌入腦海,動彈不得,莫小龍看出便宜,也出手點中了他的穴道。
兩個人影自旁邊的一棵大樹上飄然落下,一個正是越贏,一個年紀略輕幾歲,身著與先前所見那些云陽衛(wèi)一般的白衣,只是更華貴精致些,腰間佩一柄細劍,卻是從未見過。
那飛石手法極為熟悉,莫小龍忍不住叫道:“原來你能動手??!”
越贏奇道:“我何時說我不能動手?”
莫小龍道:“你說你手抖不能刻章……”
越贏道:“刻章是個細致活,自然謹慎,飛石這樣簡單,有甚不能?!?/p>
這樣簡單……
莫小龍想到方才出神入化一般的飛石神技,深覺與越莊主比起來,自己那個不叫飛石,叫打水漂。
越贏又道:“其實前幾天你和兩大金剛比武的事兒我也知道?!?/p>
莫小龍驚道:“你知道?”
越贏奇道:“青林莊發(fā)生的事,我怎會不知?”
莫小龍無語,越贏續(xù)道:“你這性子倒有些像年輕時的阿莫,武功么,在你這個年紀也還可以?!彼磉吥前滓氯撕龅亻_口:“最后那三腿有些不足?!闭f著一一指出破綻,見解十分精到。
莫小龍連忙記下,又趕緊道謝,“多謝多謝,這位前輩是……”
越贏含笑道:“這位便是云陽衛(wèi)大頭領陳寂,方才那道劍痕,便是他馳名江湖的雪月江山劍?!?/p>
莫小龍眼睛瞪得有銅鈴大,大頭領陳寂!江湖中的傳奇!六絕將中麒麟鬼唯一的知己好友!這這這……
陳寂對她的驚訝神色視若無睹,道:“我恰在附近,聽手下說有個小孩拿住了邵擎,又抓住了王安蛟和陸橫。便過來看看?!?/p>
莫小龍忙道:“邵擎是阿馮下的手,王安蛟和陸橫也是阿馮幫我。”
陳寂不理她這句話,看她半晌,忽問道:“莫離還好嗎?”
莫小龍摸不著頭腦,道:“師父挺好的?!?/p>
陳寂唔了一聲,半晌道:“當年莫離在青林莊住了半個月,我恰好路過,那三腿就是那時教給他的?!?/p>
莫小龍吃驚不小,萬沒想到自己的保命絕招,竟來自于這位云陽衛(wèi)的大頭領,卻見陳寂看向遠方天際流云,悠悠道:“這三招,還是上一任的大頭領關山雪教給我的保命招術?!?/p>
莫小龍騎著白馬,向北疆而去。
這還是懷真的馬,相當不錯。人讓陳寂帶走了,馬就送給她了,同時陳寂還交給她一個任務,要她去北疆送一封信,收信人乃是北疆六絕將之一,以箭術聞名的無名箭。
云陽衛(wèi)多少人手,為啥要派她一個無名小卒送信,莫小龍不太明白,但她素來喜歡北疆六絕將的故事,能親眼見人自是好的,便歡喜地接下了任務。
北疆天高云闊,草長鷹飛。無論人物景致,都生機勃勃。這些年雖與戎族紛爭不斷,但玉帥江澄與他手下的六絕將鎮(zhèn)守北疆以來,戎族一直不曾占到什么便宜。二十年前江澄去世,六絕將中的副帥任冰堯接任北疆統(tǒng)帥,這位任帥一樣了得,二十年來北疆依舊平靜。不過,任冰堯接任帥職,麒麟鬼在玉帥去世后辭官歸隱,因此當年的六絕將,現(xiàn)下其實只有四絕了。
莫小龍最喜歡聽北疆六絕將的書,一到北疆,她先找個有說書人的飯館,吃飯聽書,兩不耽誤。
今天這一段書莫小龍從前已聽過三次了,但聽了幾遍,還是一樣的喜歡。她還喝了半壺酒,吃完飯晃悠悠地走出飯館,又鑒賞了一番飯館門口六絕將的畫像。
這種畫像多是民間畫師所畫,良莠不一,但這幾張就還不錯,六絕將中有的英武不凡,有的儒雅溫文,且不管與真人相像與否,單只看畫,就有名將的氣派。六人中唯有麒麟鬼不顯真容,距離其余五人也略遠些,看著便有疏離厲狠之感。不過這也是有緣故的,蓋因麒麟鬼常年覆一個白銀面具,面具上鑲嵌一枚碧璽珠,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又兼麒麟鬼掌的是情報暗殺,自然要多些陰森氣。
莫小龍駐足片刻,心頭靈光一閃,忽然高叫出聲:“啊,啊啊??!”
身邊人被這少年嚇了一跳,心道莫不是發(fā)癲了?莫小龍卻抓住一個路人問道:“您可知無名箭的宅子在哪里?”
無名箭的家中,今日來了個客人。
當然無名箭也不是什么人都見的,但既然這人奉云陽衛(wèi)大頭領之命前來送信,那見一見倒也無妨。莫小龍送上信件,見這位六絕將之一身形高大,面部輪廓依稀有些異族之意,氣質沉斂,那些畫像再如何英武,并不抵他十之一二。
莫小龍初次見到北疆六絕,自是激動,但她心中系著方才看畫像時想到的那件事,竟也來不及多看偶像幾眼。
那封信似乎很短,無名箭掃一眼便看完了,隨手放到一邊,問道:“你叫莫小龍?”
莫小龍忙道:“正是?!?/p>
“莫離的徒弟?”
“是,我是師父唯一的親傳弟子,還是師父從小養(yǎng)大的,而且呢,我也跟著師父姓莫?!蹦↓埰炔患按匾贿B串說完,又道,“前輩你看,我的出身委實不算外人,是不是?有一件事我和您打聽一下?!?/p>
無名箭有些好笑:“說吧?!?/p>
莫小龍湊近了些,小聲道:“前輩,那麒麟鬼……是不是就是我?guī)煾傅牧x父莫尋歡?。俊?/p>
無名箭抬眼看她,那兩只眼睛里的光芒,真如利箭一般:“莫尋歡是江湖上有名的浪子,麒麟鬼卻是北疆六絕將之一,當年玉帥手下的第一心腹,這兩人,怎挨得上?”
莫小龍道:“前輩別這么說,我自然有依據(jù)?!彼庵种?,一樣樣道,“第一,莫前輩是二十年前不見江湖的,麒麟鬼也是二十年前玉帥去世后歸隱的,二人消失的時間都是一樣?!?/p>
無名箭淡淡道:“或有巧合。”
莫小龍道:“您聽我說完啊。第二,大頭領陳寂唯一一個知交好友,便是麒麟鬼,可他卻把保命的功夫教給了我?guī)煾福衣犝f我?guī)煾改菚r才十二歲,想必陳頭領看的不是我?guī)煾福撬磉吶说拿孀?。當時帶著我?guī)煾傅氖悄拜?,莫前輩有這樣的面子嗎?不像啊,我看麒麟鬼的面子還差不多。還有,莫前輩竟不要入兵器譜,若他另一重身份是官府中人,便說得通了。”
這次無名箭沒有說話,似乎是等待著莫小龍繼續(xù)說下去。莫小龍便從懷中取出顆晶瑩剔透的碧璽珠,這正是她在青林莊中找到的那一顆。
“這是莫前輩留下的東西,同他隨身攜帶的那些珠花首飾放在一起,先前我只當是什么首飾上掉下來的,可又沒穿孔,心里還奇怪,可現(xiàn)在我想清楚了。”她笑起來,“這是麒麟鬼面具上的碧璽珠吧!”
無名箭看著她,忽然也笑了,把陳寂的那封信遞了過來,莫小龍一看,上面只寫了一行字:“若送信人猜到莫身份,便告知其二十年前事?!?/p>
莫小龍目瞪口呆,實沒想到信上竟是這么一句話。
無名箭卻端起茶杯,悠悠喝了口茶:“你知道左賢王嗎?”
莫小龍登時想到先前邵擎所說的話,便道:“戎族的王爺?連死了兩個?”
無名箭點了點頭:“這左賢王原是一個稱號,但不知怎的,連死了幾任,其中一任死在任帥手里,又一任死在莫尋歡的師父風雪客魏君臨的手里??汕傻氖牵@幾任左賢王都無后人,因此戎族首領便將他們留下的金珠聚在一處,鑄成一箱金燕子,燕子腹中又藏珠寶,言道,若有誰能殺死玉帥,誰便可繼承左賢王的位置,這一箱金燕子,自然也歸其所有。”
莫小龍聚精會神地聽著,玉帥江澄,壯年盛時便即去世,都說他是死在戰(zhàn)場上,但聽無名箭所言,顯然這其中另有故事。
無名箭微微苦笑:“后來,戎族果然出了一個神箭手,他的箭法,猶在我之上?!?/p>
莫小龍吃一驚,心道天下還有比你箭法好的人?無名箭又道:“是個年輕女子?!?/p>
莫小龍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無名箭續(xù)道:“那女子出身貧苦,不知怎的練得一手好箭法,也沒有漢名,戎族的名字叫做烏蘭格?!彼a充一句,“是花的意思?!?/p>
“在與戎族一場戰(zhàn)役中,玉帥死在了烏蘭格的弓箭之下?!边@一句話無名箭說得平淡,但縱已二十年過去,他的眼神中仍然流露出悲痛之意。
“三日后,莫尋歡潛入戎族腹地,殺了烏蘭格,我至今不知他究竟是怎樣殺了那女子?!睙o名箭嘆道,“歸來的時候,他帶回了三樣東西,烏蘭格的弓箭,那一箱金燕子,還有一個十二歲的少年?!?/p>
先前莫小龍還覺得在聽書,到這時,書中的故事忽地落到了實處,她福至心靈,叫了起來:“那是我?guī)煾福 ?/p>
無名箭笑了:“是。”他道,“他回來后,帶著那少年在我這里住了兩日,把烏蘭格的弓箭給我看,告訴我他為玉帥報了仇。除此之外,什么都沒說。而玉帥與烏蘭格之死,無論是北疆還是戎族,就這樣靜悄悄地掩了下去?!?/p>
莫小龍想了想,也明白了,玉帥江澄本以箭術成名,北疆自不愿宣揚他被一箭射死之事;而烏蘭格只當了三日左賢王便被麒麟鬼所殺,對戎族而言,實在也不光彩。她又問:“原來莫前輩立下這樣大功,那后來呢?”
“后來?他離開我這里后便帶著弓箭去見任帥,就此請辭?!?/p>
莫小龍叫道:“為什么?”她著實想不通,麒麟鬼是北疆這般重要的人物,又立下這般的功勞,為何要走?
無名箭淡淡道:“你問得很好,當時我也不懂,還曾質問他。他只笑笑不說話,后來他與任帥密談了一日,任帥便同意了。出來后他與我講,他不會留在中原,大約會一路向南去。”
莫小龍忙問:“江南?”隨即一想不對,若是江南,師父不會一直沒見過他,又道,“大理?”
“再往南?!睙o名箭道,他的聲音悠遠,“到底去了哪里,我亦不知?!?/p>
“我還是不懂……”莫小龍迷茫道。
“我也是后來才想清楚。”無名箭道,“莫尋歡本是江湖人,當年因與玉帥一場賭約方才從軍,不想在軍中闖出偌大聲名,又與我等有了一番情誼。但本質上,他仍是個江湖人,擅長的是暗殺詭計,任帥為人剛直,素不喜此道,況且莫尋歡又是玉帥的心腹愛將?!彼聪蚰↓垼瑖@口氣,“你還小,或許不懂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p>
莫小龍似乎有些明白,但還有些糊涂,無名箭續(xù)道:“所以他要趁著這個機會急流勇退,尚可與任帥保住同袍之誼。他不能留在中原,則是為了他掌情報的緣故?!?/p>
——他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不能留在這里。
這句話,無名箭終究沒有說出口。他看向仍舊有些懵懂的莫小龍:“好了,信送到了,你師父義父的蹤跡也打聽到了?;厝グ伞!?/p>
莫小龍終于又回到了朗園。一路北上,一路南下,她見了不少人,長了不少見識,也得知了不少秘密。
她年紀雖小,卻很懂得保密。小時師父就說她:“雖然武功馬馬虎虎,旁的也就那么回事,倒知道什么話能說,什么話該管住嘴。”因此這一番見聞,她也只在心中感慨,好在畢竟年輕,又是上兩代的事情,走到江南的時候,她便只想著回家了。
還好,朗園一直都在那里。
朗園里面有位客人,細一看也是熟人,正是師父的伯父,兵器譜排行第一的天子劍易蘭臺。
從前莫小龍也見過易蘭臺兩次,這些年過去,他似乎并無什么變化,約是內力精湛的緣故,雖已過知天命之年,看著也不過是不惑年紀,儒雅俊秀,光華內斂。
莫離招手道:“小龍過來,事情都辦完了?”
莫小龍連忙跑過來行禮,當著易蘭臺的面不敢太跳脫,恭敬答道:“都辦完了。”
莫離“哧”的一聲笑:“裝這個樣子作甚。”又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義父長什么樣子?”
莫小龍一怔,她確實有些好奇,就聽莫離道:“義父的相貌,與伯父幾是一般無二?!?/p>
莫小龍驚訝,忍不住又多看了易蘭臺兩眼,其實單論相貌,易蘭臺確非十分人才,但他風度氣質在此,合在一起,便是世間第一流的人物。
但莫小龍終究還是搖頭:“不行,我想象不出莫前輩長這樣一張臉?!?/p>
風流招搖的浪子也好,陰狠神秘的麒麟鬼也好,似乎都無法與面前的相貌重合在一起。
易蘭臺一怔,隨即溫和地笑了。
這一天的晚些時候,莫離和莫小龍單獨相處時,莫小龍忙把這一路的事情嘀嘀咕咕說了一遍,末了道:“師父,你是不是和那些前輩都打過招呼???”
“是啊,我飛鴿傳書說了下?!?/p>
莫小龍心說難怪,她忍住吐槽的欲望,又問出一個想了一路的問題:“師父,莫前輩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莫離道:“我怎么知道?我和他相處統(tǒng)共不到一個月?!?/p>
“???”
“他把我從戎族帶回來,分了我一半金燕子,懷老大手里那只,當是那個時候不知怎么流入江湖的?!蹦x垂下眼簾,“他帶著我,在北疆住了兩晚,在青林莊又住了半個月,隨后便把我領到無憂門,交給了伯父?!蹦x道,“他與伯父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交情其實尋常。后來伯父與我說,義父雖是他弟弟,卻只拜托他做過一件事,便是請他教我武功。后來我學好了武功,就來江南建了朗園,又收養(yǎng)了你?!?/p>
“那,莫前輩現(xiàn)在到底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p>
“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為什么認他當義父啊?”
莫離用力敲了一下她的頭:“那我又為什么養(yǎng)你這個不孝子啊!”
莫小龍捂著頭,不說話了。
為什么呢?
夕陽西下,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美妙的淡紫色,籠罩在其中的朗園如真似幻。就像二十年前的那個傍晚。
他是戎族一個大貴族手下的小奴隸,無父無母,無名無姓,他也許是戎族人,也許是漢人,也許是兩者的混血,誰曉得呢?做最重的活計,吃最少的食物,挨打受罵是家常便飯。那天晚上他蜷縮在角落里,餓到連抓老鼠來吃的力氣都沒有,忽有個碧衣男子來到他面前,笑意如春風。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p>
“你多大了?!?/p>
“十二歲?!?/p>
碧衣男子似乎思量了一瞬,又似乎并沒有思量,然后伸出了手。
“好了,你和我走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