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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國二十年

2021-09-24 10:57嘯歌九天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1年9期
關鍵詞:鐵匠師父

嘯歌九天

夕陽斜照,一縷金色漏過巷口那株老樹的枝丫,落在了一間簡陋的鐵匠鋪門口。招牌早已破舊不堪,唯有門口豎起的那塊生了銹的鐵砧板,在告知著來往的人,這間鋪子的作用。

平常路過的人,見這不過是一張再尋常不過的鐵匠鋪,最多只是低頭看看衣角,生怕有鐵屑沾染了衣服,只有鎮(zhèn)上的孩子偶爾好奇地向里張望一眼。那位平平無奇又沉默寡言的老鐵匠,有活時在自己的鋪子里揮舞著鐵錘,無事時就靜坐著養(yǎng)神,只有熊熊的爐火把他的面龐映照得通紅,仿佛能滴下血來。

但今日著實有些不同。

一匹駿馬裹挾著沙塵翩然而至,鞍韉精美,在夕陽的照耀之下閃閃發(fā)光。而馬上之人更是衣著華麗,氣宇軒昂,怎么看也不像是這個邊陲小鎮(zhèn)的人。

哪怕是這里最有錢的富戶,也沒有他這樣的氣派。

所以在這匹馬闖入小鎮(zhèn)的時候,瞬間吸引了全鎮(zhèn)的目光。大家本以為是個路過的貴族,卻沒想到,此人居然騎著馬慢下步子來,緩緩踱到那間不起眼的鐵匠鋪子門前。

不少好事者趕忙在不遠處圍起了一個圈,想看看即將發(fā)生什么。

賣魚的老張嫌棄這群人擋了他的生意,不滿地嘟囔道:“你們這群人真是無聊,一個人騎馬路過而已,何必如此好奇?你們買魚不?不買讓開,別擋著我生意?!?/p>

小鎮(zhèn)里最長舌的麻子說道:“呵,這鐵匠看來不一般。老張你不好奇嗎?他來我們這兒快半年了,但總是深居簡出,別人問他什么一概不回答。上次找他做把剪刀,問他姓甚名誰都不肯說?!?/p>

老張想起了之前的事,也點頭表示贊成:“我上次找他做把菜刀,也是問啥都不言語,要不是我問價錢回答了一句,我還以為他是個啞巴。只不過他的手藝確實好,價錢也公道?!?/p>

老張說著晃了晃手中的菜刀,銀亮的光芒晃得人眼生疼。老張“嘖”了一聲:“別說,這刀又便宜又好用,這鐵匠是個實誠人?!?/p>

麻子不以為然:“說不定是個殺人放火的強盜,來咱們這個小鎮(zhèn)躲避追兵來了。你看他把自己的身份藏得這么好,生怕別人知道他一點底細?!?/p>

老張看了看那騎馬的人,皺起了眉頭:“看那騎馬人的樣子也不像是官兵,反而看起來彬彬有禮,似乎也沒啥惡意?!?/p>

就在眾人紛紛猜測之中,那人下了馬,把馬拴在巷口,從袖口掏出了一把折扇,緩緩扇著,臉上保持著淡淡的笑容,頗有些文人雅客的姿態(tài),徑直走入了鐵匠鋪中。

這鐵匠鋪又破又舊,爐火閃爍不定,鐵匠斜靠在一旁的布兜上,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

來人向四周望了望,笑道:“來生意了,師傅您就這么坐著不動,怕不是客人都要被氣跑了。”

鐵匠聽到此話,才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火光映照著他半邊臉龐,胡子拉碴,眼眶通紅,這一臉疲憊的模樣,就仿佛守了好幾夜的爐火。

“您要做什么東西?”鐵匠總算張口了,聲音沉悶沙啞。

來人上前一步,仔細打量著這張面龐,對于這么冒失的行為,鐵匠神色自若,似乎懶得搭理他一樣。

來人盯著他的眼睛,緩緩說道:“我要做一把槍?!?/p>

“哦?”鐵匠問道,“一把怎樣的槍?”

來人搖著扇子,緩緩說道:“不知道您可曾聽說過這么一柄槍?玄鐵為鋒鋼為骨,白纓如絮刃如冰。一丈游龍手中握,梨花漫天四海平?!?/p>

來人一邊說著,一邊死死盯著鐵匠的眼睛,但是依舊看不出任何波瀾。

“沒有。”

鐵匠的回答讓來人略顯失望,他收起了扇子:“那就勞煩您給我做上這么一把?!?/p>

那鐵匠佝僂著背,在身后的鐵塊里翻了半天,最后嘟囔了一句:“沒有玄鐵了。”

“哦?”來人笑道,“我可不信,你莫要糊弄我。”

鐵匠緩緩坐了下來:“我沒有糊弄您,最多只能幫您做把鋼槍?!?/p>

來人眉峰一斂:“我再多加些銀子,如何?”

鐵匠搖了搖頭:“玄鐵那東西豈是好得的,再加多少我也變不出一塊來?!?/p>

來人仿佛沒聽到鐵匠所說的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我給你一百兩,如何?一般玄鐵刀劍也就十兩銀子上下,這個價格讓你做個槍頭,不算過分吧?”

鐵匠還是搖頭:“這不是錢的事?!?/p>

“一千兩?”來人仿佛沒聽到鐵匠所說一般,依舊加碼,微笑地看著鐵匠的反應。

鐵匠依然搖頭。

來人直接從袖子里掏出一千兩的銀票,晃到了鐵匠面前,笑道:“這銀子拿去,作為定金,后面你還想要多少,盡管開口?!?/p>

鐵匠嘆了口氣:“既然您這么固執(zhí),我現在就給您做柄鋼槍。但那玄鐵的槍頭,我也沒有法子?!?/p>

鐵匠轉身去身后的鐵石堆里挑出了幾塊,送進了爐子里。

但來人還是固執(zhí)地把銀票懟在鐵匠的眼前:“我就要我說的那種槍?!?/p>

鐵匠嘆道:“客人,我這里沒有玄鐵,你給再多銀子也沒用啊?!?/p>

“哦?”來人笑道,“那我若是搜出來一塊玄鐵,那該如何?”

來人的眼神,不由得往鐵匠身后的布兜瞥去。

鐵匠沒說話,慢慢坐下來,拉動風箱,等待著鐵石融化。來人緩緩踱到他的身后,摸上了他的那個破舊的布兜。

此時,鐵匠手上猛然一拽,一大片的火星倏忽飛出,撲向了來人,驚得他趕忙縮回了手。

來人的瞳孔猛然縮緊,這個鐵匠難道有功夫在身?

他開始仔細觀察鐵匠的一舉一動,約摸半個時辰過去,也沒發(fā)現半絲端倪,似乎看不出練過武功的痕跡。

就算是曾經練過,而后松懈了,殘存在身體上的記憶,也不會一點都看不出來。

而且他疑心的那個布兜,也不太可能裝下一桿槍來。

來人有些泄氣,莫非,他根本不是自己所要找之人?

但是來人并沒有輕易放棄,他相信自己在江湖上的線人,也相信這個面對著一千兩銀子都毫無反應的窮困鐵匠,絕對不是一般人。

來人望向鋪子外,不遠處圍觀的人都已經散去,夕陽的余暉已經愈見單薄,屋子里的爐火在漸漸降臨的夜色中顯得更為濃艷。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熔鐵完畢,那鐵匠掄起鐵錘開始敲打,燒出白光的鐵塊在那鐵錘的敲擊下,慢慢變了形狀。

從這鐵匠的力道來看,也算不上奇特,任誰掄上鐵錘十幾年,也該有這樣的力氣。

來人盯著鐵匠動作看了半天,已經快要放棄了。只不過他臉上還留存著微笑,靜靜等待著鐵匠的活計。

“客人,您要做多長的槍?”鐵匠悠悠問道。

他上前仔細望了望燒得火紅的鐵塊,笑道:“不是說了嗎?一丈長……”

倏忽間,躍動的火光照亮了鐵匠的左手,來人這才看清,鐵匠的無名指和小指居然都被削去了一半。

“你……你就是……”

來人的心臟都差點躍出了喉嚨,但他還沒來得及喊出那個名字,鐵匠就已經掄起燒得火紅的鐵塊向他襲來。

“褚言非!”鐵匠怒喝道。

宛如流星趕月,那裹挾著火星的長條鐵塊直接撲向了來人。他感到一股熱浪瞬間襲來,臉上的汗毛都被燒得精光。他一時間手足無措,在這狹小的鐵匠鋪里,鐵匠龐大的身軀又遮擋住了火光,他無法躲避,只得抖開手中的折扇,反手擋住了鐵匠的攻勢。

掄起的鐵錘力道千鈞,又被燒得通紅,他強行用折扇擋下的這一招,驚人的力道已經順著扇骨傳遞到他的手腕,他的指節(jié)被震得酥麻。折扇原本精致的山水扇面剎那間悉數盡毀,來人卻只是笑笑:“好招式!不愧槍神之名!”

兩人目光一交觸,皆心領神會,他們已經互相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來人剛剛展示的銀票上,就有著褚家的簽章。出手如此闊綽又有著這么罕見的姓,來人是誰也并不難猜。而自己左手殘疾暴露之后,來人瞬間明白了自己是誰,更讓鐵匠確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就是那個卑躬屈膝的文官褚越的兒子,褚言非,他繼承了父親的職位,也只不過是另一個褚越而已。

鐵匠怒目圓睜,盯著褚言非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愈加惱怒,掄起鐵錘再次襲來。褚言非剛剛留意了鐵匠鋪的布局,已經有所防備,閃身躲開之余,又抖開了手中已經被燒毀的扇子,只聽錚然一聲,清脆而重疊的交擊聲宣告著,這柄扇子的扇骨,居然是鐵制的。

鐵匠的錘子并未停歇,攪動著洶洶的熱風迎面砸來。褚言非自知自己的兵器不占優(yōu)勢,雙腳施展幻影步,借助輕功在這有限的鐵匠鋪子里挪騰。憤怒中的鐵匠力道更增,把鐵錘舞得虎虎生風,火光燒得滿屋子都亮堂了起來。

褚言非漸漸被逼向了墻角,飛濺的火星已經把他華貴的衣服燒出了幾個洞。鐵匠洶涌的攻勢就算是靠著他靈活的身法也難以避開,見鐵匠確實存了殺死自己的心思,被逼到絕境之時,褚言非轉守為攻,奮力揮舞起手中的扇子,將火星盡皆扇了回去。

亂飛的火星組成了一片金色的火霧,迷了鐵匠的視線,而褚言非瞅準機會,極速抖動鐵扇,藏在扇骨里的暗器被甩出,三道銀光沖破了金色的火霧,直直襲向了鐵匠面前。

許久不曾練武,到底還是生疏了。鐵匠遇到暗器,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居然向后倒退了幾步,堪堪避過了暗器,但是褚言非卻瞅準了機會,揚起鐵扇,扇頂打在了鐵匠手腕處的穴道。鐵匠瞬時泄了力,錘子掉了下來,轟然巨響間激起一片火花。

這是個好機會,褚言非本可借著機會給鐵匠致命一擊,但他居然合起了扇葉,任由鐵匠慢慢踱到了布兜旁邊。

鐵匠果然從布兜里掏出了一截兵器,褚言非瞇起了雙眼仔細端詳,竟是傳說中的定坤槍!這個鐵匠果然是定坤槍槍神陸丹臣!

不枉他安排了這么多人在江湖上苦苦搜尋多年,沒想到,大盛的猛將陸丹臣,居然藏匿在鄰國邊塞這不知名的小鎮(zhèn)中。

他到底還是沒離他的故土太遠。

褚言非嘆息著,注視著陸丹臣將定坤槍捧在手上,但那一瞬,褚言非卻愣住了。

傳說中那一擲驚天地,可截日月光的定坤槍,居然已經斷為了兩截。

斷槍和斷指,在最后一絲余暉相照之下,象征著一個英雄的夕影。

“這……”褚言非被驚愕得無話可說。

陸丹臣看褚言非的驚愕神情,只覺得有些可笑。

陸丹臣在心中忍不住痛罵:和那些賣國賊一丘之貉,又在我面前演起戲來了嗎?

褚言非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陸丹臣行了個禮,說道:“久聞陸將軍大名?!?/p>

陸丹臣冷哼道:“我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鐵匠,受不得褚相如此的禮節(jié)?!?/p>

“陸將軍是我的前輩,亦是我大盛的英雄,無論如何,我都該行禮?!瘪已苑钦f道。

“褚相找我何事?”陸丹臣不想再聽這些話,直截了當地問道。

褚言非又行了一個大禮:“請您回去,大盛子民需要定坤槍?!?/p>

出乎意料的是,陸丹臣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的槍都斷了,褚相應該斷了念頭吧?”陸丹臣把“褚相”兩個字念得極重,褚言非自然也聽出了諷刺的意味。

褚言非笑道:“神槍斷了,但槍神不還在嗎?”

陸丹臣眉頭一斂:“還不肯放過老夫嗎?”

褚言非抖開手中鐵扇,扇骨錚錚響聲中,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定坤神槍,怎能輕易放過?”

“好吧,任老夫隱姓埋名,你們也不肯放過我,此次莫怪老夫出手了?!?/p>

褚言非勾起了嘴角:“能與槍神較量,我褚言非死而無憾。只不過……”

陸丹臣冷笑道:“怎么?嫌棄我槍斷了嗎?老夫現在攢出這柄槍來,也要讓你死個明白?!?/p>

陸丹臣將斷槍放到鐵砧上,夾著燒紅的鐵塊在兩截斷槍中連接,反復捶打,延伸的鐵塊漸漸包住了槍的斷面。

褚言非看著陸丹臣的動作,仔細觀摩著定坤槍,這柄神槍傷痕累累,每一道缺口都是一段英雄的過往。

褚言非上前一步,指尖拂過槍上的缺口:“前輩,這槍刃上的凹陷,應該是您第一次上戰(zhàn)場留下來的吧。”

陸丹臣看到了褚言非專注的神情,心里微微一動,褚言非此時頗像他的父親,那個讓陸丹臣又恨又感激的人。

他也忍不住撫摸起槍身,往昔的一切漸漸浮上心頭。

說起來,褚越也算是他的師兄。

他們的師父,是凌飛閣的閣主,是那傳聞之中,文韜武略冠絕天下,卻隱居深山的凌峰。

褚越是凌峰正經的關門弟子,而他陸丹臣仰慕凌峰之名,不遠千里前來拜師,卻被拒之門外,還差點墜崖,多虧路過的褚越伸手搭救。褚越被他求師的決心感動,和師父多次求情,凌峰才勉強松口,讓他做了個旁聽的弟子。

得到這樣的結果,陸丹臣已然喜出望外,他所想的,只是學有所成,守衛(wèi)大盛。

他年幼時,正是大盛國力最為強盛之時,那時的大盛,萬國來朝,富庶和繁盛令天下人心向往之??上г谝淮蝺葋y之后,大盛就開始走了下坡路。

陸丹臣祖上便是大盛的開國將領之一,后來家族破敗了,但是這份赤忱還是流傳給了他。陸丹臣想重新振興他的家族,也期盼能給大盛重新帶來往昔的榮光。

那日課上,凌峰談起了天下大勢,說起了大盛的北境,言語中不甚樂觀。凌峰讓弟子寫了北境應對之策,陸丹臣洋洋灑灑寫下了收復失地的種種辦法。交上去之后,卻不料得了一個“下策”的評判。

陸丹臣看到褚越的策論,果不其然又是“上策”,他好奇地借來一讀,卻忍不住怒不可遏。

他直接將褚越的策論拍到師父的面前:“師父,我不明白?!?/p>

面對著如此大不敬的弟子,凌峰并不生氣,只是淡淡問道:“不明白何事?”

陸丹臣冷哼一聲:“收復失地便是下策,懦弱退縮就是上策嗎?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凌峰嘆了口氣:“孩子,這天下之事,你尚且不懂。保存實力,以退為進,尚有反擊之機?!?/p>

陸丹臣皺起了眉頭,他第一次懷疑起了師父,他的師祖當年跟著太宗皇帝,不過兩萬人,依舊大破十幾萬的敵兵,現在的大盛還有幾十萬的兵力,哪有退縮的道理?

“不知師父有沒有聽說過這句話,以地事秦,猶如抱薪救火,一旦開始退讓,便全輸了?!?/p>

師父看著這個少年堅毅的眼神,有些動容,長嘆一口氣:“好吧,我教不了你策論了?!?/p>

聽到師父如此說,陸丹臣沖著師父行了一個大禮,準備下山,師父此時悠悠說道:“但是,老夫的槍法和兵陣想傳授給你。”

“槍法?”少年的眼睛里,閃出了激動的神采。

師父從書柜后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柄槍,銀亮的槍身宛如天晴后的雪地,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定坤槍。

“瞧好了。”師父怒喝一聲,銀槍打著旋刺出,尤似神龍飛騰,白纓飛起,仿佛飄動的龍須。那槍雖是鋼身,但師父使得急,用得猛,槍身居然在力道千鈞的同時不失柔軟靈動,更如神龍擺尾,靈蛇出洞。銀槍舞起,水潑不進,槍尖干脆的破空之聲仿佛就響在他的耳邊。槍在師父手中仿佛活了一般,徹底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待到一路槍法收起,屋子里都暗了下來,只有三丈外,窗邊擺放的一盆荷葉的水珠被激起的氣流震得滾下了一滴水珠來,激起一陣漣漪。

待到荷葉盆里的漣漪平靜下來之時,槍上白纓也停止了晃動。沉重的銀槍就這么穩(wěn)穩(wěn)被師父捧著,那垂下的白纓居然可以紋絲不動,那一刻,仿佛時間被凝滯了。

他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大氣不敢出,那一刻,他只覺得他的眼前心中都只有這柄定坤槍了。

“這定坤槍,你可愿學?”師父問道。

“弟子愿學!”

他跪下來沖著師父磕了好幾個響頭。

褚越和他,一個繼承了師父的文韜,一個接應了師父的武略。

他們二人同朝為官,一時有了文褚武陸的美名。他靠著一柄定坤槍,率領著二十萬官兵死守大盛北境。北狄的將領烏坦也是不世出的武學天才,在遇到陸丹臣之前,無一敗績。

兩人第一次交鋒,多年來未嘗敗績的烏坦看不起這個毛頭小子,他手上的烏璘劍,刺破萬千鎧甲,可斷無數神兵。烏坦武功之強再加上兵器之利,一直覺得天下間并無敵手。卻沒想到,陸丹臣的一記回馬槍,灌注了真氣,那定坤槍宛如蛟龍戲水,白纓巧妙避開了烏璘劍的劍鋒,那最后一擲氣吞山河,如猛虎忽然伸出了利爪,巨蟒猛然吐出了長舌。陸丹臣居然破了烏坦的招式,定坤槍直接戳入了他的胸口,險些要了他的命。

定坤槍的槍頭,也就這樣留下了第一道傷痕。

后來兩人幾次交鋒,烏坦都敗下陣來,狠狠挫敗了他的銳氣。在大盛邊境都不太平的幾年,陸丹臣居然能為面臨著最大威脅的北境爭取了連續(xù)多年的和平。

褚越雖不帶兵,但是也憑著他的手腕,去周邊各國游說,幾次阻擋了外敵來襲。兩人在大盛的名聲更盛,陸丹臣覺得,他們也不算辜負了師父的栽培。

這段日子,是陸丹臣一生之中,僅有的意氣風發(fā)的時刻。

北境平穩(wěn)之后,陸丹臣已經有了收復失地的打算,為此準備良久。他幾次上書,都沒能獲得皇帝批準,這使得他心急如焚。

內亂之后,大盛的國庫也被花掉了一大半。二十萬大軍,每在邊塞多呆一天都是巨大的損耗,而烏坦被擊敗,正是他意志消沉、用軍多疑的時刻,天下大勢,瞬息萬變,陸丹臣覺得不能丟失這個良機。

他見上書總是石沉大海,決定去京城面見陛下,但沒想到皇帝居然找了好幾次借口都對他避而不見。他四處打聽之下,得知皇帝本來是打算批準的,但卻遭遇了一眾官員阻攔,而最讓他想不到的是,褚越卻也是阻止他的人之一。而他之前請求過褚越幫他爭取出兵的機會,褚越居然都置之不理。

他最初只是不解,便約褚越出來,想把這一切問個明白。在京城最大的酒樓明月樓里,一向節(jié)儉的陸丹臣難得破費,準備了一桌豐盛的筵席,只是想問出褚越的心里話。

他們師出同門,褚越亦對他有救命之恩和提攜之情,他不信褚越會如此待他。

褚越來了,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陸將軍,多年來守衛(wèi)北境,真的辛苦了。”

那一刻,也說不出來為什么,陸丹臣只覺得面前的褚越極為陌生。

陸丹臣給自己滿上,卻沒喝,只是捏著杯子開門見山:“我想問問褚相的高見,為何要阻攔我收復失地?”

褚越倒了一杯,笑道:“陸將軍遠在邊塞,可能不知朝中局勢。這朝中并非只有你我二人,這是皇上的想法,也是朝中大臣們大多數的想法,我無力阻攔?!?/p>

陸丹臣捏緊了酒杯,冷笑道:“是嗎?朝中多為文官,貪生怕死又貪功自傲,我不意外,但是我想不到,連褚相都要阻止我?!?/p>

看著陸丹臣失望中略帶譏誚的眼神,褚越波瀾不驚,只是淡淡一笑:“阻止你,正是因為不合時宜。現在大盛人心不穩(wěn),對外危機四伏,若貿然出兵,只怕守不住根基?!?/p>

“不合時宜?”陸丹臣哈哈大笑,“這就是上策的高見嗎?我不知哪里不合時宜?養(yǎng)兵用兵俱是損耗,而現在正是北狄意氣暗淡之時,本就應該乘勝追擊。之前的失地物產豐富,更重要的是,收復了失地,自然就可贏得民心。這場仗勝算之大,就算輸了尚有青云關天塹為擋,而贏了之后所得甚多,我不信褚相看不明白?!?/p>

褚越仰頭又喝了一杯,悠悠說道:“善于謀國,不善謀身。你可知……”

褚越說出這番話,陸丹臣已經徹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等他說完,陸丹臣就把酒杯狠狠杵在褚越的面前,酒漿灑出濺了褚越一臉。但是褚越也沒動氣,只是用袖子慢慢擦干了酒水。

陸丹臣冷笑道:“謀身?這就是褚相的計謀嗎?身居高位,就應該對得起這份俸祿,不為謀國,那不如直接隱居山林,豈不更為謀身?”

褚越不緊不慢地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道:“師父把定坤槍傳給你,是應該的?!?/p>

陸丹臣冷哼一聲:“是啊,定坤槍傳給你,你也只會收槍那一式?!?/p>

褚越喝完第三杯酒,笑道:“丹臣,今日我們可能要分道揚鑣了,但我還是想和你說最后一句,師父給我的策論評判,并非偏心?!?/p>

陸丹臣抽出一把匕首,斬斷了自己袍子的衣擺以及自己的一縷頭發(fā),他轉過身去,留下了最后一句話:“師父的恩情,你的救命之恩,我不會忘卻。但是今日我們已再無摯友之誼,我感恩于師父和師兄你,但是我不同意你們的種種決策和想法,一寸山河一寸金,我哪怕死了,都決不放棄。只可惜今后,我大盛再無文褚武陸之名了?!?/p>

“好?!笨粗聰[和那縷頭發(fā)飄落在他的面前,褚越的聲音里也漸漸帶上了顫抖,“我大盛有你這樣的武將,是我大盛之福,原諒我沒有你定坤槍這樣的膽氣和固執(zhí)?!?/p>

陸丹臣準備離開,但是褚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已經有了些許的醉意:“丹臣!師弟!”

陸丹臣的心被這一聲“師弟”猛然一驚,但還是沒有回頭,果斷離開了明月樓。

陸丹臣如若回頭,他可能就會看到,褚越的眼神,會向不遠處的一處屏風那里瞥去。

陸丹臣傾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只想說服皇帝能早日同意,卻不料自己居然經歷了一波又一波的詆毀,先是大將軍上書,說他居心不良,不顧大盛的現況,和大將軍同處一派的官員也聯名上書,羅織了各種罪名,連他那日請褚越的那頓宴席都成了被他們攻擊的靶子。陸丹臣見自己遭受詆毀,更是心有不甘,他直接向皇帝請求,愿接受調查,證明自己的清白。

褚越雖然沒有和那些人一起上書詆毀自己,但是褚越的所作所為卻更令陸丹臣無法接受。陛下聽說褚、陸二人好像不和,還專門問褚越,褚越說道:“陸將軍的勞苦,是我們這些文臣所不知的。邊塞環(huán)境之惡劣,常年只得飲冰挨餓,將軍有所抱怨也是難免的。今日若因為幾句無證據的空話就調查陸將軍,只怕會使得朝中人心動蕩?!?/p>

皇帝見褚越如此說,也來了興趣,問道:“那依褚相之見,陸將軍會做這些事嗎?”

褚越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那日將軍請臣的那頓飯上,將軍只不過沖臣抱怨了幾句昂貴罷了。”

那字字句句傳到陸丹臣耳朵里,他只覺得扎得自己耳膜生疼。褚越不愧是文官,他早已和褚越說了那么多出兵北狄的優(yōu)劣利弊,褚越居然一點都沒聽進去嗎?還要在皇帝面前中傷他,他陸丹臣又怎會是貪圖享受之人?

但是皇帝倒也沒再追責于他,也沒有調查他,只是云淡風輕地批評了他兩句,還額外賞賜了他不少財物。這更坐實了他貪圖名利,搞得京城里已經有了不少關于他貪污的傳聞。

陸丹臣第一次感受到了褚越的厲害,原來他想栽贓搞臭一個人,只需要這輕飄飄的幾句話。他還想請求皇帝調查,能給自己一個清白。但時局卻不允許,文褚武陸有嫌隙的事居然都傳到了北狄,而他因為不在邊塞,烏坦的傷也好了,北狄抓住了這個機會,前來進攻。眼見自己的計謀反被敵軍所用,陸丹臣顧不得自己的名聲,只得趕回了北境。

這次,卷土重來的烏坦讓陸丹臣徹底見識到了北狄名將的本事,兩人在北狄糾纏數年,互有勝負。定坤槍,也漸漸留下了一道道細微的傷痕。

但是,錯失的良機就這么在朝堂勢力的拉扯之下轉瞬即逝了。

往昔的一切浮現在他的眼前,陸丹臣不停手中的動作,反復敲打著,似乎想撫平槍上所有的痕跡,而褚言非似乎看出來陸丹臣心中的所想,緩緩說道:“當時……朝中大將軍勢力頑固,無人可擋……家父和我說過,他此生后悔的就是沒和陸將軍說清楚……”

陸丹臣冷哼一聲,沒有言語,手中的錘子敲擊得更狠了,震得整座小鋪都晃蕩了起來。

褚言非知道自己提及父親,必然惹得陸丹臣心中不快,但是沒有辦法,這其中秘辛,他必須告訴陸丹臣,否則解不開這多年的宿怨。

褚言非彎下了腰:“前輩,我父親當時,被大將軍的眼線盯著,幾次和您來往通信都被大將軍的手下提前截下拆開過,我父親的種種作為,可能您有些誤會,父親并非有意陷害您……”

陸丹臣停住了手上的活計,慘然一笑:“唉,我知你父親,可惜你父親并不知我陸丹臣。他以為我不知道他的那點籌謀嗎?他褚越能在文治之余把武功傳給你,與他齊名的陸丹臣就是胸無點墨之人嗎?我若是如此愚鈍,還能活到今日嗎?”

褚言非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陸丹臣不是不知道褚越的心思,文褚武陸之名,不僅蓋過了眾臣的功勞,也蓋過了皇帝的名頭。他所想的,不過是想渲染自己貪財洗功的一面,以此來打消皇帝的猜忌,順便給了大將軍他以為的“把柄”。那日決絕之時,和他朝夕相處多年,陸丹臣還是看出了他有難言之隱,聯想起之前褚越的回信,那火封上隱隱有被拆過的痕跡,陸丹臣便猜出了一點端倪。陸丹臣的決絕,也是他的一出戲,給他們兩人減輕一點猜忌。

他早已不是年少沖動之時,把師兄策論拍在師父案前的那個陸丹臣了。在他找?guī)煾咐碚撝?,回去讀了多遍褚越的上策之論,他已經知道師父和師兄心中想的,是朝堂斡旋中變革,謀得其身也謀得其國??墒邱以饺羰悄芸纯醋约弘m為下策的策論,就知道他陸丹臣,也不是有勇無謀之人。

可是一切都晚了,兩人缺少交流之下,陸丹臣猜出了褚越的想法,可惜褚越在朝中用盡手段保他,反而破壞了他的策略。

他想靠著一身清白為自己宣揚出清廉之名,借著名聲,他就是扎在朝堂中的那根無人敢動的刺。世人只要都信他是個忠臣好官,那反對他的人,就是被揭露出來的亂臣賊子。那時候,為他說話反倒能增長威望,他的阻力都會成為他的推手。

陸丹臣嘲諷般一笑:“你父親到底還是個文官,不知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的道理,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會畏懼這點威脅嗎?他只看到我們對大將軍的威脅,卻看不到大將軍對陛下來說,也一樣是威脅?!?/p>

褚言非聽到陸丹臣的這番說辭,被震驚得一時無話可說。許久之后,他才行了一個大禮,說道:“前輩的赤忱與智謀,晚輩佩服不已。本來還擔憂家父與您之前的過節(jié),現在看來,還希望您可以再度出山,重整故國山河?!?/p>

陸丹臣陰沉著臉,一錘接著一錘狠狠砸了下去,每一錘都是為了彌合這處斷痕。

“你可知這定坤槍是怎么斷的嗎?”

在他堅守北境的那段時間里,他也知道褚越依舊在朝堂斡旋中堅守。他手下的軍隊,能獲得的軍餉被連年削弱,即便他的定坤槍再厲害,也只是拼了命維持不被打敗??墒谴笫⒌臇|境和南境幾度失手,大片的土地都被擄去,這使得陸丹臣心急如焚。

面臨著西境大軍壓陣的壓力,陸丹臣準備上書請求將他轉到西境護衛(wèi),褚越居然提出來割地求和的主意,這讓陸丹臣怒不可遏?,F在的局勢,哪里還有忍讓的余地?

陸丹臣幾度上書,也給褚越寫了很多次的信,哪怕被大將軍攔截也無所謂了。大將軍好歹也是為大盛上過戰(zhàn)場的人,就算忌憚他們,也不應該眼睜睜地看著大盛淪陷吧?

可惜他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在讓出西境的龍躍山之后,戰(zhàn)亂依舊不斷,割地求和也沒得幾年安寧。內憂外患之下,北境部隊的軍餉被削弱得可憐,甚至有時候連糧食都供應不上。被逼得無可奈何的陸丹臣,只得帶領著軍民在干旱的北境掘井灌田,強行解決了糧食的問題。但是在他苦苦堅挺的時候,其他戰(zhàn)線接連被破的消息,讓他只覺得可悲又無奈。

大將軍覺得陸丹臣面臨著最強大的北狄反而不落敗,顯得自己更加無能,于是對陸丹臣攻擊得更加厲害。大將軍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皇帝能上位也多得他仰仗,陸丹臣也無力與之對抗。在陸丹臣被調離北境的時候,褚越前來送別。

看著褚越悲哀的眼神,陸丹臣不由得嘆息道:“褚兄,你可知你的斡旋,已經要失敗了嗎?”

褚越長嘆道:“其實師父當初要傳你槍法,也是覺得我們二人性子截然不同,或許這兩個法子,總有一個會給大盛帶來轉機?!?/p>

陸丹臣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是如此想的,可我還是覺得,定你為上策,我為下策,我依然不服?!?/p>

褚越苦笑道:“現在是上策還是下策重要嗎?這不是一樣的嗎?你我都失敗了?!?/p>

“一樣嗎?”陸丹臣輕蔑一笑,“褚兄,刀兵相見即便輸了也是贏了,割地求和即便贏了也是輸了。你以為在保護著天下人,但在天下人眼中,是你把他們拖入了屈辱和深淵?!?/p>

陸丹臣此時對褚越極為失望,事到如今,他居然還心存幻想。兩人最后的見面也不歡而散,陸丹臣揚起馬鞭,果斷地離開了。

他被調離之后,北境果然失守了,可惜他被剝奪了兵權,只能干著急。他多次上書,懇求可以帶兵奪回失地,但是他的每一次上書,都變成了朝堂斡旋的一枚棋子,他只覺得自己做的所有努力,都仿佛扔入大海里的一塊石頭,只掀起了面上的一點波瀾。

當北狄大軍入境的那天,本來放置在案上的定坤槍,忽然就掉了下來。

他聽聞朝中人居然商量著打算投降,這讓他震驚不已。他趕忙去見褚越,只看到褚越失魂落魄一般歪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陸丹臣大怒道:“你們居然打算投降?你問問大盛的百姓,他們同意嗎?我們尚有幾十萬兵力,都不打算奮力一搏嗎?”

褚越搖頭道:“陸將軍,兵力是有,可是你知大盛國庫還剩多少錢嗎?你知道這些年戰(zhàn)亂又死去了多少人嗎?大盛余威還在,但是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我們雖然投降了,但是也可成為北狄的藩屬,保全百姓……”

“呸。”陸丹臣聽不得這話,啐了一口,“藩屬?這樣的主意居然是你們想出來的?我堂堂大盛,如此廣袤的土地,居然成為北狄的藩屬?”

褚越嘆道:“我大盛的百姓,也經不起傷亡了?!?/p>

“是嗎?”陸丹臣冷笑道,“那你們對得起開國之時死去的百姓嗎?對得起死守邊境這些年犧牲的將士們嗎?”

褚越沒再說話,陸丹臣放下了心中的憤怒,請求他再向皇帝上書,給自己再戰(zhàn)一次的機會,但是褚越沒有動作,至此之后,他心里對褚越的最后一絲感激,也消失殆盡了。

“你父親是個懦夫?!标懙こ祭淅湔f道,但是淚水卻從他的臉龐滑落,墜到了燒紅的鐵塊上,在輕微響聲中,化作幾道水汽。

褚言非愣了一下,臉上一直浮現的溫文儒雅的笑容也消失了,轉為了一副凝重的神色。

“我知道我父親的所作所為,他也是被逼無奈,當時大盛連年災害,確實也打不動了,如果不是投降,也保不住這大部分土地。而這,也算留存了東山再起的根基?!?/p>

“是嗎?”陸丹臣最后一錘落下,斷槍已經連接好了,他在靜靜等待著鑄鐵冷卻。

褚言非問起了他一直關心的問題:“晚輩早就聽聞定坤槍的威力,憑著前輩的武功和槍的堅利,居然還能遭受如此重創(chuàng)。這槍,到底是怎么斷的?”

陸丹臣緩緩說道:“天下能斬斷定坤槍的武器并不多,烏坦的烏璘算是一把,要是斷在他的手里,也算是值了,只可惜,只可惜?!?/p>

“那是斷在誰的手里?”褚言非問道。

陸丹臣望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出了那個名字。

“褚越,你的父親?!?/p>

褚言非聽到這個名字,瞳孔都不由得放大了。

關于陸丹臣的事,他大都聽說過,父親也提起過,但這件事,他卻聞所未聞。

大盛淪為藩屬之后,陸丹臣卻不愿放棄。

大盛的儲君也已經被北狄扣押為人質,大盛的賦稅比以往更為沉重,百姓生活得更加艱難,還得背負著天下人的嘲諷。

他并不愿大盛就這么屈辱地投降,于是默默組織了對抗北狄的軍隊,回到了他熟悉的北境作戰(zhàn)。

就在他的戰(zhàn)線逐漸擴大,他以為有希望復國之時,他迎來的,不是大盛的支持和認可,而是叛軍之名。

朝廷幾次前來勸降,陸丹臣面對著好不容易拼來的一點勝利,自然不肯放棄,也被這群人的懦弱給震驚得無話可說。

但是,過了幾個月,朝廷忽然變了態(tài)度,說要支援他,大將軍帶著一隊人馬到了北境,陸丹臣開了城門準備迎接。他騎馬剛走到大將軍前不過三丈的距離,對面忽然放箭,他的幾個手下因這意想不到的襲擊丟了性命,死前大呼叫他趕緊離開。那一刻,陸丹臣的怒氣沖上了頭,他從未想過,這群面對敵軍畏縮屈膝的人,居然能把最尖利的刀刃割向自己人。陸丹臣大喝一聲,聲勢震得這些朝廷官兵不由得一哆嗦,他自馬上一躍而下,沖著大將軍的腦門直直鋤了過來。

大將軍本以為自己的偷襲下,陸丹臣必然兵潰如山倒,沒料到陸丹臣如此不怕死,他手足無措之中,人頭已經被定坤槍挑下。

陸丹臣知道自己雖然拿下了大將軍的人頭,但是到底也是敵眾我寡,他負責斷后,讓自己的士兵們成功撤退。這種沖動之下,也徹底坐實了陸丹臣叛亂的罪名。他只得流亡,但一直都在北境附近晃蕩。

半年之后,褚越又找到了他,說道:“現在大將軍已死,他的勢力已經崩潰,我等有皇帝手諭,希望陸將軍能回來?!?/p>

陸丹臣聽到自己報國的希望,沒有防備,興沖沖地伸出雙手去接手諭,卻不料褚越單手拔出陛下賜予的斬馬劍,朝他的脖子斜劈而去。

這突如其來的一招讓陸丹臣措手不及,他向后幾步躲開,但他的手不及抽回,被削去了一半的無名指和小指。鮮血濺出,但是斬馬劍依舊不饒,如密集的雨點又毫不留情地撲來。陸丹臣情急之中向后連退幾步,抽出了定坤槍,用力一檔,霎時間火星四濺。他強忍著手上的疼痛,舉槍來迎。一招“爆散梨花”,銀色槍尖散出如一片梨花飛舞,但是這片花雨之中卻夾雜了血色。

此時,褚越反身躍起,御賜的斬馬劍本來就削鐵如泥,灌注了真氣的劍刃更是勢不可擋,陸丹臣暫時還只是想著抵抗,并沒有灌注真氣在定坤槍上,卻不料斬馬劍居然一下削斷了定坤槍。“當啷”一聲,槍尖落地,白纓已經全沾染了血水。

一個反手挑劍,斬馬劍的劍尖就對準了陸丹臣的喉嚨。

陸丹臣在那一刻,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憤怒與恨意。

褚越的眼波微微一動,他長嘆一聲,悠悠說了一句:“你走吧,我就當你墜入懸崖了。”

陸丹臣喉結上下移動,他緩緩拾起斷了的定坤槍,離開了這里。

而他拼命攢下來的這一點勝果,也消失殆盡了。他的殘部,也盡皆消散。

十一

褚言非聽到了這些話,訝異得顫抖了起來:“這……前輩的斷指,不是在抗擊北狄時被斬斷的嗎?”

陸丹臣輕蔑一笑:“這就是你父親所做之事?!?/p>

褚言非腦子一空,只覺得自己身體已經被凝固了一般。他只知道父親說過,陸丹臣被斬斷了雙指,可憑此點找到他。但他萬萬想不到,這傷居然來自自己的父親。

那今日想請陸丹臣出山,必然不可能了。

說話間,定坤槍已然冷卻,陸丹臣拎了起來。雖然只是一個平凡不過的抬手式,陸丹臣的眼神也是平靜的,但他抓起槍的一瞬,周身的氣勢就散發(fā)開來,那槍在他手中,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褚言非抓緊了手中的鐵扇,他知道,即便他現在說什么,都會被認為是前來謀殺的人。但是緊張之余,一絲笑容卻浮現在他臉上。

“能和定坤槍交手,是我褚言非的幸事?!?/p>

話音剛落,定坤槍使了個槍花,白纓如雪,令人眼花繚亂。尖利的破空之聲連綿不絕,也宛如雪夜的風聲一般讓人不由得戰(zhàn)栗。仿佛身處一場暴風雪之中,褚言非手上兵刃靈活詭異,但是定坤槍在力道之下亦不失靈活,而那紛擾的白纓也極大地阻隔了視線。那槍鋒也會如雪夜里的猛獸,待他走神的一瞬間,忽然襲出,一招制敵。

褚言非處亂不驚,他以鐵扇小心應付著,挪騰步法閃避著招式。忽然,陸丹臣使了一招“橫掃千軍”,銀亮的光芒如一線潮水,蘊藏著毀天滅地的力道,褚言非知道此招非同小可,飛身躍起,堪堪避過了這一槍。但是定坤槍又迅速調轉方向,在陸丹臣手中一個旋轉又向他擲了過去。

褚言非此時避無可避,只得強行拿起鐵扇格擋,只聽一聲清脆的斷裂之聲,一片扇葉竟被震裂脫落下來。他手指也被震得生疼,險些就要拿不住鐵扇。但好在擋了定坤槍的力道,讓他暫時免除了性命之憂。

但是陸丹臣的定坤槍不會輕易饒了他,而是及時抽回,陸丹臣后退一步,收起了攻勢。

“現在可知你我武功深淺?”陸丹臣語氣嚴肅地問道。

“不愧于定坤槍之名!”褚言非雖然已經被極險的幾招驚出了冷汗,但還是忍不住贊嘆道。

“你現在投降,我還可饒你一條命?!标懙こ嫉f道。

“褚言非雖為文臣,但也知江湖規(guī)矩。只有輸,沒有降,否則愧對定坤槍?!?/p>

“好!”陸丹臣大喝一聲,槍來得更急,陣陣疾風壓著人面襲來,褚言非抖開鐵扇,或點或撩,時進時退,試圖找到陸丹臣的缺點,這定坤槍力道沉,自然招式便轉換不快,總能找到弱點。但很快,他就意識到,在這壓迫性的氣勁之下,任何缺點都會被定坤槍的力道遮掩過去。

“你今日若是不能勝我,那就留命在此吧!”陸丹臣的話,擲地有聲,讓褚言非心中一驚。

兩人差距顯而易見,褚言非雖然年輕練武又勤,相比之下,陸丹臣長久不練武,身上又帶了殘疾,但好歹是當年的定坤神槍。褚言非深知自己獲勝的可能更是萬中無一,可是陸丹臣已經放出了狠話,他也只得小心應付,就算今日死在他的槍下,也就當代替父親給他賠罪了。

褚言非深吸一口氣,手中的鐵扇“啪”的一聲合上,緊緊攥入了掌心。

十二

面對著定坤槍的千鈞之力,攤開扇葉只怕碎得更快,他把扇子合起,便是一柄極厚的匕首,才不會被定坤槍輕易折斷。

陸丹臣使出一招“烏云蓋雪”,白纓忽然劈頭蓋下,褚言非打了滾躲開,反手向陸丹臣手腕點去。之前遭受過他如此招式吃了虧,陸丹臣吸取了教訓,雙手松開躲過了扇頂,左腳一踢定坤槍,銀亮的槍身飛起,彈回他的掌心。

褚言非瞅準這個機會,欺身上來,他的兵刃短,此刻更能發(fā)揮長處,一連幾招點向陸丹臣的要穴。陸丹臣向后閃避,試圖騰出空間好刺出槍來。但是褚言非知道,現在的機會瞬息萬變,他不能輕易舍棄。手上的招式更密,又配合著步法,緊緊追著陸丹臣,居然把他逼到了墻角。

陸丹臣的機會來了,他向后一蹬墻面,借著反彈的力量,定坤槍如蛟龍出海,撲面而來。槍來得極快,褚言非一時閃避不開,舉著鐵扇斜削下去,可算打偏了槍尖一點。槍尖擦著他的喉結掠過,險些喪命。

巨大的力道讓他的幾片扇葉霎時斷裂,褚言非當機立斷,猛地向前甩去,斷裂的扇葉也如暗器一般彈射了出去,陸丹臣的槍剛脫手,當下沒有兵器阻隔,這些碎裂的扇葉居然對他造成了威脅,逼得他躍起躲避。

褚言非不敢怠慢,連忙上前踢飛了定坤槍,陸丹臣飛身奪槍,電光石火間,兩人拼起了拳腳,斗了三招,在陸丹臣抓到定坤槍之時,褚言非手中攥著的最后一片扇葉頂上了陸丹臣的喉嚨,而他的手為了藏住這片扇葉,好來迷惑陸丹臣,已經被劃得鮮血淋漓。

“你這個小子,居然贏了?!标懙こ脊笮?。

褚言非收起了扇葉,沖著褚言非一拜:“這都是前輩那篇策論里所寫的,今日這場比試,我也只是占了前輩聰慧的便宜。”

陸丹臣微一點頭:“看來你明白了我這場比試的原因?!?/p>

褚言非笑道:“這是一場試探,不是嗎?當時看來,北狄正強,大盛已弱,似乎并無勝算。倘若當年您沒有錯失反攻的良機,我大盛內外如扇葉一般合攏,找準北狄?guī)滋幹旅年P塞缺陷,化攻為守,而后在玉龍關埋伏最后一手,所失去的便都能奪回來了。只可惜了,那篇策論,您得了下策?!?/p>

陸丹臣長嘆一口氣:“你懂我?!?/p>

聽到這句話,褚言非放下了心,這意味著自己通過了考驗,獲取了信任。

褚言非深深一拜:“晚輩請您再次出山,父親死前極為后悔,這是父親的心愿,也是晚輩的懇求。晚輩在朝堂耕耘多年,大將軍的余黨已經全部拔除,我只愿可以光復大盛,了結悔恨?!?/p>

定坤槍忽然一轉,抵住了他的喉嚨:“死國可矣,但老夫要你發(fā)誓,定不負大盛,不負我軍民?!?/p>

褚言非攥著扇片,在掌心緩緩刻下兩個字“不悔”。

見他如此決心,陸丹臣微笑著收回了定坤槍,突然跪倒在地,沖著大盛的方向連磕幾個響頭。

二十年了,他足足等了二十年!終于盼來了這一天!

不待多時,那銀亮的定坤槍又會閃耀在北境。

玄鐵為鋒鋼為骨,白纓如絮刃如冰。

一丈游龍手中握,梨花漫天四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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