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
南宋紹興三十二年,殺死抗金名將岳飛的秦檜壽終正寢,并追封申王;而害死他的皇帝趙構(gòu),也在這一年讓位于太子,成了無憂無慮、頤養(yǎng)天年的太上皇。
岳飛,這個名字只在很少的地方、極少人的心里,是一根刺,時時刺出一兩滴還不及凝固的血。
九月十五日,呂遲沖下金殿,奔上臨安城的街道。
“昭雪了!昭雪了!”年近五十的他,高托著一卷黃帛,放聲大哭。
“新君登基,明察秋毫!岳元帥的冤案,終于昭雪了!陛下下旨恢復(fù)岳元帥名譽,天恩浩蕩,從此岳家軍各地殘部,全部免罪!”
——那,便是最后的戰(zhàn)爭。
光州,宋金交界之處,有一座黑豬山。
山勢平緩,叢生灌木,南坡上遍布著一塊塊巨巖,像是一頭頭臥在泥潭中的黑豬。巨巖表面平坦,邊緣斬截,大的如同商船,小的也有棺材大小,中間更形成了一條條寬窄不一、深淺有別的石道。
此時此地,一場岳家軍和官兵的決戰(zhàn),正一觸即發(fā)。
云淡天高,石陣正中的一塊巨巖上,斜插著一桿青旗。山風(fēng)激昂,青旗獵獵作響,抖得筆直。旗面雖已破舊,但上面斗大的一個“岳”字,仍然清晰可見。
這面岳家軍的戰(zhàn)旗,升起在黑豬山里,已有十幾年。搖搖欲墜,卻終日不倒,飄蕩在宋人與金人的眼皮底下,似是在笑話:
笑話宋人,從未消滅過他們這些岳家軍;笑話金人,從未贏過他們這些岳家軍。
而看著這個笑話的人,是一個瘋子——
瘋子盤膝坐在黑旗之下,左手邊豎著一口長刀,右手邊插著一支火把。他身材高大瘦削,巨大的骨架支撐著一身破舊的岳家軍軍裝。他的頭發(fā)卷曲焦黃,胡亂用根草繩扎在腦后,一張臉滿是黑灰,難辨面目,只能看見兩只巨大的眼白,和兩排森森白牙。
——那么他是在笑著的?
——好端端的,沒人問沒人理,他仍然是在笑著的?
在山坡下方,官兵的統(tǒng)領(lǐng)秦病虎冷冷地望著那個瘋子。
他躲在石陣偏西的一塊巨巖后,距離那瘋子大約二十余步,中間又隔著兩塊小一些的巨巖。藏他的巨巖高約丈許,和旁邊的一塊巨巖形成了一條窄窄的石道。石道中間長著半人高的灌木,將秦病虎和手下的形跡徹底遮蔽。
“小心行動。”他對手下士兵低聲道,“我們今日,一定要殺死此賊!”
五十名官兵——光州最好的弓箭手、刀斧手——穿布服、著輕靴,背背刀弓,腰懸水袋,又以頭巾包住了頭發(fā),神色嚴(yán)峻,背心緊貼著大石,恨不得把自己擠進(jìn)最細(xì)的巖縫。
他們?yōu)榱私袢盏臎Q戰(zhàn),早已不知操練了多少回,從兵器到裝扮皆有用意,今日過來,就是要與這瘋子決一死戰(zhàn)。
秦病虎與這瘋子交手,已有十年。十年前,秦病虎官升校尉,他是秦相爺本家,一路仕途也頗有人照拂,調(diào)駐光州第一個拿來立功的任務(wù),便是剿滅盤踞在黑豬山里的一小股岳家軍。那時他以為,這是一個簡單至極的任務(wù)——這天下間岳飛早都沒了,哪里還有岳家軍?
于是他帶著五百人沖進(jìn)了黑豬山,去消滅那十幾個由馬夫、廚子、雜兵組成的“岳家軍”。
再然后,他的人生,便被那十幾個人拖住了。
他輕而易舉的便將那一群喪家犬打得落花流水,但卻沒辦法真的消滅他們。那些“岳家軍”一觸即潰,全無什么“撼山易,憾岳家軍難”的硬骨氣,根本不及讓他們做出什么殺傷,便已消失在黑豬山漫山遍野的石縫之中。
可是等到秦病虎的人撤出之后,他們卻又立刻聚攏起來,重新立起了“岳”字旗。
于是那面旗就那么明晃晃地立在這個宋金交界的地方,惡心著宋人,也惡心著金人。對宋人來說,仿佛岳家軍從未退卻;而對金人來說,仿佛這個敵人他們從來沒有贏過。
金國震怒,宋廷羞惱,上頭的命令一道道地追下來。秦病虎剿匪不力,十年來屁股上已挨了幾百軍杖。他一次次率軍殺入黑豬山,慢慢地終于有所斬獲,將那些本已寥寥的岳家軍陸續(xù)殺死……可是那面岳家軍的大旗,他卻從未繳獲。
而這兩年多以來,黑豬山中的岳家軍,其實便只剩了那瘋子一個!
——可哪怕只有一個人,那面大旗也不會倒。
——哪怕只有一個人,他們也不停止惡心金人、朝廷、秦病虎!
秦病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十年間糾纏不清,憤恨難平。如今秦相已然離世,他沒了背后的靠山,也早已錯失了一切升任的機會。
可是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要解決了這個麻煩。
六月間,太上皇退位,今上登基。秦病虎遠(yuǎn)在光州,也不由誠惶誠恐——那意味著他在太上皇在位之時,也未能剿滅黑豬山殘匪。這若是追究起來,只怕不是打打軍杖便可以過關(guān)的。他因此才精心操練了這五十人,要將這打著岳家軍軍旗的瘋子徹底剿滅!
烈日當(dāng)空,軍旗獵獵,那巨巖上端坐著的瘋子,忽然換了個姿勢。
他一手托腮,右肘支在膝上,空出來的左手忽然斜斜向前伸出,掌心向上,四指一曲,向著秦病虎的位置勾了勾。
秦病虎一愣,幾乎本能地就往后一退。
——難道那瘋子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了?
“轟”的一聲,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身后官兵的隊尾處,已忽地發(fā)出一聲巨響,一股黑煙沖天而起,兩個官兵被炸起飛出老遠(yuǎn),連叫都沒叫一聲,便已一命嗚呼。
那是火藥制成的雷炮——那是這瘋子及他的同伴們,連續(xù)十年立于不敗之地的另一個原因。
秦病虎狠狠咬牙。
——僅剩的這個瘋子,偏偏是個岳家軍中的火炮手!
“以硫磺、雄黃合硝石,并密燒之,焰起,火盡屋舍?!?/p>
煉丹師所發(fā)明的火藥,在唐時便已用于戰(zhàn)陣;本朝神宗時建立火藥作坊,專門研制火器,火藥箭、蒺藜炮、震天雷,在對遼國、金國的戰(zhàn)役中都曾大顯神威。岳飛在郾城大捷中,便是用了火炮開路。
而黑豬山中的這個瘋子,便是當(dāng)初岳家軍中精通火藥的火炮手。
岳飛死后,岳家軍就此解散,大部被編入張俊等將軍部下。但卻有許多執(zhí)拗好事之人,趁機作亂,打著為岳飛鳴冤的旗號,四處滋事,引來官家震怒,不斷鎮(zhèn)壓。而在光州,便是黑豬山的這十幾個人、一面旗,興風(fēng)作浪,時時礙眼。
秦病虎多年的圍剿,終于將這支匪兵中的大部分人逐一耗死,而只有這瘋子,兀自生龍活虎,一個人也將岳家軍的軍旗,扛了下來。而不僅如此,他作為岳家軍中火炮手,偏偏還利用黑豬山中盛產(chǎn)的硝石硫磺,做出了許多火藥武器,令秦病虎一次次損兵折將。
近兩年來,他的火器威力越來越大,而進(jìn)退之間,更有岳家軍排兵布陣的章法。黑豬山到處都設(shè)下了機關(guān),偌大一座石陣,已被他變成了一個危機四伏、一點就著的火藥桶!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瘋子放聲大笑。
炸飛了兩個官兵,那簡直像是一個信號,瘋子在巨巖上一躍而起。右手一晃,已提起了身邊的火把。那火把無疑也是他硝制過的,大風(fēng)之中,幾乎不見火苗,但一個膨起的頂部,卻紅彤彤的像是一整塊燃燒的紅炭。
火把向下一沉,已在他的腳下繞了一個圈?!八凰弧甭曮E然響起,青煙沖天而起,巨巖上一瞬間已騰起幾個火頭。
——那是火藥的引信!
——他這一次,又是點了多少個火藥捻?
秦病虎的頭發(fā)都豎了起來,再也不顧隱藏形跡,大喝道:“沖!”
面對瘋子的火器,他們已吃過太多的虧,深知退卻反而會失卻先機,唯有前沖,才有一線生機。
剩余的四十八名官兵歷史齊聲怒吼,不顧隱藏形跡,一起沖前??墒恰稗Z”的一聲巨響,通向那瘋子的石道中,突然同時炸開沖天的火光。烈焰濃煙,將官兵前行的路徹底堵死。
“過不去啊!”有人已不顧軍令,慘叫道。
可是隆隆巨響再次從他們身后傳來,奪目的火光從他們曾經(jīng)走過的路上炸裂開來。石道之中,一前一后的兩堵火墻,如同一雙巨掌,猛地向官兵們合攏過來。
——他是如何計算好了官兵隊伍的長度,令得石道里的官兵前后全有火焰逼近?
——他是如何在巨巖上,用一支火把幾根引信控制了這次爆炸?
——甚至更進(jìn)一步,第一次的爆炸,他是如何引發(fā)的?
秦病虎被困在熊熊烈火火中,一時猝不及防,只覺又恨又怒?;鹧嫣鴦?,赤火黑煙的后面,巨巖之上,瘋子的身影一手高擎火把,一手倒提長刀,趾高氣揚。
這兩年來,秦病虎率軍圍剿,每次連他的衣角都摸不著一片,便已被他給炸得焦頭爛額,丟盔卸甲。此次只帶五十精兵突襲,也是萬不得已的下策。
可是,卻一交手便吃了這么大的虧。
秦病虎相信,哪怕岳飛在世時,這瘋子對火藥的運用,都絕對沒有今日這般純熟。
——那根本是在一次次的圍剿里,用官兵的性命練出來的本事!
“準(zhǔn)備澆水!”秦病虎叫道。
在這無處不在的火聲、風(fēng)聲中,他發(fā)出的聲音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
秦病虎不及多想,單手一拽,已將腰間布袋扯了下來,高舉過頭,再反手自箭囊中取箭,“噗噗”幾聲,在布袋上刺了幾個透明窟窿。布袋內(nèi)所盛清水傾瀉而下,將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透濕。
瘋子的火藥雖然聲勢赫赫,但其實威力有限。若非被它炸個正著,只要全身淋水,便可令之威力減半。秦病虎所帶的官兵都隨身帶水,這便是他和那瘋子多次對戰(zhàn)后,想到的對策。
秦病虎邁步向前,腳踏烈焰,周身水汽蒸騰。
一瞬間,他雙目劇痛,幾乎無法呼吸,可是縱身一躍便已跳出了前面攔路的火墻。
緊跟著,火光分合,在他的身后,緊跟著他的官兵,也陸續(xù)跳出了三十來人。
——那么,這一次只折損了十幾人!
秦病虎先前圍剿瘋子,帶的人越來越多,徒勞無功不說,死的人也越來越多。今年終于確定一般人在那瘋子的火藥面前幾乎沒有作用,因此改以精心訓(xùn)練的小隊人馬為主,立刻就有了起色,數(shù)次擊退那瘋子。
——想不到他竟被“一個”岳家軍,逼到了這種地步!
——可是所有的損失,他都會讓那“一個”岳家軍用他的鮮血償還!
“殺了他!”秦病虎怒吼道。
秦病虎一面疾呼,一面快步上前,揚手摘弓,一箭就向巨巖上的瘋子射去。
他倉促發(fā)箭,又是以下?lián)羯?,箭勢自然迅速衰竭。瘋子信手一揮,已用火把將來箭格開——可是沒關(guān)系,就這么一眨眼的工夫,秦病虎已經(jīng)又已經(jīng)逼近丈許。地上碎石被他踏得“咯咯”作響,第二箭、第三箭也連續(xù)射去。
以他的箭為引導(dǎo),他身后的官兵整隊已畢,一面與他保持距離,一面也同時放箭。
火光掩映,幾十支箭結(jié)成小小的陣勢,從天而落,向瘋子匯聚。
“哈哈!”巨巖上,瘋子迎著飛箭大笑一聲,向前大跨一步,狠狠一掄,已將手中的火把甩了出去。
那根被擲出的火把,打著跟頭,在秦病虎的注視中逐漸落下。
秦病虎忽覺不妙,順著火把來勢低頭一看,只見地上的碎石中間,隱隱地,又有幾根灰色的引信不知蜿蜒去了何方。
馬不停蹄,呂遲一路在驛站換馬,直奔黑豬山。
這些年,那些散落各地的岳家軍被陸續(xù)剿滅,他心痛萬分。而黑豬山的岳家軍,居然一直堅持了下來,他怎能不亦喜亦憂?他們從未聯(lián)絡(luò)過,但呂遲知道許多他們的事。岳家軍的血脈令他們宛如兄弟,那令臨安城朝野上下都顏面無光的黑豬山岳家軍,呂遲知道他們是張馬童、王七、方恒國……他們都曾是岳家軍里,和呂遲一起吃過飯,流過血的人。
——呂遲甚至見過張馬童!
當(dāng)初他奉旨在岳家軍監(jiān)軍,張馬童才十五歲,蔫蔫的,瘦瘦的,頭發(fā)上永遠(yuǎn)有草料的碎屑。他叫張馬童,因為他姓張,干的就是個馬童的差事,專司給岳飛喂馬、備馬。
誰又能想到,那小小的馬童,十幾年后,竟會是令大宋頭疼不已的一方匪首呢?
呂遲很心疼他。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看見張馬童一身血地來找他。國家不幸,自毀棟梁,岳家軍中名將如云,可是最后扛旗的人,竟然是這么一個沒讀過什么書,也沒練過幾天武的鄉(xiāng)下少年。
而一直圍剿他們的秦病虎,則是將門出身,呂遲聽說過他的兇狠。
一直以來,呂遲在朝中為岳飛翻案之事奔走。當(dāng)初他雖然是監(jiān)軍,被許多人視為岳家軍的“外人”,可是呂遲卻堅信,一日是岳家軍,便終生是岳家軍!
受人白眼,幾度險些丟了性命。為了避嫌,他不能與流亡在外的岳家軍聯(lián)系,可是他的心中一直記掛著他們。新君繼位,朝中的風(fēng)向不定,他們一群老臣,終于為岳飛翻案成功。當(dāng)赦免黑豬山岳家軍的旨意終于下達(dá),勝利就在眼前的時候,呂遲心中的不安忽然越來越強起來。
張馬童他們明明已經(jīng)支撐了那么久,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卻越覺得害怕,仿佛自己趕到的時候,注定會見到他們尚有余溫的尸體。
——仿佛他們注定會在最后一場戰(zhàn)役中,被最后一支流箭射中,死于污名之中。
那不安揮之不去,越來越強,幾乎要令呂遲瘋了。
——不要死??!
——大家好不容易等到了這一天!
呂遲快馬加鞭,揮汗如雨,在心中不斷地大叫著。
“轟轟轟轟”!連綿不絕的爆炸,在亂石陣中,響徹天地。
黑煙滾滾,碎石紛飛如雨,慘叫聲不絕于耳,四十余名官兵,一轉(zhuǎn)眼已死傷大半。剩下的十幾人,也已被分隔數(shù)地,被無處不在的火焰和巨響,攆得東躲西藏,四處逃竄。
他們之前在校軍場中的操練,卻在那瘋子肆無忌憚的火器攻勢下,根本全無還手之力。
——他怎么會有那么多火藥、那么多火器!
有火的、冒煙的、無聲的、巨響的,石道旁、巨巖下、草叢里、巖壁上,埋藏的、投擲的、點燃的、碰撞的……他太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火藥。他布置下的火藥,根本無人能防。
甚至,秦病虎他們連離開石道的機會都沒有。秦病虎親眼看到,他手下最為悍勇的一名官兵,拼命想要搶到高處,一路扛過的三次爆炸,終于踏上了巨巖。那的一瞬間,他腳下卻騰起了比之前三次都大的火光,將他直接從兩丈多高的巖頂上又掀了下來。
那人血肉模糊,疼得在地上翻滾不休,最后又觸發(fā)了一枚雷炮,這才死去。
這樣的慘狀,秦病虎卻已不知見過多少次。
為了這支岳家軍,為了這個瘋子,他們已有多少手足,慘死在這黑豬山中——那些忠勇的、善良的、開朗的、年輕的官兵,片刻之前還是國之棟梁,還是與他同吃同住,一同操練的手足同袍,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已經(jīng)死于非命,化作一攤模糊血肉。
即便只是給他們一個交代,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秦病虎也必須要將這瘋子殺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瘋子猖狂的笑聲,在爆炸的間歇響起。
而伴隨笑聲的,便是一陣陣更為猛烈的爆炸。
笑聲和爆炸聲,在石陣中不斷轉(zhuǎn)移。這個十余年未踏出黑豬山半步的瘋子,實在太過熟悉這石陣了。他在巨巖上跳躍飛奔,片刻不停?;鸸馀c巨響,直似他的兩翼,令他在巨巖上如履平地,只靠一個人,便將官兵全部壓制在了石道之中。
秦病虎和幾名官兵,被困在一條窄窄的石道中,身上的水幾已蒸干,衣袖更是沾著點點火星。
但在周遭的慘叫聲中,秦病虎終于從背后取下弓箭。
弓開如月,箭如毒蛇,他側(cè)身斜指,箭頭卻是指向了石道正上方的天空。
那幾名跟著他的官兵,一言不發(fā),也如他一般,什么也不顧地將弓箭指向頭頂?shù)哪且坏狼嗵臁?/p>
——以靜制動,守株待兔,這便是他們此時的選擇。
“哈哈哈哈哈!”肆無忌憚的笑聲,忽遠(yuǎn)忽近,忽然消失……又突然自他們的頭頂掠過!
有一個人猛地從石道左側(cè)的巨巖跳上右側(cè)的巨巖,人在半空的時候,腰間忽然掉下了一串雞蛋大小的葫蘆。
——是馬蜂葫蘆!
在這一瞬間,秦病虎的手抖了一下,已然認(rèn)出它們的款式。
那瘋子的火器有很多種類,其中一種惡毒的,便叫做“馬蜂葫蘆”。小葫蘆中裝滿火藥與三角碎石,一經(jīng)碰撞,立時便會炸開,碎石即如馬蜂出窩,一片一片地傷人。
瘋子如天馬行空,從石道的一邊,跳向另一邊,毫不停留。他顯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石道中有人,卻悄無聲息地先在一旁準(zhǔn)備好了,然后才大笑現(xiàn)身,一閃而過。那一串葫蘆連貫落下,要將秦病虎他們一舉殲滅。
“嘣”!就在一瞬間,連秦病虎在內(nèi)的五名持箭官兵,卻同時松弦。
五個人,射出了七支箭。
七支箭,在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間,與那串葫蘆擦身而過,一起射向從他們頭頂跳過的瘋子。
瘋子的人影在石道上方一閃即逝,但秦病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張狂的人影在落地的時候身子一歪,至少已中了兩箭。
只是如此一來,他們便已失去了躲避馬蜂葫蘆的機會。
那一串葫蘆落到他們面前,圓滾滾的葫蘆肚上,反射陽光。突然炸開,“砰”的一聲,碎石飛濺,一瞬間已不知有多少打在他的身上、臉上。
方才還和他一起,張弓搭箭穩(wěn)若磐石的士兵,登時慘叫著翻倒在地。
秦病虎咬牙大吼,忍痛拔下插在臉上的幾塊石片,環(huán)顧那些倒下的官兵,終于一跺腳,爬到了巨巖之上。
視野大為開闊,他立刻找到了那兀自在石陣上方奔跑的瘋子。瘋子的左腿與右肋中箭,這時再想奔走,已極為艱難。秦病虎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這人剛好回到了正中的巨巖,岳家軍軍旗之下。
——他為什么還不死!
——他怎么才能死!
“你跑不了了!”秦病虎怒不可遏,大叫道。
瘋子在軍旗旁回過頭來,陽光從頭頂上明晃晃地照下來,他深陷的眼窩,像是兩個黑洞。然后黑洞中閃過一絲寒光,瘋子突然一轉(zhuǎn)身,飛快地將那面大旗從旗桿上解下,草草揉成一團,毫不猶豫地跳下山巖,又消失在石道的陰影里。
“別跑!”秦病虎怒吼道。
他一面射箭追擊,一面連續(xù)幾個跳躍,來到方才瘋子停留的巨巖之上。
剛才還插著岳家軍軍旗的地方,旗幟已然不見,但那旗桿,卻還斜插著。
“呸!岳家軍!”秦病虎叫道。
他一腳便將那旗桿踩得徹底倒下??梢荒_落下,卻又忽覺那旗桿觸感有異。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嘭”的一聲,一記爆炸已在旗桿的根部炸開,將他也震得摔下石去。
——近了,近了!
——他已進(jìn)入光州、已進(jìn)入黑豬山,已經(jīng)離岳家軍很近了!
殘陽如血,胯下新?lián)Q的快馬又早已汗透全身。呂遲已不眠不休,疾馳了兩日一夜,可是他仍咬著牙,鞭鞭打馬,不住加速。他已到過光州府衙,聽說了秦病虎正與岳家軍決一死戰(zhàn)的事,登時更覺自己的預(yù)感即將靈驗,岳家軍僅有的香火即將熄滅,不由得心急如焚。
天旋地轉(zhuǎn),頭痛欲裂,拼盡最后的力量,最后的速度,一人一馬猛地沖進(jìn)了石陣。
“圣旨到!”呂遲大叫道,“圣旨到!”
石陣之中,滿是硝煙與鮮血的味道。觸目所及,到處是烏黑的焦痕,半干的血漬,一動不動的尸體……呂遲只覺心驚膽戰(zhàn),繼續(xù)拼命打馬,在石道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始終不見一個活人。
突然,那快馬馬腿一軟,猛地栽倒在地,將呂遲從馬鞍上甩了出去。
呂遲不及反應(yīng),便已重重摔在地上,連滾幾滾,才勉強止住去勢。暈頭轉(zhuǎn)向地一抬頭,立刻便看見兩頭困獸!
石道的盡頭,一條死路。
兩個人,渾身血污,正各倚一塊巨巖,喘息對峙。
其中一個,穿著破爛的岳家軍軍服,身上插滿羽箭,活像一個刺猬;而另一人則穿著現(xiàn)在宋軍的軍服,周身煙熏火燎,血肉模糊。
但這兩個人一個手持卷刃之刀,一個拄著斷弦之弓,四目充血,咬牙切齒,隔著一條窄窄的石道,惡狠狠地盯著對方,似是隨時準(zhǔn)備,再撲上去咬對方兩口。
呂遲定了定神,叫道:“不要再打了!”
但那兩個人喘息著,卻沒有任何一人因他的話而放下武器。
“圣上有旨!”呂遲接著叫道,“岳將軍冤案昭雪,不日便有追封的賞賜。所有岳家軍既往不咎,所有人都可領(lǐng)取過去十幾年的餉銀,回家過日子了!”
——岳飛昭雪了?
一瞬間,秦病虎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所有的力氣都沒有了。
與這瘋子反復(fù)廝殺,從晨到暮,幾次險些獲勝,數(shù)次死里逃生,五十名官兵戰(zhàn)至只剩自己……一直頂著的一口氣驀然泄了,所有的傷痛、疲憊霎時間以幾倍、幾十倍的分量,突然涌上心頭。
“嘎巴”一聲,他手中的斷弦之弓,終于承受不住他的分量,弓身折斷。
秦病虎重重地坐到了地上,一瞬間,已是萬念俱灰。
他終究還是失敗了,花費了十幾年,付出了那么多代價,死去了那么多的手足同袍,可是他們還是輸了。岳家軍終于沒有被他們殺完,從此以后身沐皇恩,光宗耀祖——雖然最后剩下的只是一個瘋子而已。
——只是一個瘋子而已!
——這瘋子已經(jīng)中了七八箭,又被自己砍了兩刀,他為什么就不死、為什么就不能讓自己贏了?為什么一定要和自己作對?
秦病虎頹然坐在那里,如果皇上都赦免了岳家軍,那他這十幾年的努力,又有什么意義;想到自己直到今日仍與這瘋子苦斗,并枉送了幾十名兄弟的性命,更覺一片悲涼。
但是一切都已過去,如今對方已不再是匪兵,而是天下聞名的岳少保麾下余部,他看著那個瘋子,喃喃道:“恭……恭喜?!?/p>
但那瘋子,卻仍然手持長刀,警惕地望著周遭的一切。
“我們沒有罪了!”呂遲望著眼前這個雖已傷痕累累,但仍如猛虎的岳家軍,叫道,“新主圣明,終于還了岳家軍、岳元帥一個公道?!?/p>
瘋子愣愣地看著他,烏黑的臉上,兩只眼睛的眼白白得瘆人。
“你……你叫什么名字?”呂遲見他警惕,知道他受過了太多的苦,心中越發(fā)酸楚,道,“張馬童呢,我聽說他是這里的首領(lǐng)來著?其他人呢?你們這里,還有別的岳家軍的兄弟嗎?”
瘋子歪了歪頭,手中崩口卷刃的長刀忽然指向了呂遲。
“我是呂監(jiān)軍?。∧阋娺^我嗎?”呂遲叫道,“當(dāng)初我奉旨到岳家軍中監(jiān)軍,大家一開始以為我是來監(jiān)視岳元帥的,紛紛與我作對。可是后來,我們是一起的??!岳元帥蒙冤的這些年,我一刻也沒有忘記他,我們一直在幫他翻案,如今新主登基,天恩浩蕩,我們終于能還岳元帥一個清白了!”
他把手中圣旨高高舉起,喝道:“光州校尉秦病虎、岳家軍余部將士接旨!”
“撲通”一聲,秦病虎跪倒接旨,以頭搶地。
可是那瘋子仍然站著,看到呂遲手中的圣旨,他反倒向后退了一步。
呂遲又氣又急,低喝道:“快接旨!”
那瘋子突然笑了起來,他站直身體,長刀一轉(zhuǎn),忽然橫刀在頸。
“去你媽的?!彼迩宄卣f道。
然后,只一瞬就割斷了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