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93年年底,對國畫家關山月來說,最為痛苦。妻子李秋璜不幸病逝,他從此失去了相伴58年的愛侶。那一天,他含淚寫下挽幛:“敦煌燭光長明”。從17歲嫁他為妻,到后來助他藝術騰飛,敦煌洞窟的一幕幕又浮現(xiàn)在他眼前……
1934年,廣州的冬天細雨纏綿,第93小學的老師關山月正在煤油燈下批改作業(yè),一篇日記讓他頓生憐惜:“父親病倒了,沒錢請醫(yī)生,也許我要被迫退學……”
翻看封面,是班上年齡最大、成績最好的學生李秋璜。她求知若渴,卻因家境窮困飽受煎熬,對此,關山月感同身受。他雖自幼展露繪畫天賦,但因為家境貧困,只能選擇讀師范,畢業(yè)后當了老師。
關山月對李秋璜起了惻隱之心。課后,他耐心地撫慰她,出錢為她父親看病,還請求學校食堂為她提供免費的三餐??杉词惯@樣,命運還是不可逆轉。沒多久,李秋璜的父親去世了。老師們同情李秋璜的境遇,讓她住在學校,課余兼做雜工。
那時,關山月帶著弟弟也住在學校。李秋璜感激他,常常來幫他洗衣打掃。時間一長,兩人產(chǎn)生情愫。一年后,在其他老師撮合下,他們結婚了。那年,關山月23歲,李秋璜17歲。
婚后,李秋璜承擔了所有家務,幫丈夫照顧年幼的弟弟。關山月終于有時間、有機會拾起摯愛的畫筆。在廣州一家裱畫店里,關山月看到了嶺南畫派創(chuàng)始人高劍父的作品,遂動了拜師的念頭。借了一本學生證,他到中山大學聽高劍父講課。高劍父憐惜他的才華,收他為入室弟子。
身邊有愛人,手中有畫筆,關山月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然而,一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活三個人,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為了讓哥倆吃好,李秋璜悄悄勒緊了自己的腰帶。
一個傍晚,關山月看完畫展回到家里,見桌上放了三碗米飯,他隨手端起一碗便吃。不料,剛扒拉了兩口,他就呆住了——淺淺的一層米飯下赫然反扣著一個小碟!再一看,這是李秋璜常坐的位置。關山月一下子明白了,難怪平常吃飯時,李秋璜經(jīng)常裝作干活,一個人躲到廚房去吃。一瞬間,他的心被浸濕了……
1938年,廣州淪陷,關山月那時正在湛江。炮火硝煙中,他無法回到廣州,與李秋璜失散了。得知高劍父已經(jīng)到了澳門,無奈之下,關山月也追隨而去。棲身在澳門普濟寺,因身無長物,他每天只能買一個面包充饑。寺里的和尚勸他:“不如出家吧,好歹有口飯吃?!?/p>
想到國內(nèi)戰(zhàn)火連天,妻子生死不明,關山月嘆息著說:“我妻子從小失去父母,無依無靠,跟我這幾年,也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現(xiàn)在雖然失散了,但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
懷著滿腔悲憤,關山月一邊在異鄉(xiāng)的廟堂學畫、作畫,一邊連連給李秋璜寫信??墒?,尋妻信都石沉大海。有一天,關山月在澳門街上遇到一位朋友,這才知道李秋璜參加了廣州模范團婦女連,參與救護、慰問等抗日活動。幾經(jīng)周折,他終于打聽到妻子所在婦女連的地址,得以傳送書信。終于收到關山月的來信,李秋璜不禁淚流滿面。
有感于身世飄零、國家動蕩,關山月開始創(chuàng)作抗戰(zhàn)題材的作品。他用滿腔悲憤繪就了《從城市撤退》《中山難民》等一大批宣傳抗日的作品。“抗日畫展”在澳門、香港相繼展出后,引起文化界高度重視,畫家葉淺予、張光宇給予了充分的贊賞和肯定,媒體稱其為“嶺南畫界升起的一顆新星”。
一舉成名天下知。關山月告別恩師,帶著抗日畫作,奔赴韶關抗日前線,李秋璜也趕來團聚。分別三年,見面后百感交集。那天晚上,關山月刻了一枚印章作為紀念,上書:“關山無恙明月重圓”。
患難夫妻情更堅。關山月執(zhí)著于名山大川的寫生,李秋璜便跟隨他走遍大江南北。沒有收入,生活困頓,寫生路上,全靠李秋璜悄悄變賣衣物來維持。畫完桂林山水,又到貴州花溪,再沿岷江入川,漫漫旅途中,他和李秋璜執(zhí)手相攜,共聞花香。
入川后,李秋璜得了肺水腫,關山月全心全意地照顧她。他溫情脈脈地說:“你原來對我那么好,現(xiàn)在該我對你好了?!?/p>
愛是彼此精神上的共同成長。盡管幾年來,像苦行僧一樣流浪,但李秋璜從未抱怨過,反而受關山月影響,也愛上了畫畫。
在西南游歷數(shù)年,關山月的藝術創(chuàng)作走上了第一個高峰。1943年,他決定前往敦煌。不顧環(huán)境惡劣,生活艱苦,李秋璜陪伴著他。
一進敦煌石窟,關山月就著魔一樣地臨摹,有時趴在佛龕里,有時半跪在供桌上。李秋璜負責給他遞紙筆、顏料。石窟里沒有燈,一過午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為了加快速度,李秋璜找來蠟燭、油燈,高舉著為他照明。
耳濡墨染,李秋璜也迷上了那些菩薩、飛天。白天畫累了,寂靜的夜里,他們一起坐在石板上,聽風聲、駝鈴聲,談感受、見解。冰冷的石窟里,有愛就有溫暖。有了李秋璜的理解和默契,關山月的臨摹速度更快了。短短一個月臨摹了82幅壁畫,每一幅都是在李秋璜高舉的燭光下完成的。
多年后,關山月美術館的一位負責人說:“去敦煌臨摹,不是浪漫,關夫人是陪著熬??喟?!”
從敦煌歸來,關山月舉辦了《西北紀游畫展》,各界為之轟動。徐悲鴻驚呼“畫風大變,造詣益高”;郭沫若則稱他是“中國國畫的曙光”;朱光潛稱贊“先生之畫法,備中西之長,兼具雄奇幽美之勝”。有人出重金想要全部收購,被關山月斷然拒絕。敦煌壁畫是他和李秋璜愛情的結晶。
抗戰(zhàn)勝利后,關山月回到闊別十年的廣州,在當時的廣州市立藝術??茖W校擔任教授。1959年,他受邀來到北京,和著名畫家傅抱石合作,為人民大會堂創(chuàng)作《江山如此多嬌》。三個月的時間,巨幅畫作完成,毛澤東為該畫題字,關山月的藝術成就蜚聲中外。
幾年后,李秋璜也有了一定的國畫造詣,她陪他到西沙群島、尼亞加拉大瀑布,去美國講學,到日本開畫展,夫婦情深似海。關山月的名片上始終印著兩個人的名字:關山月、李秋璜。是深沉的愛,讓他們彼此活成了對方的樣子。
1993年,李秋璜因腦溢血去世。憶起當年在敦煌洞窟,妻子日日為他秉燭的往事,關山月心潮起伏。借著最愛的梅花,他作詩詠懷:“鐵骨寒梅伴冷月,虛心翠竹蔭清泉。敦煌窟洞長明燭,照我硯邊禿筆堅。”
2000年,關山月去世。斯人已去,愛卻如燭光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