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己
天地一行人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青青陵上柏》
從小便練習(xí)告別,愛上司空見慣的白色,印象里,哭喪是多么熱鬧的事,只有木頭陷入沉默的黑。我曾把三更勾腰繞棺當(dāng)作游戲,聽“老陰陽”念經(jīng)打瞌睡,羨慕他做完法事后鴨肥雞重。倒是七日后,隨著“一輩起”的聲聲嘶喊遠去,我再也不見比夏日的蟬還要聒噪的阿奶阿婆、阿爺阿公。
六歲前,我喜歡與狗子睡在堂屋高高的門檻下乘涼,等父母晚歸是一件焦灼的事,只是,他們的饑餓與我的饑餓不盡相同。已記不清做過多少奇奇怪怪,不太可愛的,黑白電視機里的,雪花般的夢。
彩色是上了學(xué)后才有的記憶圖紙,懷揣著“城”的模糊概念,我像一包行囊被丟進擁擠的面包車箱,從小而臟的窗口望出去,新奇的商鋪、高樓,不同模樣的人呼呼閃過。腦海里,他們確切與鄉(xiāng)親們不同,斷不是華服麗裝,僅一笑容。
千萬人從畫橋里走進走出,柳色青青,風(fēng)亭切換著場景,碎影搖晃。
天地間,時刻有人行走,行走是行人的老本行。
步聲雷動,土抓得住樹,風(fēng)可住,雨可住,人留不住。
小舟從此深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武陵春·春晚》
身若浮萍,小舟卻載不動。小舟亦載不動枯葉,亦載不動黃昏。夜無比沉重與巨大,卻壓不滅一團漁火,為何我的一滴眼淚,卻讓小舟加深,緩慢而行?
夸張是詩人最偉大的發(fā)明,我不是詩人,學(xué)會這樣的描述是自找的,孤獨也是自找的。。我去過很多次腳步?jīng)]有到過的地方,都有一只小舟,小舟是唯一活著的事物。我把那里稱作“舟間”,與“人間”的命名一致。
它從前多么輕呀,如一紙鳶,隨時可能漂遠。大江大河它愛過,大風(fēng)大浪它恨過,它討厭大海,大海那么咸,像曾經(jīng)我掉落在它身上的那一滴眼淚。淚里還有雪花,美麗但封鎖著我追尋理想的幼火。
我曾不止一次地刻舟求劍,遺落的劍攜藏我所有鋒芒,但流水最會以柔克剛,還有那些短命忘本的魚。因此我不得不放下執(zhí)念。執(zhí)念苦苦支撐著越行越沉的小舟,小舟終會擱淺,但不會發(fā)生在黎明到來之前。
望斷異鄉(xiāng)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卜算子·我住長江頭》
母親說:“多走山路少走水路”。山路走得習(xí)慣,走得踏實,累了,可以有座依靠歇息的山。水路太多起伏,有時又過于廣闊,無垠是不好把握的命途,突然的茫然四顧,會讓我迷失在水天一色的深藍中,亦或撞上如火燒般升起的浪潮,那時雪不再被壓迫在水底,勢必翻滾,綻放以浪花朵朵,這樣的、山里人不常見的美,危機四伏。
但也有靜謐撩人的春水,溫柔的相似性如鏡如窩。淋過的雨都會跟隨你我一生吧?在適時流淌,化作相思淚、離別淚、重逢淚。上天為何創(chuàng)造雨?是為了制造寧靜或者波瀾?只允許一種聲音存在便不是喧囂,雨水帶著泥香,雨水混濁才是真正的活著。
閉目塞聽吧!在異鄉(xiāng),某條同名的河流,有著不同的故事,投河的人和石頭,都有堅硬的內(nèi)心。該下沉的下沉,比如遺憾、怨恨、不舍。身外之物會浮出水面,衣褲漂泊,失去寄主后的它們魂飛魄散,從前盡管消瘦,但衣架和骨架使其站立,行走直至倒下,沾染的人間氣息被浸泡沖刷,成為遺落江湖的破布一塊。
如果非要睜眼,那就去面對,去給予,去拿來。站立橋頭,面對燈火映照,闌珊似古城,做一場俠客夢;獨登荒山,給予荒野脈脈深情,看古寺隱隱,青燈隱隱;行走人潮,拿來萬千勞碌,匆匆影過,恍有故人來,共臨異鄉(xiāng)水。
念去惹煙波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雨霖鈴》
遠去的楊梅留下滿地酸澀,老馬在夜色中晃動行囊,你將在夏風(fēng)未定時出發(fā)。前程遠大,勿忘我,以手蘸酒刻在天空的承諾。此去經(jīng)年,休把鐵鞋踏破,非有閑愁傾吐,寄與我,托,托,托。
北方多甘果,少煙波,不必再閉門讀書、午后飲茶。御寒的理想揣好,躊躇的鞋襪請丟失。堅信吧,潮濕已成往事,枯燥屬于未來。起伏是山川的言語,也概括了余生。平坦是危險的信號,眺望的本能不可抵擋,但遠令人孤獨,視線所在,皆是無盡延伸的囚牢。
南方有太多依戀,但不可久留。綠色偶爾會圈養(yǎng)貪婪,淹沒貧窮和枯草,只有珍稀時呼吸才顯得迫切,生命才顯露弱點。此地多傷痛,藥石繁盛,治不好,我的病,也和你一樣。
帶一袖煙波前往吧!帶一袖煙波,用于呼吸,用于思考,別用于夜深人靜,以手蘸酒,在其中書寫相思。
回去仍是客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定風(fēng)波》
萬物有根,眾生漂泊。宇宙浩渺,也不過大大小小的遷客。孤帆成遠影,馬蹄又深陷,我走在回鄉(xiāng)的夢里,曾經(jīng)的有志青年,鬢已微斑。
鄉(xiāng)音不止于親戚的問候,犬吠聲漸暗,雞鳴聲愈明,夏日有寬裕的靜謐,可以浪費,可以無度。唯一需要警惕新的樓房,誰占領(lǐng)制高點,誰將面臨寒侵的危險。鄉(xiāng)親們,已換了模樣,從耳旁刮過的刀子,也早就新了。只有固執(zhí)如舊,固執(zhí)地愛著土地,從前愛土地上的莊稼,如今愛土地下的礦石。
燈突然就不亮了。煤油燃盡,但煤還沒有挖完,山體崩塌,但山還沒有掏空。青蛙叫了一整夜,夏天只覺得它過分心煩。兩只青蛙死了,大雨滂沱,村子里的青蛙安靜了,大雨滂沱。此時的靜謐,也是寬裕的,可以無度,可以浪費。甚至,不必理睬。
為什么當(dāng)歸不歸?那么多有志青年……我在異鄉(xiāng)的夜里被冷醒,窗外的燈火,與家門前別無二致??释宄康絹?,潮濕的屋內(nèi),遇見一抹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