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座石橋橫跨小河兩岸,清亮的河水在橋下嘩嘩地流淌,像頑皮的孩子撲騰著淺淺的浪花。扎西村主任把車停在壩子上,我隨他下了車。這是在海拔3600米的四川甘孜州色達縣楊各鄉(xiāng),一個叫上甲斗村的高原藏寨。
走在橋上,暖暖的陽光蕩漾在水面上。這條小河的水面并不寬,卻很長很長,像一條蜿蜒曲折的狹徑。它從高高的雪山上流下來,在三面青山的夾縫中奔突,像一匹烈性的野馬覓路躍越,流過寬闊的河谷和原野,傍依村舍田疇,向遠方汩汩流去。
扎西告訴我,以前這里有一座木橋,被洪水沖垮了,村民涉水過去很危險。高原惡劣的氣候條件,導致這里每到夏天常爆發(fā)洪災。扶貧干部來了以后,修建河堤堡坎,還修了這座便民橋,方便村民出行。
我們要走訪的一家貧困戶就在小河邊。
過了橋,穿過一片陽光照射的古楊樹林,沿著林間小路,來到了肯德四郎的家門前。
這是一棟三層的平頂?shù)锓浚质瘔驹斓膲γ骈_著三扇小窗,窗洞上帶有彩色的出檐。碉房是嶄新的,石砌的墻體在太陽光的映照下散發(fā)著光澤。
屋外草地上,一頭全身毛發(fā)黑亮的小牦牛在悠閑地吃草。它慢慢抬起頭,轉動著兩只大大的黑眼珠,好奇地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不驚不詫。
朱紅的木門開著,我們走進這座四合院落。院子開闊、干凈,兩旁敞開的低矮木房堆放著草料和收割的青稞,還有一些農(nóng)具。
“有人在家嗎?”扎西站在陽光下仰起臉,朝樓上高喊。
不一會,肯德四郎聞聲從屋內出來,他穿著棕色藏袍,魁梧的個子,皮膚黝黑,如刀刻般的五官,是一個粗獷英俊的康巴漢子。
扎西將手上提著的兩大袋米和食用油遞給肯德四郎,“生活上還有什么困難嗎?”
“哦也,哦也?!笨系滤睦蛇B聲道謝,臉上浮現(xiàn)真誠而憨厚的笑容。“哦也”是“好”的意思。
肯德四郎熱情地帶我們穿過整潔的碉院來到樓底。底層堆放著雜物和一袋袋磨成粉的青稞,還有壘成半人高的干牛糞墻。一股混合了草香、牛糞香和酥油香,還有木頭淡淡芬芳的味道,彌散在空氣里。
2
上了樓,走進一個大房間,眼前豁然一亮。金燦燦的陽光從格窗照射進來,原色的木地板和四壁的木板墻像被滾了一層金邊,整個房間籠罩在琥珀色的光芒里。房間的中央設著灶臺,一只茶壺冒著裊裊的熱氣,飄出酥油茶的香味。我們繞過灶臺,朝里面走。
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靠著木窗,坐在一張長長的藏式矮柜邊,側著小臉龐,低頭專注地畫著什么。窗外的天空藍得透明,暖暖的陽光像金粉灑在她身上,美得就像一幅畫。我看呆了,不忍驚擾這動人的畫面。
小女孩察覺到有人進來,驀然抬起頭,那張黝黑的、兩頰升著高原紅的小臉,綻開燦爛的笑容。她起身吃力地朝我們奔過來。
她有點跛足。
我了解到,小女孩的一條腿天生殘疾,肯德四郎一家為治療女兒的腿疾花費了很多錢,成了當?shù)氐呢毨?。扶貧工作組來到上甲斗村后,幫助肯德四郎建起了這棟新房,還將小女孩送到省城大醫(yī)院治療,目前已順利完成了手術。
小女孩沖著扎西親熱地叫了一聲“扎西叔叔”。
“腿好些了嗎?”
小女孩使勁點了點頭。
“想上學嗎?”
“想?!?/p>
“孩子的腿恢復得很好,下半年就能上學了。”肯德四郎接過話,對扎西說。
“共產(chǎn)黨好,政府好?!辈簧蒲赞o的肯德四郎又補充說,眼睛濕潤,臉上充滿感激。
“共產(chǎn)黨和政府就是來幫助你們能過上好日子,孩子能健康成長?!?/p>
在扎西和肯德四郎擺家常時,小女孩走到我身邊,靜靜地站著,咧開小巧的嘴對我笑了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蹲下身,伸出雙臂抱她。
“我叫登初?!彼脦в胁刈蹇谝舻钠胀ㄔ捇卮鹞遥曇衾锖兄蓺?,卻一點不怯生,落落大方。
高原的孩子看見陌生人沒有戒備,也不慌亂,只是安靜地用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我,充滿好奇和驚喜。
登初有一種藏區(qū)孩子獨特的美,那被紫外線照射的小麥色皮膚泛著健康的光澤,讓人想到高原的陽光。一縷酥油茶的清香混合著草地的氣息,從她的身上釋放出來,很特別的味道。一個大自然的孩子。
她穿著一件粉紅的藏裙,雖然有點舊,卻很干凈,一條彩色腰帶緊緊束在腰間,挽成一個大大的粉色花兜。那亭亭玉立的小模樣,真像草地上沾著晨露的格桑花。
“登初,會識字嗎?”
她興奮地點頭,“會一點。”
“你的普通話講得真好?!蔽曳Q贊她。
“幼兒園老師教我們的?!?/p>
扎西告訴我,在當?shù)?,村民大多不會漢語,文化程度很低,這成為致貧的重要因素之一。為了讓藏區(qū)孩子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縣里、鄉(xiāng)上和扶貧隊幫助村里建起了一所幼兒園和一所小學,所有學齡前孩子都要入學前班,學習漢語。
“孩子們熱愛讀書,喜歡學習,進步很快?!?/p>
從扎西欣慰的笑容里,我感受到扶貧帶給藏區(qū)的變化。這是一件多么偉大的事業(yè),歷史會銘記所有貧瘠土地上奉獻者的榮光。
3
登初牽著我的手,領我們到藏式方桌邊的地毯上入席。
她的阿媽從另一個房間進來,從爐子上提起一把銅制茶壺,笑盈盈地走過來,在我們面前各放一只木碗,倒上滿碗的酥油茶。茶上浮著奶白的酥油花,裊繞著一縷縷熱氣,一股濃濃的酥油茶香撲鼻而來。
扎西對我說:“在藏區(qū),一定要喝一碗酥油茶,不然,就不算來過高原?!?/p>
我捧起碗,呷了一口。牛乳般絲滑的淡黃色茶湯順著喉嚨下去,有磚茶的清香,牛乳的醇厚,還有淡淡的咸味,加之些許的腥膻味,讓我的舌尖、味蕾和嗅覺產(chǎn)生美妙無比的感覺,伴隨一股暖暖的熱流通遍全身,如甘露入心。
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酥油茶,在杯盞間流淌的是藏民族的生活溫度,傳遞的是他們待客的款款熱情。
我轉過臉,注意到登初伏在桌上涂涂畫畫,“登初,你畫的什么?能給我看看嗎?”
她羞澀地抿著小嘴,可能是覺得沒畫好,不好意思給我看,又重新攤開一張畫紙。
我看她畫畫。
登初從筆盒里選了一支棕色的彩筆,屏息凝神盯著面前的空白畫紙,似乎在思考畫什么,隨后握著畫筆,在紙上畫了兩棵高而粗壯的樹。稍后,她又換了一支玫瑰色的彩筆,在歪歪扭扭的枝丫上綴滿玫瑰色小點,像繽紛的花朵,接著在開花的楊樹背后畫了三條高低起伏的曲線,簡單勾勒出山峰的輪廓,代表雪山。她不停地換著一支又一支畫筆。我看到神山腳下,一條藍色的小河從她的筆底蜿蜒流淌。她并不滿足于此,又在山谷里畫了許多粉紅的、紫色的、藍色的、黃色的花瓣,星星點點。
“登初,你畫的是什么花?”
“格?;??!彼^也不抬地回答,手握著畫筆在紙張上描著、涂著,眼睛里凝聚了繽紛的花朵。
格桑花有一個很美的稱謂:“格桑梅朵”,聽起來像藏族女孩的名字。藏語里,“格桑”是“美好時光”和“幸?!钡囊馑肌!懊范洹笔恰盎ā钡囊馑?。
格桑花是幸福的花。
格?;ㄅc其他的花不一樣,它倔強地生長在雪域連綿的群山和無邊的草原,耐得住高寒,不怕風霜雨雪的侵蝕,又喜愛高原耀眼的陽光。看似柔弱,卻是生命力最頑強的一種野花,是藏族人民精神的象征。
格?;ǖ幕ò旰芎唵?,一般只有八瓣。據(jù)說只要找到九瓣格?;ǎ驼业搅诵腋?。在藏區(qū),格?;ㄏ笳髦椤⒚篮煤蛨皂g,是藏族心中極為圣潔的花,寄托了人們追求幸福生活的美好情感,也把美麗的姑娘比喻為格?;?。
這一刻,在灑滿陽光的窗邊,我看著登初畫著一朵朵格?;?,眉眼里盡是美麗。忽然覺得,其實小女孩就是那朵開成九瓣的格?;ǎ诿篮玫臅r光中綻放著簡單的幸福。
我出神之際,發(fā)現(xiàn)登初又畫了一座彩色房子,四周鮮花圍繞,像童話世界,“這是你家的房子嗎?好漂亮!”
“我還要畫很多房子,是書記、村主任,還有好多叔叔和阿姨們來這里幫我們蓋起的新房子?!闭f話間,登初又畫了一座又一座童話般的小房子。
那一刻,我感受到孩子內心縈繞著的夢想,洋溢著的快樂,她想把眼中的一切美好都畫下來,畫下自己的喜悅,畫下看見的美和幸福生活。
登初轉過臉,望著出神的我,期待著我的肯定。
“畫得真好!”我由衷地贊美。
她得到鼓勵,咧開嘴笑了,小臉上升起兩朵緋紅的云。
“我想當畫家?!彼那膶ξ叶Z,眼睛閃爍著光芒。
“好啊!登初真有志氣!”我稱贊道,“可是,為什么想當畫家呢?”
“因為……”她咬住筆頭思索,一時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想了一會兒,她仰起臉望著我,眼睛閃閃發(fā)亮,“因為我想畫天上的白云,地上的花草,唱歌的小河,高高的雪山,還有漂亮的房子,很多很多……”
小登初,你真的能畫下這一切嗎?我想問她。
誰能畫下藍得如此通透的天,白得像雪一樣圣潔的云?誰能畫下透明的陽光,澄清而碧綠的山容?誰能畫下天寬地闊山高水長的亙古?誰能畫下整個村子的一片寧靜和安詳?
沒有人能畫下如此的美,即使最偉大的畫家。登初,當你長大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居住的地方比畫更美,更真實。真正的美無法用語言和畫筆描摹,我很想告訴她。在美面前,我們講不出話來,也不可描述。
但是,一個孩子的童畫,誰說不是一種最動人的美呢?那是一種天真的美,是一個草地小女孩對美的初識,對這片山川河谷的切切依戀,對美好充滿感恩的赤子之心,還有她落在紙上的五彩斑斕的夢。
一個藏家孩子當畫家的愿望,誰說不可以實現(xiàn)呢?
“我想把畫送給你?!钡浅跹銎鹦∧?,用閃亮的眸子期待地望著我。
“好呀?!蔽腋吲d地說。
登初,你知道嗎?你大大方方送給我的,不只是一幅小小的畫,你把上甲斗的陽光和白云,高山和草原都一起送給了我。謝謝你饋贈我這么貴重的禮物,就讓我?guī)Щ氐匠啥?,保存好你送給我的天地大美,和你五顏六色的夢。
臨別,肯德四郎一家把我們送到門口。小登初追上來,牽著我的手,她想留住我,又不知怎么表達,只是用小手拉著我。
“登初,我下次再來看你畫畫。”我彎下身,抱抱她,安慰她說。
她點點頭,依依不舍地轉回去了。我驀然回首,金黃色的陽光投下她小小的身影,她跛著一只腳,在地面上一點一點的,身子隨之一高一低地起伏,那倔強而可愛的背影,令人疼惜。
此刻,金色的陽光照在遼闊碧綠的草原,風吹草動,格?;ㄒ淮卮厥㈤_,像是一個無邊無際的美麗大花園。我知道,在那片草原上,有個女孩,叫“格桑梅朵”。
曹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西北大學中國散文研究所特邀研究員,中共四川省委政法委四川網(wǎng)宣智庫成員。著有《梔子花開》《赴一場人神之戀的愛情》等小說、散文集、長篇傳記文學數(shù)十部,獲冰心散文獎、絲路散文獎等。
編輯 ? ?沈不言 ?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