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蔡測海是我的老朋友好朋友,這是確定無疑的。
我和他相識在1980年的湖南省第二次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競賽中。他得的是一等獎,我得的是二等獎,這也就是為什么后來他成了專業(yè)作家,而我只能業(yè)余寫作的差別了。
不過,也好,業(yè)余寫作就業(yè)余寫作吧,業(yè)余寫作反而輕松,不像他非要寫出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來。
他也確實寫出了許多不得了的東西。比如《遠處的伐木聲》獲1982年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集《刻在記憶的石壁上》《母船》《麝香》獲第一、二、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獎。小說《斧斧斧》獲臺灣《聯(lián)合報》征文獎。還有莊重文文學獎、湖南省首屆青年文學獎,等等。他的長篇小說《三世界》《套狼》《非常良民陳次包》《家園萬歲》等也都是極富特色的作品。他還有文論《誰擦亮了小說這面銅鏡》,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法文、日文等外文,并入選高校教材、《當代文學大系》《中國當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總之,他在我的心目中是個以作品說話的作家,是個獲獎專業(yè)戶。一個作家能做成這樣,應該說是可以了。
我還記得二十世紀,也就是1985年,我寫了一篇他的讀后,發(fā)在《湖南日報》上,題目是《道德濾色鏡下的清新》?,F(xiàn)在看來,雖然幼稚,但情感是真摯的:
第一次讀蔡測海的作品,印象是清新,清新得像酷暑飲冰果露。今天讀他的作品,印象還是清新,這清新卻有點像夏夜喝冰咖啡了。
蔡測海是在湘西成長為一位作家的,如今他雖然離開了那偏僻的山坳,正在人生的大海里“測?!?,但他很明白自己的才華全靠故鄉(xiāng)的土地營養(yǎng),他在《身世》《沃土》《雪》等許多散文里,發(fā)掘父老鄉(xiāng)親的美好心靈,那筆尖真是茹苦含辛:“是那一年的秋后,歉收,拾穗的人極多。父親是個細打細收的人,不知為什么,他身后那割過的莊稼地,丟下的竟比別人多,惹得好大一群孩子跟在他的后邊。收工時,父親還給了那幾個最小的孩子幾棒玉米?!笨墒?,就是這樣一位父親,卻由于沒有借磚瓦給大隊支書,便有了“歷史問題”,于是“世界上的一切都仿佛變了模樣”。這里豈止是童年的回憶?人與人、人與集體、人與勞動、人與社會之間,有多少值得思索的問題?他寫這一切好像從不花力氣去構思,去編織情節(jié),只是淡淡地自白身世,自述見聞,他寫的雖然只是和他個人血肉相連的東西,結果卻使很多人同樣地感受著他的憂慮、痛苦和歡樂。這種以一己體驗映照出普遍感受的風格,這種通過眷戀鄉(xiāng)土和追憶往事來再現(xiàn)時代的功力,構成了他的散文的自白性。這種自白性總含有那么一種隱隱的哀愁,可你又不會把這種哀愁理解為不幸,因為它能凈化人的心靈,使人深刻地理解生活,從而變得崇高起來。
蔡測海常和我談起,他喜歡將小說和抒情散文化為一體。確實。他的作品盡管情節(jié)上有淡化的趨向,但在表現(xiàn)手段上卻相當自由和豐富。不論是象征性的隱喻還是自然主義式的直描,他都不回避采用?!哆h山》作為一篇小說,重點是描述一個山村少婦朦朧的愛情,但他卻借助各個場景抒發(fā)自己對社會和人生的感受,使小說的一些插曲和細部都顯得那么耐人尋味。
“秀秀搓著衣服,一些小魚兒圍上來,它們吞吐著衣服里浸出的那些臟水。魚并不是個愛干凈的東西,只不過成天在水里游來游去,樣子倒像是挺干凈”。這段短短的描述,一下子使人跳出了小小的天地,進入了人生的廣闊領域。
蔡測海的“閑筆”是頗富暗示和多義的。
然而,就我個人的感受而言,蔡測海作品最主要的價值還在于它體現(xiàn)的道德激情。這種激情不僅使他的作品洋溢著一種純真的抒情氣息,而且也顯露了評價事物的抽象準則。各種事物一旦通過他的道德濾色鏡,便會別有一種色彩。一次打獵,一個叫百合的少婦和一個未婚的小伙子迷失在大森林。半個月后,他們拼盡余力走出了林子,死里逃生回到了山寨。而人們在關切和驚喜過后,卻慢慢地生出了一些懷疑:這兩個人在大森林里的半個月是怎么過的?于是,一連串被人誤解的日子接踵而來,百合的生活好像仍迷失在大森林里?!八€得往前走,往前走,一直到很遠很遠,也許這一輩子也走不到頭,這是一片痛苦的森林。她想象著這森林外邊還有一個世界……”《麝香》這篇小說里確實蘊含著某種傷感,但也確實顯露了蔡測海獨具的道德眼光。用這種眼光來觀察社會,自然能看到許多難以被人察覺的方面。
當然,蔡測海的道德感在他的散文和小說中并非都這樣曲折隱蔽,更多的倒是義形于色,情見乎詞?!叭丝偸窃敢庾鏊撟龅囊磺?。然而,你得偷偷地、不露聲色地去做,像筍不敢出土,樹得趴著長一樣”?!斑@個世界上,要拿到一件東西并不難,要退回去一件東西才真正的難”。這一類借題發(fā)揮的道德議論在蔡測海的作品里幾乎俯拾即是。無論是自然現(xiàn)象的風雨晦晴、晨昏寒暑,還是動植物界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他常常即興地插入幾句議論,卻涉筆成趣,寓意深遠。蔡測海不是一個拘泥于形式的人。他所追求的是從社會習俗的外表后面見出深藏的底蘊,以各種獨特的方式揭示現(xiàn)實社會的各個方面。他的小說《會場·跳舞·擠車》便很有一點卡夫卡的氣韻。而《早晨》又頗具心理分析的味道。關于《早晨》,我不得不說的是,那后半部分實在有點趨附時尚,松勁泄氣,就像一個強壯的漢子斷了雙腿,眼前有路不能走只能爬。當然,即使這樣,也可能不值得我這么大驚小怪。
末了,我還想說的是,蔡測海也會明白,他已經(jīng)不可能以故鄉(xiāng)風物首掘者的身份登上人頭攢動的文壇,像沈從文,雖然湘西的生活素材仍是可居的奇貨。他現(xiàn)在所做的,不過是繼承前輩的事業(yè),在細節(jié)、局部、色調方面將前輩們的卓越技巧發(fā)展到更為細膩的地步,而且又不拾人牙慧。這一點,他做到了。但這畢竟不值得用盡心思。真正值得費心思的,是用今天的思想和感情,在自己經(jīng)手的事業(yè)上再加勁地打上自己的烙印。
那時,我們多么好呀,做什么都這樣較真,做什么都懷有一種敬畏和熱情,尤其對文字。
后來呢?就是九十年代。再后來,進入新世紀。再后來,新世紀又過去了十多年。隨著歲月的風云變幻,我們也變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好在文字還在繼續(xù),依舊聯(lián)系著我們的心。那天,我讀他發(fā)給我的剛寫完的新作《地方》,又自然地提起筆來,寫了一篇他的讀后——《蔡測海的心》:
蔡測海的新作《地方》,大約十五萬字,算得是一個長篇了。
蔡測海的文學語言,辨識度一直是很高的,從年輕到現(xiàn)在一直都這樣。
比如他寫日子:“羊被草吃了。狼被羊吃了。男人被女人吃了。女人被孩子吃了。人被日子吃了?!?/p>
寫螢火蟲:“螢火蟲怕這有星月的夜不夠亮,把自己打扮成流星,把尾巴點亮。這個夜晚,有很多螢火蟲的夜晚,是螢火蟲大規(guī)模的愛情行動。它們放出一閃一閃的愛情語言。這些小蟲不說話,把閃亮當成甜言蜜語,它們的愛情變得真實?!?/p>
寫蟬:“蟬正在一顆楓香樹上鳴唱,它用聲音把日子拉長。這東西不大,聲音不小,幾只蟬的和聲能把一座山抬起來?!?/p>
寫一個叫“指示”的干部:“指示留分頭,穿四個兜的衣服,上邊的一個兜里插著一支鋼筆。指示說話的聲音很大,所以他不下田,不到土里,只站在旁邊喊。指示一來就帶著指示。他告訴村長怎么做,村長再叫大家怎么做。”
寫山村:“露水和蟲鳴,池塘和蛙聲,姓氏和門戶,山巒和流水,由夜風調和,染出一個山村?!?/p>
寫村路:“村落,像每次回去的那個樣子。村路像女人的手臂,伸過來,一步一步挨攏來?!?/p>
寫女人的心:“女人的心是口池塘,私房話是水。池塘有水,能養(yǎng)荷、養(yǎng)魚、養(yǎng)蛙,養(yǎng)一池春水。爹是什么?爹是守候池塘的人?!?/p>
寫念頭:“起一個念頭,人走了。又起一個念頭,人回來了。念頭里打個轉,像夢里翻了個身?!?/p>
寫知青:“城里來的學生從看不見的地方來,他們的身上有一種看不見的味道。他們用遠方的眼光打量這來到眼前的事物:把麥苗當韭菜割下來炒菜,把長了胡子的牛當成老牛,其實牛生下來就有胡子。他們也很快厭倦了鳥和野花、星月,那些山泉和小溪的魚蝦,古老的村落和石板路。他們懷念街市的路燈和電影院。電影院的路燈讓人起雞皮疙瘩。”
寫廣播:“鐵喇叭經(jīng)常講的就是問題。問題像豆子一樣從鐵喇叭里掉出來,斑鳩啄食一地豆子,然后帶著問題滿天飛。”
寫長大:“蛇為了長大,一年一度蛻皮;竹為長高,七天掉一個筍衣。蛙斷尾生腿成蛙有聲,人長滿牙成人?!?/p>
寫三川半:“三川半的土坡上、石壁上有一條大標語,叫‘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標語如山花,漫山遍野。那些石灰標語像大片大片的油桐花、野櫻花,或者別的白色的花,一切白色的聯(lián)想,冬天,像積雪?!?/p>
三川半就是蔡測海一直都在寫的地方。
無論他寫什么,他都在寫這個地方。無論他怎樣寫,他也是在寫這個地方。從他年輕的時候寫起,一直寫到他現(xiàn)在。
他是在三川半降生的,也是在三川半長大的,三川半活在他的心里。
三川半活在他的心里,就像桃花源活在陶淵明的心里。
即使他走到天邊,他也生活在三川半。
他活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這個三川半才能安放他的靈魂,才能安放他的心。
蔡測海寫東西靠的就是這顆心,靠著這顆心的跳動,將人將事串起來,不靠情節(jié)和轉折。
蔡測海本質上真的就是一個詩人。
不管他寫什么,他終歸是一個詩人。
他寫散文是他披著散文的外衣。他寫小說是他披著小說的外衣。而他,只是一個詩人,他的心里有大悲憫。
寫完這些后,我就放下了,離開他這個《地方》了。今天,突然又想起,又寫了下面這段話:
一個地方能叫地方,那是它有歷史。沒有歷史不叫地方。
一個地方能叫地方,那是它有故事。沒有故事不叫地方。
一個地方能叫地方,那是它有人物。沒有人物不叫地方。只是這人物,不光是指人,而且還指物。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地方不同人不同。比如歐洲人,皮膚是白的。非洲呢,是黑的。亞洲呢,是黃的。這是沒有辦法的。地方不同人不同。當然,現(xiàn)在現(xiàn)代了,尤其是交通,移民也很容易了,但,地方不同人不同,還是實實在在的。
地方不同人不同,活的方式也不同,死的方式也不同。有的地方人死了是埋掉,有的地方人死了是燒掉,有的是丟進水里頭,有的是放在樹枝上讓它在太陽風雨中腐爛,有的則是煮熟吃掉。當然,現(xiàn)在現(xiàn)代了,不會煮熟吃掉了,死得也更文明了,但死的方式各各不同,也是實實在在的。
蔡測海的新作《地方》,自然寫了這些不同,只是他不直接寫,不臨摹,不描繪,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而且還有意無意地省略了一些特別的時空,讓你去想去韻味。你若愿琢磨,韻到這些味,那就是個好讀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