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個女人同住在一個單元。十二個有文化的女人,十二個已經(jīng)青春不再的女人,十二個在同一家出版社工作的女人,她們在一起會生出多少戲?她們當中有曾經(jīng)的情敵,有上下級關系, 也有獨善其身跟誰都不好不壞的。某天領導決定在十二個女人中選出一個樓長,誰會被選中?同住一個單元的十二個女同事是否構成了社會的縮影,照見形形色色的人生?
大江出版社陸續(xù)出版了一批好書,說是一批,絕對不是兩三種,而是二三十種,既不是迎合那些庸俗讀者的“下三濫”之作,也不是曲高和寡,板著面孔讓你受訓的所謂高雅之作。這批書老少咸宜,雅俗共賞,上下滿意,定價也是在讀者能接受的范圍之內。
書陸陸續(xù)續(xù)出,訂單如潮水般涌來,碼洋一加再加,效益也是隔月見漲。全社人員,從社領導到部室負責人,從編輯到發(fā)行員,從后勤人員到聘用的臨時工,大伙都喜上眉梢,哪個都愿意自己的單位市場好、效益好。
有了錢之后,社領導就考慮除了保證發(fā)展所需資金之外,一致同意要給職工買房,那時候離后來的取消福利分房相隔時日還遠。社里先是在離辦公樓不遠的新建小區(qū)買了兩個單元,分給了一批資深的老編輯和業(yè)務骨干,社領導夠分房線的也拿到了新房的鑰匙。
當時按上頭的規(guī)定,分房以女方為主,但這次分房也照顧到了幾位年齡偏大、貢獻也大,但其配偶確實無法分到房子的男職工。譬如說,有的老編輯的妻子,從農村遷過來后,既無固定工作,收入也不高,這類人你不給他解決住房問題,就無法穩(wěn)定人心。好在事前工作深入細致,分房公告張榜后,也沒有人提出異議。
接著又張羅第二批購房,這次在離辦公樓稍遠點的小區(qū)買了一個單元,共六層十二套。說是遠點,也就半個小時的車程,還算比較方便。原來該照顧的該了結的遺留問題解決后,第二次分房嚴格按女方為主。社里經(jīng)過調查了解,借鑒兄弟單位的經(jīng)驗與方法,制定了一個詳細的分房打分方案,其中包括工齡、社齡、年齡、職務、貢獻等等,對號入座,逐一打分,然后從高分到低分,選定12位女將入住。忙前忙后,最后塵埃落定,張榜公布后,無人異議。分鑰匙時,遇到難題,因為那時單元樓無電梯,高層難爬,低層嫌臟,中間層給了幾位分數(shù)較高的之外,剩下的分數(shù)接近的也只能挨個兒抓鬮了。一陣忙亂下來,總算房歸其主,最難辦的事情總算有了著落。但一樓的兩戶似乎心有硌硬,她們不遂愿的不是樓層,而是不愿門對門住對面。一對早有過節(jié)的女人開門就得相見,心里肯定不痛快,前有心結,后生芥蒂,那是后話??偟膩碚f,第二次分房也算平安著地。
單元門棟有一水泥抹得平平整整的大門框,工程老板肯定是一農村土豪,總想把門框做寬了抹平了,新春佳節(jié)就可以貼副喜氣洋洋的大對聯(lián)。
當初社里與建筑方商定,所有的房子必須裝修好,拎包入住。這些女職工沒有更多時間再去跑斷腿、操碎心,留遺憾的房子裝修上,今天你家敲敲打打,明天他家電鉆轟鳴、塵土飛揚、垃圾遍地。一起裝修好了,一起搬進來,省心、省力、省時間,大伙高興。
交房那天,社領導到場與工程方老板從一樓到六樓,逐層逐間查看,挑不出大毛病,找不出大問題,小細節(jié)的疏忽與彌補,那都不在話下,雙方互相道謝后離去。社辦一小伙子留下與打掃衛(wèi)生的人員負責最后的清理,小伙子發(fā)現(xiàn)樓梯間剩有一桶紅油漆,便要做衛(wèi)生的人,把紅油漆將單元門樓的大門框刷上紅油漆。一遍沒蓋全,再刷一遍。
刷上紅油漆的門洞,紅得耀眼。小伙子說,紅是什么?紅紅火火,還能避邪鎮(zhèn)妖。
搬家前一天,社里領導和部分科室負責人集體來到新小區(qū)的新單元,社長說,你看這小區(qū)的環(huán)境多好,有草有樹、有涼亭。其他幾個單元住的都是市文化局、工商局、審計局的職工,住戶素質肯定都比較高。社領導說,這些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社里效益好了,絕不會忘了職工,首先解決住房這種頭等大事。二是引導其他人,只要好好干,多作貢獻,面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
巡看時,有位學養(yǎng)深厚的老編輯一見紅門便感嘆道:你們看,這里住著12位佳麗。說是佳麗也沒錯,在出版社工作,形象都不會太差。他又說,紅門、佳麗,今后這里就叫紅門十二釵,如何?也有人提出異議,說我們文化單位,還是要文雅一些,應該叫朱門。老編輯回應道,不妥。朱與豬同音,易生歧義。叫紅門好,響亮、喜慶、吉祥。大伙齊聲附和:紅門十二釵,紅門十二釵!
搬家是集體行動,要求一天到位。說是搬家,也沒啥要搬的,床鋪、冰箱、電視等大件,各家都已在前幾天陸續(xù)搬過來了。統(tǒng)一搬家這一天,也就是鍋碗瓢盆,最多的當然是衣服,女人就是衣多鞋多。上午搬家的,是四五六樓,下午是一至三樓。戶主們早有準備,搬家按要求也很順暢,手頭沒有要緊事的職工也都趕來幫忙。四樓到六樓,實際搬進來的也就是兩層四戶,六樓的吳蕓做訪問學者去了加拿大,人家是有功之臣,人不在國內,房子照分,她弟弟把房子鑰匙領了,丟下幾箱衣服與書籍就算搬家了。對面的趙秀云離異后,長期住在娘家,也只是過來看了一下熱鬧。
下午搬進來的是一樓至三樓的住戶。分在一樓的是趙秀芬與周曉蘭。趙秀芬在一編室,周曉蘭在二編室,辦公室緊挨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如果說在辦公室還可以有意避開,但在新單元的門棟里,門對門住著,恐怕再想繞開,就沒有在辦公室那么方便了。也真是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還有就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要說她們倆人的淵源還真是深之又深,倆人同是鄂西一個小縣城的,除了小學不同校以外,初中、高中都在一個學校,初中同級不同班,到了高中就在一個班,兩個那時就結下了很深的感情?;ハ嘀g無話不談,無事不知。倆人又還是年級的“尖子生”,鄂西那地界,山水靈秀,美人輩出,倆人出落得也是人見人愛,典型的美人胚子。在那個縣城里,女娃兒長得漂亮了,也有一些不走正道走邪道的,最后也只能是枉有容顏,終老山中。她倆不是這樣,雙雙考取了省城名牌大學的中文系,有幸的是她倆還同在一個學生宿舍,人家出雙入對的是一男一女,她倆則是一對姊妹花。一起去教室,一起去餐廳,一起進圖書館,一起晚自習,一起逛街買衣服,形影不離。慢慢地,有男女同學在背后議論,說她倆是“同志”。后來她們聽說之后,一陣狂笑:同志。同志。同志怎么說也比異志好。倆人一如既往,同進同出,有說有笑。
這種狀況延續(xù)到大三上學期后,發(fā)生了微妙變化,起因是趙秀芬談了男朋友,照說懷春鐘情是人之常情,正常生理現(xiàn)象,正常情感需求。雖然趙秀芬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細枝末節(jié)都給周曉蘭講了,但周曉蘭心里總是不痛快。你說是羨慕嫉妒恨吧,好像是,好像又不是。從此以后,倆人心里就慢慢生出了隔膜,雖然也時常同進同出,但彼此間的心靈感應就大不如前了。趙秀芬談的男朋友也是同班的,名周奇仁,一個很土的名字。據(jù)說還是他發(fā)了小財?shù)母赣H花了一千元請一位高僧反復測算之后,才討到的大名。小伙子可能是承繼了父親的衣缽,或者是基因使然,一表人才不說,還會見風使舵,投其所好,能高能低,能屈能伸,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能上名校,說是他父親鼓鼓囊囊的腰包起了作用,這也是一種猜測,無人去加以考證。
趙秀芬與周奇仁好上之后,有同學還見到他倆去離校不遠的賓館開過鐘點房。孤男寡女開房干啥?誰都知道,絕對不是討論學業(yè),討論政治、經(jīng)濟和國家大事。后來周曉蘭也知道他們開房的事,一下子從知根知底親密無間的好老鄉(xiāng)好同學好朋友,降至從里到外的厭惡冷漠。
大三寒假,趙秀芬回了老家。如在以往,周曉蘭肯定會一同回去,但她沒回去,留下來準備畢業(yè)論文。也就是在這個假期,留校的周奇仁不知用什么手段,又贏得了周曉蘭的一片芳心,倆人也在學校附近開了鐘點房。
新學期開學后,周曉蘭又有了與趙秀芬和解的意思,趙秀芬以為周曉蘭長大了,想通了,倆人和好如初,又漸漸回到了原先的狀態(tài)。她們倆與周奇仁一起外出野炊,一起逛公園,一起看電影,一起嬉笑打鬧。
事情露餡出在趙秀芬與周曉蘭一起外出逛街買書,周曉蘭在掏出錢包付款時,突然從錢包里掉下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是她與周奇仁的大頭照。周曉蘭迅速彎腰去拾時,已被趙秀芬看得清清楚楚。趙秀芬一下蒙了,大喝道: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曉蘭滿臉通紅。當周曉蘭試圖解釋時,趙秀芬重重砸下“真下賤”三個字,扭頭走了。
趙秀芬一回到學校,立馬叫來周奇仁,連哭帶叫:你與周曉蘭是怎么回事?周奇仁知道與周曉蘭的事已經(jīng)敗露,他內心發(fā)虛,卻還嬉皮笑臉解釋道,你們是好朋友,我也想照顧照顧她……沒等他往下說,趙秀芬揚起手掌,甩了周奇仁一巴掌:周奇仁,你他媽的還真想享齊人之福,人渣,滾!
從此后,趙秀芬與周曉蘭的關系徹底破裂,周奇仁也不見了蹤影。
也怪世事弄人,畢業(yè)后,趙秀芬與周曉蘭一同分到了大江出版社,當趙秀芬知道此事后,也想另擇去處,但想到學中文的能分到出版社也算是功德圓滿,其他單位確實沒有更中意的。再想到出版社兩百多號人,就當眼中無她。后來到了出版社,雖是在隔壁辦公室上班,盡量避免碰面,實在碰上了,也是仰頭朝天。出版社也有消息靈通人士了解她們的過往與過節(jié),但也并未四處張揚。在大學里、在年輕時,有些情史,有些荒唐,也可以理解。后來她們找了對象,結婚生子,各自過各自的生活。
難料的是分房子抓鬮,又弄了個門對門。起先,趙秀芬對住一樓是比較中意的,雖然一樓有點臟,但住戶都是一個單位的,樓上拋物肯定不會太放肆。窗外還有一小塊空地,可以搭一涼棚,以后買車了,還有地方停。但與周曉蘭住對面,總像碗中掉了一只蒼蠅。她也曾想過不搬,但住逼仄的筒子樓怎能與這三室兩廳相比呢。想來想去,只能是少開門,快進快出,與對面視而不見,見而不視。
下午搬家,一陣忙亂。原來還沒有搬家公司,搬家得自己找車和單位派車,搬東西的除了家人就是單位同事和朋友。周曉蘭是進單元門后的第一家,所有上樓下樓的住戶都要從她家門前經(jīng)過,住對面的趙秀芬也得從她門前經(jīng)過。外面不停地將裝書、裝衣服的紙箱往里邊搬,周曉蘭邊拆邊往外扔空箱子。正當她干得起勁時,趙秀芬的兒子背著書包從學校回新家。這孩子也可能太興奮,沒太注意周遭環(huán)境,周曉蘭扔出來的一個空箱子,不偏不倚,砸中了小孩的臉頰,要說一個空箱子砸在一個十一二歲小孩的臉上,只能是讓人一驚,并無大礙。但偏偏紙箱上的鐵皮鉚條一下子刮傷了小孩的右眼,雖未傷及眼睛,但眼角流血。趙秀芬見狀也可能是慌不擇言,或許是舊仇新怨淤積而致,大聲吼了一嗓子:盡干這種下作事!周曉蘭自知理虧,待在房間沒有吭聲。趙秀芬又大聲補了一句:同這種缺德人做鄰居,倒霉!周曉蘭忍不住了,站出來解釋道:我又不是故意,孩子去醫(yī)院敷藥、打針,費用我出。趙秀芬說這是錢的事嗎?周曉蘭回應,那你說怎么辦?兩個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兇,弄得旁邊來幫忙搬家的人也覺得尷尬,好在有眾人勸說,兩人才消聲進屋。
喬遷第一天,門棟里就硝煙四散?,F(xiàn)場的人小聲議論道:等著瞧吧,這紅門之內,恐怕日后難以消停。
當初,建樓的施工方不知是沒有與自來水公司協(xié)商好,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供水都是從頂樓的水箱往下送,每個單元的樓頂就有了一個偌大的用鐵板焊制的大水箱。
搬家不久,住在五樓的黎花叩響了對面鄭曉家的門,她問鄭曉,你有沒有感覺到這自來水流量偏小,很難有嘩嘩的水聲。鄭曉答道,是呀,要不我們上樓頂去看看那個水箱。倆人一同從樓梯間的通道爬上了樓頂。登高望遠,風景無限,倆人感嘆不已:難怪都想住高樓,站得高,看得遠,胸闊氣朗。倆人一番議論之后,才想起上樓來不是看風景的,是來看水箱的。圍著水箱轉了一圈,她們找到了水箱底部的一個大閥門,倆人使盡全身力氣,把閥門擰到了最大量,這下肯定水流量會變大。黎花說,既然上來了,我們還是看看水箱里的水質咋樣。鄭曉說,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的。你等著,我回家拿個手電筒來。手電筒拿來之后,倆人順著塔邊的鐵梯子爬上了塔頂,塔頂進水管雖然蓋上了一塊薄薄的鐵蓋子,但旁邊縫隙還是比較大。鄭曉掀開蓋子,用手電筒往塔里一照,不禁大聲驚呼:黎花,看到了嗎,死老鼠,兩只!兩只死老鼠,已經(jīng)浸泡得像充了氣一樣的鼓脹。這水不能用,下樓后,她倆挨家挨戶告知,樓頂水箱有兩只死老鼠。整棟樓一下子炸了鍋,原來搬進新家,喝的水都是泡有死老鼠的水,想著都惡心,說著都想吐。咋辦?只能各家各戶提著大桶,端著水盆,去附近的取水點取水。搬新家本來是件令人高興的事,一下子卻變得連水都要一桶一桶往樓上提,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黎花對鄭曉說,這事是我們發(fā)現(xiàn)的,還得要負責到底,你是副主任,你說咋辦?鄭曉知道黎花是個不愛管閑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女人。黎花是美編,她那個辦公室是全社最臟的,即使掃帚倒地也懶得扶起來。鄭曉說,剩下的事我來辦。第二天她去找了社辦主任,主任說,這類事以前都沒遇到過,要說房屋維修社里可以做,這死老鼠的事,我也不知道咋辦。社領導開會的開會,出差的出差,休假的休假,我看還是你們各家先調點錢,把水箱清洗一遍,等社領導回來再作定論。
也只能這樣了。鄭曉從社辦出來,正好碰上出差直接回到社里、住在四樓的唐果,她是人事部主任。唐果一聽說此事,立刻說,我倆去找能清洗水箱的公司。她們很快找到了,對方開價六百元,不還價。
鄭曉對唐果說,人家這要價好像算好的一樣,12戶,每戶50元,價格有點高。唐果說,不管那么多了,清洗水箱要緊。
她倆挨戶收錢,對她倆熱心為大家服務,住戶都很感謝。但對死老鼠一事,有人還是心生埋怨,就如同端起一碗香噴噴的稀粥,突然發(fā)現(xiàn)里面多了一粒老鼠屎,添堵、惡心。錢很快收齊了,六樓出國的吳蕓和住娘家的趙秀云的錢,由唐果出了。有人覺得唐果又出力又多出錢,說要平攤。唐果說,不用了,我們這12戶能住到一個單元,也是緣分,關上大鐵門就是一家人。以后遇到什么事,我們互相幫襯,把我們紅門里的日子過好。
死老鼠撈起來了,水箱經(jīng)過三次清洗消毒。進水的蓋子也做了密封處理,紅門里的住戶喝上了干凈、放心的水。
社領導回來之后,在會上表揚了唐果與鄭曉:對于涉及群眾利益的事情,對于群眾關心的事情,就應該這樣挺身而出,救危解難。至于清洗水池的錢,這還確實是個特例。以前沒有發(fā)生過,財務支出也沒有這樣的項目,現(xiàn)在對財經(jīng)支出的紀律很嚴格,每月上面都要查,只要上面對這件事認可了,我們會把這六百元錢補給十二位住戶。
唐果與趙秀芬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像跳舞似的左晃右搖。她們雖然都在山區(qū)長大,走山路與走丘陵地區(qū)的田埂可不是一碼事,加上剛下過雨,窄窄的田埂很滑溜,稍不留神,就會踩入旁邊的水田,掉下去后,把鞋拔出來都得半天??偹氵€好,走過長長的田埂,褲腿沾滿了泥,但沒掉下去。唐果說,走山路,雨過無泥,只要有力氣,爬山越嶺不費心思。走這田埂,要眼到心到腳到,隨時調整身體重心,都是農村,走路卻不一樣。
她倆下鄉(xiāng),是為總編室王主任入黨的事做家庭調查。到了村里之后,村支書接待很熱情,被調查對象的情況介紹也非常詳細。支書最后說,有一件事我也必須告訴你們,不說是我的問題,說了你們覺得重要還是不重要是你們的事。唐果說,該給組織說清楚的必須說,這是對被調查人負責,對黨負責。支書說,也沒別的,就是他的舅姥爺當過幾年的保長。唐果問,有劣跡嗎?支書說,這個我們以前都查過,他既沒貪贓枉法、魚肉鄉(xiāng)民,但也沒干多少有益鄉(xiāng)民的事,也就是維持,在上頭領點俸祿。支書補充道,小王出生時,保長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了。
唐果要支書把調查對象家里的社會關系、政治面貌、經(jīng)濟狀況寫一份證明材料,然后補充說,那個保長舅姥爺就不要寫上去了,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
拿到證明材料,在往回走的路上,趙秀芬不解地問,唐姐,保長的事你怎么要他不寫上去呢?
你呀,還是太年輕,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王主任連見都沒有見過,既無蔭庇,又無牽連,寫上去會節(jié)外生枝。要是他們之間有糾葛,那必須寫。但陰陽兩隔,不能讓死人連累活人吧。
這我就搞不懂了,社里都在傳,王主任入黨后,就要提副社長,說是上面有要求,進社領導班子,必須是黨員。
唐果哈哈一笑:這有什么搞不懂的,入黨提干,這是組織的決定,也是對人家的認可。人嘛,要知道成人之美。
但社里職工覺得應該提你當副社長的呼聲也很高呀,你早就是黨員,當中層干部的時間也比他長,工作能力、工作業(yè)績都不在他之下。
唐果岔開話題,芬子,你朝前看,那是什么?
青山。
你再往前看。
藍天白云。
你再往前看。
你不會要我看到外星和外星人吧,再往前看,就看到我們老家了。
這就對了。我們從那里來的,從大山深處來的,能到省城上大學,能到眾人羨慕的出版部門工作,你覺得有必要去整天想著當個什么長、什么官嗎?
唐姐,恕我不客氣地說,你思維錯亂,你所說的這些與當副社長不搭界。
芬子,我一點都不錯亂,一點都不故作姿態(tài)、自視清高。我知道,我與王主任晉升副社長的呼聲都很高。二中選一,總得要有人謙讓,如果都去明爭暗斗,互相挖墻腳,使陰招,弄得魚死網(wǎng)破,未必做人只有這一條道可走嗎?人啊,在成全別人的時候,也是在修煉自己,提升自我。
反正你的這些道理,在我心里行不通,你這些高尚理論,說服不了我。
做人哪,我從來沒想到要去說服別人,我只想說服自己。不過,到縣城住下后,我還想與你往下聊,還想聊聊你與周曉蘭的事。
唐果與趙秀芬、周曉蘭是鄂西鄰縣的。早她倆十年上的省城同一所大學,她倆也是唐果從學校選到出版社的。唐果稱她倆一個芬子,一個蘭子。她們也稱唐果為唐姐。芬子與蘭子之間的過節(jié)也是到了出版社后,唐果才慢慢了解到的。
在縣城旅館住下之后,吃過晚飯,她們沿著縣城旁的小河一邊溜達一邊閑聊。
芬子,你與蘭子那點事,未必就終身難解。
想不到唐姐單刀直入,芬子愣了一下,不無怨恨地說:奪人之愛,這道坎,怎么能邁過去?
未必這個結要伴你終身?搬家那天你們吵架的事,我也聽說了,人家蘭子也是無心之過,你就要新仇舊恨一起迸發(fā)?
唐姐,我真的沒有你那么大度,那惡心的事,怎么也忘不了、抹不去。
那個姓周的已經(jīng)從你們的生活中消失了,還要念念不忘嗎?
一時無話,只有緩慢的腳步聲和旁邊小河靜靜的流水聲。
芬子,我跟你講一個類似的故事,你愿意聽嗎?
你講吧。
也是一個鄂西山區(qū)的女孩,也是考進了省城一所名校,畢業(yè)后分配到了她心儀的出版社。因為要出版一本關于本省水利建設方面的書,她認識了水利廳一位大學畢業(yè)不久的小伙子,交往中互生情愫,后來倆人戀愛了。已經(jīng)到了快要談婚論嫁的時候,小伙子移情別戀,挖墻腳的是她的“閨蜜”,也在一個出版社?,F(xiàn)在她們都已經(jīng)結婚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們同住一個單元。當初,她怎么也走不出突然降臨的人生陰霾。如果與一個不搭界、相距甚遠的女人,弄出一些花花草草,最后走到一起,也許心里還可以接受,而偏偏是自己的閨蜜,偏偏還在一個單位,而分新房時,還偏偏在一個單元。
芬子,你知道這個故事中的女孩是誰嗎?
是誰?
是我!
哇。真的?
真的。那個女人就是現(xiàn)在住在我們單元二樓的葛琴。
想不到這樣的故事,遍地都是。
唉,都是過去了的事,要不是你,我不會舊事重提。
那你現(xiàn)在的先生知道這事嗎?
知道。我們交往一段時間后,我主動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給他講了,我說,給他一個星期的時間,想好了再來找我。三天之后,他就來了,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只看重今天。我倆相擁而泣。
唐姐,想不到你也有這么重的傷痛,你當時是怎么走出來的呢?
唐姐沒有即刻回答,而是轉過身,對視著趙秀芬的雙眼,緩慢而又沉穩(wěn)地說:這個世界好大,而我好小。屬于你的跑不了,不屬于你的千萬別去強求。人活著,就應該活得高人一頭。不是比身高,也不是比地位、比金錢,而是眼界,由里而外的那種眼界。
唐姐,這次與你出差,真是太有收獲了。
過獎了。人活一世,修煉一生,即使修煉不到家也沒關系,只要你在修煉,你就會輕松,就會愉快,就會少了許多煩惱。
我是不是應該要與周曉蘭改善關系呢?
不知道。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與我家先生現(xiàn)在與葛琴一家見面都是熱情招呼,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以前的那些事。
我懂了。
真懂還是假懂,那是你自己的事。人生苦短,何必讓煩惱纏身。
唐果與趙秀芬從農村調查回來后,因為太晚,沒有去社里,而是直接回了家。當唐果正準備開門時,住對面的鄭一鳴帶著一位男士也上樓到了家門口。
鄭一鳴說,唐主任好!
唐果說,好,好,你也這么晚才回。
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社人事部的唐主任,這是我新男友崔天浩。
唐果趕緊轉身說:崔先生,你好!
對方也很有禮貌地回應:唐主任好!
唐果趕緊開門,道一聲晚安之后,就進了家門。
唐果如此局促、倉皇,不為別的,只因為對面的鄭一鳴男友換得太勤,人還沒認準,又換了一個。不是鄭一鳴感覺到不好意思,而是唐果感覺到不好意思。每次開門時,如果聽到對面有動靜,她會在門邊稍等片刻,等對面的人走了之后,她才開門下樓。上樓回家時,也是捷足先登,快上樓,快下樓,快開門,快進屋,她怕遇到尷尬事。鄭一鳴則若無其事,倒是唐果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在不該出現(xiàn)的場合見到了不該見到的人
鄭一鳴是社里的頭牌美編,這并非自封,而是全社公認的。她的父母親是一所省管高校的老師,夫妻倆學的工科,教的也是工科。他們也曾希望鄭一鳴學醫(yī),但鄭一鳴只當耳邊風,她說我以后想干啥你們別管。父母原都想生一男孩,名字都商量好了:一鳴。是一鳴驚人也好,還是自鳴得意也罷,反正要鳴,要發(fā)聲,要留痕。生了女孩后,他們也曾想把名字改一下,女性化一點。當鄭一鳴長大后,征求她意見時,她立馬回道:不改。有什么好改的,名字就是個符號,叫龍叫鳳,未必就能成龍成鳳,叫一鳴,就真的能一鳴驚人?一鳴就能震懾天下?那是做夢。也許有這樣的人,但我不是,我只想一鳴可人,有人想有人疼有人愛足矣。
一鳴從小叛逆,父母設計的人生之路,她毫無興趣。她一往情深喜歡上了繪畫。有空就描摹,家里物件畫夠了,就給父母畫像,給老師畫像,給同學們畫像,還真是那么回事,很傳神,很能抓住人的特征。就憑一支畫筆和比較過硬的功課成績,她考入了中央美術學院。畢業(yè)后,北京有幾家單位想要她,她也曾有過在皇城根底下一鳴驚人的打算,但環(huán)顧四周,訪師兄師姐,覺得在京城立足,有所成就,并非易事。正好父母也要她回省城,可以互相照顧。鄭一鳴起初不依,最后開出的條件是,回來可以,有關我個人的一切事宜,不得干涉。父母只好應允。
回到省城,毫無周折,鄭一鳴就進了大江出版社。不假時日,她所設計的封面、插圖、宣傳冊,就是與眾不同,構思、意境、美感均屬上乘。藝術創(chuàng)作靠作品服人,連入社多年的老美編也認為此人是社內翹楚。加上她為人處世不冷不熱,不偏不倚,不說三道四,在社內既無稱姐道妹的至交,也無遭人詬病的宿敵,她就是獨一個,跟誰都好,跟誰都不真好。
來社里不久,省里要開外貿會,選中她去設計一幅大會的背景圖板。這在有些人看來是個露臉的活,但鄭一鳴并不覺得這有多重要,也不覺得這有多么不重要,率性而為,很快畫出了草圖。圖中包含了本地的地標、江河、人文等元素,奪人眼球的是一對俊男靚女稍顯曖昧的肢體語言。初審時,有人認為似有不妥,送到主管副省長那里最終拍板時,他對此大加贊賞。做貿易是什么,就像男女戀愛,從相識、相知到相愛相戀,握手擁抱,融合融通,這是畫面給我們的一種暗喻。以前的那種傻大黑粗,直觀表達,既不具美感,也無人認同。鄭一鳴的背景設計一下得了一個頭彩。
也是在設計與制作的交往中,她認識了辦公廳的一位秘書,小伙子叫秦剛,這位身在高處的年輕人,完全被鄭一鳴的風韻、專注、投入迷倒了。秦剛總是找各種機會去接近鄭一鳴,給她買中餐,買水果,送她回家,陪她看電影,反正只要是鄭一鳴需要的,他都去做。
有一天晚上,在送鄭一鳴回家的路上,秦剛把憋了好久的心里話說出來了:一鳴,做我女朋友吧!
鄭一鳴“哦”了一聲:我們這一段不是一直在戀愛嗎?
秦剛沒想到幸福來得這么突然,顯得手腳無措。
你呀,一個大男人,扭扭捏捏、云山霧罩的,你的那點想法我早就猜到了。這話讓秦剛猝不及防,囁嚅道:我該做什么?
做什么?這還用問嗎?結婚,我還正想嘗嘗結婚的滋味。
這下,秦剛感到的不是幸福來得太突然,而是幸福從天而降,已經(jīng)墜入自己懷抱,得趕緊抱住,絕不撒手。
很快倆人就結婚了,婚后的日子甜甜蜜蜜。
秦剛當秘書,事務纏身,鄭一鳴不會做家務,秦剛把母親從另外一座城市接來,專門料理家里的事情。過了一段時間,婆媳相處不太和諧,雖然沒吵架、沒紅臉,但總是不熱絡。母親說,你媳婦太冷。秦剛也給鄭一鳴很委婉地提到了母親的看法,要她注意點。鄭一鳴異常平淡地說,我冷嗎?我自己怎么沒覺得??磥砥畔标P系難以調和,秦剛沒法子,只好讓母親打道回府。后來又請了一個保姆,也是同樣的說法,覺得女主人太冷,還沒等到主人辭退,保姆主動告辭了。
家里無人料理,好多事情就打起了亂仗。倆人先是打嘴仗,后來是互生罅隙。
秦剛在外面應酬,喝多了酒就會躺在沙發(fā)上,當著鄭一鳴如數(shù)家珍般地說起單位誰提了正科級,誰當了副處長,誰跟誰經(jīng)常在一起打麻將,誰到誰家去送禮,誰跟誰在背后使陰招。
聽了這些,鄭一鳴一臉漠然。實在忍不住了,她說,秦剛,你不要再給我說這些破事,你那里就是一個染缸,互相算計,互挖墻腳,你爭我斗,機關算盡,想的就是當一個小科長、小處長、小廳長,還有什么?還有什么!
秦剛說,你這話不對,廳長可是大官。
那是你覺得。在我這里,一概是小人,一幫小人。
鬧來鬧去,日子沒法過了,鄭一鳴提出分手。秦剛有過哀求,鄭一鳴無動于衷。她說,秦剛呀,剛開始結婚時,你還行。過了沒多久,你床上的那點功夫,是既不勤,也不鋼。整天就是惦記著、念叨著什么科長呀、處長呀這些事,煩透了。
男人最怕傷自尊,特別是床笫之事,倆人只好分了。
鄭一鳴最后說,秦剛,我當初跟你結婚是真的,現(xiàn)在跟你離婚也是真的,我從不說假話。
離婚之后,鄭一鳴對男人似乎毫無興趣,又好似興味盎然,其樂無窮,她不停地換男朋友。與之交往的,有的是單身,有的則是有家室的。
住在紅門里的同事,幾乎都見過她把男人帶回家里,并且是常換常新。從外表看,都是比較俊朗的男士。
據(jù)曾經(jīng)與她有過交往的男士透露,想與她深交,就必須做到三條:
第一條是只上床不結婚。
第二條是必須先全身脫光,讓她畫一幅裸體像。但她會在男人的眉眼與臉部稍作遷移,絕對讓人看不出這是誰。
第三條是倆人之間的私情,不得泄露。如果對方的老婆和女朋友女情人找上門扯皮打架,她會動用一切手段反制。直至對方身敗名裂,或是家破人散。
這三條可能所有與她交往的男人都忠誠遵守。幾年來,從沒有人找上門扯皮生事。
鄭一鳴還真在美術館舉辦了一次男性裸體畫展,展名《另一半的美》。她在前言中寫道,“為什么我們以往只看到女性的裸體展,這不公平,也不全面,女人的另一半也很美?!闭褂[轟動一時,很多女士前往參觀,其中還有不少在校的女大學生。鄭一鳴還真是一鳴驚人。媒體不知出于何種原因,都只發(fā)了一條很短的消息,既未加任何評論,也未有參觀者的觀感。
鄭一鳴還一如往常,照常上下班,照常帶男朋友回家。從她的表情,既看不到辦了一次個展的歡心,也看不到別人議論紛紛時的惶措,她還是她。
這天晚上,當她與崔天浩在云雨變幻中共赴巫山時,電話突然響了,興味驟降,她不情愿地拿起聽筒,還咕噥著:真掃興。
打來電話的是她母親。媽,這晚了打電話有事嗎?
有事。還是大事。
怎么,父親身體不好?
不是,但是你父親的事。
你說吧,什么事。
鄭一鳴捂住聽筒對崔天浩說,你走吧,改天再聚。我媽電話,肯定有要緊事。
母親在電話里把事情說了:鄭一鳴的父親今年晉升教授,材料都已報上去了,現(xiàn)在的問題是系里只有兩個名額,排在第一的,無論從哪個方面衡量,都是板上釘釘?shù)氖?,何況人家已經(jīng)申報了三次。鄭一鳴的父親與另外一位副教授在硬件與軟件方面,屬于旗鼓相當,在專業(yè)論著方面似乎還略勝一籌。鄭一鳴的父親很著急,今天晚上拎著禮品,專門去找了分管職稱評定的副校長。禮品副校長收了,只說這事很敏感,大伙都盯著的,難度太大。鄭一鳴的父親回家后,坐在沙發(fā)上唉聲嘆氣,母親也是毫無辦法,所以才深夜給鄭一鳴打電話。
這次評不上,就算了吧,等下一次。
話可不能這么說,越拖難度越大。教授里還分等級,這個臺階跨上去了,才能再奔上面的臺階。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
這事就這么重要,非得要弄這么個頭銜?
你不知道呀,現(xiàn)在無論是申請科研項目還是外出講學,副教授比教授差遠了。再說,以后退休的待遇也不一樣,退休金差了一大截。
不就是錢嗎?等我畫出名堂了,我賣一幅畫,說不定就抵老爸十年的退休金。
你不要畫餅充饑,紙上談兵。
那您說我能做什么?
你給秦剛打個電話求求情,他現(xiàn)在是教育廳的副廳長,主管高校。
老媽,我沒聽錯吧。我倆離婚好多年了,并且是我主動提出來的,人家現(xiàn)在有老婆孩子,你叫我怎么開口?
鳴兒,就算我和你爸求你了,人家秦剛是個好孩子,說不定能幫上我們的。
媽,您叫我怎么說您呢,您不是拿著女兒的臉當抹布嗎?
說到這里,鄭一鳴把電話掛了。
整整一個晚上,鄭一鳴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第二天一上班,鄭一鳴還是給秦剛打通了電話。雖然好久未聯(lián)系,但鄭一鳴還存有秦剛的電話。
電話接通,秦剛即刻說了聲:鳴鳴好!剛上班就給我打電話,有事嗎?
鄭一鳴遲疑片刻,還是把父親評職稱的事說了。秦剛回話:這種事確實很難辦,我來想想辦法吧。
最終的解決結果是,從其他院系調劑出一個名額,讓三人都晉升教授,避免了你爭我奪、魚死網(wǎng)破,有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鄭一鳴給秦剛寄去2000元的購物卡,以示酬謝。秦剛先后幾次給鄭一鳴打電話,想約她出來吃飯、喝咖啡、唱歌,鄭一鳴不是說她在外地組稿,就是說在北京學習,婉言謝絕,不愿再有瓜葛。她認為,離了就是離了,斷了就是斷了,不再藕斷絲連。對秦剛、對自己都不好,不喝“后悔藥”,不吃“回頭草”。
住在二樓的葛琴與孫彤和住在三樓的李子明與張越都是本市人,她們在大城市上學,在大城市結婚生子,即使像葛琴這樣搶了唐果的男朋友,內心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適者生存,競爭上崗。雖然不用表露,在她們內心,總是有種心理上的優(yōu)越感,所以她們來往比較頻繁。對唐果、趙秀芬 、周曉蘭這些來自農村山區(qū)的同事,內心總是不好接納,即使你上了大學進了城,但你的裙擺后頭,還是有條農村人的尾巴,即使我不去掀開看,但尾巴還總在那兒。
這四家走得近,最鮮明的特征是一起打麻將。搬到新家的第三天,就在葛琴家支起了桌子,開始砌“長城”。那個時候,剛開始有了電動麻將桌,她們四家一起去批發(fā)了四張麻將桌,按順序輪流轉,挨個兒坐莊。今天在你家,明天去她家。有意思的是四家的男人也是“麻將迷”,這樣就分成了男一桌,女一桌,各就各位,免得男女混戰(zhàn),以防其中的貓膩。有時是隔天打一場,有時連軸轉,天天晚上點燈鏖戰(zhàn),殺得天昏地暗,到了凌晨還不愿下桌。四家的男人都在市里有頭有臉的單位,上班遲一點,下班早一點,全由自己掌控,自由度極高。
最痛苦的是四家的四個孩子。雖然把他們關在小房子里做作業(yè),但外面和牌的尖叫聲,出錯牌的爭吵聲,付錯錢的責罵聲,還有他們弄夜宵時鍋碗瓢盆的撞擊聲,聲聲驚心,常常讓孩子們心神不寧。他們又不敢抗議,只有悶在心里。
有時四個孩子在走廊過道上見面后,說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麻將驚魂,但又無可奈何。他們始終搞不明白,為何大人對麻將如此癡迷,如何不舍晝夜,如此樂此不疲。他們也曾小心翼翼給各自的父母提起過,但一句你好好學習,大人的事別管。他們也不敢再多說什么。
有一次,葛琴家的電熱毯開到高檔,麻將桌上奮戰(zhàn)數(shù)小時忘了拔,結果著了火,幸好只燒了幾床被子,有同事提醒她,這是上帝在告誡你們。葛琴一笑:上帝管天管地管日月,怎么也不會管到打麻將。牌照打,夜照熬,興致不減。
那個時候,還沒有推行垃圾裝袋,更別說垃圾分類,使用的是垃圾通道。各家出門之后,掀開一塊薄鐵板,把垃圾倒入通道,垃圾順著通道,掉到一樓的小垃圾屋,清潔工從里邊裝入板車拉走。
垃圾通道最怕的是堵塞,堵了之后,垃圾就掉不下去,越積越多后就會堵死。垃圾天天有,通道下不去,紅門就遭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不知是紙箱卡住了,還是其他物件卡死了,垃圾完全掉不下去了。
最早發(fā)現(xiàn)垃圾通道堵死的是五樓的黎花,她趕忙下樓叩響了唐果的家門:唐主任,垃圾通道堵死了,散發(fā)出臭味。唐果趕忙找出手電筒,朝通道里一照,確實是堵死了,并且還堵得非常嚴實。她說,黎花,總是可以找到辦法的,我去涼臺上把大竹竿拿來。唐果拿著竹竿出來了,她家老公也出來了,一陣捅戳后,堵著的垃圾紋絲不動,唐果老公說,這里面卡得太嚴實了??磥碇缓命c火燒,把里面卡著的物件燒塌了,垃圾才能下去。他說,前不久他父母住的樓房垃圾通道堵了,也是燒過之后才通的。唐果說,會不會引發(fā)火災?有沒有危險?她老公說,通道都是紅磚砌上去的,并且很厚實,不會有危險的。他們往通道點了一把火,一邊燒一邊用竹竿往下捅。不一會兒,整個樓道濃煙四溢,焦煳味到處串。各家各戶都打開了門,急切地詢問怎么回事,唐果趕緊從樓上往樓下走,挨家挨戶告訴大家,不要驚慌,這是在燒通道里的垃圾,再不清通,以后,垃圾就沒法倒了。得知情形后,有的住戶趕緊出來幫忙。二樓與三樓四男四女的兩桌麻將,也不得已暫停片刻,他們從家里跑出來,對唐果說你們千萬要小心失火。唐果說,你們放心,不會出什么事的,我跑上跑下盯著哩。兩桌牌友又回到了房間,牌桌上,有人開腔了:你看這農村來的人,動不動就蠻干,以為是山里燒荒。也有人搭腔:可不能這么說,這也是個辦法,要不疏通,我們的垃圾都無法倒了。過了一會兒,隨著“轟”的一聲,卡住的部位被火燒通了,垃圾全部掉到一樓的垃圾小屋里。煙霧雖然還未全部散去,唐果就急著拿出手電筒朝通道里照了照,發(fā)現(xiàn)沒有了垃圾殘留,一照見底。她長長吁了一口氣,再不疏通就要垃圾封門了。第二天,她寫了一張紙條,貼在紅門上:懇請住戶不要將紙箱等大物件扔進垃圾通道,不然的話,影響的是我們自己。
火燒垃圾通道,后來還成了社里告誡分散于各地住戶的典型案例和居家故事。
周末,二樓三樓依然擺開了兩桌麻將,仍是男女分開對壘,激戰(zhàn)正酣。
一樓周曉蘭家里,也是熱鬧非凡。大桌擺開,大杯喝酒,大聲說話,大聲喧嚷。老家一下子連大帶小來了十幾位親戚,他們都是周曉蘭父母的至親,也不住在縣城,而是離縣城一二十公里的大山里面。那時通訊不便,他們既沒告知縣城周曉蘭的父母,也沒給周曉蘭任何信息。農閑時節(jié),相邀之后,說來就來了。他們也無事相求,只是想來省城看看當了大編輯的周曉蘭,順便在省城逛逛,他們帶來了幾大包土特產(chǎn),干竹筍、干蘑菇、干木耳、干豆角,還有熏好的臘肉。
進屋之后,周曉蘭丈夫忙不迭地趕緊準備晚飯。他老家也在農村,對農村來的親戚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把冰箱里、儲藏間里所有的食材悉數(shù)拿出來,煎炒烹炸,兩張桌子一拼,十來個菜就擺上了桌。親戚們也不會講客套,自己找碗筷,自己斟酒,然后就熱熱鬧鬧開吃了。
周曉蘭趁他們飲酒正酣時,悄聲出門,站在門邊獨自發(fā)呆。她著急的是,晚上這么多親戚怎么睡覺?那個時候,一般來客都在家里搭床支個鋪,三兩個人還是能對付的,來客沒有住賓館的習慣。如果夜宿酒店,那可是一筆不菲的開支,即使你舍得掏錢,周邊幾公里以內也沒有賓館,這一下來了十幾個人,該如何安頓呢?這些農村親戚,一點都不能怠慢。山里人都很重情義,周曉蘭要是去他們那里,哪怕家里只有一只正在下蛋的雞,也會毫不猶豫地宰殺,之后給周曉蘭煨一罐香氣撲鼻的雞湯。
正當周曉蘭一籌莫展時,趙秀芬回來了。她問,蘭子,怎么啦?趙秀芬自上次與唐果出差回來后,似乎想明白了人世間的許多事情,她主動向周曉蘭示好,周曉蘭受寵若驚,仿佛在暗夜天邊冒出了一輪新月,畢竟是同鄉(xiāng)同學又是同事,人生能有三同經(jīng)歷的肯定有,但不會太多。倆人雖然還沒達到和好如初的那般境界,但已是冰消雪融。
周曉蘭將為難之事剛說完,趙秀芬說,蘭子,別著急,這紅門之內還擠不下十幾位農村來的親戚?我家里有一個空鋪,走,我和你一起去找唐姐。找到唐果,她二話沒說,可以騰出一個床鋪,安頓兩位。然后,她們又上樓找黎花,黎花起初面有難色,但很快還是答應可以住兩位。唐果又叩開了鄭曉的門,話還沒說完,鄭曉說,周末我正好回娘家去看父母,老公與孩子去鄉(xiāng)下看公公婆婆了。她把房門鑰匙往周曉蘭手里一丟,我這里有兩張床,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令周曉蘭撓頭的事,一下子就化解了,一下子就有了著落。一塊不期而遇、不大不小的石頭總算落了地。下樓時,周曉蘭還邀唐果與趙秀芬一起去與親戚們喝杯酒,倆人也沒推辭,都是鄂西老鄉(xiāng)嘛,她倆挨個兒給周曉蘭的親戚們敬完酒之后,才起身告辭。
看到親人們很盡興,周曉蘭很高興,也覺得有面子。有親戚說,我們總怕你們大城市的人瞧不起我們農村人,沒想到你們這么熱情。周曉蘭說,我們都是農村出來的,根還在鄂西,在大山里。
招呼客人洗漱歇息后,周曉蘭與老公清理打掃,又忙活了半天。第二天,他們找朋友借了一輛面包車,把親戚們拉到長江大橋、黃鶴樓、東湖轉了一圈,傍晚在火車站附近一家酒店吃完晚餐后,買好火車票,把他們送上火車,然后揮手告別。
第二天,他們把親戚帶來的土特產(chǎn)給趙秀芬、唐果、黎花、鄭曉各送了一份,給二樓的葛琴、孫彤,三樓的李子明、張越也送了一份。給鄭一鳴送去時,她不在家,只能等她回來時再送。六樓的吳蕓、趙秀云就沒法送了。
夫妻倆從迎客送客到分發(fā)土特產(chǎn),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過了兩天,周曉蘭見鄭一鳴上樓,便把要送的最后一袋土特產(chǎn)拎上樓,但見鄭一鳴站在門口,急得滿頭是汗,原來她回來開門時,鑰匙的前半截斷在了鎖孔里。
周曉蘭把拎上來的袋子給了她,鄭一鳴連聲道謝,她想下樓,去樓下的公用電話亭給崔天浩打電話,但突然想到他已去北京出差,遠水解不了近渴。周曉蘭說,一鳴你別著急,我去叫我老公來看看。就在周曉蘭下去叫老公時,對面的唐果與她老公也出來了。看到了斷在里面的鑰匙,都覺得第一步,必須把斷在里面的半截鑰匙掏出來,不然就是請開鎖匠來也毫無辦法。
唐果老公對唐果說,你去家里找一個針,針越長越細越好。長針找到了,他對著鎖孔,小心翼翼往外掏,手掏酸了,周曉蘭的老公接過針繼續(xù)掏,慢慢地還真把那斷在里面的半截鑰匙掏出來了。然后兩個男人拿著斷了的半截鑰匙,又要鄭一鳴從鑰匙扣上取下另外半截鑰匙,對三位女人說,你們等著,我們出去找鎖匠,再配一把新鑰匙。唐果招呼她們去家里喝茶,并對鄭一鳴說,還是男人有辦法,有男人就有依靠,千萬別著急。過了一會兒,兩個男人拿著新配的鑰匙上了樓,門一下就打開了。鄭一鳴喜極而泣,趕忙謝過兩位大哥和兩位大姐,請他們進屋坐一會兒,給他們煮咖啡。他們都說時間不早了,門開了就好,然后各自回家。
社領導耳聞紅門里傳出的一些事情后,覺得還是要選一個人出來承頭管理一下,也就是選一個樓棟長。選票發(fā)出去后,唐果全票當選。社領導說,這可是一個不發(fā)紅頭文件,沒有一分錢職務津貼的做義工的民間領導。唐果很高興地應承了。
走在下班的路上,趙秀芬憤憤不平地對唐果說,唐姐,你說這是什么事呀,副社長不選你,卻讓你當什么樓棟長。唐果拍拍趙秀芬的肩膀說,芬子,你想錯了,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人生在世,不能老盯著那些發(fā)光發(fā)亮的地位和位置,要知足。我還真的感謝大家信任我,做樓棟長也是一份榮光。你想呀,上班滿打滿算也就一天八小時,算上加班也就一天給你算上9小時,其余時間你在哪里,還不在紅門里面嗎?我為大伙多做點事,多服點務,也是在為我自己做事、服務。我也是紅門里的一分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一個人如果老盯著高處,不看到腳下,會埋怨一輩子,嫉恨一輩子,折騰一輩子,最后也會痛苦一輩子。
趙秀芬似有所悟。唐果接著說,你還真把我上次給你說的聽進去了,與蘭子關系改善了,上次招呼她家的親戚,你做得讓我對你刮目相看。一個人真正讓人從內心臣服你、敬佩你,不是在你結了多少道“梁子”,逞了多少次所謂的英豪,而是在你解開了多少疙瘩,化解了多少矛盾。宜解不宜結,有結須破解。人所活的質量的高下,也許就在于此。
又是一個周末,二、三樓的“麻將戰(zhàn)”照例上演。先是葛琴發(fā)現(xiàn)兒子已不在房間,她是感覺冷,要求暫停片刻,回房間找衣服時,沒有看到兒子,也不在衛(wèi)生間,她好像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兒子走出家門。其實是這幫麻將女人太專注,兒子在十點鐘就出走了,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她一慌張,孫彤 、李子明和張越也連忙起身,回家看看自家的兒子、姑娘。不看不打緊,他們都不在家。 四個女人趕忙找到在另一家牌桌上的四個男人,他們這下才感到事態(tài)嚴重,四個小孩肯定是集體出走了。
走廊上一陣喧嘩,把唐果一家也鬧醒了。唐果趕緊下樓,問清緣由后,對他們說,別慌,我們一起去找。她挨家挨戶叫醒了其他幾家,一聽說四個孩子集體出走了,他們趕緊穿衣起床,來到了紅門下。 深更半夜,整個單元在家的大人們匯集在一起,有的說,我早就發(fā)現(xiàn)四個孩子曾經(jīng)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大人們一走近,他們又不說話了。有的說,這么晚了他們會到哪里去呢?會不會坐火車、乘汽車去了外地呢?報紙上還真有報道過,小孩不滿父母一回家埋在牌桌上,集體出逃抗議的。
唐果說,既然各位選我當樓棟長,我就得管事。今天這事也算是個突發(fā)事件,別的大伙就不討論了,現(xiàn)在第一位的是把四個孩子找回來。搭車去外地的可能性我估計不大,他們身上可能也沒有買車票的錢。四個小孩子的家長也回應:那是的,他們一般只有吃早點的零花錢。唐果接著說,即使他們有錢,四個小孩晚上去車站,沒有大人帶著,人家也會盤問的。當然,在沒有找到之前,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我們現(xiàn)在還是就近尋找,我們兩人一組,一組去派出所報告,另外的就分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到孩子們最可能去的地方尋找。
深更半夜,四個小孩集體出走,他們的家長著急,其他的大人們也一樣著急。
網(wǎng)吧、游樂場所、小公園、路邊小賣部,四路人馬邊走邊問,邊找邊喚小孩的名字。
去派出所的一路,報告情況后,值班民警開著警車在方圓幾公里的范圍內邊搜尋邊打聽。
陸陸續(xù)續(xù),幾路人馬都回來了,都沒有找到。
平時在牌桌上玩得風生水起,豪氣沖天,樂而忘憂的四個小孩的父母,此時才體味到了焦灼的滋味。不停地絮叨,這該怎么辦呀,他們會去哪里呀?
又過了好一會兒,最后去北邊尋找的唐果與周曉蘭回來了,她倆把四個孩子領回來了。家長們喜出望外,猶如經(jīng)歷了一次生離死別,一個個摟著孩子喜極而泣。
唐果與周曉蘭是在北邊一處工地上找到孩子們的。這里正在進行下水管道的施工,路邊排放著一根根超大水管。她們邊走邊尋,忽然發(fā)現(xiàn)涵管里光亮一閃,馬上引起了她們的警覺。原來她們也聽說過有流浪人員,在涵管中鋪上稻草或撿來的破棉絮,在里面過夜。兩個女人大聲說話,互相壯膽,走進中間一個涵管,用手電筒從管口往里一照,只見四個小孩蜷縮在里面,似醒似睡。他們出走時,還不忘帶了一只小手電,剛才,倏然一閃的亮光,就是小手電筒發(fā)出的。
在領他們回家的路上,唐果說,傻孩子們吶,現(xiàn)在天氣變涼了,這么晚了你們跑出來,凍病了怎么辦?你們的爸爸媽媽正在到處找你們,他們好著急。
葛琴兒子說,他們才不會著急,他們只會急著打麻將。
周曉蘭小聲對唐果說,有不滿就會有反抗。小孩子們都忍受不了啦。
是呀,大人們貪玩,苦了孩子,也會害了孩子。
從出了孩子相約出走事件之后,二、三樓四家的麻將雖然也還打,但打得少多了,有時十天半月才玩一次。也許在尋找孩子的那個晚上,他們意識到了畫地為牢、親城疏鄉(xiāng)、不冷不熱對待農村籍貫的同事不妥。有了為難之事,她們都真心誠意地熱情相幫。在日漸稀少的牌局中,她們也會真誠相邀其他樓層的同事參與其中。
出走之后沒多久,四個孩子一商量,由葛琴的兒子執(zhí)筆,給他們的爸爸媽媽們寫了一封信。信不長,但充滿了怨氣和不滿。信中說,你們打打麻將娛樂一下,我們并不反對,但總不能天天如此沒完沒了吧。你們常常教育我們應該怎樣怎樣。但我們不敢要求你們不該怎樣怎樣。我們四個孩子都感到了自己很可憐,你們把愛都給了麻將,剩下的一點才給了我們。你們想想,與我們在一起好好交談過幾次,帶我們出去玩過幾次,問過我們的感受嗎?你們是玩得開心,我們是怕回家,不想回家,我們出逃也是被你們逼出來的。其實我們出來后也很害怕,也不敢走遠了,怕遇上壞人。
孩子們的反抗觸動了四家的大人。慢慢地,他們把更多的空余時間留給了孩子,陪他們外出玩耍,陪他們一起溫習功課、一起談天說地。
自從有了民選的樓棟長后,有啥事,樓棟長有提醒,大伙也知道約束自己。原來也有高空拋物,從窗戶亂扔果皮紙屑,養(yǎng)的寵物在樓道上便溺,這類不文明行為慢慢絕跡,整個樓道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生活環(huán)境越變越好。大家心里清楚,不講公德,侵害了別人,也會連累自己,既對不住鄰居,也對不起自家,對不起這么好的新房子,也有負“紅門十二釵”這一雅號。
生活中有平靜,也會有波瀾。突然有一天,樓棟里傳出葛琴夜間過馬路時,被一輛貨車嚴重撞傷,已送往醫(yī)院搶救的消息。幾乎是不約而同,除了男人在家照看小孩外,所有的女人都一起趕到了醫(yī)院,連平時難得見到人影的鄭一鳴和常年住在娘家的趙秀云也聞訊趕到了。
因為重癥監(jiān)護室不準入內,她們站在門外,焦急等待來自監(jiān)護室的消息。當一位醫(yī)師從里面出來時,唐果立即走上前,詢問葛琴的傷情。醫(yī)師說,傷得太重,大腿拉開口子后,失血太多。好在還沒有傷到頭顱與內臟。但失血太多,人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現(xiàn)在最急需最關鍵的是輸血,血庫又正好告罄,我們正在想辦法火速從省血庫調血。唐果說,缺血好辦,抽我的。一聽說葛琴急需輸血,在場的女人齊刷刷擼起了胳膊上的袖子:抽我的。抽我的。鄭一鳴事后說,我當時真的被我們紅門內的女人震撼了,沒有誰動員,沒有誰要求,大伙齊刷刷地全都擼起了袖子,異口同聲地喊出了:抽我的。
經(jīng)過快速配型,最后只有鄭一鳴和趙秀云的血型與葛琴相同。她倆配合醫(yī)師抽過血后,又目送醫(yī)師走進重癥監(jiān)護室。她們在心里祈禱,祈愿自己身上的血流入葛琴的血管后,能讓她盡快蘇醒,能讓她盡快脫離危險。
社長也趕到了醫(yī)院,當他了解到相關情況后,對鄭一鳴和趙秀云豎起了大拇指。他找到負責指揮搶救的醫(yī)生,請求醫(yī)院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傷者。
葛琴在死神周圍繞了一圈后,又回來了。紅門內的女同事帶著水果、捧著鮮花,不間斷地輪流去看望她,她的傷情也日漸好轉。
當見到唐果時,葛琴眼含淚水:紅門真好!紅門里的人真好!唐姐,我從你身上看到了好多我身上沒有的東西。
唐果望著她,動情地說,快別多說了,把傷養(yǎng)好,健康快樂的生活是我們最大的心愿。
經(jīng)歷了重癥監(jiān)護室的那一幕,鄭一鳴總感覺到需要做點啥,不是為自己獻血的事,是為一群女人在危難時刻那一瞬間的義舉。她精心繪制了一幅《紅門女人》的畫作,并主動送去參加全省精神文明繪畫作品展。沒料到,畫作在參觀者中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留言簿上寫滿了對《紅門女人》的贊譽,作品最終還獲得了一等獎。
拿到獲獎證書和五千元資金后,鄭一鳴找到唐果。她說:唐姐,我前幾天從報紙上看到省里最南邊的山坡小學,孩子們冬天上學還光著赤腳,我想把這五千元錢給孩子們買些鞋子送去,你覺得怎樣?唐果當即說,好哇。我們山里人常說積德行善,多做善事多積德,人都活得快樂輕松些。。
唐果把鄭一鳴的想法在門棟里一說開,大伙都說好,還都愿意參與。你捐兩百,我捐三百,唐果拿了五百,加上鄭一鳴的獎金,湊到一起給孩子們買了一百多雙鞋子。社里知道這件事后,大加贊賞。社辦清理了幾箱適合孩子看的書籍,又買了一批學生用品,趕在周末送到了學校。學校教師和校長千恩萬謝,孩子們把鞋子當場穿在了腳上。他們還有了新籃球,新的乒乓球拍,新的大黑板。孩子們還給省城來的客人唱歌跳舞,像過節(jié)似的。當他們離開學校時,孩子們一直把他們送到馬路邊,一邊揮動小手,一邊高喊:謝謝叔叔!謝謝阿姨!
山坡小學后來成了社里的聯(lián)系點。社里的人、紅門里的人會經(jīng)常給學校送去他們需要的物品,還去給他們講課,給他們培訓教師。
省報的記者知道這一新聞線索后,采訪了鄭一鳴,采訪了紅門樓棟長唐果,采訪了社領導,采訪了山村小學的老師與同學,撰寫了長篇通訊《紅門有愛》。通訊發(fā)表后,在文化出版界引起轟動。當年社里還被評為全省精神文明示范單位。
社領導感到臉上有光,要社辦制作了一幅牌匾,上書:多做善事多份愛? ? 不愧紅門十二釵。從此,紅門旁邊又多了一塊紅牌匾。
趙秀云要結婚了。趙秀云再婚的消息在社內、紅門內不脛而走,這讓她始料未及。本來她與男方已經(jīng)商量好,低調結婚,低調辦事,不驚擾同事、朋友,只是請兩家親人慶賀一下。
消息的傳出源于同事從皇宮照相館路過時,見到趙秀云和一位男士在里面很親昵地拍攝婚紗照。
趙秀云在社里,在紅門內人緣好,見誰都很親切。她也曾熱心幫社里的新婚男女忙前忙后。這次她結婚,大伙都要她請客,要好好慶賀熱鬧一番。事情弄得趙秀云很為難,請吧,有違兩人初衷;不請吧,又怕駁了同事們的面子。
為難之際,她回到紅門,晚上約唐果去小區(qū)公園里散步。
倆人邊走邊聊。唐姐,事情你也知道了,你說該怎么辦為好?
秀云,你先不說請客的事,你先告訴我,你與對方結婚拿定主意了沒有?
我們交往三年了,他是省里一家報社的副總編。
這些我知道。他與前妻離婚是因為什么?
那是因為他前妻在外面有了外遇,時間很短,當她幡然醒悟時,他已經(jīng)鐵了心,一個字,離?;殡x得很艱難,那個女人動用所有家人給我現(xiàn)在的先生說好話,直到她的父母下跪求情,我先生不為所動。他說,這種事情不能怪我不給長輩情面。我心里這道坎就是一道長城,邁不過去的。她給我戴了“綠帽子”,也得讓她嘗嘗,我把“綠帽子”拋向九天云外后,她的感受。就這樣,最終還是離了。
小孩最終判給誰了?
我先生主動要求撫養(yǎng)小孩,不要對方一分錢撫養(yǎng)費。他說,斷就要徹徹底底,不要為那些雞零狗碎拉拉扯扯。小女孩今年七歲了,很可愛,名叫萌萌。
你同萌萌相處得好嗎?
也許旁人還真想象不到,萌萌起初叫我阿姨,現(xiàn)在都叫我媽媽了。剛開始接觸時,她有些害怕、有些生分。我想呀,既然我認定了她的爸爸,我就要將她視為我生的一樣看待,人無論年齡大小,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親生的還是前夫帶來的,你只要貼心貼肺愛她,一定會認可你。
秀云,我真為你感到高興。再婚其實也是一道坎,并不比翻越長城容易。我們身邊,再婚之后鬧得雞飛狗跳、反目為仇,最終不歡而散的大有人在。
以心換心吧,再難過的坎,以心相許,以心相愛,總能翻坎過塹,快快樂樂吧。
對。人心換人心,日久見真情。
你真是我的好大姐,能這樣開導我。
我說秀云啊,有件事你肯定也想過了,按政策規(guī)定,你們結婚之后,你還可以生一個小孩。到時候,你親生一個,前夫帶來一個,你該怎么處理?
我想過了,我要給他們同樣的愛、同樣的呵護、同樣的溫暖。唐姐,也許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父母也是再婚。當我父親把我交到我現(xiàn)在的媽媽手中,我也是七歲。我媽媽當時還是黃花閨女,她不但沒有嫌棄我,而是從心底里寵愛我,家里最好吃的都留給了我,省下的錢給我買衣服、買玩具。后來爸媽生了兩個弟弟,媽媽還如以前一樣疼我,對我們姐弟仨從不分彼此。不然,紅門分有房子,我離婚之后怎么會一直住在娘家呢,我與媽媽總有說不完的話。
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你的身世。母愛如山。
母愛如山。母儀后人。
談到最后,唐果才說到請客的事。她說,秀云,只要你把你將要面對的生活以及以后要面對的事情想清楚、理清楚了,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請客的事就簡單了。
那你說該怎么辦?唐姐。
一個字,請。你想啊,大伙兒都盼著有一個祝賀你們的機會,你要是不請,會駁了大家的面子,會覺得你們這個婚結得畏畏縮縮,不近人情。從內心來講,一般情況下我不贊成請客,不贊成大張聲勢。但輪到你,我還是希望你請一下同事和朋友,這也是我們紅門內的第一樁喜事。
我主要是怕麻煩大伙。請客可以,但不收禮。
這點我贊成。我雖然是山里出來的,也不喜歡把喜事請客弄得太俗氣。但大伙兒湊份子,給你們買點紀念品應該可以吧?
紀念品也不買。讓大伙在一起樂一樂,見證一下就可以。
這事你就別管了。你只管定日期,我們一起來幫忙,一起慶賀。
我聽唐姐的。
謝謝你的信任。
趙秀云選的日期正好是星期天,那時還沒有雙休,星期六還要上班。星期天大伙兒休息,在一起慶賀一下,既不影響工作,也可以放開了樂一樂,兩全其美,這也許就是天意。
唐果建議把婚禮儀式選在社里餐廳,一是大家熟悉,不用到處找:二是餐廳做的菜既放心又實惠,價格合理。趙秀云起初還是想找一家上檔次的酒店,但經(jīng)不住唐果再三勸說,最后同意了。
星期六下班后,唐果帶領紅門的姐妹,還有社里的同事,把餐廳徹底清掃一遍,然后拉上彩帶,綁上紅氣球,邊上還裝了彩燈,整個餐廳就成了一個喜慶歡樂的場所。也有在場幫忙的未婚小伙子、大姑娘感慨道:我的結婚儀式到時也在這里舉行。
第二天,同事們、朋友們、紅門里的姐妹們早早就來到了儀式現(xiàn)場,入口處的引導牌上是新人俏麗的結婚照。
儀式上,雙方單位的一號領導,一個主婚,一個證婚,他們都是文化單位的翹楚,一個比一個幽默風趣,他倆引經(jīng)據(jù)典,妙語連珠,雅俗共賞,旁邊也有人插科打諢,全場歡聲雷動,掌聲、尖叫聲此起彼伏。
輪到新郎講話時,他說了一連串感謝之后,說到迎娶的新妻子,他用了“秀外慧中,一朵祥云”八個字,全場又是一片掌聲。站在旁邊的趙秀云一臉嬌羞、一臉幸福。
這時,從側門快步跑出的萌萌把兩朵鮮花獻給爸爸和秀云,然后依偎在他們中間說:昨天我媽媽給我打電話,要我在婚禮上,祝福我爸爸和我現(xiàn)在的媽媽,幸??鞓?!其實她媽媽還說了:你還小,你不懂,世界上好多事情,一旦過去了,是不能回到從前的。
世界上好多事情,一旦過去了,是不能回到從前的。這句話萌萌沒有說出來,她似懂非懂。唐果阿姨事先也給她說過,后面的話就別說了,萌萌當時很懂事地點了點頭。
萌萌轉達的祝福剛一說出,全場靜默了一秒鐘,然后是雷鳴般的掌聲。
趙秀云抱起可愛的萌萌,在萌萌的小臉上不停地親吻著,淚水不由自主地往外淌往外流。
喜宴開始后,新郎新娘挨桌給各位親友同事敬酒,當他們來到唐果面前時,唐果高聲地說,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也是雙喜臨門。一是恭喜一對新人喜結連理;二是大伙老說紅門十二釵,十二釵從沒到齊過,今天吳蕓正好從國外回來了,十二釵今天也算團聚了。
吳蕓趕忙站起來,給同事們招手致意,她是剛下飛機,就直接趕到了婚禮現(xiàn)場,也還風趣地說了一句春晚小品的經(jīng)典臺詞:我想死你們啦!
唐果與紅門姐妹把大伙精心準備的紀念品遞給一對新人,其中有大紅的被褥被套,大紅的鴛鴦枕,一對親密無間的大娃娃,給萌萌買的新式童裝。新郎新娘連聲道謝。
客人們一邊飲酒,一邊嬉笑鬧騰,吟詩作對,即興歌唱,翩翩起舞,好不熱鬧。
席間,也有人問吳蕓,找對象了嗎?也該成家了。吳蕓說,找了,男方是多倫多本地人。
跨國婚姻以后有很多實際問題呀。
他說明年同我一起來中國,去北大讀博。
那他畢業(yè)之后是留在中國工作,還是你去加拿大定居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后的事情誰說得準呢?
倒也是。以后的事誰說得準呢。
這也沒什么?,F(xiàn)在不是開始流行全世界就是一個地球村的說法么,在一個村里,總是可以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的。
在喜結良緣的婚宴上,人們由此及彼,似乎特別關注周遭單身男女的婚姻大事,有人問鄭一鳴:一鳴啊,你也沒想過找個合適的,把自己嫁了。
鄭一鳴“哈哈”一笑,我這輩子就嫁給藝術了。我的每一幅畫作,就是我的情人、我的男人。有情人有男人,此生足矣,別無他求。
攝影師在拍完婚禮現(xiàn)場的照片后,唐果提議,我們紅門內的十二釵,今天全部到齊了,我們一起拍張照片留作紀念。或許多少年以后,人們還記得紅門,記得紅門十二釵。
紅門姐妹大聲應和:太好了!
餐廳門外,十二釵以餐廳為背景,拍下了一張難得的合影照。
底片出來后,鄭一鳴請省內一位有名的書法家,在底片上書寫了正楷:紅門十二釵。
然后,放大、裝框,十二釵一人有了一幅令她們留戀的合影照。
時光荏苒,紅門依舊。在紅門里長大的孩子們,大學畢業(yè)后,有留在本地工作的,有去了北上廣深的,有出國的,大都遠走高飛。曾經(jīng)住在紅門里的十二釵,有的搬走了,有的做了奶奶,有的做了外婆,大多退休了。但有機會碰到了一起,她們還會念叨仁心如母的唐果,特立獨行的鄭一鳴,冰釋前嫌的趙秀芬。不管身在何處,我們家里都還掛著紅門十二釵的合影。
后來,有人在紅門上貼過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不負當年好時光,下聯(lián):難忘紅門十二釵。橫批是:歲月如歌。
李御,男,中國作協(xié)會員,高級記者,現(xiàn)居武漢。已出版散文集《生命的感悟》《永遠的情人》,小說集《夜色朦朧》等6部文學作品。近年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散文》《長江文藝》等發(fā)表散文作品數(shù)十篇,多篇作品獲獎并收入散文年選與作品集,有的還被多省高中列入高考文科試題。長篇評傳《狂飆人格》被數(shù)所高校列入西方文學研究生必讀書目。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