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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不了的和回不去的

2021-09-17 01:43手足
廣州文藝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孩子

故鄉(xiāng)對我來說,就是和父母一起居住的大院子,院子里有高高的葡萄架,繁茂的果樹,圍墻上爬著啤酒花的藤蔓。晚上的星星很繁密很亮,隨風飄來蘋果花幽幽的香氣,飄進那個溫暖安心的家。

這樣的時光一直延續(xù)到高中畢業(yè),直到外出求學,踏進長途班車時戛然而止。那是十七八歲心比天高的年紀,沒有回頭看看父母不舍擔憂的眼神,無比堅定地將目光望向車頭的前方,那才是我將要奔赴的未來。

我和弟弟,父母手心里的一對寶,一前一后離開了家。我在異鄉(xiāng)簡陋的宿舍里,初次嘗到了想家的滋味。幸運的是畢業(yè)后我回到出生地,回到父母身邊,還是從前的臥室,甚至連床單和窗簾都保留原來的模樣,仿佛我從未離開。不同的是,以前早晨出門往左,走向?qū)W校,現(xiàn)在是出家門往右拐,匯進辛苦謀生的人流。我終究沒有實現(xiàn)流浪遠方的愿望,再也沒有因轉(zhuǎn)換生活背景而遙望故鄉(xiāng)的機會。

曾有一個時期,心向遠方,抱著“生活在別處”的論調(diào),浮躁的心就像系在白云上。特別是和外地人聊天時,我自卑和糾結(jié),當別人說起故鄉(xiāng)往事的時候,那張寫滿鄉(xiāng)愁的臉頓時由明媚轉(zhuǎn)為惆悵,原本很普通的眉眼立刻彌漫著一種詩意的傷感,讓我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青春多么需要背井離鄉(xiāng)的蒼涼來點綴啊。

弟弟再也沒有回到家鄉(xiāng),二十歲以后,他輾轉(zhuǎn)于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城市,適應著一處又一處工作環(huán)境,棲息在一個又一個臨時居住的房子,必需的生活用品就在每個落腳的城市里一點一點添加或丟棄。幾千公里的阻隔,父母對兒子的關(guān)心殷切而無力,落到實處的亦是二十多年來關(guān)注每一天兒子居住地的天氣預報。

年復一年,四季輪回,他總是從年頭忙碌到年尾,也只有在過年時,才能暫時放下去年的總結(jié)和來年的任務指標,回到父母的家過一個團圓年。就是在這個家里,他在寒冬出生,在呵護中成長,年復一年無期限地遠行。南方發(fā)生最嚴重雪災的那個春節(jié),他在濟南沒能回家。一次酒后,他心酸地吐露,那幾天,他夜夜做夢都在趕飛機,困在人群中沖不出去,他說沒有父母的年,吃得再豐盛住得再舒坦都不能稱之為“過年”。我知道,他內(nèi)疚的是父母的愿望落空了,還因為天氣跟著他揪心,擔憂他的安危。唯有過年,父母所期盼的“夜深兒女燈前”才能像一幅剪影貼在夜幕下的玻璃窗上,那是他們心中最美的花好月圓。

父母心里有一張地圖,這張地圖上不是國家,不是城市,不是街道,而是孩子走過的路線,每一步都踩在父母的心頭。

在我印象里,弟弟還是小時候的樣子,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拆開來看個究竟。他要試驗啤酒里摻上白砂糖喝起來是否像甜絲絲的汽水而把自己喝得滿臉通紅,他把收音機拆得零件散落一地無法拼裝……他始終是我的跟屁蟲,膽小怕黑,十來歲還不會系鞋帶,受一點傷流一點血就大喊大叫。而現(xiàn)在,他明顯因為走過天南海北的路,經(jīng)過五湖四海的人與事而成為我的前行者。

我們住過的老房子里,墻上掛著一個鏡框,三十年沒有挪動過位置,泛黃的照片上,手工涂色的紅唇黑發(fā),年幼的我們笑得呲牙咧嘴。我去過弟弟在南寧居住的高層公寓,墻上沒有裝飾,一把舊吉他寂寞地縮在臥室的墻角,那是我送給他的十五歲生日禮物。我問他既然是長住為什么不把房子裝飾一下,他說墻上掛不住記憶終生不渝的東西。他是一個在異鄉(xiāng)有家有孩子的人,可他總是認為遠離父母住的房子,任何地方都只是暫時落腳的地方?;蛟S,一個人在暫時的境況里,沒有真正的踏實,只有假設(shè)性的永久和不敢放心的永恒。

這些年我寫許多的往事,親人和朋友,大地上的風光和莊稼。唯獨,沒有寫過他——我唯一的手足。此刻,弟弟在我的文字里緩緩走來。我不忍去想,那個許多年前坐在屋頂上吹口琴的小男孩,那個奔跑在白楊樹下的少年,如今行走在南方的綿綿細雨里,奔忙于生計是怎樣的心境;那些白發(fā)和皺紋,不說一句話,悄然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身邊沒有親人見證過他這些年的歲月改變是怎樣的酸楚。我也不敢問,這些年陪伴他在異鄉(xiāng)謀生的是自己孤獨的背影還是夢里從未消失的星光。就在看到墻角那把舊吉他的瞬間,我把咸咸的淚水逼回去,澆灌回憶里的那塊田。淚水有什么作用?是能清洗掉歲月的痕跡,還是能沖刷出一個明亮的未來?流淚再多也于事無補,喚不回遙遠的童年,也喚不回流逝的青春。當我能控制住眼淚的去向,是不是也在證明,我在日益成熟堅強的同時,也在失去一顆容易感動的心?

命運是個魔術(shù)師,它不和你開玩笑,更不和你好好商量,而是自作主張將你的身體和愿望劈成兩半,甚至永遠沒有重合的機會。年幼時,我并不乖巧,因為幻想太多讓父母一路擔驚受怕,我的理想是當一名走遍全國伸張正義的記者。弟弟雖調(diào)皮搗蛋卻是非分明很讓父母省心,他只想在家門口開個糖果鋪子,賣各式各樣好吃的糖。長大成人以后,遠走的是他,留守的是我。就這樣,我成了一個有家卻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他是一個擁有故鄉(xiāng)卻沒有家

的人。

有一天半夜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夢見自己在菜窖幫媽媽拿洋芋呢。那時候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口菜窖,秋收后菜窖里的洋芋蘿卜要維持一家生計到來年春天。我害怕癩蛤蟆所以從來不敢下菜窖,這個任務就落到他頭上。他靈活單薄的身子從菜窖窄小的洞口下去,手里拿著一個筐子在窖里撿拾,菜窖很小卻很深,他舉著筐子順著梯子艱難向上,小臉脹得通紅。想來在他的夢里,自己還是媽媽勤快能干的小幫手吧,才抑制不住夢醒后的興奮,忍不住打電話與我分享。是的,我也經(jīng)常夢見我們倆坐在房頂上,俯視屋檐下我們視線所及的人間。往事就像泥沙,沉在時間的河底流失著,總有那么一些場景會在我們的夢里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我喜歡這樣的夢境,似真似幻的感覺,讓我們觸手可及且相依為命。

孩 子

在養(yǎng)育子女這件事上,父母很開明,無論就業(yè)還是擇偶,從來只給建議不強加干涉。其實,這也是一個雙向互動社會化的過程,父母在教導孩子人情世故的同時,孩子也會給思想日漸陳舊落后的父母帶來最新的時代觀念。大多數(shù)時候,兒女的新生活是怎樣的世界,父母是不多問的,更何況兒女也不愿說。特別是工作以后,他們愈加體諒兒女們打拼不容易,更多的是無言的支持和關(guān)注的目光。

那時候我太年輕,根本沒有仔細體會和感悟家的意義,根本不明白一方小院這樣一個藏菜蔬米面,靠蒸煮飯菜,靠雙手操勞的地方就是我們終身依戀的家,就是一個人生根發(fā)芽的田園,這個家決定著一個人一生心靈格局和精神走向。

沿襲著世俗生活的軌跡,我成家了,新家在城市西端一個住宅小區(qū)的五樓,然后就有了一個粉嘟嘟的女兒。我的家從父母所在的一院平房變成了女兒調(diào)皮嬉笑的87平方米的水泥格子。當她能夠用語言比較清楚地表述她的想法時,居然是表情嚴肅地和我談話,要求我給她生一個妹妹,并且加重語氣強調(diào)是自己的妹妹!親生的妹妹!她的理由非常有道理——我長大了,你們都死了,我一個人多可憐,所以,你們要給我生一個妹妹。我當時很驚詫,一時無言以對,又自作聰明地低估了一個四歲孩子的智商。我對她說,你長大了,爸爸媽媽是老了,不會死,永遠都陪著你。她犀利地揭穿我的謊言,媽媽你騙人,人老了都會死,你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你們會死的,我為什么不能有一個自己的妹妹,就像你和舅舅那樣!

她以為自己做一個好孩子,唯一的愿望就能得到滿足。我一直不忍心破壞她美好的夢,就找各種理由、用各種愚蠢的謊言來糊弄她的童心。

樓房里出生的獨生子女,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孤獨便與生俱來,如影隨形。這種孤獨是天生的,是我們后天用盡辦法也無法彌補的。她孤單地長大,上學,長成一個有愛心不自私的小姑娘,盡管貪玩學習不拔尖,但是她依然每天笑盈盈地去上學,熱心班里的雜事。八歲那年秋天,她因為牙齦發(fā)炎半邊臉腫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清晨看到她這副模樣我心里一驚,裝作沒事似的問她要不要請假去醫(yī)院。她照舊快速刷牙、梳頭、喝牛奶,背上書包,臨出門對我說中午放學去看牙醫(yī)吧。我被關(guān)門的聲音鎮(zhèn)住了,被她的淡定鎮(zhèn)住了——她是個白凈漂亮的小女孩,衣服上有一點污漬都不愿意穿出門,卻在光天化日之下仰著一張丑臉上學去了。窗外,一個背著沉重書包的背影,馬尾辮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那一刻,我有種莫名奇妙想流淚的沖動。

有一天她寫作業(yè)累了,和我依偎在一起,她的小手撫過我的眼角說,你有皺紋了,并且你的皺紋力量很強大,臉上會有,身上會有,然后遍布全身,你就老老的了,你再也生不出妹妹了。孩子清澈的眼睛總比成人看見更多的東西,卻不一定揭示出來。我一直以為她不再提起就是忘記了自己在更小的時候想要一個妹妹的愿望,卻忽略了由于孩子比成人專注,她惦念的事記得更牢并且刻不容緩。其實,她一直在等,用沉默在等,像石頭壓著草芽不見陽光那樣忍耐著,只不過不再倔強地表達自己的愿望罷了。

她十三歲生日那天,她爸爸給她買了一輛自行車,邀功似的對女兒說,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我們期待的欣喜,而是淡然地笑一笑,客氣地說了聲謝謝。“我最想要的是一個自己的妹妹,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就在她的長腿跨上自行車的那個瞬間,低低地說了這句話揚長而去,說話的時候都沒有看我們一眼,我分明感覺到一股鄙視飄到我的臉上。

在愛里浸泡的孩子是單純善良的,她對物質(zhì)的需求很低,甚至是趨于零的。物質(zhì)方面你給她的再多,她不在乎也不會感恩。恰恰相反,孩子更重視心靈,會很輕易地看穿父母有沒有重視她的思想。對于孩子來說,山珍海味、名勝古跡又怎么樣,沒有一個玩伴,這些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只是太孤單了,想要一個妹妹,與她有著奇妙的相像,能夠陪她玩陪她寫作業(yè),分享小秘密,一起挨打挨罵。她覺得自己的要求不過分,過分的是父母——這兩個自稱在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聯(lián)手擊碎了她的美夢,還絲毫不覺得自己就是劊子手。她似懂非懂地接受了我們講給她的大道理,她徹底失望,此后再也不提有關(guān)妹妹的話題。理解是一回事,失落是另一回事,她不會說出這種失落,說了也改變不了什么,只會陷入更深的孤獨中去。只有成年人才注重物質(zhì)并且無限地夸大物質(zhì)的附加值,還會隨著外界那些不相干的評價興奮或沮喪。有誰還記得,自己在未成年時曾經(jīng)也經(jīng)歷過只在乎靈魂的美好時光,哪怕成年之后對此不屑一顧。

也有慪氣、嘶吼的時候。如果遇到雨雪天,先是苦口婆心地說服她添加一件毛衣或者讓她帶傘,她總是不愿拿傘,更不愿意身上穿得臃腫,自認為有損美少女形象,找種種理由推托開溜。晚上我把一杯牛奶擱在書桌上,她從作業(yè)堆里抬起頭,一邊喝牛奶一邊給我說班里某個同學的怪樣子,看著她嘴角的白沫,好像突然看到好多年前的自己,似乎鼻孔里聞到蘋果花幽幽的香氣。我們也吵嘴,也冷戰(zhàn),這些并不影響周末手挽手去書店或甜品店的心情。燈光下我們一起翻看繪本,蜷縮在沙發(fā)上看動漫電影,唯有此刻,女兒貼在我身上,她的體溫和臉上的紅暈離我如此之近,她的笑聲甜蜜可愛。

“我的媽媽有時很溫和,有時很暴躁?!边@是三年級的女兒平生寫的第一篇作文里的第一自然段,十四個字?;蛟S這素描式的形象一生都將貼在她的記憶里。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這個洗完澡走出浴室,像熱氣騰騰剛出爐的面包一樣的姑娘年滿十四歲了,就在她擦頭發(fā)的時候,我和她爸爸爭吵過,我余怒未息,憤怒地將“你老了自己住到養(yǎng)老院去,我才不伺候你呢”這句話撂給他。她爸爸轉(zhuǎn)頭問女兒,“我老了你會管我嗎?”“我當然會管你了,但是,我不知道那時候我在哪兒,也不知道那時候會不會很忙,所以,現(xiàn)在我沒辦法給你一個承諾?!焙⒆拥男氖峭该鞯?,孩子的想法從大腦到嘴巴從不拐彎抹角。

人的變化總在不經(jīng)意間,在別人還未曾留意的時候,甚至連自己都還未來得及察覺的時候,過去的那個自己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曾經(jīng)以為四十不惑只是書里的一句話,我居然也伸出手來接住了,雖然是那么的不情愿。人生中的很多事總是在經(jīng)歷過之后才明白,最初不一定能感受到點點滴滴日子的真正味道。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窗臺上茉莉花的味道,茶幾上橘子的味道,丈夫身上汗的味道,孩子發(fā)絲里的味道,還有隱約殘留的西紅柿蛋花湯和紅燒魚的味道——一切一切的味道,都抵不過家的味道,抵不過孩子擁住我時傳遞的愛的味道。

我使用女人的權(quán)力創(chuàng)造了這個孩子,她的全部和我有關(guān),她是最令我疼痛的那朵花,她的未來是什么樣子,是我今生最想揭曉的謎底。

雙 親

那時候,隨意走進任何一條巷子,一排排民居首尾相接,庭院繁花盛開、果木繁茂,素簡的小院盛滿了天長地久的故事。我們的家,也曾經(jīng)住在這樣綠蔭圍起的溢滿笑聲和飯菜香味的院落里。

高樓拔地而起,車流日漸擁堵。父母不愿意住樓房又不得不住進去,他們依戀住平房時鄰居們之間的歡笑和信賴,還有那些如同親情般的愛意。寂寞的心里,不斷地追憶年輕時代,追憶城區(qū)過去的樣子,臉上掩飾不住感傷和失落。

那些年,我和弟弟的孩子都出生不久,正巧都處在夫妻分居兩地的局面。父母不得不過起游移的生活幫我們照看孩子。他們鎖上家門,把鑰匙交給鄰居,拎著一個大大的背包,游走于兩個孩子之間。那個背包,在兩三年里,就是一個流動的家,在不同的省市,在我的家和弟弟的家之間游移,包里除了他們換洗的衣服,常備的藥品,還有母親為父親沒有織完的毛衣。還有一年,父親跟著我,母親跟著弟弟,最受累的就是電話了。先是父親和母親說話,接下來我和弟弟扯點閑話,最后是兩個小家伙通話,那邊的孩子要爺爺過去,這邊的孩子叫姥姥回來,總以一個孩子噘嘴生氣掛了電話告終。我們商量了好幾種辦法,怎樣搭配都不理想,為難了三代人。

一次在書店里翻到一本書,是韓國詩人許世旭的散文集《城主與草葉》,其中有篇“移動的故鄉(xiāng)”,掃了一眼瞬間就打動了我。詩人寫自己年邁的母親晚年在兒女之間流動生活時,只帶著一只塑膠手袋?!袄锩嬗幸粌商淄庖隆?nèi)衣,還有我買給她的強胃散藥瓶、茄子、蘋果、破碎的餅干、口香糖,另一角有用破爛的手巾包著的梳子和小鏡子……”最讓人心顫的是最后一句:“不管別人怎么說,我是有故鄉(xiāng)的,而我的故鄉(xiāng)被濃霧遮掩,隨著母親所在而移動著,又隨著母親那憔悴的塑膠手袋搬來搬去。”是的,移動的故鄉(xiāng)!除了詩人,還有誰能這樣貼人心腑地比喻如此的背包呢?我當即買下這本書,一直放在枕邊,父母不在身邊的日子,一遍一遍閱讀,有些片段都能脫口而出。

孩子送進幼兒園,父母也結(jié)束了這樣的游移生活,我們不能自私地打著所謂孝心的幌子將他們連根拔起。

女兒上三年級的時候,我和父母同住過短暫的半年,那半年里不僅沒有為父母做過什么貢獻還惹了事端。父親出去買牛奶了,母親正在做晚飯,剛把油倒鍋里準備炒菜,客廳里電話響了,她沒有關(guān)火就出來接電話。怕油鍋起火,母親跑得急了,腳下一滑,手腕杵到地磚上骨折了。母親疼得一夜未眠,我也懊惱得一夜未合眼。那個該死的惹禍的電話是我打的,我是告知她有應酬不回去吃飯的。我和父親從醫(yī)院里接回做完手術(shù)的母親,愧疚得好幾天都不敢抬眼正視他們。

這次事故也把我從混沌中驚醒,我總以為父母還沒老,而且理由充足。上小學的時候起,我的父母就比其他同學的父母都年輕,當然我的大多數(shù)同學們都有哥哥姐姐,而我是老大,這讓我開家長會時很有面子。即使上了年紀父母也很少給我添麻煩,小病小恙自己吃點藥對付了,能處理的事都是自己處理,我確實忽視了他們的衰老??粗赣H手臂打著石膏躺在床上,每一道皺紋都有著痛苦的走向,我才真正覺得歲月殘酷,她的頭發(fā)都白了一半了,她是真的老了!我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母親的斷腕如同一記看不見的耳光把我從夢中打醒。

我屬于不善于表達情感的那種人,好像剛要張嘴說什么,內(nèi)心的矛盾已將要表達的內(nèi)容抵消一空。打小母親就說我嘴太緊,不甜。我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撒嬌,心里對父母的愛,表現(xiàn)出來也很平淡和隨意,當面也說不出對他們關(guān)心的話語,有時候甚至對父母的節(jié)儉和關(guān)切還不耐煩。不喜歡和父母在一起談心,不喜歡有事和他們商量,不喜歡過多干涉他們的生活,更不喜歡他們對自己的事問東問西。父母年齡越來越大,脾氣也越來越執(zhí)拗。雖然這些年都是我在跟前照應父母的生活,可是我有時說話奪理、做事強勢,這令他們欣慰的同時,也遭受委屈。

母親這次受傷,給了我反省自己的機會,我站在她的床前安靜地看著她,感覺到自己頭上的血液經(jīng)過心臟的聲音,聽見自己靈魂從未有機會向肉體傾訴的聲音。這血液首先流淌在父母的身體里,我身上流淌著與他們相同的血,基因與生俱來,無法更改。世上的事,我們或許能夠選擇和主宰自己的生活,甚至決定自己的命運。唯有遺傳,與我們后來所作的種種努力沒有半點關(guān)系,血緣的標簽始終如一。

現(xiàn)如今,弟弟走得很遠、很久,只有春節(jié)幾天里,屋子里燈光閃亮,人聲喧嘩,進出雜沓數(shù)日,然后又歸于沉寂。我每個周末來待上半天,一起吃一頓飯,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家常話就走。屋內(nèi)愈來愈清靜,竟然連墻上時鐘滴答的聲音也停了,父親想換塊電池讓它繼續(xù)旋轉(zhuǎn),母親制止了他剛踩上凳子的一只腳,也是,時間對于他們又有什么意義呢?

有時候我下班后去超市買些東西送過去,屋里沒人,他們?nèi)ド⒉搅?。窗臺上的海棠花寂靜地開著,只是在黃昏的光影里看它,怎么看都覺得冷清。不過這依然是一個溫暖的家,兩個老人都健康,還能做伴。

陽光好的時候,母親和父親坐在陽臺上飲茶。父親翻閱報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母親做著手上的針線活,給我女兒縫制的馬甲上,前胸繡著一只奔跑的小鴨子。

人到中年以后,日子越往深處走,越能在平淡中感受到細微的快樂。年輕時很崇拜遙遠的東西,現(xiàn)在專心于周圍和自己相關(guān)的人和事,感受和觸摸生命境地的脈搏與寧靜。人生就是一條回旋路,走了那么長的歲月,總有一天會以另一種形式,另一種自我,回到最初。當我們真正理解生活時,大都到了生命的晚年, 我們都像父母一樣,安靜地成為坐在陽光中的茶客。

回 望

天地無語,萬物清明,麥苗青青,榆樹吐出油綠的小葉子。這是一個最好的季節(jié),告別了寒冷,酷暑還沒到,不冷不熱的氣溫,不火不燥的暖陽,所有的心事都被太陽撫慰著。

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我們?nèi)吣?。那片墓園從我記事起就在——緊挨著麥田,鄰著果園,一條大渠流過。這是一個用生命建筑的永恒的世界。母親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我的外公外婆、我的奶奶都長眠在這里,還有巷子里那些看著我出生和長大的老人,他們一個個住進去,親戚還是親戚,鄰居還是鄰居,依然相親相敬。

每年這個時候,父親都帶著晚輩們來為故去的親人掃墓,男人們往墳堆上添幾鐵锨土,女人們清理四周的雜物。蒲公英開得肆無忌憚,蜥蜴竄來竄去,頭頂上是不同速度游動的云和忽然飛過的鳥群。以前父親對我說過,來看過世的親人,都不要悲傷,我們來看他們,就是來見個面,我們記得他們,他們也不要忘了我們。父親還說躺在這里的人有福氣,聽河水日夜流淌,看莊稼年年豐收,多好。

在中國語言里,大地是有生命的,《爾雅》里對“地”的解釋是“地,底也,其體底下,載萬物也?!蓖恋厥亲畹偷某休d萬物的搖籃,世上還有比這更好的歸宿嗎?父親每次來掃墓,都要拿著厚厚一沓黃草紙圍著整個墓園轉(zhuǎn)一圈,給相熟的人燒幾張,說幾句話。他的另一個目的是看看還有沒有可擴展的空間,將來有沒有他擠進去的位置。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入土為安是最圓滿的結(jié)局,他想依偎在自己母親的腳下。我能說什么呢?他也知道,想法歸想法,站在這里看著紙灰揚起的人,誰也做不了這個主,包括他自己。

每一段記憶,都像裝在密碼箱里,以為早就忘記了久遠的人和事,早就丟失了開啟記憶箱子的鑰匙。然而,只要某個時間和地點契合,那些往事和人物無論塵封多久,那人那景都會在遺忘中重新蘇醒,活生生地走來。

那時候,老人們總在晚霞滿天時,圍坐在誰家大門口的條凳上,或蹲在白楊樹下,講故事,天不黑透不散去。那些故事至今還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從未遠離的還有朗朗笑聲和狡黠表情。我記得每個人的相貌,臉上的胡子,頭上的帽子,高矮胖瘦,連同走路姿勢。原本他們也是長江和黃河的子民,他們是出生之地的過客,是他鄉(xiāng)之地的外來者。他們也是有故鄉(xiāng)的——他們的故鄉(xiāng)存在于鄉(xiāng)音與故事里,存在于懷想與遙望里,那個地名成為他們和后人履歷表上必填的地理名詞,卻是他們一生再也回不去的地方。為了生活,他們穿越了千山萬水,他們終將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變成了他鄉(xiāng)的主人。我認為人人都是傳奇,天地之間,他們活過,他們將勤勞、厚道、仁義留在了人間,也留給了我們。

那些樹蔭下的歡聲笑語呢?那些隨風飄散的炊煙呢?那些和我一起靜靜坐在老人們中間側(cè)耳聆聽的孩童們呢?一年年我們在長大,一年年老人在減少,一年年墓園又增添了幾座新墳。從父親帶著我掃墓,到我?guī)е畠簰吣梗怅巹澾^了三十年。我經(jīng)常想起那些故事,只是我不再驚奇或者害怕,我的疑慮已經(jīng)消散在成長的路上,可愛的老頭老太太們還教給我們生活的常理——要好好活著,面對食物要虔誠,面對家常的一切要尊重。無論是做飯、縫衣服還是帶孩子,生活的質(zhì)感就在這些瑣碎里,生活其實不需要太多的東西,只要健康活著,真心愛著,就是一種富有。一想到這些,在我心中起伏的只有愉悅。因此我確信,那些故事他們其實是講給我們聽的,是無意又用心的饋贈,是我們在人生道路上不期而遇的,是我們在拐角撞個滿懷的。如今我也算是虛度了半生之人,那些在路上困惑過我許久的、像墻壁一樣擋著我的問題,他們早就給過我答案了。

我經(jīng)常做夢,夢見自己還小,在巷子里跑,夢見奶奶和她睡過的床,夢見外公坐在廊檐下曬太陽……母親的大伯,我叫他大爺爺,是個上過幾年私塾的白胡子老頭。在我還沒上學的時候他經(jīng)常帶著我,手里拿著語錄本教我認字。我對漢字最早的認識來自他白色的搪瓷茶缸上印著的“為人民服務”五個紅色大字,學會書寫的第一個詞是“人民”。他手指著語錄本一字一句教我念:“毛主席說:無數(shù)革命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讓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想起他們就心里難過。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足跡前進吧?!碑斘艺驹谒媲?,背著小手,微仰著頭,流利地背誦出一段段語錄的時候,他一只手端著茶缸,一只手得意地捋一捋山羊胡子,把他的茶獎勵給我喝,我看看醬油色的濃茶,搖搖頭。他當即站起來牽著我的小手,到供銷社買糖給我吃。我認識的字越來越多,蛀牙也越來越多。我不確定自己別無所長、唯愛文字的今天是不是來自他的啟蒙,但是,每當看到“人民”這兩個字,內(nèi)心油然而生的敬重之感與最初書寫時的一筆一畫緊緊相連。

天空碧藍,良田沉默,不動聲色的樹林,夜晚來臨時必然有冷峻的月亮以及千年如一的星空。我在這種無邊的遼闊下面,突然就不知所措。大爺爺?shù)膲灳驮谖业哪_邊,我灑下一杯酒,不能想得太多,浩淼宇宙,每一個生命,都有一個停泊之處,他們走在我們的前面,我們步著他們的后塵。

女兒有一本彩繪本《阿貍·永遠站》,有一晚她讀一段給我聽。阿貍問隔壁的皮特叔叔世界上有沒有鬼?皮特叔叔說:“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阿貍問:“為什么是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皮特叔叔說:“比如走夜路的時候,我們總期望沒有鬼的,如果有一天親人不在世了,我們卻總是期望有鬼的?!彼x到這里停下來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媽媽,世上真的有鬼嗎?你見過嗎?比如姥姥想太姥姥的時候有沒有在夢里相見?”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誰又能夠告訴我,什么是連接生與死的鎖?什么是陰陽相隔的橋?什么是天高地厚的大事,什么又是義無反顧的初衷?先輩們躺在這里,他們這一生迎來送往過多少人,繁衍了子孫,最后一程被自己的后人、親朋和鄰居高抬后深埋。所幸,他們安歇的墓園,是這樣一處好地方,還有后人年復一年的祭奠,身邊躺著的還是熟悉的人,他們看得見也聽得到,是誰在黃土下陪著他喝酒劃拳,是誰踏著積雪為他送來寒衣和冥幣。

我的父母比我來得勤,他們一年至少跑上好幾趟,他們的至親在這里,他們將這里視為家,高興時,難過時,都來看一看,坐一坐,他們那種“不見爹娘面,還聞往日聲”的心情我還體會不到。他們也將這里視為自己以后的葬身之地。他們也是上一輩人的孩子,與父母相依,是孩子本能的選擇。父親有一次喝醉了,跪在地板上,抱著奶奶的遺像大哭,嘴里叨咕著傷心的話,怎么勸都勸不起來。父母走在老去的路上,也走在與兒女別離,與高堂相聚的路上,這是我們晚輩不想承認又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我回顧著,也同樣在遺忘著。白楊站在道路兩旁,沉甸甸地目送了多少個沒有歸途的逝者,又迎來多少來來往往掃墓的人。

我終于釋懷了,即使沒有離開過出生之地的人,也會懷有人類永恒的鄉(xiāng)愁。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就是我今生的故鄉(xiāng),它是一條街道,是鴿哨盤旋,是經(jīng)年流淌的河水,是生養(yǎng)之地,是生離死別。這個安靜的小城,是我的城池,我甘愿和我的親人們廝守在一起,柴米油鹽,平庸而安穩(wěn)。

責任編輯: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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