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一千個外國人,對荷蘭的俗語——“普通就好,別得瑟”就有一千個解釋。都是在解析荷蘭的“麥田文化”——哪棵麥穗長得比別的高,就要被割平。以前我以為,這鐮刀是荷蘭人為出人頭地的本國同胞準備的,可讀了荷蘭歷史以后才醒悟,哪兒對哪兒呀,鐮刀是為周邊國家準備的。
自16世紀起,荷蘭就在諸多方面敢為人先。當四周國家的神職人員在閉目養(yǎng)神苦思冥想時,當他們接受信徒們長跪不起親吻自己站過的地方時,當他們就一個針尖上能容幾位天使跳轉(zhuǎn)圈舞之類的“問題”爭得面紅耳赤時,當他們忙著對異教徒斬盡殺絕時,荷蘭人已把眼光放到盛產(chǎn)香料的東方大陸了。他們腌漬鯡魚、鑄造又輕又快的木船以進行國家貿(mào)易。只要能來錢,他們才不管一個針尖上能容下六位還是八位天使跳轉(zhuǎn)圈舞呢,他們甚至允許納稅模范葡萄牙移民在阿姆斯特丹修建猶太教堂。當自己的荷蘭同胞在阿姆斯特丹的地下室里偷偷做天主教禮拜時,奪取到宗教主導地位的清教徒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沒看見。
雖然荷蘭上中下市民階層為自己的生活和行為方式而感到自豪,可他們覺得出其他歐洲國家的宗教和政治精英對自己的鄙視。在這些精英的眼里,荷蘭人只不過是一撮做買賣的新貴。為了在固守成規(guī)的歐洲國家之間傲然挺立,為了在鄰國那些含著金鑰匙出生的階層面前挺直腰板,荷蘭人祭出了自己的法寶——創(chuàng)造了俗語“普通就好,別得瑟”。
荷蘭是第一個大規(guī)模宣傳和推行信仰選擇自由的民族。當周邊國家的世俗貴族們鼻孔朝天邁著方步睥睨一切時,當這些人剝削農(nóng)民、享受新婚民女的初夜權(quán)時,荷蘭的工商業(yè)就在為普通人提供上進的機會。成功后,曾經(jīng)的普通人可以參加行會,并通過此渠道影響政府決策。社會基層之間的流動性和封建等級制度的缺席,使荷蘭在其他歐洲國家眼里獨樹一幟,因而成了孤家寡人。
商人嘛,和氣生財,面對再刁蠻的顧客也得低眉順目,滿臉堆笑。寬容、隨和、重商的荷蘭人盡量避免跟人沖突,向來不愛刺激別人,努力跟所有歐洲人做生意。但是,他們務實、低調(diào)、踏實、簡樸、勤奮,以身作則地告知鄰國的精英們,他們對舞權(quán)炫富、鋪張浪費、擺譜裝蒜不感冒;告訴他們,一個國家即便進行了宗教和社會改革,實現(xiàn)了信仰自由,經(jīng)濟騰飛國富民強了,照樣可以保持樸素,克勤克儉,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也就是,照樣做普通人。
至于荷蘭人在國內(nèi)也對彼此說別得瑟,也把嶄露頭角的同胞一鐮刀給抹平了,那跟荷蘭的黃金時代有關(guān)。在那鼎盛時期,即便保姆下人,也可以去買一份去亞洲掃貨的輪船的股票;即便身無分文的農(nóng)民,也能靠榨油菜籽而集腋成裘,以致闊綽到能聘請倫勃朗——要不然就是他的徒弟,給他畫幅肖像;即便走街串巷的小販也可能第二天醒來后不由得驚呼“發(fā)大了”,因為他之前買了撲殺鯨魚的股票——荷蘭現(xiàn)在一種著名彩票上就畫著一條獅子大開口的鯨魚,它就源于黃金時代大起大落如同博彩的鯨魚生意。
與世襲的貴族稱號和近親交配的權(quán)力不同,工商業(yè)缺少穩(wěn)定性。一樁生意能大賺特賺,也能傾家蕩產(chǎn),沒人知道自己會一輩子榮華富貴或一貧如洗。荷蘭人恪守冷靜務實的原則,意在提醒自己勝不驕敗不餒,并給自己打氣:即便出身貧寒,也有可能飛黃騰達,現(xiàn)在的王公貴族沒準過去只是個沿街乞討的叫花子呢。還真別說,想當初西班牙統(tǒng)治者不就管怒發(fā)沖冠地帶領荷蘭一舉獨立建國的威廉王子叫“乞丐”嗎?高瞧人,低看人,到了荷蘭秒變平視人。
威廉·奧蘭治
伊拉斯謨
我越深入了解荷蘭歷史,就越能讀懂“普通就好,別得瑟”這個口頭禪。荷蘭的成功就藏在這句話里。這個彈丸小國被海水和大國所包圍,卻成為了世界經(jīng)濟強國之一,并能屢屢成為世界幸福指數(shù)最高的國家之一,就是因為它一身反骨,不被權(quán)威四周的光環(huán)所晃眼。它對所有領域的尖子都不盲目崇拜,也不輕易相信權(quán)貴的豪言壯語。
最先有15世紀的哲學家伊拉斯謨。他的著作《蠢人頌》揭露社會怪象。神學家、神父、貴族,沒一個能逃過伊拉斯謨的火眼金睛和犀利筆墨。
然后有16世紀的政治家威廉·奧蘭治親王,也就是前面說過的,被稱為荷蘭“獨立之父”的威廉王子。他不畏懼以菲利浦二世和天主教會為代表的西班牙統(tǒng)治者。他說:“貴族對其臣民的是非觀念橫加干涉,不給予他們選擇信仰和宗教的自由,這種做法我不能認可?!彼练€(wěn)冷靜(其名言為“波瀾不驚”), 他堅韌不拔(其口頭禪是“我要堅持住”)。在他的努力下,在眾多追隨者的齊心合力下,國際社會終于承認了獨立的荷蘭共和國。
后來還有17世紀的荷蘭學院。市民商人階層中識文斷字的成員從未放過任何一個發(fā)出自己聲音的機會。他們編劇演戲,嬉笑怒罵,將“搗毀圣像運動”——16世紀荷蘭各地爆發(fā)的以破壞圣像、搗毀教堂等為標志的反對天主教和西班牙統(tǒng)治的運動——之后迅速形成的新的神職統(tǒng)治階層膨脹的權(quán)力欲釘在恥辱柱上,也對城市行政和法律部門不留一絲情面,照樣口誅筆伐,譴責它們對霸道的神職人員的反擊蒼白無力。
不信邪的荷蘭人通過不懈努力而營造的思想自由氛圍,使荷蘭迎來了黃金時代。這個時代為后世奠定了扎實的經(jīng)濟和文化基礎,使荷蘭能有今日的成就。這一切都因為荷蘭人沒被權(quán)威自帶的光環(huán)所鎮(zhèn)住。先是傲慢的天主教會,再是西班牙國王及其軍隊,最后是某些自以為是的新教神職人員,誰的光環(huán)都沒嚇倒荷蘭人。在一定程度上,荷蘭的存在感就來自于它不斷地反抗盛氣凌人的機構(gòu)和它們同樣咄咄逼人的代表者。
正是在移居美國的荷蘭清教徒的啟發(fā)和激勵下,美國人(其實那時他們還不叫“美國人”)18世紀下半葉在《獨立宣言》中寫道:“人人生而平等”,從而和舊大陸及其僵化的價值體系決裂。無獨有偶,在那之前很久,荷蘭就用俗語“普通就好,別得瑟”,將自己區(qū)別于周邊國家墨守成規(guī)自以為是的宗教和世俗貴族們。
現(xiàn)在沒有外國人和神職人員壓迫荷蘭人了,可他們?nèi)耘f忠實于自己的口頭禪。它不再是威廉·奧蘭治親王那樣莊重典雅的名言“我要堅持住”,而變成了“你以為你是誰呀”——心直口快版的“普通就好,別得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