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鵬偉
春分那天早晨,臨州縣唯一的高架橋上,一輛白色大眾轎車突然自燃。事發(fā)時,女車主逃下車,一個過路的年輕人手執(zhí)小型滅火器率先上前救火,無奈杯水車薪,毫無效果。緊急時刻,那輛每天繞城一匝的灑水車逆行上橋,果斷實施噴水,不過幾十秒的時間,火焰就熄滅。
有網(wǎng)友拍下了視頻,上傳到優(yōu)酷,到了下午四點多,點擊量已破二百萬次,上萬個留言都指向了那位背身作業(yè)的灑水車司機,說他是最美灑水車司機,一個個大拇指舉得天高。
五點的時候,臨州縣公安局政工科科長周博接到局長電話,叫他過去談一下早晨灑水車滅火的事情。
局長安排周博聯(lián)系縣融媒體中心,好好報道一下今早的滅火事件。周博這才知道,那個最先參加救火的年輕人名叫江城,是城東派出所的民警,當(dāng)時正在休假。局長說,你看看,那個灑水車司機很不錯,但咱們脫下警服休假的同志也不賴,主動投入險情,多難能可貴!
正在這個時候,周博的電話響了,縣融媒體中心周主任打來電話,說他們這兩天要對今早參與救火的同志進行采訪,除了那位灑水車司機,另外一人是城東派出所民警,叫周科長配合安排相關(guān)采訪事宜。周博客氣地說,能配合你們采訪是我的榮幸,明早你們過來,我在城東派出所恭候你們!周主任說,那就請你們通知一下江警官,我們到時候直接過去。
周博又多問了一句,灑水車司機你們聯(lián)系到了沒?
周主任說,這個司機不接受采訪,但我們已經(jīng)和城管執(zhí)法局聯(lián)系了,費局長說他要親自安排。
周博掛了電話,對局長說,灑水車司機不接受采訪,我想等融媒體中心的消息,司機是救火事件的核心人物,如果他不接受采訪,我們的同志也不好宣傳。
局長點點頭,你和融媒體中心多聯(lián)系,盡快疏通梗阻。實在不行你和費局長也聯(lián)系下,盡量說服,不要把新鮮的事情放成了剩飯。
局長是個文化人,咬文嚼字起來認真得很,“說服”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是正經(jīng)八百的“睡服”。
下班之后,周博邊下樓梯邊撥通了融媒體中心周主任的電話,此人是他的堂兄,他們平日交流較多,此刻他想了解下這位灑水車司機是什么人。
周主任告訴周博,司機姓徐,招聘工人,今年50歲,開灑水車不過半年時間,平日里是個悶葫蘆,很少和人交往,沒想到關(guān)鍵處顯了本色,變成了活雷鋒。周主任沒有想到,常人喜歡上報紙和電視,很少有人不愿意被宣傳,現(xiàn)在這世道,活雷鋒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周博說,人是千變?nèi)f化的動物,但都有一個毛病,就是喜歡推己及人,你干宣傳久了,就覺得人都喜歡被宣傳,你以為人都喜歡給自己臉上貼金?
周主任笑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堂弟就是想法多。這不都是為了工作嗎?好不容易抓個典型,人家又不愿意當(dāng)?shù)湫?,我這一陣急得直摳墻!
隔天早晨,城東派出所王所長打來電話,問什么時候來采訪江城。周博據(jù)實相告,說那位徐師傅拒絕宣傳。王所長是個粗人,他罵了一句粗話,他不要宣傳,我們小江還要呢,不是所有休假的警察都愿意沖到險情前面去……
周博半開玩笑地回了一句,小江也真是積極。這句話一語雙關(guān),沒想到粗中有細的王所長一下子就聽出了周博的雙重意思,他的口吻嚴肅了起來,領(lǐng)導(dǎo)話可不能這么說,小江自己不愿意宣傳,宣傳這事是我的主意……周博察覺這個玩笑開得有點不合時宜,他趕緊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王所長說,灑水車司機不是問題,我去給他做工作,保證打通最后一公里。
周博半信半疑。
但當(dāng)晚,關(guān)節(jié)還真是打通了。
王所長喊周博下班后去吃飯。
周博到了地方,王所長組織的人馬已經(jīng)提前到齊,縣城管執(zhí)法局一把手費局長坐了上席,兩邊空了兩個座位,下手的位置是一個帥氣的年輕人。王所長真謙虛,把自己放到了半腰上。
王所長邊推邊勸,把周博弄到了費局的右手,司機徐師傅是真英雄,他坐領(lǐng)導(dǎo)左手,領(lǐng)導(dǎo)不可以有異議!費局是個老好人,他們的人每次被占道經(jīng)營的小販攔在當(dāng)街的時候都要喊王所長安排出警,所以和王所長非常熟稔,他笑瞇瞇地說,今晚來此專給江城和徐師傅倒酒添水,該突出的重點我一清二楚。
江城下午出警,穿著警服順路直接來到飯局。和帥氣的江城一對比,周博就覺得警服套在自己身上就是工作服,到了人家身上成了打扮,分外英武。
正在他們寒暄的時候進來一位高個大漢,他見了大家點點頭,算是見過,領(lǐng)導(dǎo)讓座,他也不推辭,直接從椅背后面走過去,他坐下之后對周博說,周科長,又見面了,我在新聞里看見過你,上鏡時候俊得很!
周博很尷尬,他沒想到徐師傅就是徐大棟,周博前女友徐致遠的父親,曾經(jīng)有相當(dāng)幾率成為周博岳父的男人。徐大棟說的那次上鏡沒有什么含金量,局里有人學(xué)雷鋒,助學(xué)邊區(qū)小學(xué)生,上新聞時候周博說了幾句同期聲,是路人甲的角色。
王所長提前說明,這場飯局不是公款吃喝,不論是派出所,還是城管執(zhí)法局,都是執(zhí)法單位,不能違法違規(guī),因為徐師傅和江城共同做了這件好事,他自掏腰包請大家吃個飯,主要是想認識下徐師傅,其次是請政工科的周科長聯(lián)絡(luò)媒體,報紙上的,電視上的,網(wǎng)站上的,把兩位好好宣傳一下。王所長說完,抱著拳雞啄米般晃了幾下,鮮花送美人,好酒敬英豪,我老王今天高興,咱們不醉不歸!
費局不喝酒,吃飯也少,煙不離手;王所長好酒,一聽徐大棟喝酒,就主動邀約,兩人都是劃拳的老手,攉開了指頭拳來拳往,一輪下來,半瓶酒就見了底。
周博坐在那里,心里隱隱不安。周博知道,王所長和徐大棟喝,基本就是塑料桶挑戰(zhàn)灑水車,果不其然,第二瓶一開,王所長舌頭就綰了花子,捋不展脫,話不齊整,但他明白今晚的主題,他再三說,請徐老兄一定要配合大家,把先進事跡從官方角度宣傳出去。
周博察言觀色,發(fā)現(xiàn)徐大棟在飯局開始之前還糊涂,后來才明白了今晚飯局的主題。徐大棟起先是勉為其難地應(yīng)聲,后來酒開胸膽,才說自己本意并不主張宣傳,因為那件事實在是一件小事,但是小江需要,年輕人求進步,不像自己半截身子入了土,沒有了指望和追求……王所長就摟了下徐大棟的肩,連聲喊他老哥。
飯局結(jié)束之后,幾人在飯館樓前摟摟抱抱、握手拍肩,履行了簡單的分別儀式。
徐大棟最后和周博握手,周科長,家里都好吧?
徐大棟的表情看著格外真誠,周博心里一熱,叔,我家里都好,你叫我小周就行。
徐大棟說,救火這事根本不值得一說,我現(xiàn)在是每天到街道噴兩遍水,到哪噴不是噴?舉手之勞而已,換了誰都會這么做,其實小江才不容易,主動滅火,也不怕車子爆炸……
徐大棟這樣說,就顯得江城勇有余而智不足,周博心里一硌,轉(zhuǎn)身看江城,江城正在打電話。
周博和徐大棟的女兒徐致遠處過對象。
在那段失敗的戀愛經(jīng)歷結(jié)束之后,徐致遠在周博心里經(jīng)過長時間的沉淀,越來越顯得重要,這并不是因“得不到才是最好的”拔高了某人在某個歷史范疇的重要性,而是因為周博此后再也沒有遇到如徐致遠這么好的女孩。
讓這場感情故事草草收場的關(guān)鍵人物就是徐大棟。徐大棟為了結(jié)束周博和徐致遠的關(guān)系,無所不用其極,這也是周博看見徐大棟就心里打鼓的原因,徐大棟是一個他惹不起的人。
徐致遠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放棄了北上廣的優(yōu)厚待遇,執(zhí)意回到了臨州縣,是為了讓父母老有所養(yǎng)。徐大棟是個倔男人,一輩子拒不挪窩,影響了徐致遠的前程。徐致遠通過考取國家公務(wù)員分配到縣國稅局上班,那兩年國稅和地稅合并,變成了稅務(wù)局,她作為“營改增”改革工作中的排頭兵,曾受到省局的表彰獎勵。周博一直認為,因為徐大棟的不通情理,他失去了徐致遠,因此徐大棟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仇人之一。
周博和徐致遠處對象是在六年前,一年之后無疾而終。
那一年徐大棟做了大量工作,逼迫周博知難而退,周博卻刀山火海不怕,非和致遠湊一對。周博甜蜜的戀愛史是一段與徐大棟金鐵交鳴的血淋淋的戰(zhàn)斗史。敗下陣的周博后來想,如果生活是按照加減法的原理推進,那么徐致遠給他的這部分“+”會完全被徐大棟給予的“-”抵消殆盡,甚至倒掛了負數(shù),因此那段故事鳴金收場之后,周博并沒有過多傷心,辯證法為他提供了最富修復(fù)功能的心靈雞湯。
六年前,彼時周博還在城西派出所上班,專門管理戶籍。周博和徐致遠在一場飯局里認識之后,漸漸越走越近,穩(wěn)扎穩(wěn)打地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徐大棟那時還在跑出租,他初次見面就很不客氣地告訴周博,這事兒適可而止,不要想著走多遠,因為徐致遠不是“你需要的那種女孩子”。
周博渾然不覺其中的風(fēng)險,他以為這只是徐大棟的考驗方式之一。西城是新城區(qū),人口少,事務(wù)略少一些。下午下班之后有點余閑,不能說有大把時間揮霍,但要去打打球,約一幫狐朋狗友喝酒,還是有搞頭的。直到認識了徐致遠,他下班了就去國稅局候徐致遠下班。徐致遠是辦公室文秘人員,每天負責(zé)收發(fā)文、材料起草、宣傳發(fā)布等業(yè)務(wù),單位領(lǐng)導(dǎo)又是喜歡“喧”的那種人,做點工作恨不得通過村村響、戶戶通送達千家萬戶,所以徐致遠的工作很忙。
周博一般會去徐致遠的辦公室,要么坐在那里玩手機,要么幫忙編撰單位簡報信息,有一次局長到辦公室,看見這一幕,打趣說等周博和徐致遠喜事成了,將來一定要上報婦聯(lián),給小兩口頒發(fā)一個“最美家庭”獎。
但很快,周博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切舉動都在徐大棟的監(jiān)視之下,這讓他心生恐懼。
周博和徐致遠都是年輕人,戀愛中的年輕人荷爾蒙分泌旺盛,容易擦槍走火。有一次他們兩人走到背街,徐致遠邊走邊說單位的煩心事,周博為表安慰,用手撫了一把徐致遠的鬢發(fā),沒想到一觸手,就不想再拿下來,順勢托了姑娘的腮幫子,徐致遠眉目溫婉,分明有所期待。周博趁機把嘴巴貼到了徐致遠的鬢發(fā)上。
周博比徐致遠高半個頭,一口下去輻射面極廣,所以鬢發(fā)只是搶灘登陸的第一步,按照自然法則,由遠及近,途經(jīng)臉頰,最終抵達雙唇,甚至脖頸以下。但周博剛剛啟動第一步,嘴唇還沒挨到徐致遠的臉上,路上就傳來出租車的鳴號聲,驚醒了一對紅臉人。
出租車是徐大棟的,這個尾號000的車牌號從此就成了周博的噩夢,三個0念出來就是三個“盾”,是固若金湯的馬奇諾防線。
周博想一親芳澤的計劃屢屢落空,最后甚至到了兩人只要雙目對視,鼻息貼近就會被徐大棟及時叫停,徐大棟如有神助,簡直比公安系統(tǒng)的天眼工程還好使。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周博邀約徐致遠外出去玩,直接挑戰(zhàn)了徐大棟的底線,徐大棟喊徐致遠和周博去涮毛肚。
飯吃一半,徐致遠被一個電話支了出去,剛剛還眉開眼笑的徐大棟翻臉如翻書,他單刀直入,叫周博“必須對徐致遠撒手”,如果還要執(zhí)迷不悟,他就要想些辦法了。
這種情況就有點糟心。徐大棟不像是勸解一個后輩,更像是敵對關(guān)系之間的威脅和照會。周博說他喜歡徐致遠,一輩子可以對徐致遠都好。
徐大棟說,你銀行貸款30萬,拿什么對致遠好?
這話就過分了。周博臉上一黑,心里咕咚了一下,這個徐大棟,居然去查他的底。周博以前給徐大棟說,自己買房子貸了10萬元,就怕貸款太大的真相被徐大棟發(fā)現(xiàn),沒想到徐大棟神通廣大,把這枚地雷給挖了出來。這個調(diào)查結(jié)果起碼證實了兩件事,周博不單窮,人還不老實。
周博說,叔,你別這么說,包子有肉不在褶子上。
徐大棟說,關(guān)鍵你這包子里也沒啥油水,你爹媽都在孟和鎮(zhèn)是不是?你媽給農(nóng)行上灶,你爸給紡織廠看門,是不是這個營生?
周博舉起水杯的手停在了嘴邊,叔,你什么意思?
徐大棟說,你的家境不能說不好,是非常不好,我把女兒嫁到你家里去,我怕她受委屈。
周博放下水杯,臉色紅了又白,我真心誠意對她……
徐大棟說,真心誠意不夠,物質(zhì)——我這個用詞準確不準確?人有一張嘴,說三道四,怎么花哨怎么來,話虛,掉地上沒個渣子,生活才是硬道理,生活要好,你一張嘴就能說好?那叫吹牛皮。
周博明白了,今晚的牛皮已經(jīng)吹爆了。他此刻非常希望徐致遠能從外面進來,給自己幫腔,但徐致遠還忙著打電話,她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邊打電話邊摸索自己的劉海。
徐大棟說,小周,咱明人不說暗話,你要是追著致遠不放,我下狠手呢,兔子逼急了還咬人,你別逼我,我不是善茬。
話說到這個份上,劍拔弩張結(jié)束,直接圖窮匕見。徐大棟臉上有了殺氣,如果說從前周博對“殺氣”這個詞掌握不夠立體的話,那么眼前的徐大棟則是做了最生動的詮釋:他嘴角吊起,全無笑意,眉頭緊皺,眼光冷冽,像是寒光四射的兩把刀,全面、無死角地盯上了周博。
等徐致遠重新入了局,她身邊最親的兩個男人依舊談笑燕如,他們內(nèi)心的波動已經(jīng)隱藏了下去,她不知道,她的愛情故事在這里遇見了齊頭斷崖,即將告一段落。
想到這段往事,周博心里糟透了。
這天晚上重新見面,徐大棟和周博客套寒暄了一陣,臨分手時江城上前,和他們分別握手,徐大棟和江城都住城西,兩人結(jié)伴走了。
周博因和徐大棟的重逢而心情變壞了很多,他在路邊的商店里買了一包煙,一手遮風(fēng),打上了火。徐大棟這個王八蛋,居然跟自己寒暄,他似乎忘了幾年前那傷人至深的一幕,這個鉆了錢眼的王八蛋的血液里居然還有見義勇為的基因!
周博走到自家小區(qū)門口,小超市的矮個老板正坐在門口白色的“雪花啤酒”塑料桌邊,擺弄著象棋的棋子,看見周博過來就遞出一支煙,同時亮出了走風(fēng)漏氣的門牙豁口,周科長,殺上兩局?
關(guān)公不怕戰(zhàn),糜子不怕碾,周博在棋盤上來者不拒。有一次他在單位上班,趁著一點空閑聯(lián)網(wǎng)下象棋,辦公室進來兩個人辦事,他叫坐邊上等一陣,下完這盤再說。沒想到人家是市紀委暗訪督查的,周博差點被全市通報,最后局長出面,好歹通過關(guān)系擺平了這件事。周博走在路上,有人喊下棋他就邁不開步,有時候出門買包鹽、一瓶醋,一盤棋殺倒就摸不著了頭腦,直撅撅走到家門口才發(fā)覺要辦的事忘在了棋盤上。
周博坐上了“雪花啤酒”塑料椅,和小老板殺將起來。
這天晚來風(fēng)急,路上人少,居然沒人圍觀,導(dǎo)致棋局失去了金鐵交鳴的氛圍。小老板下棋水平一般,門口擺了棋攤是為了聚攏一點人氣,一盤棋下了小半,丟盔棄甲,把有戰(zhàn)斗力的輜重都挪到了棋盤外面。小老板性子執(zhí)拗,不輸個精光不愿意認輸。周博專注度也不高,只手干翻小老板是分分鐘的事,他的眼神到處游移,碰巧看見了梁曉雅。
穿著黑色皮衣和黑色短裙的梁曉雅,正從一輛黑色的奧迪Q7上下來,她舉止優(yōu)雅,一條腿邁出車門,像是試探一下車外的氣候情況,等腳尖挨了地,身子才徐緩地從車里下來,她笑著對車里的人告別,邊用手整理頭發(fā)邊朝小區(qū)大門口走去,步子很大,意氣風(fēng)發(fā)。
周博皺了眉,他給小老板發(fā)支煙,小老板突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笑聲,交棋交棋,再玩我就要光腚了!周博皺了眉,不就是交個棋嘛,掛白旗喊投降,還要這么開心。
周博說,回去了。
小老板說,再殺一盤!
周博笑了,他下棋的功夫素來就好,五年級才跟著同村的初中生學(xué)棋,學(xué)會之后就把同村的高中生、初中生全部掃落馬下,連村口下棋的山羊胡子老漢們都被周博下黑了臉。全縣象棋比賽拿過冠軍的周博不把小老板放眼里,他還在思索剛才梁曉雅下車的一幕,這輛車出現(xiàn)在小區(qū)門口,開年來已經(jīng)有三四次了,這讓他心里陡然變得焦慮。
按照平日的習(xí)慣,小老板一般輸三盤才肯放周博走,但今天周博心里不爽,此刻只想趕緊回家,他起身的時候把兩個卒碰到了地上,也沒撿起來。
周博旋轉(zhuǎn)鑰匙,進門換鞋子,他用口哨傳達自己已經(jīng)進入到房子的信號。梁曉雅出現(xiàn)在主臥的門口,她新燙的頭發(fā)并不如她微信朋友圈里所說的那么難看,反而多了幾分典雅。她在朋友圈里曬頭發(fā)只是為了告訴別人自己又換了新發(fā)型。她已經(jīng)脫去了外衣,穿著一身黑色的緊身打底衫,曲線撩人地站在那里。她皺了皺眉,神色相當(dāng)糟糕,她看見自己的警察丈夫,像是看見了穿了鎧甲隨時準備去和風(fēng)車戰(zhàn)斗的堂吉訶德。
周博到客廳,邊打開電視邊脫了外套,換到了體育頻道,看見兩個胖子正圈著腰摔跤,他懊喪地罵了一句。
梁曉雅站在餐廳旁的洗面池邊洗臉,撩水的聲音很響,一波一波,讓周博心里焦慮。她用潔面乳在臉上抹起了泡沫,順時針打圈按摩。直到體育新聞結(jié)束之后,梁曉雅的清洗才告尾聲,她用毛巾輕輕擦拭,像是對付一尊唐宋的瓷器,最后她用冷水拍臉,這個過程要持續(xù)十多分鐘,周博把電視的聲音放大了一些。
梁曉雅敷了面膜,坐到周博的邊上,她頂著那張水漉漉的塑料紙,像是戴上了一個面具。
梁曉雅說,周博,你又餿了,該洗澡了。
周博沒有說話,他皺著眉換電視臺,換到少兒頻道停住了,那個沒心沒肺的海綿寶寶在用滑稽的聲音捉弄派大星。
梁曉雅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進了臥室。
周博的手機響了,有人添加微信好友,頭像就是那個今晚剛認識的江城。
通過驗證之后,江城說,周科長好,明天你們幾點來?謝謝局領(lǐng)導(dǎo)對我的支持。
周博把手機扔到了邊上,心里很煩,這個江城跟一支催化劑一樣,讓他感到了煩躁。
梁曉雅在臥室打開了微信,她在聽閨蜜群里的語音,白天積累的來不及聽的,一條一條聽。微信群里女聲像是匯報似的說著白天里的經(jīng)歷見聞、牢騷賣弄、健身瑜伽,梁曉雅不知道聽了什么,吃吃一笑,給群里發(fā)語音回復(fù)。周博想,手機就是男人的女人,女人的男人,現(xiàn)在的VR技術(shù)這么先進,沒準將來人和手機也能通過刺激大腦皮層抵達性高潮,從而替代了真正的床笫之歡,誰能預(yù)料呢?男人和女人有時候開小差,入錯門,上錯床,但手機卻講貞操,轉(zhuǎn)手之后還要先破解密碼鎖,手機比人靠普。
周博進了衛(wèi)生間,嘩嘩放水沖了澡,然后上了床,梁曉雅背了身子看手機,周博去摸她的肩,她把被子朝上拽了一把,這個動作表達了婉拒的意思。
周博坐起了身子,抓起了一本《詩經(jīng)》翻了起來。
第二天,周博帶記者們?nèi)ゲ稍L完江城,又送媒體記者去城管執(zhí)法局采訪徐大棟,正好碰見了費局站在單位門口打電話,費局掛了電話,熱情地喊周博進去,坐會再走。
此時徐大棟正從灶上要了一個饅頭,夾了兩筷頭水蘿卜,邊吃邊走向單位的前院。白色的東風(fēng)灑水車停在一擺小轎車和越野車中間,像是姚明站在豐田中心球場,比別人都高一頭,威武著呢。徐大棟圍著灑水車轉(zhuǎn)了兩圈就吃完了饅頭,車是好車,只跑城區(qū),沒跑多少路,上道了馬力好,發(fā)動機輕松轉(zhuǎn),聲音小,慢慢騰騰蠕動,政府路、教育大道、文化廣場……一趟子溜下來就是15公里,他坐在駕駛室,就像印度的王公騎著大象走過街頭,心滿意足。
徐大棟用一把改錐去剔除輪胎防滑槽里的石子,看見車門上有一坨鳥屎,輕輕罵了一聲,用抹布抹了一個來回,費局、周博幾人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身后。
費局說,要不到我辦公室喝點茶再說?
記者說還是去徐師傅的房間好。
房間很整齊,仿佛是人來之前做了一番整理,其實不是,徐大棟心細如發(fā),每天生活都很規(guī)律,周博幾年前就知道。
徐大棟問,還需要準備啥?
記者說,你在就行,徐師傅,咱們開始?
周博看著徐大棟,越看越是厭惡。他看見徐大棟就想起那些年不堪回首的遭遇,他一直認為徐大棟是他不幸生活的源頭。
如果周博早前知道這個灑水車司機是徐大棟,他肯定抽身回去,但現(xiàn)在石頭推到了半山,只好強忍作陪。
徐大棟不單開灑水車,有時候還客串給局里開別的車,綠化勞動時拉人上山下溝,有時候還開城管執(zhí)法車,他坐車里看同事和小攤小販在馬路邊、市場口激烈戰(zhàn)斗。費局介紹說局里的一幫女同志都說徐大棟開車頂好,穩(wěn)當(dāng)?shù)叵褚粔K石頭。她們坐局里某年輕司機的車,被搖了核桃,當(dāng)天吃的飯都吐了出來。說到這些,徐大棟有點自得。徐大棟是汽車兵退伍,他曾經(jīng)對周博說,當(dāng)兵的時候,一上車師父就拿皮帶抽,抽得他心驚膽戰(zhàn),所以技術(shù)扎實,開車就像織毛衣走線,什么平針翻針大花子,開熟了就像自己抬腳走路,除了不能上天,貼地上走,什么路都不在話下……
徐大棟說起各類車輛,找到了興奮點,但記者需要的重點不在這里,他們一直試圖把徐大棟拉回到救火的這件事情上去,徐大棟說起那件事,語言上瞬間變得乏善可陳,凡人都會這么做,凡人善舉嘛。
記者問,徐師傅,凡人善舉是啥意思?
徐大棟說,凡是人都會有我這樣的舉動。
記者哈哈笑了,徐師傅你真逗!
徐大棟正色說,這話是大實話,人命關(guān)天,當(dāng)時容不得想太多。
記者說,據(jù)說燒著的車可能會爆炸。
徐大棟說,你們這是電影看多了,不是一有火星就爆炸。汽車燃燒,油箱一般不會爆炸,爆炸必須要有一個密閉空間。導(dǎo)致爆炸可能由于兩種原因:一種是因為空間有限,反應(yīng)放熱來不及傳導(dǎo),形成熱爆炸……
大家聽得不大明白,這個知識點對他們的稿件并無用處,但徐大棟顯然又回到了話語的興奮點上,大家無奈地坐直了身子,統(tǒng)統(tǒng)當(dāng)了傾聽者。
徐大棟的電話響了,他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走出了門,從窗戶里看出去,徐大棟又朝前院里走了去。
等了幾分鐘,未見徐大棟回來,周博起身看徐大棟的桌面,這是一張老式的木桌,桌面上鋪了綠色的紡織棉墊,上面整齊排列了幾張照片,照片上面是一面玻璃。
玻璃下面有徐致遠四年前的照片,在縣上組織的一場節(jié)會現(xiàn)場,她盤起了頭發(fā),身著講解員的套裝,看上去比平素更加端莊。周博內(nèi)心發(fā)出了一聲無望的嘆息,他用手覆住了照片中徐致遠的臉部,心里感到非常懊喪,當(dāng)年他不應(yīng)該輕易放手。周博轉(zhuǎn)身看前院,徐大棟還是沒有回來,周博心里一陣焦慮,焦慮到不能再安然坐下去,他給費局說自己有事先行,和大家握手告別,匆匆朝外面走去。
太陽明晃晃的,讓人心慌意亂。
那一年,周博邀約徐致遠出趟遠門,內(nèi)含著不可告人的生米做成熟飯的設(shè)想,但徐大棟不給機會。徐大棟給周博告誡之后,周博心里就有了梗,又因徐致遠以工作繁忙為由建議更改出行時間,周博心里多了疑慮,仿佛徐大棟的態(tài)度代表了徐致遠的態(tài)度,人都說疏不間親,自己仿佛在這場沒有硝煙的較量中成了孤軍戰(zhàn)斗的外人,他們的關(guān)系遭遇到空前的考驗,情勢猛然失去了控制。
過年時,周博去徐大棟家拜年,正好遇見一個年輕人也來拜年,徐大棟看著拜年的兩個年輕人,眉頭緊皺,仿佛他們拎來的禮盒都是炸藥包。
周博心情很不好,他含著敵意看那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不以為然,朝著周博笑,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
那頓飯吃得可真是壓抑。飯快吃完的時候,徐大棟對那個年輕人說,回去給你媽說一聲,過去的事不要多想,也不要總差你過來看我,我沒事,你以后別來了。
周博聽了這話,心里就打了鼓,這話仿佛也是說給他的。
吃飯結(jié)束,周博要離開時,徐致遠送周博到樓下,她看出了周博的不快,這個男孩的媽媽叫白玉,是我爸的同學(xué),幾年前他的媽媽帶他的弟弟在城區(qū)讀小學(xué),媽媽有事晚上外出,留下弟弟煤煙中毒,死了,我爸那時候給幫了一些忙,這些年這孩子就連續(xù)來給我爸拜年。
周博沒好氣地說,這叫過失殺人。
徐致遠說,你嘀咕什么啊?
周博說,我害怕你爸。
徐致遠瞪圓了眼睛,無論從職業(yè)、還是年齡來說,周博都不應(yīng)該說出這樣的話,他又不是老虎,你怕他干嘛?
周博知道徐大棟因交通肇事蹲了三年監(jiān)獄,他看見徐大棟心里就害怕,這是一個普通人心理深處所受到的暗示,也是自己感情屢屢受挫卻無法回擊的主要原因,這身警服并不是什么軟猬甲,不過是尋常布料織就。
那年的一波倒春寒讓臨州縣夏季作物提前宣告了減產(chǎn),周博和徐致遠的戀愛故事也走到了盡頭。
最先提出分手的周博在夏初又開始聯(lián)系徐致遠,徐致遠只回了一句,我能看上你,不敢說是你的榮幸,但絕對不是吃虧的事,我這段時間掉的眼淚比過去二十年還多,居然是為了你這么一個人。
徐致遠是個倔姑娘,從此就斷了和周博的聯(lián)系,見面只會點頭,話也不多說一句。
周博和徐致遠分手之后,又談了三次對象,這下談得仔細,從精神到肉體,都細究了過去。周博漸漸忘記了那個既不積極主動,又有勢利眼老爹護法的徐致遠,他多次在姑娘的閨房里醒來,看見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感到自己的選擇無比正確,順應(yīng)了對理想生活的期待。
周博和第三個對象結(jié)了婚,這個叫梁曉雅的女孩比徐致遠好看,腿長胸滿,臀也結(jié)實,橫向到邊縱向到底的比較之后,周博越發(fā)覺得徐大棟是個好人,沒有徐大棟就沒有自己此時放縱的歡樂,他真該好好感謝下人家。
但別急,世界最穩(wěn)定的形態(tài)是變化,這個梁曉雅很快就叫他快活不起來。這個生性熱烈的女人像是一把柴,火柴引得著,打火機和野火一樣引得著,周博察覺,作為丈夫的自己很難駕馭這個野性未泯的女人,像是一架老鐵牛逢上了可以瞬時提速的法拉利一樣,他們的婚姻很快走到了失控的邊緣。
幾年來,徐致遠一直沒有結(jié)婚,周博投石問路,從距離徐致遠近點兒的朋友處打問,徐致遠“貌似”一直保持著“不快樂”的單身。
周博配合媒體采訪江城的時候,看見江城桌面上放著的一沓摻雜著《人民文學(xué)》和《花城》的雜志,江城小周博四歲,但他們的愛好卻出奇地一致。
在采訪結(jié)束之后,他們簡略地談了幾句。過了三天,江城到局里送文件的時候再一次找到周博,他們喝茶談了一陣,白天沒有談完的事,晚上轉(zhuǎn)移戰(zhàn)場,去了酒吧,緩緩喝酒,深入交流。
周博想起自己少年時代寫在一沓稿紙上的小說作品,寄給《少年文藝》的往事,也說起他發(fā)在一些學(xué)生刊物上的小作品,二十五元的稿費讓他在班里出盡了風(fēng)頭……最有說頭的還是他們共同最早看到的潘軍先生的短篇作品《藍堡市的撒謊藝術(shù)表演》,這篇發(fā)表于1996年第五期《花城》的作品讓他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感嘆,除去形式的新穎和冷峻的語言,小說所昭示的人世的怪誕也具有前瞻性,一個城市居然公開進行撒謊藝術(shù)比賽,比賽的冠軍居然是市長馬丁的妻子,頒獎儀式中馬丁發(fā)現(xiàn)了這個戴著面具的冠軍其實是自己的妻子之后,他朝她耳語一番,妻子把冠軍的獎牌掛在了市長馬丁的脖子上……
他倆同時拍了桌子,真是絕妙!
說到這里,周博想到了每天化妝、補妝又卸妝的梁曉雅,他心里想,誰他媽不是戴著面具過活,不戴面具才怪了呢,日子可不就是戴一戴、放一放的事兒嗎?
周博很快和江城混成了哥們,一周總要見一次面,談?wù)勑≌f,評評同事,說說領(lǐng)導(dǎo),都感到三觀一統(tǒng),不亦快哉。
宣傳徐大棟和江城的稿件見報之后,社會反響不錯,正好縣委宣傳部組織百姓宣講團進機關(guān)、進社區(qū)、進校園、進鄉(xiāng)村,又抽調(diào)了徐大棟和江城一起去宣講先進事跡。
后來周博想,江城和徐家密集的交往應(yīng)該就是從這次宣講活動開始的。
生活的律動總會把人推向風(fēng)口,出現(xiàn)風(fēng)中奇緣的機會較少,惹上一身騷氣倒容易。
“四進”宣講活動到公安局開講時,周博全程搞銜接服務(wù),在和徐大棟接觸時,他發(fā)現(xiàn)徐大棟和過去一樣,依舊顯得很孤僻,他在未上臺宣講時,總會低下頭顱,微閉眼睛,但并不是打瞌睡,更像是在考慮什么難解的問題。他不帶隨手的袋子,只給兜里裝了幾頁橫豎對折的稿紙。那篇稿子無疑是經(jīng)過宣傳部修改的,初稿估計出自徐致遠之手。徐致遠文采一般,但有自己固執(zhí)的行文特征,比如慣常用到的關(guān)聯(lián)詞,很多時候是無效的畫蛇添足;還有徐大棟過去幾年干過的一些好事,除非徐致遠,別人也不能寫得這么清楚。
去年秋季,徐大棟開單位車經(jīng)過城東中醫(yī)院門口,一輛三輪車經(jīng)過,把一名正要去上學(xué)的女中學(xué)生掛倒在路上,瞬間血濺路面。
三輪車選擇了逃逸。徐大棟果斷開車追趕,因三輪車車體小巧,所以肇事者專撿窄巷子逃竄,沒想到徐大棟本事過人,居然開車就追進了村巷,于是雞飛狗跳,像極了一部三流警匪片的橋段。穿越了一個村莊之后,肇事者把車開進了剛剛下種的麥地,把三輪車停在了貫穿縣城的魯公河畔,涉水逃走。徐大棟停車下河,尾隨追到了村莊的南山上,在半山腰追上肇事者之后,兩人進行了簡短的交鋒。等公安民警趕到,徐大棟已經(jīng)把肇事者制服,用自己和對方的褲腰帶捆了腿和胳膊,只等公安接手。
周博對這些事居然全無了解,當(dāng)時他正參加了一場趕赴外地的漫長培訓(xùn)。
徐大棟就是這么一個做事低調(diào)的人,但耍起硬手也毫不含糊,周博聽完宣講,對徐大棟多了幾分敬佩。
那天宣講活動結(jié)束,宣講團成員和參會人員四散之后,周博腋下夾了筆記本正從會議室走出,就聽見背后有人喊他,周科長,進來喝杯茶!
喊周博的人是戶政科王科長,他因為工作業(yè)績突出,三年前在臨州縣第三屆道德模范評選中被評為愛崗敬業(yè)模范,在典禮中面臨先進人物視頻節(jié)目播放環(huán)節(jié)突然卡殼時,他自告奮勇上臺唱了一首《為了誰》,技驚四座,贏得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為技術(shù)人員排除故障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因此成為縣委宣傳部部長都舉了大拇指的人物。
周博進了門,王科長說,今天來宣講的這位徐大棟是不是還有個女兒在稅務(wù)局上班?周博問,怎么,他的女兒品學(xué)兼優(yōu),是稅務(wù)局辦公室的材料柱子,不會犯什么事吧?
王科長說,我有個侄兒,今年三十歲,一直沒合適的對象結(jié)婚,我想托你去當(dāng)個介紹人,看能不能……
周博笑了,這事我不能辦。
王科長說,你能辦不能辦倒在其次,主要是徐大棟這人,我覺得有些靠不住。
周博說,徐大棟是活雷鋒,怎么靠不住?
王科長說,徐大棟十年前開出租車載人去省城,半道上撞了路邊的護欄,徐大棟沒有逃逸,他認罪快,不推卸責(zé)任,最后定性為交通事故。同車人員是縣上一家私營企業(yè)的老板,叫古文懷,俗話說腳下踩一踩,臨州震一震,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古文懷和徐大棟關(guān)系很好,所以出事之后,古家家屬也是接受了警方建議的調(diào)解條件。交警部門的事故責(zé)任認定書顯示,出租車的剎車片磨損嚴重,在坡道一個俯沖就失了靈,最后徐大棟賠償對方家屬20萬元,又蹲了三年監(jiān)獄。沒想到徐大棟這幾年連續(xù)干好事,都成警民合作的典范了。
周博愣了下,你說剎車片磨損嚴重?
周博知道這起案子,早幾年因為和徐大棟過招,有針對性地打問過參與了辦案的兩名同事,但對其中的一些細節(jié)并不清楚。
王科長深吸了一口煙,是,徐大棟是個老司機,但在這件事情上確實后知后覺,如果早先換了剎車片,這個悲劇沒準就不會發(fā)生,可是人生就是這樣,后悔頂個屁……
周博說,我覺得這不像徐大棟的為人,他心思慎密,什么事都能想到前頭去。
王科長眼睛睜大了一下,看來你們認識很久了。
周博意識到自己多了話,他說,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
周博掐去了半句話,這時候他的電話響了,他便借此走出了王科長的房間。
五年前的春節(jié)后,徐大棟在半月時間內(nèi)和周博談了三次話,頻率高,間歇短,破壞性極大。
徐大棟起先質(zhì)疑周博的家境,周博不以為意,后來徐大棟又嫌棄周博沒有前程,那時候他是一個片警,只能給群眾開一些戶籍證明,或者采集群眾指紋辦理身份證件。徐大棟認為周博的工作錢少不體面,沒有一點好。
周博家境貧寒,這是他無法選擇的;一個人的提拔需要一個過程,不能說風(fēng)就是雨,周博對提拔這種事沒有多少興趣,這被徐大棟視為不求上進。
徐大棟說,他是那種面黑心黑手也黑的人,因為弄死了人,還坐了三年監(jiān)獄,他告訴周博,要是不信可以去查下案底,看這事是真是假。
徐大棟居然威脅一個警察,雖然這個警察只是一個管理戶籍的片警。
周博對此深表懷疑,他問了徐致遠。
徐致遠說,她的父親從前開出租車時候,凌晨出車去省城辦事,的確是出了交通事故,坐車的顧客是父親的好友,因為剎車失靈撞在了柳樹鄉(xiāng)盤山公路的護欄上,那位不幸的叔叔當(dāng)場喪命,這件事對她的父親傷害也很大,從監(jiān)獄出來之后,心里藏了隱疾,久久不能走出陰影……
周博心里一涼,從心臟涼到膚發(fā),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曾經(jīng)紅透文娛圈的冰桶沖擊,他人生首次感到被“不安全”情緒困擾的隱憂。
周博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和徐致遠出門吃餃子,徐致遠因為一個餃子上面有一個酷似嘴巴咬過的豁口而和餐館的掌柜吵了架。徐致遠為人要強,非要掌柜的給個說法,周博勸說了徐致遠,飯沒吃完,徐致遠就轉(zhuǎn)身離開,周博還對掌柜付了賬。因這事兒,徐致遠和周博慪了氣,兩天時間不和他聯(lián)系,因為這是“一個人的底線問題而不是二十多塊錢的問題”,后來見面,周博只得賠笑道歉,仿佛餃子上的豁口是他咬出來的。
周博的懦弱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和徐致遠的關(guān)系只能就此結(jié)束。徐大棟的話給周博設(shè)了障,他每每想起,心里就不踏實,當(dāng)時恰好有一個醫(yī)院的護士對他上了心,一來二去,他有點走神。
一個男人的專注和走神,會造成明顯的狀態(tài)上的起伏,女人心思慎密,強烈的第七感又延伸了她們的感知能力,周博和徐致遠的關(guān)系很快就橫生波折。兩人開始互相指責(zé),周博的不檢點,徐致遠的保守,都成了雙方攻擊對方的有力武器,最終周博勇敢了一回,他提出分手,說分就分。
這段時長達一年的感情像是深埋在古人墓室里的瓦罐,經(jīng)年之后釉子褪盡,成了昂貴的文物,經(jīng)受了價值上的劇烈浮動。如今五年過去,周博回頭才知道,那段純潔的感情只有徐致遠可以給他,他們共同締造了一個純粹的精神家園,而最終又不得不親手摧毀。人只能從人生的下游回望,那些往事讓他心生悲涼。
在那次宣講活動之后,周博總想起王科長告訴自己的關(guān)于徐大棟交通肇事的過去。徐大棟的形象變得越來越復(fù)雜、模糊。在宣講中,徐大棟成功地吸引了年輕的江城。宣講活動結(jié)束之后,周博從后面看著江城和徐大棟比肩而行,像是一對忘年交,這讓周博心里突然變得酸楚。
在宣講活動結(jié)束之后,周博開始對徐大棟十年之前的交通肇事案有了更多的興趣。他總覺得在那個案件中,徐大棟的形象似乎和平日有所出入,一個心思慎密、細致到偏執(zhí)的老司機不會犯那樣低級的錯誤,那有違他的品質(zhì)和習(xí)性。
古文懷,這個死去十年的男人曾經(jīng)一度是臨州縣的名人,由他開發(fā)的最早的居民小區(qū)至今矗立在中心城區(qū)的黃金地段,除了化糞池的設(shè)計出了一些問題,引發(fā)居民時時上訪,房屋結(jié)構(gòu)的合理和房屋質(zhì)量都堪稱后來開發(fā)商競相學(xué)習(xí)的榜樣。
古文懷死去之后,一場旨在制裁一批腐敗官員和投機包工頭的官場腐敗案迅速發(fā)生,周博至今記得當(dāng)時廣為傳播的震動效應(yīng)。
周博的三叔是一個小包工頭,其資產(chǎn)只能算是財大氣粗的古文懷的九牛一毛,當(dāng)時面對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重壓態(tài)勢,三叔幼稚地把一沓存折裝在灶房廢棄數(shù)年的木制風(fēng)箱里,然后用木工膠再重重粘合,寄放在周博家,以免受到牽連而喪失了錢財,但最后沒有人來找他,他僥幸逃過一劫。
身居高位的縣上部分領(lǐng)導(dǎo)卻沒有那么走運,有數(shù)人因那場反腐風(fēng)暴而丟了烏紗,傳言中的古文懷就是重要一環(huán),但因為古文懷喪身在徐大棟的車上,所以聲譽得以保全。
重新梳理之后,當(dāng)年的交通肇事案讓周博產(chǎn)生了一些猜疑。他覺得有些陰謀的成分深藏其中,當(dāng)然這也不能排除他智子疑鄰的心態(tài),他暗暗希望徐大棟是一個殺人犯,而不是僅僅通過領(lǐng)取了一個不夠分量的交通肇事罪就讓塵埃徹底落定。
周博最終和梁曉雅走到了一起,這樣名存實亡又讓人從心底緊張的婚姻生活讓周博心煩意亂,這一切都是徐大棟造成的。好姑娘徐致遠就在那里,自己卻非要和梁曉雅生活一起。男人是自作多情的動物,周博有時候也會猜測,如果再見徐致遠,自己會不會如一首歌中所唱的那樣:如果再看你一眼,是否還會有感覺?感覺一定是有的,見慣千帆穿云海,那是熙熙欲望之舟,也是攘攘名利之船,那個素顏的蚱蜢舟,最終成為他的畢生所愛。
周博發(fā)現(xiàn),江城已經(jīng)不怎么聯(lián)絡(luò)他了。其實不管是搞對象,還是做朋友,關(guān)系上的疏密轉(zhuǎn)換,距離上的遠近游移,都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人天生是喜新厭舊的動物。但四十多天之后,江城又聯(lián)系了他,叫他去東城“憶青春”烤吧喝酒,因為他找了一個女朋友,想請他來見一面,替他看看,這個女孩怎么樣。
周博沒有想到,江城帶來的女朋友居然是徐致遠。
徐致遠的變化不大,身子依舊纖細,像是一棵有點柴的旱性植物。她化了淡妝,昏暗的酒吧里看得并不明顯,只有那小小的嘴唇,反射著一點泛了華彩的光線。她的眼睛很圓,看上去有一種故意為之的篤定。
江城介紹說,這是周博,我最近認識的老兄,我們局機關(guān)政工科科長,局里出名的筆桿子。又側(cè)臉看了著徐致遠,這是我的女朋友徐致遠,也就是前幾天和我一起宣講的徐叔家的女兒,在稅務(wù)局工作……
周博端起了水杯,喝了一口水,這世界可真小,小到隨便見個人就是徐致遠,難得有其他選擇。
顯然,徐致遠也沒有想到是周博,她當(dāng)然不愿意見到周博。于是她稍微側(cè)了身坐,每當(dāng)江城說出無所指向的陳述句,她就一言不發(fā),如果江城遞出一個問句,徐致遠要么倉促敷衍,要么就回他一個太極云手:你問我我問誰?這是徐致遠的口頭禪,能回答天下所有的問題,包括屈原老先生的173句天問。
周博倒想和徐致遠攀談幾句,好讓氛圍不要那么奇怪,但是徐致遠就是不給面子。這個女孩子一點都沒有變,她不知道人生需要妥協(xié)遠遠要多過個性流露,甚至合理利用形式主義和假大空也是必要的套路,因此周博對她有點同情。
周博和江城喝完一瓶江小白,徐致遠的一杯咖啡也見了底,她看著這兩個男人不停地干杯,附庸風(fēng)雅地說著魯迅的尖刻和不朽,為我們身處的現(xiàn)實擔(dān)心和猶疑,早已耐不下性子。正好江城去上衛(wèi)生間,徐致遠皺著眉頭問周博,你干嘛來這里?
周博說,我也正好有此疑問。
徐致遠說,你是裝的吧,演技越來越好。
周博讀酒瓶上的廣告語:錢沒了可以再掙,單純沒了就真的沒了——我就是裝,我已經(jīng)不單純了,就你還像一杯水。
徐致遠把酒瓶轉(zhuǎn)成側(cè)身,瞇著眼睛看過來,仿佛在調(diào)試一把狙擊槍的瞄準鏡,周博,你能不能好好說兩句?
周博說,三句也成。
徐致遠說,今晚居然是來見你,早知道是你的話,我死也不會在這里出現(xiàn)。
周博說,恭喜,我看江城不錯。
徐致遠冷笑,你有什么資格對別人評頭論足?
說完這句,徐致遠怒氣沖沖地離開了。
江城從衛(wèi)生間出來,發(fā)現(xiàn)徐致遠不見了,周博說徐致遠接了一個電話,就走了,估摸是家里有點什么事。
江城再沒有多問,他拿起電話,應(yīng)該是給徐致遠打了過去,電話并沒有接通。
江城繼續(xù)倒酒,你看我的女朋友怎么樣?
周博想,你他媽帶著我最喜歡的女孩來問我她怎么樣,這個問題比屈原的173句天問更難回答,你還不如和我談?wù)劯穹钱咃w宇蘇童什么的。
周博說,挺好,好好爭取。
江城說,她比我大三歲,我媽嫌她年齡大,我無所謂,女大一,抱金雞;女大二,銀滿罐;女大三,抱金磚;女大四,生兒子……
周博變得很煩躁,他抽上煙,后背貼上椅背,雙手抱肩看著江城,仿佛憑白遭到了惡劣的挑釁。
江城說著徐致遠的一切,周博心里一清二楚,他無法裝作陌生的樣子點頭應(yīng)和,他問,你的徐叔同意嗎?
江城說,徐叔當(dāng)然同意,他只關(guān)心我們什么時候舉辦婚禮。
周博的喉頭上下動了兩下,這個可惡的徐大棟,當(dāng)年就因為自己是基層派出所的民警,他不愿意接受自己;如今換了江城,就成了他滿意的乘龍快婿。一個肯定一個否定,其間巨大的反差讓他心里憤怒。
周博只能表示恭喜,在簡單調(diào)整自己的心緒之后,他正色告訴江城,徐致遠是個好姑娘,一定不要辜負她,他希望江城和徐致遠能順利走下去。
周博說這些話的時候,酒只剩一杯,到了該對今晚總結(jié)的時候了,他的心里很硌,但再硌也不能不說祝福的話,大事看格局,小事看品格嘛。周博一面自責(zé),一面說了幾句體己的話。
江城雙手合十感謝周博,兩人喝完最后一杯酒,走出了烤吧的門。臨別時,江城又一次熱情地擁抱了周博,這個擁抱讓周博的嫉妒心瞬間抵達了頂點。毫無疑問,位于這雙胳膊內(nèi)測的肱二頭肌將來還要參與到更愉悅的新婚生活里去,這雙手也會比周博更幸運地貼近徐致遠的隱秘,去完成自己當(dāng)年未競的壯麗事業(yè)。
江城的笑臉湊上來,神秘地說,她說她是處女,我推倒她的時候還不信,結(jié)果我真中彩了,哥你說她是真的還是假的……
周博雙臂朝外,以一個反擒拿解鎖的動作卡開了江城的擁抱,把自己重新放在了習(xí)習(xí)涼風(fēng)之中。
周博沒有辦法分享江城的喜悅,只能速速作別。他一轉(zhuǎn)身就開始難過,只好用雙手反復(fù)揉搓自己的雙頰。
周博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看見超市小老板又在朝他揮手,分明是想喊他殺一盤棋。
那輛熟悉的奧迪又一次停到了小區(qū)門口的對面,梁曉雅再一次舉止優(yōu)雅地下了車,臉上帶著剛剛放飛自我的好心情,裙裾擺動著走進了小區(qū)的門。梁曉雅人如其名,是一個好花瓶的樣子,屁股擺幅正好,走起來又高貴又驕傲,仿佛這街面上就她最好看,這樣的自信顯然是此刻坐在奧迪Q7里的男人給她的,那個男人還算低調(diào),他不會把戴了鴿子蛋的手放出車窗風(fēng)雅地擺動著說再見。
周博看完梁曉雅,又看超市的小老板,這個老家伙猥瑣的眼光盯著梁曉雅擺動的屁股踅進了小區(qū)的側(cè)門。
小老板嘿嘿一笑。
周博想,這個老東西一定知道她是我的老婆。
周博回了家,他的頭有點暈。
梁曉雅正在鏡前卸妝。
女人要是能把打扮和卸妝的時間用在某一項事業(yè)上,這項事業(yè)想不成都難。
梁曉雅洗完澡,上了床,周博站在地上脫衣裳,然后爬上了床。
在做那件事的時候,周博俯看著梁曉雅的臉。梁曉雅皺著眉,咬著嘴唇,她閉了眼睛,間或不時側(cè)頭去看窗戶。窗戶是紫色的遮光布,一拉起來就是天黑,臺燈的亮光顯得微弱。
梁曉雅心不在焉,身體的配合也不到位,她的大腦此時想到的可能并不是愉悅地行使自己的權(quán)利,更多的是一種厭惡的情緒,按照她的理論,一切不以生孩子為目的的婚內(nèi)媾和都是多余,這話說得好,感情不深,干什么都沒勁,周博對梁曉雅的身體甚至難有公務(wù)人員對起草材料的熱愛,可是不得不干,那是生活的一部分。
但有勁的地方也在于此,梁曉雅正在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這成了周博做這件事的唯一動力。
周博結(jié)束之后去衛(wèi)生間沖澡,他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臉頹靡,仿佛被梁曉雅洞開的身體吸盡了生命的元力,周博瞬間感到惡心至極。
五年前,接到?jīng)Q定周博下半生婚姻生活的那個電話之前,周博還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接完那個電話,周博意識到單身漢的日子已經(jīng)提前結(jié)束。他離開了熱火朝天的飯局,來到后來徐大棟學(xué)過雷鋒的高架橋下走了幾個來回,心里激動又矛盾。天空里懸了月亮,幾個燒烤攤圍滿了人,劃拳的聲音很響亮,四五只野狗在街上勻速跑過,像是從一個酒場趕赴下一個酒場的夜貓子。
梁曉雅居然向周博求婚,這個突兀且反邏輯的喜訊因此顯得倍加虛幻。
周博從失敗的戀愛經(jīng)歷中走出,剛剛體會到了單身漢的好處又不得不告別單身漢的生活,他想起了歐亨利的《警察與贊美詩》,那個倒霉的男人一心想通過使壞進入監(jiān)獄,卻百試不得成功,當(dāng)他想做一個好人的時候,卻被警察抓個正著,世界就是這么不湊巧。
梁曉雅給周博投擲出了一個炸彈,她懷孕了。
周博只能選擇當(dāng)排雷英雄,他沒有第二條路選擇,梁曉雅是不可拒絕的。事后證明,他是一個面對婚事缺乏嚴肅態(tài)度的人,這樣的性格決定了他在男女之事上難有作為,他誤以為自己是狩獵的獵人,沒想到自己只是參演了一部狐貍打獵人的鬧劇,而且扮演了最不好看的角色。
就在電話求婚之后的第二天,連續(xù)幾個月都沒有聯(lián)系周博的梁曉雅突然出現(xiàn)在周博的單位。暮色四合,她站在院子里,兩條細長的腿可真好看。梁曉雅的腿才叫腿,別人的腿在其襯托下都成了交通工具。
隨著梁曉雅的殷勤探看,周博終于說服了自己,男人結(jié)婚如宿鳥歸飛,是必然的事,不過遲早而已,何況梁曉雅的懷孕已經(jīng)像圖釘一樣把他固定在了她的身邊。
整個婚假,周博都因單位人手太少而陷入了加班的泥淖。梁曉雅待在家里看韓劇,邊看邊哭鼻子,每天能擦半垃圾桶的紙巾,那些紙巾一半用來擦眼淚,一半用來擤鼻子。周博的手輕輕放在女人的后背上,克制并沉著地感知到了梁曉雅心底善良的一面,但梁曉雅的懷孕最后卻以小產(chǎn)結(jié)束。
兩年之后,梁曉雅再次懷孕,又繼續(xù)小產(chǎn),然后久久懷不住孩子,一直持續(xù)到了現(xiàn)在,周博漸漸失去了耐心。梁曉雅熟稔的性經(jīng)驗讓周博心里猜忌,這個外表光鮮的女孩是不是早早變成了一個內(nèi)里腐朽的大蘋果。
梁曉雅的身體于周博來說,越來越顯得陌生,她的身體或許之前經(jīng)過非正式的孕育,所以她在正式的、周氏DNA的延續(xù)中喪失了“地力”,就像一個急于接受投資興業(yè)卻被橫加破壞之后的地域,現(xiàn)在認認真真開門見山,居然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項目落地,他們兩人生殖細胞相遇結(jié)合的概率,居然低過他們兩人于千萬人中邂逅的概率。
梁曉雅的確和一個男性保持了長期的曖昧聯(lián)系。那個男人是一個生意人,和梁曉雅搞了兩年對象,最后因為男人娶了別的女人而結(jié)束。在和周博結(jié)婚之后,梁曉雅和那個男人繼續(xù)交往,周博發(fā)現(xiàn),他們交往的頻次比較密集。
周博躍躍欲試的談話在去年入冬時節(jié)獲得了靠譜的取證。
周博路過梁曉雅的單位,看見了路邊??康腝7,這個配置了3.0T發(fā)動機、八擋手自一體的猛獸最高時速可達250公里,前擋口如一張闊大的嘴巴,旁側(cè)的車燈如細細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瞄著自己。
周博接受了挑釁,他從自己的舊長城上跳下來,徑直上了梁曉雅的單位。梁曉雅的門關(guān)著,他站在門外舉起了手,蜷曲了右手食指的指節(jié)準備敲門,卻又放下了手,走向了樓道東面的盡頭,他站在窗邊抽上了煙。
半小時后,那個男人從梁曉雅的辦公室出來,他邊走邊朝地上扔了一枚金色的煙蒂。男人身高腿長,走路腰背挺拔,頭發(fā)上了發(fā)膠,一走一晃。
周博站在窗邊看著男人鉆進了Q7,一腳油門踩了出去,提速可真快,不愧有3.0T的肺活量,沖出去像是激射出了一枚亢奮的炸彈。
周博沒有進到梁曉雅的辦公室,他走過去,用腳撥了下那枚煙蒂,就回頭下了樓,開車走了。這輛破長城有氣無力地抖了抖身軀,像是大雨天一條無家可歸的老狗抖落了一身水珠,慢條斯理地邁開了步。
周博想,在家門口丟臉可真是丟臉,是相片丟大?!獊G人沒深淺。
周博在晚飯后和梁曉雅進行了談話,周博從一則笑話開始了曲線救國。
有一個姑娘待字閨中,被兩個男人同時看上了。東家郎是個富二代,姑娘進門那就是少奶奶,可惜長相有點不能湊合;西家郎玉樹臨風(fēng),貌比潘安,可惜是貧困戶。父母問女兒,東家和西家,你想要哪一個?姑娘說,兩坦。意思就是白天在東家吃飯,晚上在西家睡覺,兩邊都受活。
周博問,人心不足蛇吞象,要遭雷劈的。
梁曉雅笑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周博說,點到為止,心里明白就行。
梁曉雅說,燈不點不明,話不說不透,你這樣說話讓我很難受。
周博說,今天你們在一起,你們約會的方式還能不能再簡單粗暴一些?怎么,狗撒尿要找電桿,你們幽會也得明打明到辦公室搞?我知道你們時間長了,比我和你的時間更長,凡事要低調(diào)一點,小心駛得萬年船。
梁曉雅說,你是不是準備來抓我——我們?
周博說,我沒有敲門,是怕他頭發(fā)上了發(fā)膠,硬邦邦的頭發(fā)一驚著戳瞎了你的眼睛。
梁曉雅吃吃笑,你對我可真好。
周博說,我不管你們從前做了什么,但請你們以后別這么做,鱉逼急了都下口,你要把我當(dāng)了善茬,你的眼睛可真是瞎得比海深。
梁曉雅端起了杯子喝水,這女人真好看,喝水的眼神也像鹿近淺水,澄澈明媚。
周博說,你有沒有想過離婚?
梁曉雅說,我為你懷了兩次孩子。
那兩個沒有出生的孩子被診斷胎死腹中的時間是他們婚姻生活中的受難日,他們甚至不惜請來了陰陽,拿著羅盤在房中念了一上午的咒,到處貼了黃色的符。周博想,那兩個孩子的父親不知道是不是我?或者一個是一個不是?或者兩個都是,或兩個都不是?結(jié)果太繽紛,猜不出答案。
周博說,想要離婚就開口,女士優(yōu)先。
梁曉雅說,我不離,我為你兩次懷孕,兩次失敗,我的人生在你這里成了斷頭路。
周博說,吃在東家睡西家,不如離了好。
梁曉雅說,我不離。
如今半年過去,梁曉雅并沒有收斂多少,自那次和諧到?jīng)]有紅臉出汗的談話之后,梁曉雅似乎更加不避人了。
周博最先想到的不是豪華Q7經(jīng)由梁曉雅溜圓的屁股最終啟發(fā)了她的靈智,激發(fā)了她明目張膽的勇氣,而是想到了自己的軟弱。
生活還是繼續(xù),三伏天一過,秋老虎就來了。
八月初,和周博久久沒有聯(lián)系的江城突然打來了電話,告知周博,他中午舉行結(jié)婚典禮,他和新娘恭迎“周兄”參加。
周博剛剛赴外學(xué)習(xí)半個月,因單位有急事提前兩天返回,周博睡眠淺,趕夜路基本失眠,早晨回到單位上班,此刻疲倦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他略加思索,說自己有事,不能到場,但他的祝福可以托人送達。
江城的身邊非常嘈雜,他在電話那邊嘿嘿笑,我一周前給你送請?zhí)^局里來才知道你出門去培訓(xùn)。后來說給你打電話匯報這事,一忙碌居然忘了,我今天給你打電話,一是道歉,二呢還是請你到場。我一輩子只結(jié)一次婚,你還不給兄弟這個面子,再說你是我的重要客人,我還希望老兄給我致辭呢。
周博趕緊推辭,這事我做不了,你還是另尋人。
江城央求他,周博退而求其次,我可以到場,但不能致辭。
周博耐住內(nèi)心的七上八下,表達了祝福,掛了電話,他坐在椅子上連抽了三支煙,胸悶得像壓了一塊石頭,氣短地要窒息。周博眉頭緊鎖,他心里一直酸溜溜擔(dān)心著的事情終于要變成現(xiàn)實,鼻梁皺了皺,五官的用力并沒有什么用,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江城和周博的聯(lián)絡(luò)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初的熱度,甚至微信上也少了交流,除了彼此點贊,以告訴對方互相關(guān)注之外,再沒有過見面。
中午,周博及時抵達了婚禮現(xiàn)場,他在魯公河酒店的樓下站著,看見江城家的親友紛紛進入酒店的樓口,沿著樓梯走上。有些熟悉的同行有說有笑地過去,他們見了周博,恭敬地握手,邀請他一起進去,周博沉默不語,直到被后面過來的東城派出所王所長拽了幾把,才進了大廳,看見門口用于提示儀式舉行樓層的牌子倒伏在地,他慌忙隨著同行們上了樓梯,仿佛要躲開的是一只地雷。
大廳里亂糟糟的,十多張桌邊坐滿了人,小孩子三三兩兩在逼仄的空間里腳下生風(fēng)地鉆來鉆去,像是快速旋轉(zhuǎn)的陀螺。舉行儀式的臺子上一群工作人員忙碌著,婚慶公司的人正在試音,不停喊著喂喂喂,還有人在修理舞臺正上方的電子屏,那上面本應(yīng)該出現(xiàn)新人名字,因突發(fā)故障而無法顯示,工作人員忙出一頭汗,手忙腳亂卻無濟于事。
樓下迎親的炮仗聲一起,電子屏還是沒有修好,工作人員只好放棄了修理,他們快速撤下了人。
儀式開始,主持人拖著長長的尾音賣弄著嘴皮子,用煽情的語言調(diào)動看客心里最感性和溫軟的地方,新郎的父母登臺亮相,被調(diào)侃一番之后,新郎新娘上臺。
江城和新娘穿了大紅的傳統(tǒng)婚服,郎才女貌,非常養(yǎng)眼,江城感謝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哽咽著掉了眼淚,現(xiàn)場親友用熱烈的掌聲肯定了他動情的表演。
但周博聽見的新娘名字并不是徐致遠,周博以為自己是聽錯了,等新娘上臺之后,取下了蓋頭,果然不是徐致遠。
周博有點回不過神,仿佛看見了一個被雨水沖刷過的犯罪現(xiàn)場。徐致遠和江城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周博此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徐致遠的擔(dān)心居然多于對江城的嫉妒,他此時真希望臺上的新娘是徐致遠,而不是這個被濃妝掩蓋得看不出本色的陌生女孩。
旁邊坐著的年輕警察邊用紙巾擦眼睛邊說,每次看到別人的婚禮他都很感動,從心里祝福他們永結(jié)同好。周博說,我參加別人的婚禮總從心里擔(dān)心,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擔(dān)心他們好不了多長時間。
婚宴開始了,一輪輪的敬酒也開始了。婆家、娘家、舅家的親戚輪番執(zhí)酒,等新郎新娘到了周博這桌,周博已經(jīng)喝了不下二十杯,他有酒必喝,把下午給局黨委組織會議的事都拋到了腦后。
江城和新娘一臉喜色,新娘眼角的妝因感動流淚已經(jīng)渙散,像是被迎面揍了兩拳。姑娘很年輕,年輕是最大的資本,她比徐致遠好看。江城的眼光每走到新娘的臉上,就變得格外溫和可親,他的右手輕撫在新娘腰臀之上性感的弧形上面。
周博看著江城的眼睛,連干三杯,他恭喜江城,被自己略顯遙遠的聲音嚇了一跳。
當(dāng)天下午的局黨委會議上,在會場做記錄的周博精神萎靡,臉色異常難看。好不容易熬到了時間,局長又叫周博過去,安排了一下近期的工作,出了局長辦公室的門,周博心里的焦慮已經(jīng)累計到了極點,心里似乎有一汪燒開的水,泛起了灼熱的氣泡。他從辦公室窗里朝外看去,院中無人,異常靜寞,他看時間,快到五點,他起身脫下警服,換上便裝,悄悄下了樓。
周博家住三樓,樓下有幾個工人穿著工服扛鋼管,一個工人在路燈燈柱上裝了配電盒,正在調(diào)試電壓,粗壯的電纜從周博家所在的單元電箱里引了出來,單元門鬼鬼祟祟半開。
周博問那些師傅,你們在這里忙活什么?他們邊忙活邊說,小區(qū)地下管道老化,要集中更換。
周博問,就這么一個切割點嗎?
工人說,就這一個。
周博知道,這下有得吵了,他不滿地發(fā)了一聲牢騷,陰陽用羅盤給你們踩的點嗎?
周博上樓進門,房間里很凌亂,地上的灰塵已經(jīng)凝結(jié)成了絮狀的漂浮物,沙發(fā)上亂七八糟扔著一件梁曉雅的外套,落地窗前,窗簾緊緊拉在一起。
周博拉開了窗簾,柔和的光線穿了進來。
周博開始打掃衛(wèi)生。
絮狀的灰塵可真多,掃把掠過,更多的灰塵被驚醒了,它們爭相飛了起來,在人臉前亂舞一氣,暗處的飛到明處,明處的朝著暗處躲去。他忍不住連打三個噴嚏,他俯下身的時候,看見沙發(fā)下面躺著的一枚煙蒂。
周博捏起了煙蒂,到窗邊迎著亮處看。這是一支黃鶴樓1916的屁股,海綿外包著一層金燦燦的硬紙,唆它的人上了牙齒,上面有牙印。
周博家里很少有人做客,他不是一個好客的人,梁曉雅則是一個愛面子的人,他們的房子是二室,裝修又普通,梁曉雅羞于示人。周博的圈子里也沒有能抽起黃鶴樓1916的人,往來皆工薪,他們甚至少有人知100元一盒的黃鶴樓1916有軟短和硬長之分。
周博坐在了落地窗前的大理石臺面上,他看見皺巴巴的沙發(fā)上的鋪墊,這讓他心慌。
周博撓撓頭皮,把煙蒂扔到了高高端立的龍骨的花盆里。
周博繼續(xù)打掃衛(wèi)生。
梁曉雅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十點,她看見端坐在圈椅里的周博,就張大了嘴巴,她想不到周博會提前回家。
隔夜,龍骨花盆里那枚金燦燦的煙頭就沒了蹤跡。
再過兩天,周博忍不住詢問了下江城。
我以為你的新娘是上次的徐致遠。
哦,那個老姑娘和我談了幾個月就完蛋了。
我覺得她挺好啊,你怎么說換就換?
你可別說我見異思遷,那女人,不是好東西。
怎么就不是好東西了?
我有點怕她。
你怕她?
周哥,有些話我不便說。
有什么不便說,你不當(dāng)我是老兄了嗎?
她比我大三歲,這個你知道。
女大一,抱金雞;女大二,銀滿罐;女大三,抱金磚;女大四,生兒子……
周哥,你別說了……
這不是你說的嗎?
其實我們差點訂婚,但我家父母突然又不同意這事了,我后來和她攤牌,她表現(xiàn)很狂躁,還抓傷了我的臉。
家里的態(tài)度也不能代表你的態(tài)度,是你不想要她了吧?
咱兄弟可以敞開來說,我的確是不想要她了。
為什么,因為年齡?
年齡不是問題,是因為感覺不好。
開始感覺不是不錯嗎?
開始還行,她是個結(jié)婚狂,干什么都想著結(jié)婚,我煩她!
她想結(jié)婚也沒什么錯。
這個女人很賤的,她用她的賤誘敵深入,著急忙活地要把她嫁給我,好像自己是一個麻煩,她要把自己當(dāng)成一茬麻煩事轉(zhuǎn)嫁給我。
你這么說話可不對。
她說她把處女身給了我,暈,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還提這個!
江城,我覺得你這樣真不對。
你憐香惜玉啊,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發(fā)她的微信名片給你,哈哈哈……
……
周博看著江城的微信頭像,這個看似陽光的男孩心可真黑。江城發(fā)來的未讀消息從一條變成了十五條。他的談興上來了,消息一條接著一條發(fā)來,周博卻沒有勇氣去一一點開。
如果一個男人意在玩弄一個女人的感情,那么他的骯臟戰(zhàn)旗上多出的血色多半會成為他和密友之間交流的話題,當(dāng)時有多少柔情蜜意,后來就有多少傳播的意趣,這些人渣都是感情的法西斯,身上掛滿了私密信息打造的猥褻勛章,他們卻以此為榮。
周博看著窗外月光潔白,一陣秋蛩的叫聲在夜色里浮動、飄零。
徐致遠的臉出現(xiàn)在周博面前,她眼神倔強,用冷的神情遮掩內(nèi)心的溫婉。周博想到當(dāng)年自己草率的決定,心里某個地方一陣一陣收縮、痙攣,他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身子在床上蜷縮一團,他哽咽起來,愧疚至極。
一段糟心的自省之后,周博去洗了一把臉,回頭他躺上床,看表,已經(jīng)是夜里十二點多,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正在漸次熄滅。
周博給徐致遠發(fā)了微信消息:在干嘛?
徐致遠和往日一樣,沒有回話。
半個月之后,休完婚假剛剛到崗上班的江城,中午一下班就被徐致遠堵在了派出所回家的半路。
臉色蒼白的徐致遠在江城下班之后必經(jīng)的路段等著,看見江城精精神神地走過一棵梧桐樹下時,擋住了他。徐致遠臉色蒼白,精神很差,迎著陽光眼睛都睜不大,她反復(fù)問江城一句話:你為什么突然就變卦了,你欠我一句解釋。她看著江城的眼睛,似乎并沒有多大的怨氣,只想好好問清楚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
江城被徐致遠問得很不自在,支支吾吾不好回答,街上來去涌動的人流讓他心慌意亂。
于是一個問,一個愣愣地看著,無可奉告,也不屑開口,安靜的對峙終于被徐致遠尖銳的喊聲打破。
你在欺騙我,你這個不要臉的騙子!
是這聲尖銳的叫聲引起了正從街道對面走過的周博的注意。
周博迅速穿過密集的車流,徐致遠和江城已經(jīng)被人群圍住了。他擠進人群,看見徐致遠的身子軟綿綿的,為表內(nèi)心的堅毅,她只能梗起細長的脖子。
江城雖然個子高,卻被徐致遠質(zhì)問得脾氣全無,他的目光一會看地上,一會飄在天上,不敢正眼看徐致遠的眼睛。
江城最后被問急了眼,他說徐致遠是裝糊涂,她應(yīng)該知道里面的問題。
徐致遠說自己不清楚,所以思前想后,來問個明白。
江城不客氣了,他建議徐致遠該撒泡尿照照自己,看自己是不是個正常的女人。你裝什么純?其實你就不是個正經(jīng)女人,你這種貨色在洗浴中心一抓一大把,每次掃黃都能裝兩三車。就你的第一次金貴?要了你的第一次就非得要了你的人?你自己貼上來現(xiàn)在倒賴我?老處女光榮?要不要給你頒個榮譽證?
徐致遠搖搖頭,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她說如果得不到這件事的答案,她會讓江城不好過。
江城看出來了,徐致遠嘴里硬,心里脆弱,她一邊說話,眼睛里已噙滿眼淚,只是強忍著不掉下來。江城乘勝追擊,義正詞嚴地教訓(xùn)徐致遠,痛陳徐致遠數(shù)宗罪:你拿這個當(dāng)賣點,套我為你負責(zé),在這件事上,你幾乎是在用腳趾頭思考,勒索一個人不是簡單的事,何況我還是一名人民警察,下次你要吸取教訓(xùn),把事情辦圓滿一點……
白花花的陽光照在周博身上,他全身發(fā)冷,像是站在三九天的風(fēng)雪之中。
徐致遠的眼淚流到腮上,滴到地上,身子搖搖欲倒。
周博擠開人群,走上前去。
江城看見周博,以為來了救星,臉上神色一喜,朝前走了兩步。他臉上濃濃的笑意還沒有淡下來,周博卯足了勁擂出一拳,拳頭打到了江城的眼角眉梢,江城的眼前綻開了各色光暈,他捂了眼睛退后一步,臉上的血很快染紅了手掌。
周博走近,又一拳,打在江城的面頰上,江城半張臉麻了,他捂著臉后退,用那只沒有挨打的眼睛看周博,被周博滿臉的殺氣驚著了。
江城大聲呼救,但沒人上來拉架。周博咯吱咯吱捏響了拳頭,近身之后,幾拳砸在了江城的頭臉上,江城嚎哭著蜷縮在墻角旮旯,周博用腳去踩,他當(dāng)年在警校曾榮獲散打第一名,并非浪得虛名。
城東派出所王所長路過,看見這邊鬧事,擠開人群進來,被眼前的情勢嚇了一跳,趕緊撲過來抱住了周博的身子,大聲呵斥之下,周博才停了手。此時,江城靠著梧桐樹,半躺在地上,只有呼哧喘息的份,他被打成了一只裝滿塵土的袋子,一站起來,又軟塌塌地委頓下去。
警察暴打警察成了臨州當(dāng)日最大的新聞,如果不出意外,將來幾天沒準還要上到各大網(wǎng)站的熱搜新聞中去??h公安局黨委及時召開相關(guān)會議,督察大隊對周博進行了誡勉談話,其后如何處理進入醞釀之中。
當(dāng)天下午七點多,周博才回了家。窗外的工人正在切割鋼管,發(fā)出砂輪割裂鋼管刺耳的尖叫聲。
梁曉雅今天回來得早,她坐在沙發(fā)上,笑微微地說,今天耍人了,我從前不知道,你能打人,還打這么兇。
周博坐下來點了煙,之前他在家里是不抽煙的。今天要不是有人拉了我,我讓他的爹媽認不出他,這個牲口東西。
梁曉雅說,我要是徐致遠,今天也真值了。你今天成紅人了,一個警察為了一個女人變成了暴徒。
梁曉雅又說,你和徐致遠的事從來就沒干凈過吧,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我理解,不過,這樣泛愛心怕是殷勤過頭了。
周博說,我和她結(jié)束之后再沒有來往,你不該這樣詆毀她。
梁曉雅說,今早你們是約的吧?一個鬧事,一個動手,分工夠明確的。
周博說,你自己臟就想把我也弄臟,好叫咱們勢均力敵一些?
梁曉雅說,彼此彼此,你比我干凈不了多少。
周博說,說說他,那個男人和你為什么沒有走一起?或者你的定位只能是一個花瓶,只配給富人當(dāng)備胎……
窗外的切割工作開始了,那金花四濺的崩裂聲同時切割了周博的說話聲。
梁曉雅說,徐致遠比我好,找著給人獻身,而且你不過是一個入不了她眼的可憐蟲……
周博說,我今天順路過來,沒想到會出現(xiàn)那種情況——不過,即便我再路過三次,我還是要把江城放倒,他不出血,我不舒服。
梁曉雅的眉毛吊成了倒八字,看上去有點滑稽。你是個好人,但絕對不是個聰明人。你到現(xiàn)在還以為你強勢插入這檔麻煩事是當(dāng)了英雄?幼稚!徐致遠為什么會去街上鬧,同樣很幼稚,說實話,你倆可真般配……
窗外的金屬割裂聲更刺耳了。
周博穿著拖鞋下了樓,他在配電箱旁使勁拽掉了電纜線,電纜線和配電箱拔離的時候,打了一串藍色的火焰,同時“啪”的一聲,切割機停止了工作。
周博走出單元門,給那兩個還沒明白過來的工人說,你們是母豬踩了蘿卜窖,認準了這里是不是?白天吼完不算,下班了還要吵,半個月不消停,你們是不是成心找揍……今晚這聲音再敢響起,我一準把你們的吃飯家伙拆掉,不信你們試試看。
周博上了樓,梁曉雅依舊坐在那里,坐姿一點都沒有變。
周博說,離婚吧。
梁曉雅說,然后你和徐致遠走一起,你給江城去接盤?
周博說,別說那些沒用的。你可以等那位開著Q7,抽著黃鶴樓1916的老板,只要你有耐心,如果機會好,這輩子還有機會轉(zhuǎn)正,續(xù)上他的弦,沒準還能生個孩子,過上你想要的好日子。
梁曉雅咬咬嘴唇,謝謝你的好心,但是我不會成全你,我騎驢找馬,等找好了咱們好聚好散。
周博說,你別再遲疑,小心我殺了你。
梁曉雅吃吃一笑,你敢?就你這廢物東西?
周博就是這時候起了殺心,對他這樣性子柔軟,四肢有力的男人來說,如果真想殺掉梁曉雅,那太簡單不過了,梁曉雅的脖子又細又長,沒個黃瓜粗,一把能揪成兩半。但他什么話都沒說,只是坐在那里看著梁曉雅,他甚至點了點頭,肯定了她的部分評述意見。他認可了心里突然生發(fā)的殺心,什么叫快刀斬亂麻?就為一個干脆!他從前不理解人為什么要殺人,此刻他明白了。
第二天,周博去了汽配城的一家修理店。
這家店開在汽配城西北角的最僻背處,黃師傅按照周博的要求檢查了車況:機油狀況良好,再跑兩三千公里沒有問題;有一只輪胎的胎壓有點問題,平衡一下就好。
周博說,老黃,給我把剎車片磨一下。
黃師傅愣了下,周科長你說啥?
周博摸自己的下巴,我這活,你非做不可。
黃師傅打馬虎眼,周科長,你的話我聽不懂。
周博看修理間對面的簡易房屋邊上,黃師傅用很粗的繩子懸空吊起一把破舊的皮椅,兩個孫子正在上面玩,他們輪流坐上去,甩得高高,咯咯的笑聲很清脆。
周博給黃師傅遞煙,一腳下去,車毀人亡,當(dāng)然,我要活著出來。
黃師傅點煙,你說的我聽不懂,今天的活算是免費服務(wù),你開車走,我還有其他活,忙著呢。
周博坐下來,也抽上了煙,黃師傅,你和我,明人不說暗話。你和徐大棟,是戰(zhàn)友,十年前,他在你這里修車,兩天之后,古文懷就出了事故……
周博又說,這事,我說得對不對?
黃師傅臉上的肌肉痙攣了一下,我聽不懂你的話。
周博把嘴里的煙擩在煙灰缸里,他看著自己的手,一把指頭在微微發(fā)抖。我心里堵,再堵就要死了,你能救我。
黃師傅一直抽煙,這一支抽完,又抽上一支。
周博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那年出事的時候,你應(yīng)該就在車禍現(xiàn)場附近,徐大棟把古文懷的錢交給你,你又交給了徐大棟的女同學(xué)白玉。我說得對不對?
黃師傅說,你別為難我。
周博說,這活你必須做,十年前的肇事殺人案,沒逮著你,但這份罪孽,你得領(lǐng)一份,你的家人怕也不知道這事。
兩人對視,煙氣裊裊。
良久,黃師傅說,行。
周博便端了凳子,要看著黃師傅把剎車片給做了。
黃師傅起身泡茶,周科長,咱倆喝喝茶,茶葉不好,你擔(dān)待;我先緩緩,今天活多,胳膊肘都舉不起來了。
黃師傅吸溜了兩口茶水,嘖嘖地咂吧著嘴巴。
周博說,我這車,有過事故,副駕上的安全氣囊已經(jīng)完蛋了,事后沒有修。
黃師傅說,咱們關(guān)系熟,我還是要勸你……
周博說,駕駛員側(cè)邊的前杠不要加鋼板,我不需要。
黃師傅就不說話了。
夜色深沉。
十多分鐘后,門外停了一輛七成新的新版黑色桑塔納,上面下來的一個人,居然是徐大棟,他朝這邊走了過來。
徐大棟一進修理間,周博問,叔,你也來修車?
徐大棟臉色很黑,嘴唇皴裂,他微微一笑,用舌尖舔嘴唇,順路,進來看看。
周博看黃師傅,是黃師傅叫你來的?
徐大棟說,老黃說你想殺人。
周博說,致遠怎么樣了?我聽說她很不好。
徐大棟嘆氣,確診是抑郁癥,這段沒有上班,過兩天我們?nèi)ヌ薃城,專門看病。
周博眉毛緊蹙,叔,我要殺一個人,就像你殺古文懷一樣。你要是攔著我,我絕不會讓你們好看。
徐大棟說,你說得沒錯,古文懷是我故意撞死的。今天我來,就是要和你說說這事。
周博說,我要殺的人,非死不可。
徐大棟說,開弓莫期回頭箭,你還年輕。
周博說,叔,我的不幸,有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你。我一直想,我要是娶了致遠會怎么樣。我當(dāng)時為什么那么懦弱,那么害怕你,居然放了致遠的手。但我現(xiàn)在不恨你,我只恨自己。
徐大棟說,我如今也是明白了,今晚是給你賠禮來了,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致遠。
周博心里一顫,嘴巴干張了兩下,叔……你別勸我。
徐大棟喊黃師傅,去扛兩箱啤酒進來,我要給周博說幾句話。
黃師傅放下茶杯,朝外面走去,他一出去,把卷閘門拉下了一半。
徐大棟的煙頭在暗處一明一滅,徐大棟說,殺人是條斷頭崖,我今天要你打消這個念頭。
徐大棟又說,如果能重新來過,我不會選擇去殺人,這件事讓我心里后悔?;蛟S當(dāng)時的問題無人可解,但我可以聰明一些,把問題留給別人,而不是全部擁堵到我這里。
徐大棟嘆口氣,那種方式是很愚蠢的。
九年前十一月的一天,冷得出奇,說滴水成冰,絲毫沒有夸張。
徐大棟和他的老同學(xué)古文懷去喝酒的路上碰見了他們的女同學(xué)白玉。
那次的不期而遇讓徐大棟和古文懷非常高興,便喊了白玉一起去喝幾杯。
徐大棟初中畢業(yè)之后就去當(dāng)兵,回來之后再沒見過白玉,他絮絮叨叨說起讀書時候的事情,比如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xué)潮,他們瘋狂看小說,辦文學(xué)報,回憶班里的機靈鬼同學(xué)挪用學(xué)校的油印機印刊物,也記起那時候在桌斗間傳來傳去的一些名著,最受大家歡迎的路遙的《人生》和賈平凹的散文等等……
因丈夫常年外出打工,大兒子上了大學(xué),白玉就在臨州縣城租住房子專帶小兒子讀小學(xué),她說自己也常想起徐大棟,也聽說徐大棟在開出租,但居然一直沒見著,這天湊巧遇見,她心里也很高興。
白玉顯得比她的兩個同學(xué)年輕很多,她皮膚很白,身材勻稱,雖然有了魚尾紋,跟上學(xué)時候的模樣有了天壤之別,只有說起過去看書辦報時的羞怯,才能讓徐大棟把那個枯瘦的少女和眼前的女人聯(lián)系起來。
初次見面,白玉和徐大棟說得眉飛色舞,古文懷坐在旁邊不大迎合得上。當(dāng)晚他們臨別的時候,互相留了電話,之后聯(lián)系便多了起來。
事過不久,白玉便和古文懷越走越近,不加遮掩地說,白玉很快就成了古文懷的情人之一。
他們?nèi)吮臼峭嗤瑢W(xué),但遠近是有點差異的。
在學(xué)校時候,徐大棟和白玉關(guān)系不錯,他們同為文學(xué)愛好者,徐大棟單方面萌生過那種令他迷茫又臉紅的小情結(jié),相比較,古文懷就要距離他們遠一點,這個矮個子男娃不是一個善茬,他參加了一個讓人聞風(fēng)而動的校園暴力組織,排行老九,是很有面兒的人。身材矮小卻坐教室最后一排的古文懷,上課時候總拿一只脫離了板凳面兒的凳子腿敲打桌斗和后門,屢遭老師批評,這點不甚高光的歷史回憶顯然不能在白玉心里留下絲毫印象。
畢業(yè)多年,古文懷在生意場上利用非法勾當(dāng)取得第一桶金,便果斷投入當(dāng)時算是朝陽產(chǎn)業(yè)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錢越賺越多,刀子藏了起來,衣裳越穿越整齊,配齊西裝革履大金表,成了有頭臉的老板,那段勇于革新的洗白經(jīng)歷讓古文懷完成了從黑社會到成功人士的蝶變。
不知何時,徐大棟和古文懷走得越來越近,從前并無多少交集的兩人漸漸變成了一對知心的朋友,古文懷但凡需出門做一些保密事宜,會喊了徐大棟開車接送。
徐大棟知道古文懷和妻子關(guān)系很壞,也知道他在外彩旗飄飄,不過這一切都不能阻礙他倆的友誼。古文懷是個赤裸裸的混蛋,這個毫無偽善表演的混蛋卻重情重義,他曾為了幫助一個少年時候的兄弟,像胡一刀為了苗人鳳一句話而遠赴商家堡一般,他將自己的左手的小指頭割在了東北的延邊,順利帶回惹了麻煩的人,因這事,徐大棟就非常敬佩古文懷。
得知白玉成了古文懷情人的時候,徐大棟心里自然很不好受,無論是出于同學(xué)的情誼和關(guān)切,還是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白玉的愛慕者,他的心里都感到一種難以自抑的挫敗感。
古文懷當(dāng)然知道徐大棟心里所想,他告訴徐大棟,他并不缺少女人,可以說一抓一大把,他沒有想到,白玉對他“那樣熱情主動”,讓他無法回拒。
古文懷說起這話,已經(jīng)到了當(dāng)年的深冬,整個小城漂浮在漠漠雪花之上,街道上人很少,路燈打下的光線被后腳追著前腳的雪花穿透,顯得肅殺、清冷、涼薄。
古文懷這么說,讓徐大棟感到莫大的侮辱。
恰好白玉的電話就來了。
古文懷開了免提,喂?
白玉說,你在干嘛?
古文懷說,我正要找你,有空嗎,出去走走?
白玉說,孩子剛寫完作業(yè),他要睡覺了。
古文懷說,出來一下,一陣就能回去。
白玉說,你在干嘛?
古文懷笑,我和大棟在一起。
白玉說,我不來了。
古文懷說,我開玩笑,大棟沒和我在一起。我就在老地方,你要不要過來?一會兒工夫就夠。
白玉說,那你等會,我得安頓好孩子睡覺。
古文懷掛了電話,笑瞇瞇地雙手一攤,大棟,我騙你干什么?你自己聽,人是變化的,我總說你,喜歡站在原地打量別人,不與時俱進,我要是你這鳥樣,我能干成個屁事!
和古文懷分別之后,徐大棟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坐在陽臺看雪,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穿著校服的學(xué)生正成群結(jié)隊從樓下走過。那時候徐致遠剛上大一,徐大棟還是喜歡看孩子們下課回家,他們?nèi)齼蓛勺哌^,會讓他想起千里之外的女兒。
徐大棟的妻子不到十點就上床睡覺,徐大棟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劇《李小龍傳奇》,那個小伙子長得可真像李小龍,但再像李小龍也不能祛除徐大棟心里的不爽,這紛紛擾擾的雪花讓他心里發(fā)慌,仿佛一層一層的雪花都壓上了他的心頭。他眼里看著電視,心里卻一直是白玉的影子,坐臥不安。
白玉過去和徐大棟關(guān)系非同一般,那會兩人會在麥地邊上邊走邊談文學(xué),他們甚至想拉一下手,不過指尖一碰,居然“啪”的一聲,電著了手指……這種親密的方式,在那段舊時光里,已經(jīng)抵達了男女之間抒發(fā)感情的頂點。
凌晨一點,電話響了,徐大棟睡夢里醒來,一看是白玉,就沒接。他點了一支煙,妻子不讓他在家里抽煙,這會妻子睡了,他完全自由了。直到白玉第三次打電話過來,他才不耐煩地接了起來,聽見的是白玉的哭聲。
白玉說,我家小二煤煙中毒,醫(yī)生說不行了……
徐大棟心里一驚,趕緊換了鞋子,披了外衣朝外跑,他的車就在樓下,他迅速地啟動了車子,朝醫(yī)院駛?cè)?,雪夜的路上空空蕩蕩,天空被飄雪充斥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無論白玉如何號哭,小兒子最終沒能從煤煙中毒引起的心臟衰竭和腦死亡中逃生。白玉一遍遍說自己“明明是開了一點窗的”,可是,在她走后,醒來的孩子卻把窗關(guān)了起來,而用來取暖的生鐵爐子里,是孩子小心翼翼夾入的炭疙瘩,它們在爐蓋蓋死之后,并沒有充分燃燒。
兩天之后,白玉的丈夫,一個相貌堂堂的淳樸農(nóng)民從遠路上趕回,他看著冰棺里的孩子,嘴巴半開,淚流不止,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只有臉部肌肉反復(fù)地痙攣。白玉裹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嘴唇咬得緊緊,已經(jīng)被喪子之痛掏空了軀殼。
正在讀書的孩子意外死去,白玉失去了在臨州縣城繼續(xù)待下去的意義,白玉臨走時,打電話給徐大棟。徐大棟去到白玉和孩子住過的院子里,看見門口一輛皮卡已經(jīng)裝載了他們曾經(jīng)所有的生活用物,白玉輕輕關(guān)了門,對徐大棟說,老同學(xué),謝謝你。
白玉上車時候,徐大棟拉了白玉的手,千萬保重。觸手時,徐大棟心頭一顫,那只手冷如冰塊。
白玉一直低著頭,此刻微微抬起下巴,眼眶亮晶晶的,徐大棟喉頭一硌,一聲嘆息,眼淚流了下來。
白玉說,老同學(xué),對不起。
皮卡車走遠之后,徐大棟回頭就去了古文懷的公司。
古文懷的公司在他開發(fā)的一個樓盤的邊上,只有三層,裝修卻華麗。樓道里掛滿裝裱在玻璃框里的字畫和企業(yè)的宣傳口號。徐大棟徑直走向古文懷的辦公室,推開門,班臺背后的古文懷笑得像三月桃花開,對面坐著的兩個人同樣喜上眉梢,一看就是敲定了某個合作項目的樣子。
古文懷笑著說,我的兄弟今天沒敲門,把貴客都驚著了。他喊了秘書進來泡茶。
兩位貴客看徐大棟怒氣沖沖,他們對視一眼,知趣地告辭,古文懷也沒有挽留。
那天在古文懷的辦公室,他們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徐大棟痛罵古文懷是一個披了人皮的牲口,是他的無恥導(dǎo)致了一個小孩子的死去。古文懷抽著煙,煙卷從嘴角左邊轉(zhuǎn)到右邊,右邊又轉(zhuǎn)到左邊,他說白玉是個賤貨,自己出去偷歡害了孩子的小命,他古文懷負什么責(zé)任?他戲謔地說,我沒有殺人,我至多算是個嫖客。徐大棟怒不可遏,古文懷無疑是蛇蝎心腸,那個小孩死去之后,古文懷居然沒有在醫(yī)院閃一次面,也沒有拿出哪怕一點點的友好態(tài)度去安慰白玉。
徐大棟認為,古文懷至少應(yīng)該拿出一些錢去作出“適當(dāng)?shù)陌参俊?,更何況,古文懷并不缺錢,他一直說家里窮得只剩下了錢。
古文懷說,他錢多不假,但他是個講道理的人,不會給不講道理的人給哪怕一分一毛的福利。
古文懷笑話徐大棟不講道理,是她搞我,不是我搞她,你把情況搞清楚。這句話一出口,怒不可遏的徐大棟沖了上去,把古文懷從班臺的桌面上拽了出來,桌上的霸王銅鼎、華爾街公牛、文件資料落了一地。古文懷的嘴巴可真硬,他咬著的煙卷像是長到了他的嘴巴上,徐大棟把他從桌里桌外扯來扯去都沒蹭掉。
徐大棟把古文懷提溜在手里說,如果古文懷不拿錢,他就把放在自己家的保險箱交給縣紀委,讓古文懷不得好死。
去年秋,古文懷交給徐大棟一只保險箱,說里面所陳放的秘密足以給他帶來滅頂之災(zāi),但又不能銷毀,寄存在徐大棟這里安全。
徐大棟說完保險箱,古文懷就把嘴里的煙卷吐到了徐大棟的臉上,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要敢這么做,我殺你全家。
三天之后的黃昏,徐大棟和妻子正坐餐桌前吃面片兒,五個膀大腰圓的莽小伙闖進了門,兩個人架住了徐大棟的雙臂,一個專扇耳光,每扇一下就喊一聲,古老板賞你的!扇了幾十下,徐大棟血流當(dāng)胸,牙口都松動了。其他兩人進門翻箱倒柜,翻出了古文懷的密碼箱,他們拎著箱子要走,已經(jīng)被打得迷了眼的徐大棟趔趄著身子過去阻攔,被一腳踹倒在地,臉上還被吐了痰水。
妻子站在窗邊瑟瑟發(fā)抖,兩行眼淚不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半個月之后,古文懷又喊徐大棟去喝酒,按常理,徐大棟不應(yīng)該去,但徐大棟居然去了。
那一夜,古文懷哭了。古文懷哭得很可憐,他先是抽噎,后來淚下如決堤之水,他說自己走這步不容易,人前風(fēng)光,人后可憐,高處不勝寒;他非常珍惜徐大棟這個朋友,他不愿意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傷了朋友的感情,上次是他不對,他不該下死手打了徐大棟,不應(yīng)該。
徐大棟說,你不該當(dāng)了我老婆的面打我,你這是故意羞辱我。
古文懷把臉挺過來,你打我,打多少下都成,你羞辱我,讓我的老婆也來看,你給我臉上撒尿都成,只要你能出了這口氣!
徐大棟沒有打古文懷,也沒有給他臉上撒尿,他叫古文懷坐下,斟滿了酒,咣咣干杯,他們的關(guān)系似乎從表面上回到了從前。
第二年春,槐樹剛發(fā)芽的時候,古文懷喊徐大棟出車,他要在三天之后的凌晨去省城辦事。徐大棟知道,古文懷最近神經(jīng)很緊張,縣紀委已經(jīng)把他的幾位生意伙伴請去“喝茶”,幾天沒有回來,據(jù)說市紀委不日將赴臨州,一起錯綜復(fù)雜的腐敗案正在調(diào)查之中,處于風(fēng)口浪尖的古文懷已經(jīng)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他去省城就是跑路子,找關(guān)系。
那天凌晨,古文懷抱著一個皮包上了車,這個鼓鼓囊囊的皮包里裝滿了人民幣。古文懷姓古,一點都不時尚,他出門辦事從來都是帶現(xiàn)錢,不用卡,他相信一堆人民幣就和張藝謀的電影畫面一樣富有強大的視覺沖擊力,比一張薄薄的卡片更能打動人心。
走到柳樹鄉(xiāng)盤山公路的時候,徐大棟問古文懷,文懷,你能不能把這錢分一些給白玉?
古文懷正在看手機,他笑笑說,大棟,你是非不分,不講道理。
徐大棟又問,文懷,我再問你一句,你能不能把這錢分一些給白玉嗎?
古文懷側(cè)頭問徐大棟,錢這么重要嗎?
徐大棟說,這不是錢的事,是你的態(tài)度。
古文懷說,這事咱們回頭再說。
徐大棟眼睛盯著前方,等不及了,現(xiàn)在就說。這錢,你給白玉,還是不給?
古文懷說,那賤貨不自重,自己害了自己……
徐大棟微微轉(zhuǎn)了下臉,看著古文懷,咬咬嘴唇,古文懷,你他媽不是人!
徐大棟突然一個猛剎車,又一腳加速,他沒有轉(zhuǎn)動方向盤,車順著下坡道呼嘯而下,迎著轉(zhuǎn)彎的斜披沖了上去。剎那之間,偏副駕的三分之二的車頭撞在了盤山公路的護欄上,古文懷被死死地夾在了駕駛臺和座椅中間,他上身傾倒,勾下了頭,身下的血迅速染紅了坐墊。
徐大棟試試古文懷的鼻息,又摸了他脖頸的脈,熱乎乎的,不過可以斷定,一會兒工夫就會涼下來。
徐大棟拿走了古文懷的皮包,他站在路邊抽煙,五六分鐘后,另一輛車停在了路邊,車上走下了他的戰(zhàn)友、修車的黃師傅,黃師傅拎了包又上了車,兩人全程沒有說話。
徐大棟抽完了一支煙,看見凌晨的穹頂已經(jīng)露出熹微的天光,他拿出手機,撥了報警電話。
最后徐大棟以交通肇事罪判刑三年,賠償古文懷家屬20萬元。
徐大棟說完了自己的往事,他給周博說,聽叔的話,把你的車開回去。
這時候,徐大棟看見周博的眼角亮亮的,他說,我理解你,但你不能重走我的老路。
時間真快,過去了兩個月,又一個靜謐的夜晚來臨。
徐大棟手里拿根鐵釬,坐在一條小巷側(cè)面的窄道里抽煙。
他時不時看表,距離八點半的時間越來越近。
頭頂槐樹上棲了一群鳥,鳥拉屎,落到了徐大棟的肩膀上,他側(cè)頭看看,懶得擦一下。
徐大棟聽見江城專用騎行的自行車的鈴鐺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傳來,江城經(jīng)過了十公里的騎行要回到他租住的公寓里去,他年輕貌美的小媳婦正在等他回家。
車子距離巷口越來越近,徐大棟拿起鋼釬走向巷口。
鈴鐺的聲音越來越伶俐,徐大棟是個果斷的人,他握緊鋼釬,手上的青筋蹦蹦跳了兩下。
車子呼嘯而來,徐大棟舉起鋼釬,該出手時就出手,要穩(wěn)、準、狠,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車子駛到,徐大棟咬咬牙,鋼釬行將捅出去時,巷口掠過一個人,他一把抱住了徐大棟,把徐大棟死拽進了巷子,那人喘著粗氣,摘下了黑色衛(wèi)衣的帽子,是周博。
周博喘著氣兒,叔,我是警察,我不能殺人,也不能看著你去殺人!我們可以犯錯,但不能逃避應(yīng)該承擔(dān)的責(zé)任!
兩個男人四目相對,互相讀出了對方的心思,四只眼睛,同時噙滿了眼淚。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