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昕明
“叫不醒你,那就好好休息吧,成為照亮我們脫貧攻堅前行道路上的那一束光。”
四川省阿壩州馬爾康市日部鄉(xiāng),遙遠而陌生,如同都市與深度貧困的距離。
“從成都到馬爾康市區(qū)坐班車5個多小時,從馬爾康到日部鄉(xiāng)順利的話5個小時,前提是不堵車不封路不塌方不管制……很隨機?!编l(xiāng)黨委副書記何鑫在微信里說,“各種說不準,這里待久了佛系的狀態(tài)就出來了。”過了一會,他又補充了一句。
這位36歲的成都警察援藏扶貧兩年了。2017年12月,為加快樂山、阿壩、甘孜、涼山等4市州藏區(qū)、彝區(qū)深度貧困鄉(xiāng)鎮(zhèn)的脫貧攻堅進度,四川省選派422名干部分赴422個鄉(xiāng)鎮(zhèn)掛任黨委副書記,何鑫是其中之一。
截至2019年,全國縣級以上機關、國有企事業(yè)單位共選派駐村工作隊共24.2萬個、駐村干部90.6萬人,其中第一書記20.6萬人。此外,共有197.4萬名鄉(xiāng)鎮(zhèn)干部加入扶貧攻堅。這不僅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戰(zhàn)役,更是對干部隊伍的重塑。
與何鑫一起到馬爾康的共有三名副書記,他們分別去了最高、最遠、最冷的3個鄉(xiāng)鎮(zhèn)。日部是全市最偏遠的,從成都到日部,穿越都市與鄉(xiāng)村、商業(yè)與農耕……作為既無財權也無事權的掛職干部,他笑稱自己是“化緣書記”,很多想法的實現都要調動個人資源。
原定兩年的掛職又延長了一年,未來的日子,何鑫將用雙腳繼續(xù)丈量日部鄉(xiāng)956平方公里的土地。這里,是中國的萬分之一;在浩浩蕩蕩的扶貧大軍里,他是平凡而又獨特的百萬分之一。
賣貨郎
初見何鑫是2019年11月最后一個周五的晚上,黑西服、白襯衫,與常見的基層公務員并無二致。這兩天,他正帶著鄉(xiāng)里的年輕人在成都附近的崇州賣貨。
崇州古稱蜀州,就是王勃所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那座城池。2012年,當了多年刑警、屢破大案要案的何鑫從巴中調入崇州,其后又被借調到市政法委、市委辦公室等部門。2016年,崇州對口援建馬爾康。翌年,他成為援藏工作隊的一員。
剛聊了沒幾句,何鑫的手機響了,是他6歲的兒子打來的視頻電話。孩子張口第一句話就是“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這趟進城,他還沒有回過家。電話里,他一邊哄孩子,一邊問老婆周末能不能帶著兒子到現場來找他。
前一晚,他們在崇州的一家酒店舉辦山珍農特產品推介會,兩個小時賣出一萬多元的產品,錢雖然不多,卻是重要的集體經濟收入。2018年一年全鄉(xiāng)集體經濟收入50萬元,何鑫想在春節(jié)到來前給農民再增加些收入。
此外,他還想讓村里的年輕人多練練攤,讓大家知道以后怎么出來做展銷。用援藏干部的語言,這叫“留下一支帶不走的隊伍”。
從鄉(xiāng)里帶出來的兩個致富帶頭人,一個叫確日,一個叫羅爾伍格,都很忠厚、靦腆,不太好意思向別人兜售產品。
確日是日部鄉(xiāng)巴郎村的一家合作社的法人代表,曾經在北京、青島等地打過工,如今回鄉(xiāng)發(fā)展特色農業(yè)。羅爾伍格是英古村的黨支部書記,一年前在山上騎摩托被撞斷了一條腿,此事不僅讓他承受了身體痛苦和經濟損失,連性格也變得比以前內向。
何鑫耐心地向二人傳授銷售技巧,和大家一起核算成本與售價。因為經驗不足,一家公司的產品居然以低于成本的價格在銷售。一年前,何鑫就曾帶著山里的兄弟們出來銷售特產。在他的帶領下,日部鄉(xiāng)漸漸有了自己的農產品品牌,一年為村民增收28余萬元。
崇州的活動給了何鑫更多信心,也為他打開新的渠道。通過朋友介紹,他了解到崇州萬達廣場將在12月底舉辦年貨節(jié),他打算借此機會在更大的平臺上推廣鄉(xiāng)里的產品。周末的傍晚,他和萬達方面的介紹人緊鑼密鼓地商量著,并打算回到鄉(xiāng)上跟黨政班子商量過之后與對方進一步接洽。
老婆、孩子周末也沒能抽出時間來看他。這期間兒子又來過兩次電話,一次何鑫正在忙,說一會給他回過去。第三次,孩子來電話已經不關心他回不回去的事了,只是問他某個玩具的電池放在哪里。
剛參加援藏扶貧的那半年,何鑫每次回成都都盡量用好吃的、好玩的來“討好”兒子。但是陪伴的時間太短了,孩子也沒那么好糊弄,還是會哭鬧,吃什么玩什么都不管用。有時候,他甚至要做一晚上思想工作,然后等孩子睡著了偷偷溜走。
這次顯然是回不去了,他眼下更操心的是賣貨的事。前方還在銷售,但是后方卻無人發(fā)貨,因為鄉(xiāng)里正在忙著迎接即將到來的扶貧交叉檢查。他決定留下兩個銷售,自己先回日部。
馬爾康
出城沒多久就看到汶川方向的路牌。2008年,何鑫曾在青川參與十多天的抗震救災,并被表彰為“抗震救災先進個人”。坐在帳篷邊輔導災區(qū)女孩學英語的照片被記者拍下,登上了《人民日報》。那時剛剛二十出頭的他是派出所的一名普通民警,那段山崩地裂、生離死別的經歷對他影響深遠,至今仍不愿回想。
海拔越來越高,景色越來越美,白皚皚的雪山時隱時現。何鑫感慨,不知道為什么他在城市里待著總覺得心里亂糟糟的,老想著鄉(xiāng)里的事。到了日部就覺得心里干凈,“山遼闊、天遼闊,心也就遼闊”。
無意中聊起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一個在戰(zhàn)場上待久了無法回到現實世界的故事。何鑫說他和另外一個扶貧干部看了之后深有感觸,好像那就是他們現在的狀態(tài)。
2017年12月,何鑫穿一身迷彩服、背著大包小包前往馬爾康。剛到日部的時候他寫過這樣一段話:“這里對我來說,之所以有著強烈的吸引力,除了動人風光,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質樸融合和人心的溫暖,仿佛回到了兒時的老家?!?/p>
到鄉(xiāng)里報到的第一天,行李還沒放下,上面就來了電話,說是老鄉(xiāng)的43頭牦牛被人偷走了,要他去協(xié)助辦案。翻山越嶺,偵破、協(xié)調,耗時近一個月終于帶著被盜的牦牛回來了。因為鄉(xiāng)里警力有限,直到現在他還時不時要協(xié)助鄉(xiāng)里的派出所辦案,白天是扶貧干部,晚上是辦案民警。
道路越來越窄,路中間三三兩兩不知避讓的牛和野狗多了起來,何鑫開玩笑說這在當地叫“牛交警,狗保安”。經過六小時車程,終于到達阿壩州首府馬爾康。
馬爾康不大,城市沿河而建,日夜流淌的梭磨河將縣城一分為二。憑借《塵埃落定》一鳴驚人的作家阿來也是馬爾康人,他在本縣當過拖拉機手、中小學教師,以及當地一本文學雜志的編輯。
夜色中,一群人到當地一家網紅藏餐廳吃飯。晚飯過半,進來了一位面色黝黑的藏族漢子。何鑫介紹說,這是日部鄉(xiāng)居里日崗村的老村支書嘎爾多,這些天他一直在縣上跑加油站的事。作為馬爾康最偏遠的一個鄉(xiāng),日部至今沒有一座加油站,日常用油很不方便。
為了建加油站,嘎爾多已經跑了四年,自己貼進去不少錢。開辦加油站涉及多個部門,有很多事需要協(xié)調。嘎爾多一臉愁容,他帶著兒子跑了好幾天,還是沒弄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一環(huán)。和往年一樣,他得到的答復是這個事年后應該可以解決。何鑫一面安慰父子倆,一面提醒他們周一首先要搞清楚流程到底走到哪一步了。
走出餐廳,一個小伙子跟何鑫打招呼,原來是從日部來馬爾康打工的年輕人。去年,何鑫帶著一批村民遠赴廣東佛山務工,帶出去26個最后只留下5個。還沒等他回到鄉(xiāng)里,帶出去的一些人已經回來了。甚至有些年輕人的家長當面罵何鑫是騙子,并質問他為什么說好實習期2600元一個月,最后只拿到700元?何鑫還得耐著性子解釋,你家孩子只干了7天。
但是留下來的那5個年輕人給何鑫正名了,他們不僅掙到人均5萬元的年收入,還有人因為表現突出被晉職加薪。2019年春節(jié)過后,鄉(xiāng)里為在外打工的優(yōu)秀代表開了歡送會。受他們的影響和帶動,日部鄉(xiāng)出門打工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正在餐廳打工的小伙子就是其中一個。
“只要讓鄉(xiāng)親們見到實打實的收益,他們終究會信任你?!焙析握f。2019年,不再需要他發(fā)動,看到真金白銀、嘗到甜頭的年輕人自己就出去打工了。
回到崇州援藏工作隊駐地,何鑫換下西裝、皮鞋,換上迷彩服、山地靴,朋友圈里熟悉的那個扶貧干部的身影躍然眼前。明天一早,就要正式向日部鄉(xiāng)進發(fā)。
蜀道難
藏區(qū)的天亮得晚,七點多了街上還沒什么人,唯有賣早點的小飯館透出光亮和熱氣。要趕在十點之前通過修路的關卡,否則可能天黑都到不了。
日部距離馬爾康128公里,基本都是山路。目前正在修建的省道S220總投資19億元,2016年動工,預計還要兩年才能完工。交通依然是打通城市與山村、從脫貧走向致富的關鍵。
天色漸亮,何鑫沿路接上了另外兩位扶貧干部一同下鄉(xiāng),其中一位是日部鄉(xiāng)十年前的老書記哈爾甲,雖然已經轉到非領導崗位,但他也是駐村幫扶干部之一。在“5+1”的駐村幫扶模式中,每個村都有一個市級幫扶單位、一位市級聯系領導、一個駐村工作隊(由駐村第一書記和兩名隊員組成)以及一個幫扶責任人。
哈書記人稱哈哥,愛抽煙、愛說笑,給崎嶇、顛簸的旅途帶來不少快樂。據他介紹,1998年之前日部鄉(xiāng)經濟繁榮,當地盛產木材,又是三縣交匯的交通要道,木材生意頗為紅火。但是,1998年保護長江中上游生態(tài)的退耕還林政策實施之后,“木頭經濟”萎縮,稅收大幅滑坡。
行駛在通往西藏的317國道上,時不時能看到結伴而行的朝圣者、磕長頭的信徒。藏族風格的建筑越來越多,彩色經幡與白塔烘托出濃濃的宗教氣氛。
雖然趕在十點之前順利通關,但是沒過多久還是被另一處關卡攔住了,前方正在爆破。等了半個小時后,終于放行??墒情_了不到半小時,前方再次禁行。
山里的天氣就是這樣,有太陽的地方很暖和,太陽曬不到的地方非常陰冷。等了三四十分鐘,還不見放行的跡象,善解人意的路管員放人往前走了一段,開過一座鐵索橋到有陽光的地方去暖和暖和。三個巨大的轉經筒在山泉的動力牽引下運轉不息,等得無聊又有些發(fā)冷的人們撿來木柴生火取暖。如此這般,又足足耗去兩小時。
從成都到馬爾康再到日部,不僅是空間上的距離,更像是時光的穿越,逐漸倒回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說大不大的政府大院里,一棟宿舍樓、一棟辦公樓,書記、鄉(xiāng)長都沒有自己單獨的辦公室,所有人集體辦公。
黨政班子相當年輕,都是三十多歲的八零后。書記和鄉(xiāng)長2016年同時到任,聽說原本有更好的工作機會,但是脫貧攻堅最后一年,縣鄉(xiāng)主要領導都不能調動,必須堅守到凱旋的那一刻。
鄉(xiāng)黨委書記羅爾特的老家在距離馬爾康市區(qū)不遠的梭磨鎮(zhèn),大學畢業(yè)原本可以留校,但是出生在農村的他對大山更有感情,希望可以回鄉(xiāng)幫助更多的老百姓。通過了選調生考試的他原本在紅原縣工作,脫貧攻堅開始以后,主動申請調回馬爾康。
在日部三年,羅爾特和其他扶貧干部一樣,每個人都累脫了一層皮?!?+2”“白加黑”是工作常態(tài),除了開會,大家平時基本都在村里。成績也是顯而易見的,通水、通路、通電,日部鄉(xiāng)的面貌大為改觀,在全市的考核成績也從過去的倒數第一變成正數第一。
與何鑫一樣,羅爾特也很少有時間陪家人。兩年前,愛人臨產,他還在鄉(xiāng)上忙。工作間隙,他打電話回去問候,免提里傳來劈頭蓋臉的一頓罵,眾目睽睽之下弄得他這個書記好沒面子。如今,孩子兩歲多了,他也只有十幾二十天才能回去一次。
日部鄉(xiāng)地廣人稀,3800的總人口分布在大大小小的9個村。即便是政府駐地,也總共只有三條街——這還是老書記哈爾甲的政績,原本這里只有一條街。
新建的行政大樓尚未啟用,政府門前的柏油馬路前一段時間剛剛鋪完。在它竣工以前,走在這條路上,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腳泥?!叭詹苦l(xiāng)脫貧攻堅作戰(zhàn)室”里,張貼著脫貧攻堅的時間表、路線圖,放滿了貧困村、貧困戶的檔案材料。
這幾日,新購置的環(huán)衛(wèi)設備已經到位,垃圾桶、垃圾清運車擺放一新,這些設備既可以提升鄉(xiāng)里的環(huán)境,又可以為貧困戶提供公益性崗位,增加他們的收入。同時,日部鄉(xiāng)還將垃圾清運作為一項產業(yè)來運營,為鄰近鄉(xiāng)鎮(zhèn)提供服務,每年可以創(chuàng)造幾十萬元的集體收入。
緊鄰鄉(xiāng)政府的,是日部鄉(xiāng)中心校。和鄉(xiāng)政府差不多大的一個院子,教學樓、宿舍樓、綜合樓合將的籃球場圍起來。一到六年級共11個班,405名在校生,因為離家較遠,過半的孩子需要住校。
教育扶貧是何鑫工作的重要一部分,在他看來,只有教育才能從根本上改變貧困地區(qū),也是阻斷貧困代際傳遞的根本。2018年微信刷屏的《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讓何鑫心動不已,他甚至將那塊大屏連同背后的優(yōu)質教育資源搬進貧困山區(qū)作為扶貧結束前的最大心愿。
他一方面給孩子們找來教育資金,一方面將外面優(yōu)秀的教育資源引到日部。何鑫是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愛心衣櫥公益基金鯤鵬助學項目的助學專員,在他的努力下,2019年下半年共有14名孩子得到了該計劃的資助。11月底,還有一位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得到了愛心人士的非義務教育階段一對一捐贈,充足的經費可以確保學生從高中念到大學。何鑫還在為更多的優(yōu)秀學子建立資料庫,期待著更多的愛心人士施以援手。
連續(xù)兩年暑假,應何鑫的邀請,南京特殊教育師范學院的薛皓潔博士帶著十余人的志愿者團隊千里迢迢來到日部,為這里的孩子舉辦為期兩周的融合教育鄉(xiāng)村夏令營。對于支教者和孩子們而言,他們都為對方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我知道僅僅15天的相處并不能給他們帶來什么,也無法去改變根深蒂固的思想觀念,但希望我們能做到的一點點,就是讓每個孩子心中理想的火苗繼續(xù)燃燒,不要熄滅?!币晃恢驹刚咴诳偨Y中這樣寫道。
下村
冬天的日部將近八點天才大亮,寧靜的街道上回蕩著孩子們的讀書聲。
光線昏暗的教室里,一年級的孩子扯著嗓子齊誦1+1=2、1+2=3……如此循環(huán)往復,這是任課老師前一天給他們布置好的內容,還有些班級在朗誦古詩或現代文。每間教室后面的角落里都有一個火爐,樹枝、木棍帶來熊熊的火焰和嗆人的煙霧。
朗朗書聲,落后的設施,此情此景讓人心中五味雜陳,但孩子們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何鑫說他一直想給學校爭取采暖設備,也談好了北京的一家企業(yè),對方愿意提供50萬元供暖設備,但還有100萬元的資金缺口始終無法解決。
一墻之隔的鄉(xiāng)政府大院里,九點鐘的晨會也即將開始。
會議室里,鄉(xiāng)干部擠了滿滿一屋。各部門的工作人員相繼發(fā)言,匯報各自手頭工作,最后是鄉(xiāng)長、書記作總結。何鑫也在會上作了發(fā)言,他匯報了在崇州的農特產品展銷情況,同時分享了即將和萬達廣場合作的好消息。
扶貧攻堅是會上出現頻率最高的詞,雖然馬爾康市已經在2018年8月通過了“國檢”,摘去了貧困縣的帽子,但近期省里又在組織針對脫貧鞏固情況的交叉檢查,幾天之后就會到鄉(xiāng)上。檢查組的到來讓氣氛變得緊張,書記羅爾特要求大家圍繞“兩不愁三保障”和環(huán)境衛(wèi)生等問題,將各村、各戶的工作做得再細致一點。他要求扶貧干部在村里帶頭行動,同時叮囑大家下村注意安全。
這天的晨會一直開到11點。按照慣例,開完晨會才去食堂吃早飯,然后各自下到村里去。為什么不在開會之前吃早飯?何鑫說,吃得太早中午也餓得早,影響大家下村的工作進度。在這里,很多事情不能用都市生活的節(jié)奏和標準來衡量。
何鑫今天要去的是色江村二組,同行的除了昨天一起下鄉(xiāng)的老書記哈爾甲,還有馬爾康教育局的莫副局長,他是色江村駐村扶貧工作隊的幫扶責任人,何鑫和哈爾甲是幫扶隊員。
開上進村的山路,真正緊張、刺激的“扶貧最后一公里”才算正式開始了。接二連三的隧道像巖洞一樣“原生態(tài)”,它們只是一個個打通了的山洞,未做任何裝飾,道路高低不平,隧道里沒有燈光,只能憑借微弱的車燈緩慢前行。
出了隧道,汽車秒變過山車。老舊的吉普車轟著大油門盤旋而上,一車寬的盤山公路另一側就是懸崖峭壁。Z字形的砂石路面上,每一次急轉彎都要拉死手剎、換到一擋、加大油門。一輛手動擋“老爺車”在這樣的海拔、坡度上熄火,考驗的不僅是輪胎和地面之間的摩擦力,更是乘客的心理承受力。而這一切,扶貧干部們完全沒放在眼里,談笑風生依然故我。
漫長的四五十分鐘之后,終于到了色江村村部,出面接待的是村里的會計,他是村里僅有的兩個初中畢業(yè)生之一。
工作人員給農戶帶來了新床單,莫局長支起隨身帶著的小黑板,以農牧民夜校的形式向大家傳達四中全會精神,并詢問最近有什么困難。因為言語不通,貧困戶和扶貧干部們之間的對話都要靠會計進行翻譯。
何鑫則告訴村民們可以給家里的牦牛投保險,每頭牛只需交26元,剩下由政府負擔。如果1年以上的投保牦牛發(fā)生意外死亡,可以獲得2000元的賠償。牦牛是當地人重要的財產,這一險種對防范因災返貧是很好的保障,但是要讓大家理解這件事還需要一定時間。
一上午時間,大家一共走訪了三個貧困戶家庭。而此時在山溝的另一邊,教育局的另外一隊人馬正在走訪該村的另一小組。色江村是市教育的定點幫扶對象,類似的走訪每月有好幾趟。
再回到村部已是下午兩點多,這個小小的村部集合了村委、衛(wèi)生室、幼兒園等多種功能。會計找出水壺想給大家燒水喝,哈爾甲抄起舀子灌了兩大口冷水就招呼大家說該回去了。
將近三點回到鄉(xiāng)上,一群人正圍在鄉(xiāng)政府門口調試推拉門,今后街上散養(yǎng)的牛想進院子就沒那么容易了。饑餓加上路途的顛簸和刺激,讓這頓遲到的午飯吃起來格外香。吃完飯,何鑫又馬不停蹄地拉上幾個大包裹,趕去巴郎村發(fā)衣服。
發(fā)衣服
巴郎村路途不算遠,路也相對好走。
當吉普車風風火火開進來的時候,村口的廣場上已經坐滿了等待的村民。
這里地勢平整、視野開闊,環(huán)顧四周,雪山、白塔都給人遼闊和寧靜之感,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新建的幼兒園里,一位年逾五旬的老師正在給孩子們上課。八九張低矮而寬大的課桌占據了教室的大部分空間,三個孩子共用一張課桌。這些課桌椅都是何鑫發(fā)動崇州的企業(yè)家施杰捐贈的,一并捐贈的還有每村一臺的柜式空調。
去年冬天裝空調的時候,小朋友圍過來問何鑫:“叔叔,這是啥子呀?”何鑫說:“這是空調?!毙∨笥巡欢?,何鑫解釋說:“空調就是大山外面的叔叔阿姨對你們的愛,很暖和?!毙∨笥崖犃酥笳f:“我長大了也要給叔叔阿姨買空調?!?/p>
老師拿著樹枝削成的教鞭對著黑板領讀拼音,他的板書清晰工整,看得出有多年的教學經驗。過了沒多久,他又教起了算術。他是村里唯一的老師,在這里已經工作了十來年。孩子們臉蛋通紅,臉頰上涂著防凍的白色膏狀物,還有些人臉上殘留著鼻涕或是水彩筆的印記。他們活潑好動,對外來人充滿好奇。墻角邊摞著整箱牛奶和火腿腸,這是他們每天的營養(yǎng)餐。
教室外,何鑫正帶領著本村的工作人員將大包大包的衣服拆開、分堆,這些衣物是他通過愛心衣櫥的平臺募集來的。幾天里,常聽他接到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種電話,詢問關于捐贈的具體細節(jié)。每當換季或是愛心衣物間將滿的時候,何鑫就要拉著這些衣服到有需要的村子進行發(fā)放。為了讓捐贈者知曉衣物的最終去向,他還要拍照在微信群里向大家報告。
巴郎村共有142戶,所有衣物也被分成了142個小堆,款式、類型隨機,大家抓鬮領取,有需要的私下進行調換。這是何鑫根據以往經驗能想到的最公平的分配辦法,他說如果按各人喜好隨意挑選則很可能會產生矛盾。
雖然等待了兩三個小時,但村民們始終安靜有序。只有在叫到自己的名字時,他們才會走到廣場上按抽中的序號將衣服裝進口袋。臨走時,很多人會將雙手攤開,向上抬起做一個表示感謝的動作,用并不熟練的漢語說一聲“謝謝”。
幼兒園放學的孩子也來到操場上,尋找自家大人、等待未知的饋贈,他們歡天喜地、滿場飛奔。六點左右,暮色四合,領完衣服的人們背上袋子、抱著箱子,三三兩兩領著自己的小孩回家了。
臨走前,何鑫特地去村里的小賣部用微信換了200元現金。因為他得知村支書的父親病重,想表示一下心意。前一晚跟何鑫聊天的時候,他說這兩年自己已陸續(xù)為扶貧貼進去十來萬了,有些是為了到各地拉項目、談資源產生的差旅成本,有些是為了感謝捐贈者而產生的人情往來,比如某個捐贈企業(yè)的老總生孩子了,他總得包個紅包表示心意。最窘迫的時候,他連還房貸都吃緊,有時甚至需要家里人貼補開銷。但是天性樂觀的何鑫沒有太在意這些,該慷慨的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
檢查組
鄉(xiāng)政府的新一天依舊從晨會開始,不過今天的會議相對簡短。檢查組就要到來,查漏補缺是當前的重點。據說檢查組要到晚上十點才抽簽產生第二天要檢查的鄉(xiāng)鎮(zhèn),以防弄虛作假、應付檢查。
馬爾康一共13個鄉(xiāng)鎮(zhèn),日部是全市路途最遙遠、條件最艱苦的邊遠鄉(xiāng)鎮(zhèn),也是每次檢查的重點,大家不敢掉以輕心。但是,檢查組到底哪天來,今晚會不會被抽中,沒有人知道。
何鑫今天的任務是去色江村一組走訪,同行的除了哈爾甲,還有從審計局下派的駐村“第一書記”鄢小軍。車上,哈爾甲說有人在網上下訂單賣了幾套蟲草酒,已經好幾天了,必須要盡快發(fā)貨。但是貨在馬爾康,只有他親自回去。何鑫這邊,在崇州賣貨的兩個小伙子也該回來了,他還得去接他們,順便跟萬達廣場敲定年貨節(jié)的事。問題是,如果檢查組明天來,誰也不能離開。
今天給貧困戶帶的禮物是一桶菜籽油和一件衣物,除了給大家發(fā)放生活用品,也要叮囑他們一定要保持環(huán)境衛(wèi)生,以良好的面貌迎接檢查。在色江村的村支書家,第一書記鄢小軍又把干部群眾召集過來展開夜校學習,并現場解決大家近期遇到的問題。
已經到了午飯時間,書記家堅決要留飯:幾個烤土豆,一盤自家腌制的酸菜,還有一大盆臘肉煮面片。何鑫還親自示范了怎么樣用酥油和青稞面揉捏出一個糌粑,他說吃完這個面疙瘩一天都不會覺得餓。
等何鑫從村里下來,天氣已經有些陰沉,有些山頭開始下雪了。有人開玩笑說,這里的天氣就像女人的心情,隨時會變。或許是因為明天有可能要回城,何鑫決定帶記者去一趟海拔最高的地方,同時看一看村里新建的牧民定居點。
車到半山腰,眼前所見的是蕭瑟的群山,其中一些被淺淺的積雪所點綴。這里是大片大片的無人區(qū),也是何鑫一個人撒野的好地方。他在這里攝影、露營,記錄下無數精彩,也體驗各種驚險。
有一夜他在露營的時候遇到狼,只能把所有的燈光和音響都打開。還有一個冬天,半夜下起大雪,蓋過了他的帳篷。第二天早上,附近的村民路過,扒開雪堆大喊:“何書記,你還活著嗎?”
前年夏天,他騎摩托路過這里,一不小心從車上摔了下來,眼睜睜看著摩托車在長滿草的山坡上翻滾了20多分鐘,一直滾到山腳下。然后他還得一瘸一拐地走上個把鐘頭去撿摩托。那一次,他被摔怕了,將摩托車便宜變賣了。
小雪中,路過兩排新建的牧民定居點,這是按當地風格修建的石頭房,卻沒什么人住,因為牧民逐水草而居行蹤不定。這些房子如果幾個月沒有人住,就會被雨水逐漸侵蝕。
海拔4323米,雪花紛飛,四顧茫茫,在這種極端環(huán)境中很容易覺出人的渺小和與大自然拔河的艱辛。下山的路上已經出現積雪和暗冰,在這樣的路面上行駛,膽量、經驗、技巧缺一不可。稍有不慎,翻下懸崖也不是沒有可能。截至2019年,全國已有770多名扶貧干部犧牲在工作崗位上,其中有不少就是因為貧困地區(qū)險惡的交通狀況。
回到鄉(xiāng)里,吃過晚飯已接近八點。宿舍樓上,孩子們的熄燈時間快到了,男生宿舍里大部分孩子都已上床。有一些小孩太小,就由哥哥陪著他們一起睡。還沒上床的大多是在拖地的值日生,盡管只是小學生,但他們的自理能力已經很強。環(huán)境催著他們成長。
12月初,宿舍里還不算太冷,但大多孩子已經蓋上了一條被子和一條毛毯。天氣再冷一些他們就要經受更多嚴寒的考驗,畢竟宿舍沒有取暖設備,窗玻璃也是單層的。
街上早已安靜,鄉(xiāng)政府大院里依然燈火通明,大家都在等待檢查組的抽簽結果。十點過去了,前方還沒有消息。10點52分,何鑫發(fā)來微信:明早六點準時出發(fā)!
回城
日部鄉(xiāng)還在睡夢中,四下都是黑黢黢的,過客的行李箱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發(fā)出刺耳的噪音。還是來時的原班人馬,老吉普在沒有路燈的鄉(xiāng)道上狂奔,只有輕車熟路的人才知道路在什么方向。真是要感謝這臺“老爺車”,老歸老、破歸破,這幾天在山里卻沒掉過鏈子。
中午路過梭磨鄉(xiāng)毛木初村,大家在這里停車吃飯。毛木初村離317國道和蓉昌高速不遠,再加上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特色的農副產品,因此這兩年的旅游業(yè)和集體經濟發(fā)展很快。相比日部大山里的壯闊景觀,毛木初只能算小而美,但得天獨厚的區(qū)位優(yōu)勢為它贏得了發(fā)展先機。這一點,也讓在村里參觀的何鑫羨慕不已。
吃過午飯繼續(xù)趕路,雪山漸行漸遠。半路上,突遇一輛四腳朝天的私家車,何鑫停下車來,走過去趴在地上往車里張望,但車里沒人。常年往返于成都和日部,他在這條路上沒少“管閑事”——救人、反扒等等。
何鑫不是沒吃過“管閑事”的虧。2006年9月11日,在四川大學進修的他路遇一伙偷車賊,他大聲喝止了兩個正在作案的嫌疑人,并將其中一人按倒在地,沒想到另一男子從背后給他狠狠扎了一刀,在右背靠近脊柱處留下10厘米的創(chuàng)傷。由于刺穿了主血管,引發(fā)大出血。更可悲的是,雖然當時有很多人在場,但是沒有人出手相助,一個多小時后何鑫才被一位好心人送進手術室。第二天,《華西都市報》以《警察蓉城只身斗5賊 多人圍觀無人援手》報道了該案。
這是何鑫一個人的“9·11”,也給他留下了永久的創(chuàng)痛。如今談起往事,他依舊談笑風生。十多年過去了,何鑫好像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伙子。大嗓門,伴著時不時爆發(fā)出的“杠鈴般”的笑聲。勇斗歹徒、抗震救災、刑偵辦案、援藏扶貧……他說自己的人生劇本已經夠豐滿了,千萬不能再加戲了。
可是就在2019年,他又經歷一些新“劇情”。先是做了膽囊切除手術,原因很難說,長期生活不規(guī)律、藏區(qū)的飲食差異,以及當地水中礦物質含量高都是可能的誘因。其后又因為咳嗽帶血,被懷疑得了肺癌,等待檢查結果的那段日子他備受煎熬。
何鑫在朋友圈里發(fā)過那句耳熟能詳的話: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那一束光
再想了解何鑫的近況都是通過他的朋友圈,他的日常仍然是下村、捐贈、發(fā)貨、賣特產……常常刷屏。
“援藏這一年來,有人說我朋友圈刷屏比做代購做微商的妹子還厲害,這點還望各位理解。一方面是基層工作面寬量大,希望通過朋友圈這個小窗口,從一個縮影讓各界朋友了解全體奮戰(zhàn)在脫貧攻堅一線的基層干部每天的日常;另一方面大山里生活時間長了,寂寞是難免的,感謝各位一直以來通過微信朋友圈的鼓勵,正因為有你們的支持和陪伴,我才能每天雞血滿滿,盡管偶爾也會有暫時的消沉,一句遠方的問候足以讓我重燃斗志和勇氣!”有一天,他在朋友圈這里寫道。
2019年12月14日下午,他突然發(fā)了一個大大的“奠”字,配文是:戰(zhàn)友走好,四川422名掛職副書記又走了一位。
當天早上,同在馬爾康市沙爾宗鎮(zhèn)掛職黨委副書記的援藏干部李軍不幸離世,年僅33歲。據介紹,李軍去世前一晚和同事加班至深夜,第二天再也沒有醒過來。事發(fā)之后,《人民日報》、新華社相繼做了報道。
12月16日,李軍遺體告別儀式的前一天,何鑫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叫不醒你,那就好好休息吧,成為照亮我們脫貧攻堅前行道路上的那一束光,一路走好,戰(zhàn)友!”
這一天,也是何鑫到日部鄉(xiāng)掛職整整兩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