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曉丹

摘 要： 20世紀60年代，隸屬于法鋁集團的加爾達納氧化鋁廠通過修建陸地和海底管道，將大量鋁土礦殘渣（俗稱“赤泥”）傾入地中海。為了使社會各界認可和接受該項目，法鋁集團通過資助研究、話語重塑、訴諸權威、傳媒運作、直觀呈現(xiàn)等知識生產(chǎn)策略，試圖將赤泥“無毒”“惰性”“無害”的論斷合法化。半個多世紀以來，反赤泥的科學界人士和民間環(huán)保團體從起初粗淺的感官認識，到后期越來越倚重科學依據(jù)來證明赤泥的環(huán)境風險，不斷挑戰(zhàn)官方科學話語的權威并參與話語生產(chǎn)。2014—2015年，地方政府允許加爾達納廠繼續(xù)排放加壓過濾后的廢液，由此觸發(fā)了新一輪的環(huán)境爭議。事實證明，反海洋傾廢運動促進了環(huán)境風險知識的再生產(chǎn)，參與塑造了法國當代社會對于技術風險和環(huán)境公害的認知。

關鍵詞： 法鋁集團;海洋傾廢;環(huán)境風險;知識生產(chǎn)

對于國民經(jīng)濟和國防建設而言，鋁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有色金屬，廣泛應用于交通運輸、電力電子、建筑建材、航空航天、武器裝備、包裝等工業(yè)領域。氧化鋁是生產(chǎn)原鋁的基礎原料，又稱為礬土。今天，全球95%以上的氧化鋁由鋁土礦精煉而成，采用的是拜耳法工藝（Bayer process）。自1893年問世以來，拜耳法工藝一直被視為從鋁土礦提煉氧化鋁的最高效的生產(chǎn)工藝，即將粉碎后的鋁土礦礦石與高濃度苛性鈉溶液相混合，在高溫和高壓條件下鋁土礦中的氧化鋁和苛性鈉發(fā)生反應，生成可溶解的鋁酸鈉，析出的氫氧化鋁經(jīng)煅燒后形成氧化鋁。而未與苛性鈉反應的金屬氧化物的混合物最終形成固體殘渣，因含大量的氧化鐵，故外觀呈紅色，俗稱“赤泥”。赤泥中的強堿性化學物質(zhì)難以被脫除且含量較大，因此具有強烈的腐蝕性。赤泥中還包含砷、汞、鉛、鉻、鈦等重金屬，并含有放射性微量元素，屬于危險固體廢棄物。隨著鋁工業(yè)的迅猛發(fā)展，“到2010年年底，全球赤泥堆場貯放的赤泥總重高達30億噸，并且以每年1.2億噸的規(guī)模增長”。① 作為地球上體量最大的工業(yè)副產(chǎn)品之一，鋁土礦赤泥的堆存需要占據(jù)大量空間，對土地、水源、空氣和生態(tài)系統(tǒng)帶來的負面影響不容低估。而赤泥的無害化利用和大規(guī)模資源化至今仍是一個世界性難題。

20世紀60年代初，作為世界鋁冶煉業(yè)巨頭之一的法鋁集團② 決定修建陸地和海底管道，將加爾達納氧化鋁廠的赤泥直接排入深海，該項目雖然激起了工廠周邊市鎮(zhèn)和環(huán)保人士的強烈反對，卻仍然獲得政府的批準。由于排放許可證被一再延長，該廠的海洋傾廢行為延續(xù)了半個多世紀，堪稱20世紀法國最大的環(huán)境污染公共事件之一。

20世紀60年代的反赤泥運動已經(jīng)引起法國工業(yè)史學者的關注。 參見Bernard Barraqué， “Les boues rouges de lusine PéchineyAlteo de Gardanne： de linertie à la toxicité， du rejet...et du dossier，” Revue juridique de lenvironnement， N° 42， 2017， pp.273-292; Anne Pezet， MarieClaire Loison， “l(fā)entreprise verte et les boues rouges， Les pratiques controversées de la responsabilité sociétale à lusine dalumine de Gardanne （1960-1966），” Entreprises et Histoire， N° 45， 2006， pp.97115 ; Philippe Mioche， “Alumine et risques industriels： le cas des boues rouges et des résidus，” Travaux de lobservatoire HommesMilieux du bassin minier de Provence 1， 2011; Philippe Mioche， Marco Bertilorenzi， “Les résidus de lalumine à Portovesne （Italie） et à Gardanne/Cassis （France）， des années soixante à nos jours，” in Laura Centerini， Xavier Daumalin （dir.）， Pollutions industrielles et espaces méditerranéens XVIIIeXXIe siècle， KarthalaMaison Méditerranéenne des sciences de lhomme， AixenProvenceParis， 2015， pp.275-299. 相關研究將這一環(huán)境沖突置于社會運動理論框架之中，重點考察此類行動的動員機制、組織框架、行動策略等問題，但對環(huán)境爭議的焦點，即海洋傾廢的技術風險沒有做深入的闡釋。為什么法鋁集團向地中海排放赤泥的計劃會激起反對？法鋁集團在該技術方案論證階段、相關信息傳播與遭受爭議的過程中采取了哪些知識生產(chǎn)策略，以證明其生產(chǎn)的知識具有合法性？反對者發(fā)動的爭論和環(huán)境風險知識的再生產(chǎn)對社會現(xiàn)實有何種影響？本文基于歷史的視角，考察時段為20世紀60年代初到2016年，通過對官方文本、科技文獻、報刊媒體、影音資料的分析，就上述問題展開深入探討。

一、項目論證階段的知識生產(chǎn)

1895年，法國南部羅訥河口?。˙ouchesduRhne）瀕臨地中海的加爾達納市（Gardanne）誕生了世界上第一家采用拜耳法工藝生產(chǎn)氧化鋁的企業(yè)。20世紀上半葉，加爾達納氧化鋁廠一直處于鋁工業(yè)創(chuàng)新的前沿，后被并入法鋁集團。1939年到1974年是加爾達納氧化鋁廠歷史上最為輝煌的三十五年。尤其是在二戰(zhàn)后，隨著經(jīng)濟的迅速恢復和發(fā)展，鋁需求量急劇增長。法鋁集團成為全球鋁業(yè)的領頭羊之一。20世紀60年代初，其氧化鋁產(chǎn)量達每年約50萬噸。1974年產(chǎn)量接近70萬噸，創(chuàng)歷史最高紀錄。在三十余年間，該廠的產(chǎn)量增加了十倍多。

據(jù)統(tǒng)計，“1894年至1966年期間，加爾達納氧化鋁廠共計生產(chǎn)了580萬噸氧化鋁，排放約600萬噸赤泥”。 Bernard Barraqué， “Les boues rouges de lusine PéchineyAlteo de Gardanne： de linertie à la toxicité， du rejet...et du dossier，” p.276. 1966年，該廠平均每生產(chǎn)1噸氧化鋁便會附帶產(chǎn)生1.5噸赤泥。如何運輸和處理體量如此龐大的廢棄物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20世紀初，加爾達納氧化鋁廠獲得法國水林署批準，向工廠附近的兩個山谷傾瀉赤泥。1906年，一條用于輸送廢料的空中傳送帶投入運營。由于擔憂強腐蝕性廢渣污染土地和水源，周邊居民屢次將工廠告上法庭，并往往訴諸民事賠償。1960年，空中傳送帶被封閉的管路所取代。隨著產(chǎn)量增加，用于貯存赤泥的堆場很快飽和，無法容納更多的排放物。1961年，法鋁集團經(jīng)過反復考量，在否決多個備選方案之后，最終決定建造一條伸向海岸的管路，將赤泥傾入地中海。這一方案的成本僅為陸地堆存的十五分之一。按照該計劃，加爾達納氧化鋁廠所產(chǎn)生赤泥的80%都將被傾入海中。法鋁集團計劃鋪設一條總長為47公里的管道，其中陸地管道連接加爾達納市和卡西斯港（Cassis），海底管道長7公里，排污口位于卡西達涅海溝（Cassidaigne）上方、海面之下320米深處。被水稀釋后的赤泥將經(jīng)由管路排出并流入約2400米深的卡西達涅海溝，預計每日排放量至少為5000立方米。

消息傳出后，立即引起了相關市鎮(zhèn)當局、漁民、工商業(yè)者、旅游部門和地方議員的警覺和憂慮。1962年成立的“太陽市長協(xié)會”集合了來自地中海沿岸市鎮(zhèn)的46名行政長官， Institut océanographique Paul Ricard， OCANORAMA， N°26， 1996， p.4. 他們指出該項目的不利影響，更擔心這會開啟工廠排污入海的先例。1958年，戴高樂重返政壇成為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首任總統(tǒng)，他大力推行“國家領軍企業(yè)” （champions nationaux）和基礎設施領域的“宏偉計劃”（grands projets），試圖使法國躋身工業(yè)強國之列。無論對國家還是地方經(jīng)濟而言，制鋁業(yè)都是一個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部門。法鋁集團作為行業(yè)領袖，與政府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系。加爾達納氧化鋁廠是整個普阿蘭大區(qū)（ProvenceAlpesCte dAzur）的經(jīng)濟引擎，如果向深海傾倒赤泥的計劃被否決，工廠將面臨倒閉。因此，法國工業(yè)部和大區(qū)政府從一開始便對該項目表示贊成。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之交，海洋學成為一門冉冉升起的新興學科，科學界的海洋保護意識開始萌發(fā)，誕生了一批海洋學研究機構。而在此之前，海洋一直被視為取之不盡的資源寶藏和陸地活動所產(chǎn)生的垃圾的匯集地。1960—1964年，法鋁集團內(nèi)部技術部門一直在研究海洋傾廢方案對海岸景觀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影響，力圖證明該方案滿足兩個基本條件：第一，赤泥不會與海水混合且浮上水面，不會導致海面變成紅色，破壞蔚藍海岸的景觀和諧性，從而降低該旅游勝地對游客的吸引力;第二，赤泥對海洋動植物完全無害，不會破壞生態(tài)平衡。第二個條件主要出于自然環(huán)境的考量，但也與保護該區(qū)域的傳統(tǒng)活動之一——漁業(yè)直接相關。 Anne Pezet， MarieClaire Loison， “l(fā)entreprise verte et les boues rouges.Les pratiques controversées de la responsabilité sociétale à lusine dalumine de Gardanne （1960-1966） ，” p.107. 為彰顯檢驗結果的公信力及可靠度，法鋁集團還與法國漁業(yè)科技研究所（ISTPM）、法國深海研究署（lOffice Franais de Recherche SousMarine）以及馬賽海洋生物中心（la Station Marine dEndoume） 1984年更名為法國海洋開發(fā)研究院（Ifremer），是法國最權威的海洋管理和科研機構之一。 開展合作實驗。其中，馬賽海洋生物中心是當時法國首屈一指的海洋生物學和海洋學研究重鎮(zhèn)。

相關研究分為以下兩個步驟：首先是實驗室觀測。法鋁集團于1961年7月、1962年6月和1963年1月進行了三項試驗，法國海洋漁業(yè)科技研究所、法國深海研究署、馬賽漁業(yè)協(xié)會、法國海事技術公司（COMEX）世界知名的深海探索工程公司，專為海上石油和天然氣開發(fā)提供水下服務，于1961年創(chuàng)辦于馬賽。 等海洋環(huán)境相關機構均有代表在場觀控。成立于1953年的法國海洋漁業(yè)科技研究所扮演了重要角色，其工作重點是物種生物學和漁區(qū)的衛(wèi)生問題。該機構認為法鋁集團計劃鋪設的排污管道不在“（漁業(yè)作業(yè)）拖網(wǎng)區(qū)域內(nèi)”。漁業(yè)科技研究所在其位于塞特港（Sète）的實驗室設置水族缸，對各個海洋物種在赤泥中的行為表現(xiàn)進行了為期一年的觀察，沒有發(fā)現(xiàn)死亡或行為異常。實驗結果證明，赤泥對海洋動植物沒有毒性。這一觀點無疑具有權威性。隨后，海洋漁業(yè)科技研究所授權法鋁集團著手進行海洋實驗。在前者的監(jiān)督下，以及法國深海研究署、法國海事技術公司和庫斯托船長 J.Y. 庫斯托（J.Y.Cousteau， 1910-1997），海洋探險家和海洋生物學家、環(huán)保人士、法蘭西學院院士。20世紀50年代，庫斯托將一艘舊掃雷艇“卡里普索號”（Calypso）改建成一個移動的海洋實驗室。他曾多次率領考察隊乘“卡里普索號”展開海洋考察，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民眾和媒體都親切地稱他為“庫斯托船長”。 潛水隊的協(xié)助下，法鋁集團共實施了四次海洋傾廢實驗。1961年夏，庫斯托船長組織的“卡里普索號”實驗得出了一份對法鋁集團非常有利的報告，報告指出“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赤泥對海洋生物造成危害，也不存在赤泥浮上海面的風險”。為了盡可能地模擬現(xiàn)實情境，海洋漁業(yè)科技研究所要求加爾達納氧化鋁廠在拖網(wǎng)區(qū)域之外，經(jīng)水下管道將污泥傾倒在350米深處的海床上，該管道通向一個較深的海溝。上述研究得出了近乎一致的結論，即“無論是對旅游資源還是對水下生態(tài)系統(tǒng)，近海沉積物都沒有危害性”。 Comité scientifique de suivi， Gestion des résidus du traitement de la bauxite： usine de Gardannesynthèse 1995-2004， 2005， p.7.

在法國，庫斯托是一位享有崇高聲譽的公眾人物。除了開展海洋考察之外，他還為保護海洋頻繁地奔走吶喊，堪稱環(huán)保運動的一面旗幟。據(jù)紀錄片《赤色地帶：公害虛假信息的歷史》披露，庫斯托與當年的法鋁集團之間存在事實上的利益勾連。他的考察船“卡里普索號”不僅受后者資助，甚至還直接參與了排污管道鋪設的先期海床探測，而這一切并不為公眾所知。兩者甚至還共同持有集團下屬的一家公司。鑒于庫斯托船長的明星效應，這一利益聯(lián)結使“庫斯托成為法鋁集團公關活動中手握的一張王牌”。 Latitia Moreau， Olivier Dubuquoy， Zone Rouge， histoire dune désinformation toxique， Paris/Ajaccio， Les Films dici/France 3 Corse， 2016. 從客觀因素來看，20世紀60年代的分析探測技術還不夠發(fā)達，無法評估海洋食物鏈中重金屬積累的長期后果，以庫斯托為首的科學界人士當時普遍認為赤泥在生物活動區(qū)域的濃度很小，且本應沉積在海平面以下3000米的海溝深處，故未能預料到赤泥的擴散。

可以說，在海洋傾廢計劃的先期論證、調(diào)查階段，法鋁集團便已著手施展“綠色公關”，一方面游說政府決策者，另一方面則與一些權威科學機構開展合作實驗，利用研究結果證明項目的可行性，并竭力淡化其環(huán)境風險。這一時期相關知識生產(chǎn)的受眾以項目牽涉的行政機構官員和業(yè)界人士為主，法鋁集團雖然對圍繞項目環(huán)境風險的爭議有所預見，但未能預料到一場大規(guī)模的抗議活動不久之后將被引燃。

二、反赤泥運動的興起與法鋁集團的應對

二戰(zhàn)結束后，法國迎來了工業(yè)復蘇和高速發(fā)展的“光輝三十年”，隨之而來的是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加劇惡化。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之交，針對大氣和水污染兩大突出問題的立法進程全面啟動。1961年，《反大氣污染法》頒布，關于河流區(qū)域劃分和水污染防治的法令也正醞釀出臺。然而，1963年法國國民議會卻批準法鋁集團向海洋傾瀉工業(yè)廢料。為獲取管道施工和征地許可，1963年5月，加爾達納氧化鋁廠向羅訥河口省省長提交了公共用益（DUP） 在法國，公共用益（lutilité publique）是不動產(chǎn)征收行為的法理基礎。公共用益宣告是征收機關對被征收者的不動產(chǎn)進行征收的必要前提。 申報文件， 省政府旋即啟動公共用益調(diào)查，很快便遭到管道路線途經(jīng)市鎮(zhèn)的漁業(yè)和旅游行業(yè)的激烈反對，其中尤以卡西斯（Cassis）和拉西奧塔（La Ciotat）兩個市鎮(zhèn)最為突出。時任卡西斯市市長的阿戈斯蒂尼博士（E.Agostini）于1965年9月在人口僅3000余人的卡西斯市的街頭發(fā)動了一場千人示威游行。反對者確信，傾倒赤泥的必然后果是海水污染，必將對漁業(yè)、旅游業(yè)和公共衛(wèi)生產(chǎn)生不利影響。針對法鋁集團提供的實驗結果，他們質(zhì)疑其科學價值并指出其重大缺陷。例如，為了得出有效的結論，有必要對赤泥的生態(tài)影響開展為期數(shù)年而非短期的研究。法鋁集團的海洋實驗地點選在尼奧龍灣（Niolon）而非卡西斯港，由于這兩個地區(qū)的深海洋流不同，因此無法確定是否會有赤泥上浮。 Anne Pezet， MarieClaire Loison， “l(fā)entreprise verte et les boues rouges.Les pratiques controversées de la responsabilité sociétale à lusine dalumine de Gardanne （1960-1966），” p.11. 此外，倘若這一項目獲準實施，將嚴重違背行將頒布的用水法。

羅訥河口省議員加爾辛（Garcin）曾試圖推動議會對水污染防治法草案做出重大修正，增加禁止將尾礦傾入海洋的條款，但未獲通過。加爾辛在呈交國民議會的報告中寫道：“我們怎能接受每天有重達1500噸即5000立方的污泥被傾瀉入海？……我們怎能接受（海洋）動植物因此飽受摧殘？我們怎能接受污染阻斷海濱浴場的發(fā)展？” Institut océanographique Paul Ricard， OCANORAMA， N°26， 1996， p.4. “考慮到因海洋衍生的職業(yè)活動——漁業(yè)及相關產(chǎn)業(yè)、旅游業(yè)、旅館和餐館，考慮到海洋提供了民眾休閑度假的絕佳勝地，考慮到海洋蘊含著豐富的食物儲備，考慮到海洋既是天然庇護所，也是飲用水供應的潛在水源，我們絕不容許海洋成為工業(yè)廢棄物的傾倒地。因此，地中海沿岸地區(qū)就該問題達成了一致意見，反對這一愚蠢的計劃”。 Débats parlementaires， Journal officiel de la République franaise， 16 octobre 1963， p.5181.

“全法河流沿岸居民和使用者保護聯(lián)合會”（Fédération nationale de défense des riverains et usagers des cours d'eau franais）率先發(fā)起輿論攻勢，反對法鋁集團向海洋傾倒赤泥，認為“這好比每天都有一艘載滿燃油的油輪在卡西斯港灣沉沒?！邓{的地中海將成為消失的美好記憶，這是我們所無法接受的”，“整個地中海沿岸都受到威脅，而不僅僅是卡西斯港”。 Fédération nationale de défense des riverains et usagers des cours deau franais， Note dinformation sur le projet de déversement des “boues rouges”industrielles à Cassis， automne 1963. 值得一提的是，“反赤泥”陣營中包括兩位知名人士，即生物學家蓬巴爾（A.Bombard）和商業(yè)大亨里卡爾（P.Ricard）。蓬巴爾和里卡爾是眾所周知的海洋衛(wèi)士，他們頻頻現(xiàn)身媒體并發(fā)聲，不遺余力地反對海洋傾廢，成為民間抗議活動的領頭羊。為占領并擴大輿論陣地，向民眾和當權者傳播其主張，里卡爾于1963年在卡西斯組建了“太陽灣保衛(wèi)和預警委員會”，積極發(fā)行宣傳冊、張貼海報，組織一波接一波的公共集會或示威游行，頻頻亮相于媒體訪談和新聞發(fā)布會。請愿書、抗議信雪片似的飛向地方政府乃至中央政府部門。1965年9月，1500余人響應卡西斯市長、市議會以及卡西斯灣保護委員會的呼吁，上街游行抗議法鋁集團向卡西達涅海溝傾倒赤泥的行為。八位代表當眾發(fā)表公共演說，譴責此舉將嚴重損害當?shù)刈鳛闈O業(yè)、旅游業(yè)和療養(yǎng)勝地的聲譽。 “Manifestation à Cassis contre le déversement de ‘boues rouges à proximité de la cte，”Le Monde， 24 septembre 1963; “Manifestation à Cassis contre les boues rouges，” Le Monde， le 14 septembre 1965. 一些示威者甚至曾一度封堵港口，試圖阻止管道施工。這場地方性的反赤泥運動逐步演變成一場有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組織的、具有全國影響力的環(huán)境抗議運動。一些政界人士乃至文藝界名流紛紛表態(tài)支持?，F(xiàn)代詩人普雷維爾（J.Prévert）諷刺道：“莫要毒害大海，莫要惹怒大海，它會報復……?！弊骷壹獖W諾（J.Giono）表示“出離憤怒”，作家莫里亞克（F.Moriac）指出，“這是一樁具有廣泛性的毒害事件”。出版家伽利瑪（G.Gallimard）認為這是“謀殺”。 Institut océanographique Paul Ricard， OCANORAMA， N°26， 1996， p.4. 針對一家工業(yè)企業(yè)的如此廣泛的群眾動員可謂史無前例。

1963—1966年，法國民間圍繞赤泥的排放掀起了影響范圍甚廣的論戰(zhàn)。反對者發(fā)起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媒體宣傳運動，目的是提高民眾對環(huán)境風險的認識，同時也為采取進一步的舉措造勢鋪墊。一些全國性主流日報刊登了相關文章。1963年8月14日，蓬巴爾博士在《解放報》發(fā)文稱：“將洗滌劑、工廠化學品，特別是核廢料傾入海洋無異于自殺?！?963年8月24日，《解放報》刊載了標題為“海洋不是垃圾桶——抗議中的卡西斯居民不希望‘地中海變成‘紅?！钡奈恼隆nne Pezet， MarieClaire Loison， “Lentreprise verte et les boues rouges. Les pratiques controversées de la responsabilité sociétale à l'usine d'alumine de Gardanne （1960-1966） ，”p.106.所有反對赤泥排放項目的證據(jù)被匯編成《赤泥問題》手冊，由里卡爾簽名并呈交參議院。

處于輿論風口浪尖的法鋁集團迅速展開反擊。首先是開展傳統(tǒng)的政治游說活動和官方澄清。在國民議會辯論中，站在法鋁集團一邊的國土整治專員吉沙爾（O.Guichard）聲稱：“卡西達涅海溝上方的大陸架所在深度僅300米，而赤泥排放管出口位處大陸架下方。赤泥將在重力作用下墜落至海溝1000至2000米深處?！币虼耍擁椖坎粫绊懮?，“不會對旅游業(yè)或漁業(yè)造成任何損害或威脅”。議員加爾辛認為這一理由完全站不住腳，并以常識反詰道：“海灘上的卵石和沙子從何而來？難道不是來自海洋深處嗎？” Débats parlementaires， Journal officiel de la République franaise， vendredi 15 novembre 1963， p.7227.

在地方層面，唯一一位自始至終支持該項目的民選代表是時任加爾達納市市長、1964年至1967年期間任羅訥河口省議會主席的社會黨人薩文（V.Savine）。他完全同意法鋁集團給出的理由：如果找不到妥善處置赤泥的辦法，加爾達納氧化鋁廠將面臨關閉。他認為工人代表對工廠最為了解，因此以其意見為準繩，支持該項目。他援引1963年11月加爾達納廠委會的聲明：“赤泥沒有輻射性……其堿含量甚至比不上最強效的肥皂……因此從生物學上看是中性的?！?Philippe Mioche， “Alumine et risques industriels： le cas des boues rouges et des résidus，” p.12. 顯然，代表公司雇員的工會聯(lián)合會優(yōu)先考慮的是保生計和就業(yè)，有意忽略了環(huán)境風險。

從1963年4月開始，法鋁集團加強了信息交流和宣傳活動，1963年9月出版了《紅書》和《加爾達納煉鋁廠面臨的關鍵問題：赤泥的處置》等小冊子，1964年出版發(fā)行《氧化鋁、赤泥與地中?！沸麄鲀?，發(fā)行量達6500份。為了打贏輿論戰(zhàn)，尋求“社會許可”或者民眾及利益相關者的同意與接受，法鋁集團決定求助于全球六大廣告?zhèn)髅郊瘓F之一的哈瓦斯公司 （Havas），希望借其專業(yè)優(yōu)勢制定有效的宣傳策略，“即使不能左右局勢，至少要壓制住整個地區(qū)的新聞界”。 Philippe Mioche， “Alumine et risques industriels： le cas des boues rouges et des résidus，” p.12. 該地區(qū)主要媒體包括《南部報》《馬賽報》《普羅旺斯報》等。哈瓦斯傳媒集團建議以話語重塑的方式來扭轉(zhuǎn)形象。按照這一策略，法鋁集團在其所有出版物和專業(yè)對話中禁用“赤泥”“毒性”等帶有負面色彩、刺激公眾神經(jīng)、容易引發(fā)爭議的詞語，轉(zhuǎn)而推廣“惰性”“排放物”“微?！钡炔灰滓鸸娋X的中性術語。Brigitte Juanals， “La crise environnementale et sanitaire des ‘boues rouges dans la presse locale en Provence， ”Anthropologie & Santé， N° 22， 2021.

除被動回應之外，哈瓦斯傳媒還建議法鋁集團以巧妙的主動出擊來引導輿論，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就是生產(chǎn)可視的證據(jù)，通過展覽、表演或操作演示促使人們相信自己目睹的事實。具體方式就是制作一個精致的還原海洋環(huán)境的模型，即水族箱。水族箱內(nèi)安裝一個能制造海浪波濤的機械裝置。搭載模型的卡車從一個城市開到另一個城市，輪番地向公眾展示管道里流淌出的紅色鐵粉沙，以及在水族箱里游弋的各種海洋魚類，以此證明赤泥排放對海洋生物沒有影響或者影響甚微。

三、《古根海姆報告》：“無毒”“惰性”的赤泥

1964年12月16日法國正式頒布的《關于河流區(qū)域劃分和水污染防治的法令》第二條規(guī)定：“禁止向海洋傾倒可能對公共衛(wèi)生和海洋動植物產(chǎn)生不利影響，并可能危及沿海地區(qū)經(jīng)濟和旅游業(yè)發(fā)展的任何物質(zhì)尤其是工業(yè)廢棄物或核廢料?！本o隨其后的是例外條款：“但是，經(jīng)公眾調(diào)查之后，省長可以批準并制定規(guī)章管控上文中所指的排放或傾倒行為，前提是上述行為能夠確保其無害性以及不會產(chǎn)生任何公害。” “Loi N° 64-1245 du 16 décembre 1964 relative au régime et à la répartition des eaux et à la lutte contre leur pollution，” Journal officiel de la république franaise， 18 décembre 1964， pp.11258-11265. 這一“彈性”條款顯然為允許海洋傾廢行為預留了法律空間。

在聲勢浩大的反赤泥運動的壓力下，1965年初，國民議會成立地中海沿岸污染問題專門調(diào)查委員會，開展針對法鋁集團海洋傾廢項目的調(diào)查。著名水文工程師、法蘭西科學院院士古根海姆（A.Gougenheim）任委員會主席。同年3月出爐的調(diào)查報告（又稱《古根海姆報告》）指出：“與法鋁集團嚴謹?shù)难芯肯啾?，反對者的論?jù)非常薄弱?！Y源保護委員會的那些報告幾乎沒有科學價值，充斥著謬誤、含糊之辭、未經(jīng)證實的斷言、被曲解的引文、與問題沒有直接關聯(lián)的文獻……一些輿論乃至若干公眾人物，都被這些聽起來言之鑿鑿、實則反科學的歪理邪說所蒙蔽?！眻蟾娴贸鲆韵陆Y論：“無需擔憂海水可能著色以及沉積于沙灘的微粒上浮至水面;赤泥不會對魚類及其產(chǎn)卵場造成任何損害;傾倒赤泥也不會對浮游生物造成重大破壞性影響?！?“從成分來看，赤泥本身沒有任何導致污染的風險。它與河流的天然沖積物非常相似且在體量上少得多”。 Ministère des Travaux Publics et des Transports et Ministère de lIndustrie， Rapport de la Commission dexperts chargés dexaminer les problèmes posés par le projet de déversement des boues rouges dans la baie de Cassis， 1er mars 1965. 一些輿論也附和這種觀點。1965年8月，一名科技記者在《世界報》上撰文稱：“現(xiàn)在看來，（該項目）似乎已經(jīng)采取了一切預防措施，安全程度比其他國家高出許多?！虼?，我們不禁要問，反赤泥委員會警告游客和當?shù)鼐用裥⌒姆婪兑环N可能是憑空想象的危險，這是否構成了對該地區(qū)的刻意抹黑。” J.L.Lavallard， “Les boues rouges à la mer，” Le Monde， 19 aot 1965.

政府采納了官方報告的觀點。正是依據(jù)這份報告，1965年8月4日，法國最高行政法院發(fā)布決議，認定法鋁集團的排污工程不屬于1964年用水法的適用范圍。既然不存在污染，則減污投資無從談起，法鋁集團也就因此免于向水務局支付污染費。1966年1月4日，蓬皮杜總統(tǒng)簽署政令，加爾達納氧化鋁廠用于廢料運輸和排放的管道建設工程被宣告為“公共用益”。授權有效期為三十年。 Décret du 4 janvier 1966， Journal officiel de la république franaise， 7 janvier 1966， p.190. 1967年，海上尾礦排放管道正式投入使用。卡西斯市政府、漁業(yè)勞資調(diào)解委員會和水資源使用者聯(lián)盟向最高行政法院提起上訴，要求取消行政當局做出的公共用益宣告裁決。然而，基于上述權威報告，最高行政法院于1968年3月15日駁回了上訴人的請求。

1966年1月15日，地中海保護聯(lián)合委員會秘書長熱爾韋（L.Gervais）在一封致媒體的公開信中對《古根海姆報告》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指責其“充斥著矛盾，毫無科學研究的客觀性可言”，“前幾行就開始為法鋁集團辯護”。他質(zhì)疑這些專家的能力：“歸根結底，該計劃的通過主要是基于專家名望和認為他們絕對正確的偏見，萬一這些專家是錯誤的呢？此類例子并不鮮見?！彼踔翍岩蓪＜业墓?，指出“調(diào)查委員會報告完全忽略了這些富含鐵礦石的鋁土礦廢渣的利用方法……為什么委員會對其多種用途只字不提？ 事實上，法鋁集團采用了最廉價的解決方案。歸根結底，赤泥排入卡西斯港不過是錢的問題”。 Anne Pezet， MarieClaire Loison， “l(fā)entreprise verte et les boues rouges.Les pratiques controversées de la responsabilité sociétale à lusine dalumine de Gardanne （1960-1966），”p.107. 聯(lián)合會致函來自地中海沿岸地區(qū)的國民議會議員和參議員，揭露這份報告“規(guī)避法律，讓污染者受益”，尋求他們的支持。60名議員中有47人簽名支持。全法河流沿岸居民和使用者保護聯(lián)合會于1965年11月23日在巴黎組織了一次關于水污染和赤泥問題的新聞發(fā)布會，由著名生物學家、法蘭西科學院院士羅斯丹（J.Rostand）主持，并邀請多家法國媒體和外國媒體到場。 “Une conférence de la Fédération des riverains，” Le Monde， novembre 1965.

反傾廢陣營的領軍人物蓬巴爾在1966年接受電視采訪時講道：“首先，污染雖然只是集中在某一個點，但仍存在風險。因為我們對海水和海床運動的普遍情形，即水動力環(huán)境掌握甚少?？梢钥隙ǖ氖?，今后的污染將會非常危險。其次，污染是不可控制的，即使排污者聲稱且堅信排入海洋的物質(zhì)是恒定不變的，我們對此卻充滿懷疑。這是一個后果嚴重的判例……這無異于為所有大規(guī)模工業(yè)污染大開方便之門。當一家公司以節(jié)約成本為由而被允許排污，誰能禁止另一家公司效仿這一做法呢？” Latitia Moreau， Olivier Dubuquoy， Zone Rouge， histoire dune désinformation toxique， 2016.

1966年后，法鋁集團持續(xù)資助追蹤考察赤泥排放區(qū)生態(tài)后果的實驗研究。20世紀70年代初，馬賽海洋生物中心對卡西達涅海溝赤泥的觀察報告重申了赤泥的“惰性”和“無毒”：“未經(jīng)預處理的大量工業(yè)廢棄物排放入海通常會引起海洋生態(tài)學家的巨大疑慮，因為這一做法往往是以犧牲公眾利益為代價追求最大的短期利潤……而向卡西達涅海溝傾倒‘赤泥的案例卻是一個可以接受的解決方案。借此得以消除已有明確界定、其化學成分廣為人知的工業(yè)殘留物，而該物質(zhì)的化學成分無毒，且在接觸海水時表現(xiàn)為惰性?！?Michel Bourcier， Helmut Zibrowius， “Les boues rouges déversées dans le canyon de Cassidaigne， observations en soucoupe plongeante SP 350 （juin 1971） et résultats de dragages，” Théthys， Volume 4， 1972，p.833. 應該說，“惰性”一詞部分符合事實。眾所周知，赤泥生態(tài)化即“惰性化處理”的關鍵在于脫堿和綜合利用。自深陷“赤泥”帶來的環(huán)境風波以來，法鋁集團也在積極研發(fā)赤泥堿回收工藝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因為這能帶來可觀的經(jīng)濟收益，但因受技術水平限制，遠遠談不上大規(guī)模有效利用。

為打消民眾的疑慮，法鋁集團又再度借助庫斯托船長的明星效應，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了一次操作演示，以證明赤泥安全無毒?！?966年，庫斯托船長乘卡里普索號前來，卡西斯港的漁民們至今在調(diào)侃此事時仍然帶有一種克制的憤怒。受法鋁集團委托，庫斯托船長利用實驗來證實赤泥排放入海的安全性。他將赤泥倒入裝有幾條海魚的水族缸，動物們似乎沒有任何反應，因此得出廢棄物無害的結論。這次港口的公共演示使他聲名受損”。 Robin des Bois， “l(fā)e Pastis de Pechiney，” La Flèche， N°33， 1999， p.2. 此外，他還派遣潛水員潛至排污口，試圖使人們相信赤泥安全無害。

盡管如此，這似乎并不能讓民眾信服。一些反赤泥人士引述了當?shù)貪O民提供的感官證據(jù)和經(jīng)驗常識?！白詮漠?shù)貪O民發(fā)現(xiàn)浮上水面的蜘蛛身上覆蓋著赤泥，漁網(wǎng)打撈上來的魚數(shù)量愈發(fā)稀少，他們便放棄了這片水域。海溝中的浮游生物、蠕蟲、貝殼類動物被厚達數(shù)米的所謂‘惰性垃圾所掩埋，導致曾經(jīng)遍布海溝的龍蝦、海鰻、黃蓋鰈、劍魚、鰩魚、牙鱈、鲉逐漸消失”。 Robin des Bois， “l(fā)e Pastis de Pechiney，” p.2. 一位曾親歷抗議風潮的漁民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回憶道：“我們很擔心赤泥排放的嚴重后果。盡管當時我們知道這些污泥是無害的，不會殺死魚類，但兩根排污管24小時不停地噴出污泥，可以說體量巨大。魚類可不喜歡覆蓋海底的泥堆。您也知道，海底有著豐富多樣的生命……?！盜nstitut océanographique Paul Ricard， OCANORAMA， N°26， 1996， p.6.

漁民親眼所見的事實被90年代末的一份科學觀察報告所印證：“‘赤泥的流動厚度很大（至少12厘米）。由于赤泥的持續(xù)堆積，老的種群不能維持其底棲生活，新的種群也無法來此生存……應該指出的是，這些個體確實生活在被赤泥覆蓋的海底，并攝入這種沉積物。我們用肉眼可以清楚地看到，并通過解剖得以確認，鐮刀類和多毛類動物的消化道已被‘赤泥著色?！?Michel Bourcier， “coulement des boues rouges dans le canyon de la Cassidaigne （décembre 1968），” Téthys， Volume 1， 1969， pp.779-782. 1993年，法國海洋開發(fā)研究院（Ifremer）下屬機構，專營海洋環(huán)境與海岸管理業(yè)務的創(chuàng)造海洋實驗室（La Créocéan）在不受法鋁集團資助的前提下，完成了自赤泥排放實施以來的首次獨立鑒定。因法鋁集團要求鑒定方遵守十年的保密期，這份報告十年后才被公布于世。研究報告表明，赤泥具有毒性?！皩Ｄ懹紫x進行的生物學測試顯示，即使稀釋程度非常高，廢水也會對精子和胚胎產(chǎn)生毒性作用”?！胺€(wěn)定的赤泥沉積物對于卡西達涅海溝內(nèi)至少60公里長、數(shù)百米寬的范圍具有直接的局部影響，即底棲生命被徹底破壞，某些魚類和甲殼類動物資源顯著減少”。 CROCEAN， Rejet des effluents de lusine de Gardanne dans le canyon de Cassidaigne.tude dimpact： Bilan du programme détude 1991-1992， 1993， p.77. 誠然，沉積物本身是“惰性”的，但構成赤泥的細小顆粒極易滑動、再沉積，或隨渾濁流而處于懸浮狀態(tài)。因此，它們在環(huán)境中的分散程度比赤泥沉積物要大得多，并且可以在相當大的地理范圍內(nèi)分布在海洋的任何深度，雖尚未釀成重大生態(tài)災難，但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短期和長期影響至今仍然是一個令人擔憂的未知數(shù)。

四、“鋁土晶”和廢液引發(fā)的新一輪環(huán)境爭議

1976年，包括法國在內(nèi)的地中海沿岸18個國家簽署了《保護地中海不受污染公約》（《巴塞羅那公約》）。為響應《巴塞羅那公約》，并回應科學界和民間數(shù)十年來對赤泥污染的批評之聲，1994年10月，羅訥河口省省長發(fā)布行政令，任命了一個官方的科學調(diào)查委員會（CSS），負責對加爾達納廠的排污情況跟進調(diào)查并做出生態(tài)風險評價。該委員會由海洋生物學家多萬教授（J.C.Dauvin）領銜，其成員主要由涉及生態(tài)毒理學、放射生理學、海洋生態(tài)學等專業(yè)技術領域的具有高深學術造詣的19名專家組成。據(jù)2004年公布的首份科學調(diào)查委員會報告，“在2200米深處的海溝沉積物中仍存在生物……證實了鋁土礦殘留物對現(xiàn)有動植物種群并未產(chǎn)生特殊的‘化學效應。2002年最后一次觀測活動顯示，現(xiàn)有生物群落繁盛，顯示生態(tài)平衡，表明鋁土礦殘留物就化學層面而言對現(xiàn)有動物是安全的……根據(jù)已有證據(jù)（22個樣品，136項試驗），專家們就鋁土礦殘留物的安全性達成了一致意見”。 Comité Scientifique de suivi，Gestion des résidus du traitement de la bauxite：usine de Gardannesynthèse 1995-2004，2005，pp.15-16. 該報告無疑肯定了法鋁集團一貫聲稱的赤泥乃“惰性排放物”這一定性結論。

1995年，締約方通過公約修正案，法國開始執(zhí)行新的《巴塞羅那保護地中海海洋環(huán)境和沿海區(qū)域公約》及其各項議定書。法國政府隨后為法鋁集團制定了減排時間表，要求加爾達納氧化鋁廠的赤泥排放量從1995年的33萬噸下降到2005年的25萬噸，2010年降至18萬噸，2015年底實現(xiàn)零排放。1996年，羅訥河口省政府頒布政令，加爾達納氧化鋁廠再次獲得為期二十年的排污許可，但同時規(guī)定，2016年1月1日起，工廠必須停止排放固體殘渣（赤泥）。

為應對禁令，已并入阿泰歐集團的加爾達納氧化鋁廠自2007年起安裝壓濾機，對赤泥進行脫水處理，液體殘留物繼續(xù)通過原有管路排放入海，包含大部分污染物的干物質(zhì)脫堿后可以實現(xiàn)部分回收并再利用，剩余的廢渣則存放于布克貝艾（BoucBelAir）鎮(zhèn)附近的一個露天堆場。經(jīng)過脫堿處理的赤泥化身注冊商標“鋁土晶”（bauxaline）， 成為路堤填料的原材料，被視為循環(huán)經(jīng)濟的一個典型案例。阿泰歐集團也借此成為法國國家循環(huán)經(jīng)濟研究所的首批企業(yè)成員，并獲得該所所長、國民議會議員蘭伯特（F.M.Lambert）的公開表態(tài)支持。 Latitia Moreau， Olivier Dubuquoy， Zone Rouge， histoire dune désinformation toxique， 2016.

2010年10月，匈牙利西南部奧伊考（Ajkai）氧化鋁廠突發(fā)赤泥堆場潰壩事件，100萬立方米赤泥外泄，流入多瑙河和附近村鎮(zhèn)，造成匈牙利前所未有的生態(tài)災難。該事件引起了公眾對赤泥污染的重新關注。2012年，卡朗格峽灣國家公園正式建立，而赤泥排放管道恰好位于公園核心區(qū)水域。2014年5月，阿泰歐集團再度申請為期30年的特許經(jīng)營權，希望獲得每年向海洋排放84噸廢液的授權。基于對科學調(diào)查委員會（CSS）報告結論的認同，鑒于工廠已經(jīng)并將持續(xù)采取消除排入海洋的廢棄物污染的措施，針對加爾達納氧化鋁廠提出的未來30年繼續(xù)在國家公園水域排放廢液的申請，2014年9月卡朗格峽灣國家公園理事會經(jīng)評估和投票表決之后表示“謹慎同意”，附加條件是“對（加爾達納廠）排放物的成分和設備運行實施嚴格、持續(xù)且透明的管控方案”，Délibération du conseil dadministration du Parc national des Calanques du 8 septembre 2014，http：//www.calanquesparcnational.fr/sites/calanquesparcnational.fr/files/atoms/files/delibcesc20141202positionalteo3.pdf（2020-10-27） . 以及將30年的排放期限縮短為10年。這一結果令國家公園周邊居民及其使用者錯愕萬分。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非常荒唐的決定，徹底違背了國家公園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使命。于是，批評和抗議的聲浪接踵而來?？ㄎ魉垢邸⒗鲓W塔市和馬賽漁民協(xié)會、法國自然環(huán)境聯(lián)合會（FNE），以卡朗格峽灣聯(lián)盟（UCL）、海洋生態(tài)與氣候保護協(xié)會（ZEA）為代表的當?shù)丨h(huán)保組織一致譴責赤泥廢液的強污染性及其對整個海洋環(huán)境營養(yǎng)鏈造成的破壞，盡管工廠方公開宣稱該液體與水無異。

2014—2015年間，由于民間反對海洋傾廢的呼聲越來越高，法國生態(tài)部針對阿泰歐集團申請延長排污許可一案啟動了公眾調(diào)查，生態(tài)部長羅亞爾（S.Royal）要求法國食品、環(huán)境和職業(yè)健康安全局（ANSES）、法國地質(zhì)礦業(yè)調(diào)查局（BRGM）兩大公共研究機構重新評估加爾達納氧化鋁廠傾廢行為的環(huán)境影響。法國地質(zhì)礦業(yè)調(diào)查局出臺的報告對阿泰歐集團的研究結果表示贊同，認為在所有考慮過的替代選項當中，“‘經(jīng)壓濾機脫水、加壓過濾再排放入海這一解決辦法是合理且恰當?shù)?，“該技術可以消除懸浮固體和相關金屬，使砷減少65%，鋁減少82%，鐵減少99%以上……這也是不影響工廠持續(xù)運營的唯一有效方案”。 BRGM， Tierce expertise sur le Dossier de Demande dAutorisation dExploiter （DDAE） visant à supprimer les rejets de boues rouges en maintenant un rejet deffluent liquide résiduel，décembre 2014， p.4.

法國食品、環(huán)境和職業(yè)健康安全局的研究則發(fā)現(xiàn)11種有毒化學元素（鋁、鎘、鈷、鉻、鎳、錳、汞等）在工廠排放區(qū)域的魚體內(nèi)含量異常偏高。受砷污染的魚的數(shù)量明顯高于其他測試區(qū)。砷對人體具有致癌性，會增加中風導致死亡的風險。魚體中的鉛含量也令人擔憂，這種重金屬具有神經(jīng)毒性，甚至可能導致大腦發(fā)育的遺傳性延遲。法國食品、環(huán)境和職業(yè)健康安全局的報告結論如下：“盡管在化學元素污染水平的可變性方面存在評估困難……可以明確的是，受阿泰歐工廠排放影響的捕魚區(qū)已出現(xiàn)污染增加的跡象。” Note dappui scientifique et technique relatif à létat de contamination chimique des produits de la mer en Méditerranée en lien avec les activités de transformation de minerai de bauxite de lusine Altéo， Anses Saisine N° 2015SA0107， MaisonsAlfort， 21 décembre 2015， p.25.

漁民們對科學調(diào)查委員會和地質(zhì)礦業(yè)調(diào)查局的論斷不屑一顧，他們更信賴自己的感官體驗。撒在海溝內(nèi)或附近的漁網(wǎng)被染紅，打撈的魚數(shù)量日益稀少，一些品種甚至完全絕跡，這些都是赤泥污染的切實證據(jù)。據(jù)拉西奧塔一位漁民代表的陳述，1987年至1990年間，他用漁具探測到的赤泥堆積層在水下超過300米處，而今“在122米深處（漁具）就會陷入赤泥”，“我們曾經(jīng)很幸運能擁有這個充滿生命、浮游生物和微量元素的海溝，我們能捕撈到龍蝦、安康魚、海鰻……但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整個區(qū)域都被毀掉了”。 Galle Cloarec， “l(fā)amer rouge，” Zibeline， N° 93， 2016， p.8. 2015年7月16日，一艘延繩釣船在卡西達涅海溝300米深處捕撈到一條渾身沾滿赤泥，如同紅砂巖雕塑的角鯊，當?shù)貪O民將這一令人觸目驚心的“物證”直接呈交政府當局。這張標志性照片頻現(xiàn)媒體報端，類似的物證和漁民的證言也在公共調(diào)查報告、電視辯論和環(huán)保紀錄片中被不斷地展示和引用，從而進入公眾視野。

民間環(huán)保組織介入這一案件的方式則更為理性，更強調(diào)科學證據(jù)的收集。他們不但積極爭取有著資深環(huán)境專業(yè)背景人士的支持，還與法國專門研究輻射污染的獨立權威機構——放射性研究與信息委員會（CRIIRAD）以及專門從事化學品污染調(diào)查和鑒定的獨立機構——分析實驗室（Analytika）開展合作，進行實地取樣檢測，整理數(shù)據(jù)信息、撰寫調(diào)研報告并遞交生態(tài)部，以事實來證明廢液的毒性。 Rapport Analytika N° 1605111， contaminants chimiques des rejets du site industriel ALTEO à Gardanne et en mer Méditerranée， 2016. 環(huán)保組織指出，“（加壓過濾技術）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使污染趨于惡化。因為相比赤泥這一結構緊密的侵入性污染物，液體排放物雖然污染性稍弱，但可溶性更強”。 鑒于廢液排放的龐大基數(shù)（每小時270立方米）和殘留于整個食物鏈中污染物的大量積聚，使用壓濾機令污染減少了九成這一說法“從統(tǒng)計學、物理化學和生物學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壓濾技術雖已大幅削減廢液中的重金屬含量，但其殘留水平仍然超過1998年法國生態(tài)部頒布的關于工業(yè)設施向自然界排放液體的部級法規(guī)中的七項指標，其中“鋁超標245倍，化學需氧量超標64倍，砷超標34倍”。 Valérie Deldrève et Juliette Metin， “Quels cadres daction collective contre les boues et poussières rouges dAltéoGardanne， ” Vertigo， N°1， 2019， p.11. 法國保健和醫(yī)學研究所（Inserm）的退休科學家納勒本（G.Nalbone）也持同樣的觀點，她不相信廢液中所有的污染物都被消除了，“因為它們大多是可溶分子”?！俺亟饘偻?，卡朗格峽灣水域還存在其他有毒物質(zhì)，如多氯聯(lián)苯、鄰苯二甲酸鹽、苯化合物等”。 Galle Cloarec， “l(fā)amer rouge，”p.8. 海洋學家里沃瓦（G.Rivoire）指出：“情況可能會更糟，因為淡水會上升到地表，并蔓延到更遠的地方?！笨偛课挥谖鲓W塔市的“環(huán)境團體”協(xié)會（CoLLecTIF）主席馬泰西（A.Matesi）認為廢液“屬于化學的、有毒的、放射性液體排放物，即便無色，也仍然與赤泥脫不了干系……這根本不算什么治理措施，而只是一種預處理。清澈的水雖然是透明的，但不能等同于清潔水?！?Les rejets de l'usine Altéo autorisés pour 6 ans， Le Figaro，29 décembre 2015.

環(huán)保組織還將矛頭直指科學調(diào)查委員會和法國地質(zhì)礦業(yè)調(diào)查局，指出其魚類樣本提取行動均受阿泰歐資助，樣本提取地點往往沒有選在最恰當?shù)奈恢茫率谷雍蜋z測的科學性和有效性都大打折扣。一再重復的此類錯誤并非無意為之，目的是為了刻意低估傾廢所造成的干擾和危害。 Valérie Deldrève et Juliette Metin， “Quels cadres daction collective contre les boues et poussières rouges dAltéoGardanne？， ” p.14.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大機構和法鋁集團之間都存在難以撇清的利益糾葛。遵照1976年頒布的旨在管控工業(yè)污染的《設備分類法》，加爾答納廠承擔了科學調(diào)查委員會的評估費用和專家差旅費，這不由得使外界對該委員會的獨立性產(chǎn)生諸多懷疑。而法國地質(zhì)礦業(yè)調(diào)查局和阿泰歐集團共同參與了一個歐盟支持的鋁土礦殘留物再利用項目，是該項目框架內(nèi)的營銷合作伙伴，前者的獨立性也不免被打上問號。

面對質(zhì)疑，阿泰歐集團堅稱其液體排放物 “無毒，對人體健康不構成風險”，“水質(zhì)在持續(xù)改善”，“固體殘留物無毒無害，且沒有放射性危險”，“殘留物的再利用不是污染的轉(zhuǎn)移”，鋁土晶“不僅不會造成污染，而且還帶來了實在的環(huán)境效益”。 alumine et environnement，https：//alteoenvironnementgardanne.fr/（2020-10-28）. 由于時任總理瓦爾斯（M.Valls）的施壓，盡管生態(tài)部長羅亞爾極力反對，普阿蘭大區(qū)行政長官仍然于2015年12月28日頒布政令，授權加爾達納廠繼續(xù)其氧化鋁生產(chǎn)活動，并可以在未來六年內(nèi)向地中海排放廢液，截止日期為2021年12月31日。

結 語

圍繞法鋁集團海洋傾廢環(huán)境風險的爭議主要集中于1963—1966年和2015年前后兩段時期。20世紀60年代是法國民眾環(huán)保意識的覺醒期，法鋁集團主要運用資助研究、話語重塑、訴諸權威、傳媒運作、直觀呈現(xiàn)等策略，將自身生產(chǎn)的知識，即赤泥是“惰性”尾礦、對動植物“無毒”、對環(huán)境“無害”的話語合法化，以證明工廠向地中海傾瀉廢料的正當性。面對民眾抗議，法鋁集團從一開始低估民意對政府決策的影響力，到后來不得不面向公眾積極傳播信息，越來越注重強化知識的可見性和展示性，以應對社會各界的質(zhì)疑。20世紀60年代的反赤泥運動反映了民眾抵制排污行為、捍衛(wèi)生活質(zhì)量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決心。反對者引入一般民眾的親身體驗，建立起有關赤泥風險和毒性的表述，雖然在很大程度上仍停留在樸素的感性認知層面，但其話語生產(chǎn)構成了對官方科學話語的挑戰(zhàn)。

從1967年到2010年，有關赤泥的爭議逐漸趨于平息，原因有三點：其一，法鋁集團早年采取的修辭策略似乎已經(jīng)奏效，“赤泥”一詞在長達四十余年的時間里幾乎從媒體和公共輿論中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不易招致反感的“惰性殘留物”;其二，法鋁集團對外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1986年加爾答納廠的赤泥排放量為104萬噸，而這一數(shù)字在2005年已降至25萬噸左右。Pourquoi y a-t-il eu un rejet en mer，https：//alteoenvironnementgardanne.fr/GestionReductionArret（2021-05-27）. 自20世紀90年代初法國本土最后一批鋁土礦關停以來，鋁土礦幾乎全部從幾內(nèi)亞進口，其氧化鋁含量明顯高于法國本土的礦石原料，加上溶出工藝的改進以及壓濾機的應用，使赤泥排放量得以大幅削減;其三，海洋污染是一個長期的積累過程，且具有隱蔽性和滯后性，若無重大事故或災難則不易被及時發(fā)現(xiàn)。

2014年起，在匈牙利赤泥堆場潰壩事件與卡朗格峽灣國家公園為法鋁排污“開綠燈”的疊加影響下，關于海洋傾廢的環(huán)境爭議在沉寂數(shù)十年之后重新掀起輿論波瀾。作為政府指定的權威評估機構，科學調(diào)查委員會對赤泥的生態(tài)效應展開持續(xù)的跟蹤調(diào)查并發(fā)布報告，牢牢掌控著環(huán)境風險的評判權。赤泥“惰性”“無毒”的論斷被卡朗格峽灣國家公園理事會作為允許加爾達納氧化鋁廠在其核心區(qū)水域繼續(xù)排污的依據(jù)，無疑強化了這一話語的合法性。在與反傾廢陣營的話語博弈中，法鋁集團越來越注重證據(jù)的公共性和展示性，借助電視、網(wǎng)絡、平面媒體等渠道進一步公開環(huán)境信息，利用企業(yè)自身的檢測數(shù)據(jù)和官方報告來批駁對方的“錯誤信息”和“謬論”，為其排污行為“符合環(huán)保規(guī)范”的說辭提供證據(jù)支撐。在禁排限期日益逼近的壓力下，法鋁集團運用加壓過濾的先進技術，使被再生利用的尾礦變身“鋁土晶”，同時借助修辭再造的方式，將過去的工業(yè)廢渣巧妙地植入到“循環(huán)經(jīng)濟”抑或“綠色經(jīng)濟”的話語框架中，一定程度上翻轉(zhuǎn)了污染物的形象。

在全球環(huán)保運動風起云涌的背景下，海洋傾廢反對者發(fā)起的論辯呈現(xiàn)出與20世紀60年代截然不同的若干特點：第一，環(huán)境風險議題的報刊呈現(xiàn)與影視傳播有效地擴大了論爭的影響面。如2016年出品的環(huán)保紀錄片《赤色地帶：公害虛假信息的歷史》揭露了法鋁集團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海洋傾廢行為的諸多內(nèi)幕，引起社會強烈反響;第二，民間環(huán)保組織日益專業(yè)化，大大提升了其在環(huán)境議題中的話語權和影響力。除吸納具有環(huán)境領域?qū)I(yè)背景的專家、學者以外，環(huán)保組織還聯(lián)合獨立的研究機構發(fā)布報告并呈交生態(tài)部，一再揭露科學調(diào)查委員會、法國地質(zhì)礦業(yè)調(diào)查局等官方權威機構在證據(jù)提供及解釋上的漏洞;第三，反對者基于生態(tài)系統(tǒng)整體性的考量，將海洋、淡水、空氣、土壤等環(huán)境介質(zhì)視作一個整體，呼吁警惕污染物在不同介質(zhì)之間的轉(zhuǎn)移。同時，他們不再僅僅關注肉眼可見的顯性污染，而是更多地向公眾揭示無色透明的廢液中隱藏的環(huán)境風險。

時至今日，這場環(huán)境論爭仍未落幕。半個多世紀以來，法國的地方和中央政府出于保就業(yè)和經(jīng)濟增長的考慮，加之特種氧化鋁行業(yè)對于提升法國的國際競爭力具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當局一以貫之地支持法鋁集團。20世紀60年代的古根海姆委員會和21世紀初官方指定的科學調(diào)查委員會作為知識精英團體，力圖從專業(yè)技術角度制造關于環(huán)境風險的科學話語，消解社會公眾對于海洋傾廢的擔憂和恐懼，反映出權力、資本、知識深度纏結所產(chǎn)生的強大的話語建構能力。反對海洋傾廢的民間勢力雖然未能阻止法鋁集團的排污行為，但其發(fā)起的抗爭和論戰(zhàn)并非徒勞無益，不同利益相關者的話語博弈促使環(huán)境風險知識被不斷地再生產(chǎn)。知識再生產(chǎn)作為一種策略性行動，往往會成為環(huán)境治理的“助推劑”，客觀上推動了赤泥脫堿技術的升級改進以及環(huán)境管制的加強，塑造了公眾對于海洋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技術風險的認知，同時也證明了技術、科學知識與社會三者之間事實上是一個相互建構的動態(tài)過程。

近兩年來，加爾達納氧化鋁廠因遭遇需求疲軟而不得不實施破產(chǎn)重整計劃，目前正面臨收購重組。2021年底是廢液最后的排放期限，這一法鋁集團的百年老廠將何去何從，我們將拭目以待。

責任編輯：宋 鷗 鄭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