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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xiāng)人的文化認同
——試論《沉淪》的中西詩運用

2021-09-11 09:36:54姚嘉昀復旦大學上海200433
名作欣賞 2021年26期

⊙姚嘉昀 [復旦大學,上海 200433]

《沉淪》小說集出版于1921 年10 月,其時郁達夫仍在日本留學。在這本小說集收錄的三篇小說《銀灰色的死》《沉淪》《南遷》(按寫作時間順序排列)中均出現(xiàn)了西語與漢語譯文并置的現(xiàn)象。值得注意的是,短篇小說《沉淪》中還出現(xiàn)了七言詩,文本的混雜性尤勝于另外兩則,不限于這本小說集而論,這在郁達夫小說作品中也是極為鮮見的。在中國近代白話小說的早期階段,《沉淪》的形式固然具有一定的實驗意味,但這可能并非是作者精心設(shè)計之后的產(chǎn)物。郁達夫說,“……寫《沉淪》的時候,在感情上是一點兒也沒有勉強的影子映著的;我只覺得不得不寫,又覺得只能照那么的寫,什么技巧不技巧,詞句不詞句,都一概不管”,文本形式更可能是留日學生郁達夫的心境呈現(xiàn),也是時代青年對東西文化碰撞的一種回應。

近年來,不少學者關(guān)注到《沉淪》文本的雜糅特點。裴爭指出,英詩與傳統(tǒng)詩歌中的田園意境反映了作者錯亂的文化心理空間;尚曉進將《沉淪》中的詩歌引文及譯文視作主人公自我確認的媒介,強調(diào)浪漫主義話語對五四青年現(xiàn)代自我的建構(gòu)作用;李若琳對此也有相關(guān)論述;李歐梵則集中分析了《沉淪》三篇小說中的引文,指出郁達夫?qū)⒁玫奈髡Z文本注入了小說的內(nèi)容與形式。上述研究均從引用文本入手考察《沉淪》中反映的文化心理,對文中的兩首譯作及幾首詩歌與上下文的聯(lián)系論述較少。下舉《沉淪》中作者對西方詩歌的引用、重譯與傳統(tǒng)詩歌創(chuàng)作加以淺析,試論其對于主人公心境轉(zhuǎn)換及文化身份確立的意義。

一、兩首西語詩歌及其翻譯

郁達夫在《沉淪》中引用了兩首西語詩:一是華茲華斯的

The Solitary Reaper

,出現(xiàn)于小說開篇,只選取了原詩的一、三兩節(jié);另一首節(jié)引自海涅詩集

Buch der Lieder

,此詩收錄于《哈爾次山游記》(

Die Harzreise

),引文為該導言詩的末一節(jié),兩首詩均有譯文附于其后。對比原作、《沉淪》譯文與其他翻譯版本可知,郁達夫的翻譯不僅僅是跨文化的轉(zhuǎn)碼編譯,翻譯在此成為私人的改寫和情感表達,譯作本身參與了文本的組織過程,也是主人公心境變動的轉(zhuǎn)捩點。中國的華茲華斯譯介活動始于世紀之交?!拔逅摹敝?,梁啟超、辜鴻銘已關(guān)注到華茲華斯詩歌中的精神境界,對華茲華斯的接受側(cè)重于其與中國精神性質(zhì)之間的聯(lián)系。其后,譯介活動重心轉(zhuǎn)移至詩歌翻譯,“學衡派”、創(chuàng)造社與新月派詩人都翻譯過華茲華斯的部分作品。就

The Solitary Reaper

一詩而論,在目前已知的譯本中,同為創(chuàng)造社成員的成仿吾的譯本與郁達夫之作是同期的,成譯也是對郁達夫譯作的響應,或可資參考。

The Solitary Reaper 原文、郁譯與成譯的對比

整體上,成譯較為簡練,郁譯則綿長回甘,延長了詩歌的節(jié)奏,使詩歌散文化,加重了惆悵孤獨的情調(diào)。第一節(jié)的前兩句,“只一個人”(重復兩次)已盡原意,“冷清清地”這一狀語單獨置于行尾,進一步渲染凄清孤冷的氛圍;第三節(jié)中,“癡話”“哀歌”“俗曲”“千軍萬馬”等詞具有古典意味,而與原詩詞義不甚相合,甚至有冗余之嫌。從原詩尾韻韻式來看,這或許是基于譯者對押韻的考慮,但就詞語的選擇上,不難體會到其“癡”其“哀”,這與主人公的苦悶傷懷是相應的;Some natural sorrow,loss,or pain,郁譯將“natural”譯為“天然”“必然”“自然”,或是為使該句的節(jié)奏更加整齊,符合漢語抒情詩的閱讀習慣,或是以循環(huán)往復的調(diào)式以增強悵惘之感,暗示愁苦對于主人公是難以擺脫的“必然”,這一句詩被譯者拉長、拓展,末一句也隨之延長了。相較成譯,郁譯(更準確地說是《沉淪》敘述者的譯作)更注重尾韻韻式與原作的契合以及感傷情緒的鋪展。

回觀《沉淪》的文本,更值得注意的有兩點。

首先是敘述者對于詩歌標題的處理。“他”認為“詩題只有如此的譯法”,按

The Solitary Reaper

直譯,“孤寂”“刈稻者”均無可厚非,但“高原的”是額外引入的元素。華茲華斯的靈感固然是在蘇格蘭所得,但原詩題卻并未著意強調(diào),“只有如此”一說便耐人尋味了。《沉淪》開篇指明敘述者閱讀的環(huán)境,“黃蒼未熟的稻田中”,“在這大平原內(nèi),四面并無人影”,稻田黃蒼未熟,則稻田中鮮有農(nóng)人形跡,極力塑造出一個與人世(人事)隔絕的自然世界,此時敘述者是閑淡的。下文卻又一轉(zhuǎn),無人之景中浮上“幾處人家”及象征日常生活的輕煙,使“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兩行清淚”。此前空無他者的世外桃源被“外人”所打破,將“他”從封閉隔絕的私人之自然又拉回廣大浩茫的人世,異鄉(xiāng)人的身份再度顯現(xiàn),是以觸情。敘述者不得不“回轉(zhuǎn)頭來”,再度返回以文學和自然風物構(gòu)筑的“避難所”。然而,只要身處平原之上,煙塵便無處不在,于是,敘述者轉(zhuǎn)而朝向文學世界,在詩歌文本中重新構(gòu)建一處凌駕平原之上的“高原”,而這首英詩正是以蘇格蘭高原為背景的,翻譯詩歌,即是異鄉(xiāng)人以母語進入這一文學空間的嘗試。相應的,敘述者譯詩前后的田野風光,也頗具迷離朦朧的虛幻美感——直到農(nóng)夫的出現(xiàn)打斷了他的笑容。至此,敘述者的首次嘗試終歸于失敗。

其次是郁譯對Stop here,or gently pass 一句中主語的選取。結(jié)合成譯與原文,此句指向的應是詩歌中的觀察者(聽者),如是要描述刈稻少女的行動,時態(tài)應與前句相一致。這不排除誤譯的可能,郁達夫本人承認自己相較于德文“不長于英文”“說我英文不好,我是自家承認的”,不過,郁達夫主張“譯文在可能的范圍以內(nèi),當使像是我自己寫的文章”,他的譯本自然有著鮮明的個性色彩,“誤譯”也可能是刻意為之的。權(quán)且忽略誤譯與否,將敘述者的翻譯視作一次主觀改寫。主語定為刈稻少女,意味著觀者的進一步消隱,而提醒觀者止步或緩步安行反倒是突出其存在。從詩歌美學考慮,“無我”顯然更符合中國詩歌的旨趣,而從文本出發(fā),則是使觀者凝視得以延續(xù)。對觀者發(fā)出勸誡,隱含著一次目光轉(zhuǎn)向和自我審視,保持主語不變則杜絕了這一行為的發(fā)生。觀者的視線緊隨刈稻少女,并初步勾勒少女的形象。“輕盈體態(tài),風光細膩”一語,除“輕盈”(gentle)以外全無根據(jù),但這一筆又十分自然地將譯者的想象從“少女之音”轉(zhuǎn)向“少女之形”,詩歌從而增添了視覺的刺激感,從而激發(fā)了“他”對現(xiàn)實中女性的渴慕與幻想。這一處理也折射了主人公自卑而自矜的心理,觀者的消隱既是沉默,也是對自我視線朝向的絕對掌控。然而,這一想象不能落實于生活,翻譯也無法解決跨文化帶來的難題,由此,個人的詩性想象(心理空間建構(gòu)與對女性的幻想)和中西文化沖突實現(xiàn)了微妙的交匯。

這一譯作顯然有違直譯的原則,主人公因而在翻譯的層面上“自嘲自罵”,但據(jù)“微微兒的笑起來”來看,他并未放棄以詩歌構(gòu)建“避難所”,只是否定了自己譯者身份的合法性。如果說譯英詩時,敘述者是從自覺的譯者悄然成為不自覺的改寫者,那么在“翻譯”海涅詩作時,敘述者已然放棄了譯者的身份,在閱讀過程中同步完成了文字的轉(zhuǎn)碼,即直接以再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闡釋文本。

至于海涅作品在中國的早期譯介情況,辜鴻銘、魯迅、郭沫若、成仿吾、馮至、鄧均吾、段可情等人都零散地翻譯過他的詩歌。由馮至譯著的《哈爾次山旅行記》(

Die Harzreise

)是最早翻譯的海涅散文集,出版于1928 年,此散文集的引言可與郁譯對讀。

下為海涅Prolog 原文與郁譯、馮譯的對比:

“管理芒果,我們?nèi)巳硕际侵v究的‘技術(shù)掛’!”農(nóng)場生產(chǎn)部負責人如是說。據(jù)他介紹,芒果從結(jié)果到果實成熟雖然僅幾個月,卻要耗費果農(nóng)們的諸多智慧和精力。

郁譯顯然是以原文為底本的再創(chuàng)作。首句中的Lebet wohl 并未直接譯出,告別之意雖內(nèi)化于詩行中,告別儀式卻仍然懸置,譯作將感嘆號改為逗號、句號,原詩的緊促感轉(zhuǎn)為散文化詩句舒緩悠長,決絕意味削減;“隱隱的青山”“且住且住”“絕頂?shù)母叻濉薄拔矣孙L飛去”等語不難窺見中國古典詩歌的風味,中國氣質(zhì)比華茲華斯詩的譯作更為濃郁。其中自然也有個人心聲的流露,如將Saele(廳堂)譯為“塵寰”,Glatte(虛偽)譯作“浮薄”“無情”。塵寰遠比廳堂廣闊,不僅包含人情的浮薄,還囊括了諸種人事,是與自然形成對立的一個概念;“無情”與其說是自Glatte 引申而來,不如說是敘述者對于當下處境的反饋與主觀評價。敘述者身為異鄉(xiāng)人,外域之人于他是無情的,或許只有通過異鄉(xiāng)自然、文學中共有的詩情尋找安身之所。

盡管有意遠離浮薄的塵寰,敘述者卻仍然無法在心理上與塵寰決裂,“且住且住”“終歸向何處”,為譯者增入的文意,這筆使末兩句中的人稱指向趨于復雜化?!拔摇迸c“你”(而不是原文中的“你們”)可被視作敘述者的兩個面相:一是理想的自我,高蹈超逸,凌駕塵寰與高原之上的絕俗者,從容笑看人間的虛薄人情與癡男怨女;二是變動不居,被“我”俯瞰,留在塵世的掙扎者,無力與人情世界告別。兩者之間并未形成完全的對立關(guān)系,“我”眼中有“你”,并仍關(guān)切“你”的最終歸處,強調(diào)彼此的位置反證了“我”絕非是一個游離世外的隱者。而詩歌中的“你”被兩條動作指令所規(guī)定,一是“看青山”,二是“歸向某處”,以何種視角、位置看青山,歸向何處,都是不確定的,但“歸”“看”的動作是確定的?!敖K歸何處”,不純?nèi)皇菫閰f(xié)韻而作,也是敘述者的自問。個人置身于世紀之初的浪潮下,求索于文化雜糅的異國他鄉(xiāng),由時間與空間賦予雙重的漂泊感,“歸處”成了亟須思考的命題。閱讀此詩之前,敘述者坐在從東京到N市的三等車內(nèi),由獨身別離東京思及自己的形單影只及新教徒的顛沛流離,讀詩并非是尋味隱世之情,而是在尋覓孤獨的同類尋求慰藉。讀詩之后,他并未接續(xù)“歸處”的話題,而是“到夢幻的仙境里去了”,譯詩編織了一個屬于孤寂者的仙境,或許也是一種對于理性思考的退避。

這兩次“翻譯”,可被視作為敘述者面向外部世界,受挫或明確意識到孤獨所采取的防御策略。英德兩國,對身在日本的異鄉(xiāng)人來說,是異鄉(xiāng)的異鄉(xiāng),更遠的距離反倒減少了直面異鄉(xiāng)帶給敘述者的刺痛。較之英語,郁達夫更擅長德語讀寫,換言之,德語比英語更適合于構(gòu)建心理舒適區(qū),從譯英詩到譯德詩,譯者身份淡化,創(chuàng)作意識增強,自我防御力度也進一步提升,但正如“歸處”問題的浮現(xiàn)一樣,這恰恰證明了內(nèi)傾的防御機制對于外部世界是無能為力的,也無法成為安身之處。當這套機制失去效用時,敘述者遂訴諸故土的文化精神資源。

二、兩首舊體詩歌及斷句的創(chuàng)作

語際翻譯是兩種文化的博弈結(jié)果,將西詩譯作中文并進行某種程度的改寫,其后隱含著對多元文化平等對話的希冀。但譯作畢竟受到原詩的限制,在傳情達意上不如創(chuàng)作靈活。21 世紀初,知識分子譯詩的一個目的,即是借助西詩打破傳統(tǒng)的詩體,為新詩提供范本。劉半農(nóng)在《我之文學改良觀》中提出“輸入他種詩體”“別增無韻之詩”,為新詩的發(fā)展指明方向。胡適、郭沫若與徐志摩等人譯、作并行,徐志摩借鑒過英詩中l(wèi)imerick 的體式,也運用歐化的句法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20 世紀初,是大多五四新文學倡導者創(chuàng)作白話詩的高峰期,雖然五四落潮之后不少文人重新轉(zhuǎn)寫舊體詩歌,但在1920 至1921 年,新詩仍是這批文人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趨向,創(chuàng)造社內(nèi)部亦然。反觀郁達夫的文學生涯,新詩創(chuàng)作較少,譯詩數(shù)量極少,以舊詩創(chuàng)作為主,在同儕中極為獨特。關(guān)于新詩與舊詩,郁達夫有過這樣一段論述:“目下在流行著的新詩,果然很好,但是像我這樣懶惰無聊,又常想發(fā)牢騷的無能力者,性情最適宜的,還是舊詩,你弄到了五個字,或者七個字,就可以把牢騷發(fā)盡,多么簡便啊?!庇善渥允鲈娪^之,“九歲題詩四座驚”“忽遇江南吳祭酒,梅花雪里學詩初”,可見他在舊詩上頗下功夫,舊詩或許也更契合他的美學趣味與抒情習慣。郁達夫留日期間,舊體詩屢次發(fā)表于日本《校友會雜志》等報刊,其詩才深得服部擔風賞識。舊體詩不僅是抒發(fā)鄉(xiāng)愁的媒介和民族文化的符號,一定程度上也是他揚名以自信的資本。

《沉淪》中的舊體詩歌共有兩首,一首是寫于1915 年的《八月初三夜發(fā)東京,車窗口占別張、楊二子》,另一首是1916 年的《席間口占》;此外還有斷句“一年人住豈無情。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車上作)與“夕陽紅上海邊樓”(酒家作),幾于下意識的感嘆。

兩首詩創(chuàng)作于郁達夫?qū)懢汀冻翜S》的四五年前,文本語境與早前自有出入。與兩首西語詩不同,舊體詩是敘述者與外部世界發(fā)生溝通時出現(xiàn)的?!岸昝荚律狭页酢币辉?,抒發(fā)寒士的鄉(xiāng)愁別緒,是敘述者寫在明信片上給東京友人的寄語,文中未表明朋友的身份,就敘述者的留學經(jīng)歷來看,“朋友”疑似是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預備班(為中國學生特設(shè))的同學(可能對應的是現(xiàn)實中的張、楊二子),但寫詩之前又心說“你也沒有弟兄知己住在東京”,此處的“朋友”或許是詩人虛構(gòu)的產(chǎn)物,一個在詩人孤獨之際建構(gòu)出的言說對象。在寫詩之后,敘述者取出了墊在舊體詩歌下的海涅詩集,又從外部世界退回了內(nèi)部世界?;蚴氰b于此故,敘述者讀海涅詩時很自然地把德語轉(zhuǎn)換為帶有古典氣息的小詩。后一首中的“醉拍欄桿酒意寒”一句寫寒士憂國,起筆有稼軒詞風味,作詩唱詩動機卻頗為玩味:在日本侍女處受挫,寫詩以自證詩人身份;聽到“間壁房間的那幾個俗物高聲唱起日本歌”,放聲唱詩聊以相爭?!八孜铩奔仁菉Z走女性注視的仇敵,也是輕視中國人的日本人的集合體,唱詩的行為于是被賦予了攻擊性和復仇的色彩,內(nèi)在的正義性促使敘述者進行大膽的反擊——但酒意消散后,響徹酒店的仍然是日式的三弦和日人的大笑,這場大膽的聲音之爭,最終以慘敗落下帷幕。

除卻這兩首詩外,敘述者其實還作了其他詩,即小說第四節(jié)末尾處“有時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他的腦力還沒有破壞”,“做出一首好詩”當指中文詩,即舊體詩?!白鲈姟痹谶@里等同于一種抑制機制,和“犯罪”向?qū)α?,是敘述者?guī)勸自身不應沉湎肉欲的方式,盡管這一機制并未發(fā)揮作用,但它仍然在詩人走向沉淪的過程中起到了緩沖的作用。

最后是敘述者獨處時或想或吟的斷句,均是觀景思愁的感慨。類似的感慨見于前文,如“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等西語嘆句。不過在車上寫詩讀過海涅之后,西語嘆句就不復出現(xiàn)了,而敘述者的讀物也從浪漫主義詩歌逐次轉(zhuǎn)變?yōu)樽匀恢髁x小說、中國誨淫小說和黃仲則詩集,中文或者說古體詩成為敘事者唯一的抒情語言。

三、異鄉(xiāng)人的文化認同

以抒情語言和敘述者的閱讀材料為中心,可以整理出幾條線索:敘述者逐步由譯者、讀者轉(zhuǎn)變?yōu)閯?chuàng)作者,主體意識逐漸增強;構(gòu)建“避難所”的材料從不很嫻熟的英語、諳通的德語轉(zhuǎn)變?yōu)槟刚Z;敘述者每次經(jīng)由閱讀激活防御機制,很快又會受到來自異鄉(xiāng)異性的沖擊,隨著“避難所”一次次崩塌,敘述者經(jīng)歷著去社會化的過程,漸次與友情、親情、同胞情告別后,作為理念的國家以及無法擺脫的肉欲就成了唯二的寄托,而在敘述者眼中,個體的孤獨、肉欲的不得滿足,與國家的貧弱是一體化的。

在赴日留學前,敘述者曾“用單純的外國文翻譯”“他自家的小說”,而在留日后,譯入語和譯出語發(fā)生了置換。不妨作此猜想,在他最初的視域里,中國因其貧弱,而屈居于西方國家之下,這與個人的自卑心理密不可分。在小說的前半部分,敘述者提及“支那人”時,其心情是痛苦的,其選取的塑造田園式理想桃源的主要材料也是西方詩歌而非傳統(tǒng)詩歌。在小說中部,敘述者的讀物與尋求自適的方式(證明腦力并未衰退)則逐步向中國古典文本(誨淫小說與詩)靠攏;《沉淪》的前兩節(jié)中,敘述者借Zarathustra自比,其理想自我是西式的,但與敘述者本人之間又存在距離——隨著情節(jié)推進,敘述者本人也意識到了兩者的距離。當敘述者以英語言說感慨時,緊接其后的“自嘲自罵”隨即變?yōu)榈诙朔Q“你”,統(tǒng)一的自我仿佛被分割為兩部分,一是以英語言說的說教者,一是無法定位自身所在的被說教者,兩者存在高低之別。理想自我強而有力,占據(jù)道德高地,對怯懦的自我進行譴責誨喻,對應著的是文化的輸入與輸出;選用英語自譴自嘆,還隱含了另一層含義,即漢語、英語與日語的關(guān)系。在《南遷》中,郁達夫令幾個日本學生用英語交談,依照發(fā)音不甚標準的日式英語改寫了英語單詞,如yes 寫作es,very 寫作beri,而留學生伊人的英語基本無誤,在英語的場域中,中國留學生伊人(南遷)/他(沉淪)比日本學生(人)略勝一籌,西語誨喻更易為敘述者所接受。然而,這種強勢的誨喻姿態(tài)難以在雙方之間建立穩(wěn)定而親密的鏈接,其效用會隨著外界沖擊加強而削弱。如果說西語詩歌觸發(fā)了敘述者對異性的綺思,那么歷經(jīng)現(xiàn)實中的“偷窺”“偷聽”后,現(xiàn)實中異性的不予理睬則導致了想象的消解,瑰意琦行的理想自我變得疲軟無力,于是,Zarathustra 終為黃仲則替代,敘述者的自我認知也變成了“中國的詩人”,而舊體詩歌則是其文化自信的源泉。

這場尋找自我的旅程潛藏著一個悖論:異鄉(xiāng)人試圖借西方文化資源抑制民族身份帶來的苦悶,嘗試通過翻譯來確立自我和異質(zhì)文化間平等對話的可能性,使理想自我與本我合二為一。但這種融合,只有在敘述者直面其身份時才得以實現(xiàn),他逃避的正是孕育他的文化根系,完全消解痛苦等同于否定自我存在。翻譯西詩建立一個美好的桃源般的“第三空間”,進入超國族的場域,暫時逃避民族身份與異鄉(xiāng)境遇帶來的苦悶,然而逃避與壓抑畢竟是一種消極的自我表達,只能積蓄而非紓解他的感傷情緒。而只有在提筆作詩時,他的自我才是真切的,而回歸真實的同時也不得不承受痛苦的重量。正如詹姆斯·伍德指出的,“拒絕回家應該是從反面肯定了家這個概念”,“支那人”給予敘述者的刺痛與恥感,只是對主體體認生命的基本方式與運思型范的再度確認——歷史感與存在感的來源始終是異鄉(xiāng)人之所自。詩化的桃源無法完成個人救贖,面對異鄉(xiāng)的美麗落照與夜下海景,詩人也只有面向西方,發(fā)出一聲嘆息了。

如何在多元文化沖擊下尋覓出路、確立自身,這是那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困境和不得不去面對的難題,而留學生——這些孤寂的異鄉(xiāng)人的焦灼、刺痛是尤其尖銳的。他們處在多重文化相撞的浪潮峰尖,需要遠眺故鄉(xiāng)排遣愁苦,那是人之根系所在,但故土弱勢的國際地位又疊加于個人悲郁之上,形成痛苦的循環(huán)。相對英美而論,留日學生的感受或許更為復雜。同為東亞國家,日本與中國的走向截然不同,而因歷史緣故,日本文化中又有相當濃重的漢文化色彩,相似而相異,這種對比往往更令人五味雜陳。日本文學中亦有漢詩傳統(tǒng),而新時代的留日文人大多受過傳統(tǒng)教育,創(chuàng)作舊式詩歌或許是尋求慰藉的一種途徑。郁達夫本人鮮少觸碰新詩領(lǐng)域,始終堅持舊式詩歌寫作,有趣的是,新文化運動的干將,如周氏兄弟、郭沫若等留日學生也并未放下舊詩寫作,創(chuàng)作生涯的中后期出現(xiàn)了舊詩的回潮,這或許是那一代的求索者不自覺的回答。

郁達夫是如何看待中/西與新/舊文化,《沉淪》之中并未給出明確答案,但是,《沉淪》中“懦弱”的敘述者卻展現(xiàn)出忠于自我的決心,海涅一詩中未被翻譯出的告別,其實無處不在——放棄翻譯,告別西語原文的束縛;轉(zhuǎn)專業(yè),告別兄長和傳統(tǒng)觀念的桎梏;打破安全區(qū)直面痛苦,告別逃避,而跳海自殺未嘗不是一種對自我的絕對掌控。中西文化似乎都無法解決困境時,自我是凌駕在困境之上的。多年后,郁達夫在小說《蜃樓》中寫下了這樣一筆,“將新酒盛入了舊皮囊,結(jié)果就是新舊兩者的同歸于盡。世紀末的思想家說:你先要發(fā)見你自己,自己發(fā)見了以后,就應該忠實地守住著這自我”,雖然發(fā)現(xiàn)自我,與障礙拼死拼活的結(jié)果最終是一場虛無,但“想來想去,想到了最后的結(jié)論,他覺得還是這一個虛無最可靠些”,或可被視作對《沉淪》主人公最貼切的描述。

①⑤ 郁達夫:《郁達夫全集》(第十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99頁,第38—39頁。

②③⑦??? 郁達夫:《沉淪》,泰東書局出版社1927年版,第4—5頁,第7—8頁,第26—27頁,第25頁,第61頁,第24頁。

④ 成仿吾譯:《孤寂的高原刈稻者》,見創(chuàng)造社編:《創(chuàng)造日匯刊》,光華書局出版社1929年版,第210—213頁。

⑥ 郁達夫:《郁達夫全集》(第十一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5頁。

⑧ 〔德〕海涅:《哈爾次山游記》,馮至譯,北新書局1928年版,第2—3頁。

⑨ 劉半農(nóng):《我之文學改良觀》,《新青年》1917年第3卷第3期,第18—30頁。

⑩ 郁達夫:《郁達夫全集》(第三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頁。

??? 郁達夫:《郁達夫全集》(第七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5—69頁,第15頁,第42頁。

? 〔英〕詹姆斯·伍德:《最接近生活的事物》,蔣怡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3頁。

? 郁達夫:《郁達夫全集》(第二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46—24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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