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代美育的中國路徑探索乃時代之急需,是由文化發(fā)展類型的差異決定的,也是由美育之鑄魂作用決定的。當前我們需要繼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弘揚中華美育精神,包括“樂以成人”的君子之教、“天人相和”的中和之教、“風骨剛健”的人格之教與“大音希聲”的境界之教等。當代美育的中國路徑應堅持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關鍵詞:當代美育 類型說 樂以成人 中和之美 風骨境界
美育已成為當今的熱門話題。近年來,國家大力號召開展美育教育并連續(xù)發(fā)布重要文件,從政策、制度等層面給予支持。目前,各高校、中小學都開始了美育拓展和相關實踐,經過多年積累在美育研究層面也涌現(xiàn)出一批優(yōu)秀的研究成果。筆者認為,當代美育急需從宏觀層面上探索出一條屬于中國自己的路徑,簡而言之,就是要堅持當代美育的民族化方向,弘揚中華美育精神。
一、當代美育應堅持民族化方向
我們?yōu)槭裁匆獔猿之敶烙闹袊窂侥??因為這是一種文化自信的體現(xiàn)。
“美育”一詞由德國哲學家席勒1795年在《美育書簡》中首次提出,此后逐步引入中國。長期以來,我們在美育教學與科研中所運用的理論基礎主要來自席勒、康德等西方學者。雖然我國美育工作者在實踐中有意識地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資源與現(xiàn)當代實際情況相結合,并取得了重大成績,但包括本人在內的一些學者在美育研究中仍偏重于以傳統(tǒng)西方理論做支撐,認為美育的概念源于西方。甚至有人認為,中國古代只存在一種尚不完善的美育“智慧”。這些都是文化不自信的表現(xiàn)。
“美育”作為一種“以美育人,以文化人”的教育形態(tài)與文化形態(tài)在中國古代早已存在,并具有豐富的資源?!懊烙闭f到底是人的一種藝術生存方式,因此具有某種民族特性。在遵循“以美育人”乃至“以情育人”的美育共識的前提下,注重民族性和對中國路徑的探索會使我國美育實踐更加符合國情,使當代美育取得更大的成效。
究其原因,在文化發(fā)展的問題上,我們堅持“類型說”,反對“線性說”。所謂“類型說”,即各種文化形態(tài)總體上只有類別之差,而無先進與落后之別。而“線性說”則單純以生產力發(fā)展水平為衡量標準,認為生產力發(fā)展水平高的文化形態(tài)的藝術水平自然就高,生產力水平低的文化形態(tài)的藝術水平自然就低。這種觀點其實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文化形態(tài)與藝術水平之間很難建立普適性的判別標準。長期以來,所謂的文化標準是由西方國家建立的,具有“殖民性”與“西方中心論”的意味。對于一個民族來說,文化判別應該以適應與不適應作為指向。凡是適應并有利于民族文化發(fā)展的就是值得肯定的,而不適應、不利于民族文化發(fā)展的就是不值得肯定的。
這種以生產力發(fā)展水平作為文化藝術發(fā)展水平衡量標準的觀點,顯然違背了馬克思關于物質生產與藝術生產發(fā)展不平衡的理論。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提出物質生產的發(fā)展同藝術生產的不平衡關系,指出“關于藝術,大家知道它的一定的繁盛時期絕不是同社會的一般發(fā)展成比例的,因而也絕不是同仿佛是社會組織的骨骼的物質基礎的一般發(fā)展成正比例的。例如,拿希臘人或莎士比亞同現(xiàn)代人相比。就某些藝術形式,例如史詩來說,甚至誰都承認:當藝術生產一旦作為藝術生產出現(xiàn),它們就再不能以那種在世界史上劃時代的、古典的形式創(chuàng)造出來;因此,在藝術本身的領域內,某些有重大意義的藝術形式只有在藝術發(fā)展的不發(fā)達階段上才是可能的”[1]。促進經濟社會發(fā)展是文化藝術發(fā)展的重要動因,但因為它們中間隔著上層建筑,所以具有間接性與復雜性。這使得經濟社會與文化藝術之間出現(xiàn)諸多不平衡現(xiàn)象,這就是生產力發(fā)展水平不能成為文化藝術發(fā)展水平衡量標準的原因。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誠如有些專家所言,民族的不一定是世界的,但優(yōu)秀民族文化一定是適合該民族文化發(fā)展實際的,一定是適合該民族消化吸收的。當代美育的中國路徑說到底是要創(chuàng)造一種更加適應本民族發(fā)展的美育文化理論。馬克思的藝術生產理論還告訴我們,不僅物質可以生產,包括藝術在內的精神文化載體也能夠生產,也就是新的精神甚至是掌握這種精神的人都可以生產。這種精神生產恰恰就是美育“鑄魂”與“塑形”作用的顯現(xiàn),能夠鑄造具有民族自尊心的心靈,塑造熱愛祖國的青年建設者??梢?,具有民族性的美育文化與美育精神,可以塑造具有中國精神的美好心靈,以及一代又一代熱愛民族與國家的新型人才。
二、美育應弘揚中華美育精神
中國有著五千年的悠久歷史,具有豐厚的文化遺產,蘊含著豐富的美育遺產。探索當代美育的中國路徑,離不開對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以及對中華美育精神的弘揚。
據(jù)記載,周公時代就有了制禮作樂的傳統(tǒng)——“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尚書·大傳》)。至此,禮樂教化成為傳統(tǒng)社會的基本政治教育制度?!稑酚洝肥菍鹘y(tǒng)社會禮樂教化的總結,是世界上較早的樂教論著,也是世界上較早的美學與美育論著,可比肩亞里士多德的《詩學》。
與美育相關的詩教、樂教和書教傳統(tǒng)也是非常豐富的。誠如《禮記·經解》所記:“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边@里列舉的詩教、書教、樂教、易教、禮教與春秋教等,都屬于廣義的傳統(tǒng)美育范疇。歷時幾千年,我國還有著極為豐富的文化藝術遺產,如《詩經》《離騷》《漢樂府》與漢畫像、敦煌壁畫、唐詩宋詞、明清小說等。它們都是廣義上的中華美育資源。至于中華傳統(tǒng)美育精神,更是無比豐富精彩。
其一是“樂以成人”的君子之教。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基本內涵是君子的培養(yǎng)與教育,誠如孔子所言“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這里講到的君子的培養(yǎng)與教育是通過詩使其得到振奮,通過禮使其學會自立,通過樂使其成人,這即是“樂以成人”的重要論題。而樂又是通過與禮、刑、政交融培養(yǎng)君子、治理社會的,即所謂“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樂記》)。而所謂禮樂教化說到底應是一種道德教育,《樂記》所倡導的雅樂德音即是具有豐富的道德內涵的音樂?!稑酚洝费裕骸胺惨粽?,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這里,《樂記》將音樂劃分為聲、音與樂三個層面,僅僅知聲只能是禽獸,而知音則僅僅為普通的庶人,只有通曉倫理道德才為知樂?!稑酚洝酚诌M一步強調:“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睂方套罱K歸結為道德之教,說明傳統(tǒng)美育有著極為豐富的道德內涵,說明君子之“成于樂”乃是一種通過音樂而達到的道德的教化。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直以來都將君子之教歸結為道德之教。專門講君子教育的《大學》有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薄懊髅鞯隆笔侵钢螄?、齊家、修身、正心、誠意、致知。這里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君子之教異于西方美育中“人”的教育。西方美育中“人”的教育是針對工具理性對人性的割裂而言的,是指人性的“知、情、意”的統(tǒng)一。而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君子之教則是針對“四好”(琴、棋、書、畫)與“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的古代士人教育。
其二是“天人相和”的中和之教。中國傳統(tǒng)樂教以“天人合一”為其文化模式與重要訴求?!盾髯印酚醒裕骸岸Y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薄稑酚洝费缘溃骸按髽放c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倍Y樂成為溝通“天地相和”之途徑并呈現(xiàn)出東方的“中和之美”。而“天人相和”即導向天地相交與陰陽相生,誕育萬物?!稑酚洝分赋觥按笕伺e禮樂,則天地將為昭焉。天地欣和,陰陽相得,煦嫗覆育萬物,然后草木茂,區(qū)萌達”,說明舉禮樂可使天地相和、陰陽相得、萬物繁茂,樂教與天地之和、陰陽相得、萬物繁茂密切相關。正如《易傳》所言,“生生之謂易也”“天地之大德曰生”,方東美將這種“生生之德”轉化為“生生之美”,并將之界定為“對生命偉大處的體貼”[2],概括了中國古典美學的精神要義。同時,樂教之和還包括社會和敬。《樂記》道:“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xiāng)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由此說明中國傳統(tǒng)美育的中和之美還是一種宏闊的天人之美,不同于古代西方局限于具體物質比例的對稱的和諧之美。
其三是“風骨剛健”的人格之教?!帮L骨”之概念始于漢末,流行于魏晉時期?!段男牡颀垺穼⒅袨閷U抡撌觯员磉_劉勰對作文的總體要求——“剛健既實,輝光乃新,其為文用,譬征鳥之使翼也”(《文心雕龍·風骨》),即言文章之“風骨”猶如雄健剛強之力與照耀天地的燦然光輝,好像大鳥之強勁雙翼于遠飛中發(fā)揮的巨大作用。“風骨”在文章中的具體體現(xiàn)是“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形之包氣”,即言“風骨”乃文辭之骨骼、文體之主干、文情之根本、文形之氣韻??傊帮L骨”是文章生命力的體現(xiàn),非常重要。但富有生命力的“風骨”之形成有賴于文人的氣質稟賦,“氣”與“風”是風骨之根源也。
正所謂“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文心雕龍·風骨》),風乃氣之動也(即風是流動的氣),劉勰將“風”即“氣”看作詩歌之首、化感之本、文情之始、文辭之先。風與氣是詩歌生命力量之源也。所以,風骨之要義乃“養(yǎng)氣”,劉勰提出曹丕之“文以氣為主”。“養(yǎng)氣”是文人的一種修養(yǎng),是一種人格的體現(xiàn)。魏晉時期,作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得罪了權貴,在被行刑前彈奏了著名琴曲《廣陵散》,然后從容赴死,成為文人“風骨”之典范。宋末文學家文天祥在英勇赴死前書寫了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又一次譜寫了文人“風骨”的光輝篇章?!帮L骨”在書法理論中有“筋血骨肉”之說,同樣是對文人人格修養(yǎng)的要求,是中國傳統(tǒng)美育精神的體現(xiàn)。
其四是“大音希聲”的境界之教。中國傳統(tǒng)文化呈現(xiàn)出儒道互補的特點。而在藝術領域,道家的影響比儒家要大一些。如道家“大音希聲”的境界之論中滲入了儒家理論,對中國傳統(tǒng)審美與藝術產生了重大影響。一些西方人從西方工業(yè)革命的理性主義出發(fā),認為中國傳統(tǒng)藝術與審美缺乏理性邏輯。其實他們并不了解中國傳統(tǒng)藝術與審美有著更加深奧和玄妙的境界,追求言外之意、意外之旨、景外之景等。
這就是“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所言的“大音希聲”之美,這里所說的歸根結底就是“道”之呈現(xiàn):道在顏色上似白又不是白,在形態(tài)上是方又不是方,在人物上是人才又不是一般的人才,在樂音上有聲卻又似無聲。這里闡述了一種超越日常的色、形、人與樂的美,是一種無聲之音、無形之器,一種與自然宇宙相通又更加宏大的境界之美?!肚f子·知北游》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種更為宏大的深蘊于宇宙萬物之中的自然之美、境界之美。也如孔子之“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禮記》),在“無”之中追求自然與宇宙之妙。誠如詩論家所言:“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3]當然,“境界”還與禪宗密切相關。“境”乃佛學用語,指主體作用于由對象所形成的區(qū)域范圍。這里的境界特指“心靈之境”,而心靈之境是由“悟”達到的,主要指禪宗南宗之“頓悟”,以生命的瞬間震顫達到心靈之境。但心靈之境的超越性主要還是道家的成果??傊?,境界之美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與美育的一貫追求。
王國維在著名的《人間詞話》中提出了宋詞“要眇宜修”的“境界之美”?,F(xiàn)代美術家豐子愷則提出著名的“三境界”之說?,F(xiàn)代哲學家馮友蘭提出著名的“天地境界”之說,還提出“四境界”之論:第一重境界為自然境界,第二重境界為功利境界,第三重境界為道德境界,第四重境界為天地境界。他說,有境界之人“不僅是社會的一員,同時還是宇宙的一員。他是社會組織的公民,同時還是孟子所說的‘天民’。有了這種覺解,他就會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種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義,自覺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這種覺解為他構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就是我說的天地境界”[4]。境界之教成為中華傳統(tǒng)美育精神的精華,需要我們進行很好的體悟、理解和消化。中華傳統(tǒng)美育精神的內涵無比豐富,包含于儒釋道各家,內蘊于各種藝術門類與民間文化,需要進一步發(fā)掘與弘揚。
三、堅持中華美育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與創(chuàng)造性轉化
最后,筆者想對當代美育的中國路徑進行簡單的概括,一言以蔽之,就是“以中為主,中西對話”,堅持中華美育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與創(chuàng)造性轉化。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含著無比豐富的美育傳統(tǒng),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可以助推當代美育發(fā)展。中華美育的發(fā)展途徑當然是結合馬克思主義理論等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加以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基于歷史實際創(chuàng)造具有中國氣派與民族風格的新時代美育文化。
19世紀后期以來,我國現(xiàn)代美育的發(fā)展離不開王國維、蔡元培、朱光潛、宗白華等老一輩美學家和年輕學者、研究者的共同努力。他們學習借鑒西方美學、美育理論和資源,并使其經過改造消化成為中國現(xiàn)代美育資源的有機組成部分。身處新時代的我們更應將一切有價值的美育資源經過改進吸收為我所用,相信我們會開拓出一條具有中國特色的當代美育之路,而且這條道路會愈走愈寬。
(曾繁仁/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
注釋:
[1]北京大學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馬克思 恩格斯 列寧 斯大林論文藝[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4:48.
[2]方東美.生生之美[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95.
[3]陳良運.中國歷代詩學論著選[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5:316.
[4]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