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杏
上期回顧:在經(jīng)歷了險情落地后,寧佳書又因忘帶房卡被關在門外,陰差陽錯地敲開了霍欽的門。她在霍欽房里待了一夜,霍欽卻在外面坐到天亮,提醒自己不能再在同一條溝里翻第二次船……
早餐是在酒店大廳吃的,長形方桌。
首座的霍欽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眾人看他的眼神忽然就閃避曖昧起來了。
桌底下,乘務組的手機信息提示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
寧佳書有點兒頭疼,她當然清楚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乘務們的微信群堪稱公司最頂尖的情報網(wǎng)絡。作為申航連續(xù)幾年的宣傳片主角,明星機長,霍欽的同行迷妹排起隊來可繞浦東機場兩圈。
托在場眾人的福,她這個剛進公司的新人的名字,估計很快就會傳遍申航的每一個角落,和霍欽,還有昨天那樁新聞一起。
回航的路上,除了工作必須,霍欽沒再和她說過話。
這次連向北都看出了幾分不對勁。
寧佳書往常分手后也是這么冷落人的,這再正常不過。被冷落的換成她,卻有說不上來的不得勁兒。
只不過她向來是個錙銖必較的性子,別人給她冷臉,她只會裝出比他更冷的樣子。
事實上,寧佳書也弄不清自己那幾分不得勁兒是打哪兒來的。
她是個不喜歡回頭而且鐵石心腸的人,按說都分手幾年了,心如止水是最起碼的,可一看見霍欽看她時那無欲無求的冷清模樣,她就覺得不舒服。
他不該是這樣的,至少對她該是不同的。
飛機一落地便被送檢修,寧佳書則連同師兄一起,被局方調(diào)查組約談了。
當然,只是例行談話。
同初步調(diào)查的結果一樣,屬于塔臺指揮的失誤,他們A330的機組人員沒有過錯,反而有功,避免了很嚴重的一場事故。聽口風,申航似乎還打算給予機務組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獎勵。
從會議室出來,向北跑了兩步追上她,說道:“師妹,說真的,你從前是不是和機長認識?他們說在羅馬的時候,你……”
“聽誰說的?”
“姍姍?!蹦莻€頭等艙的空乘小姐姐。
向北撓撓頭,大概是這樣的八卦令他有幾分不習慣,可又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頭發(fā)束得太緊,有些疼,寧佳書干脆脫了帽子,扯下發(fā)繩,并不遮遮掩掩,坦然地告訴他:“我們在一起過,幾年前已經(jīng)分手了。”
松開的長發(fā)柔順飄逸,師妹的眼睛干凈璀璨,像是星辰,沒有一點兒人間的煙火氣。
向北呆愣了一瞬間,心中又不覺得奇怪了。
也是,也只有寧佳書這樣的美人被霍欽喜歡過才不奇怪吧?
“師妹,你放心,這件事我絕對會給你保密的。”
要是讓公司那群暗戀霍機長的人知道,她們能在嘴巴上把師妹生吞活剝了。
寧佳書只笑了笑,顯然并不在意。
飛行結束后空下來的休息時間,寧佳書第一件事就是找房子。
申航雖然提供員工宿舍,但那巴掌大的小房子還不見得有她的衣帽間大。
不過想找個離公司近,環(huán)境佳,寬敞的房子,也沒有那么容易。
家里的行李倒是打包完了,只是寧佳書挑剔,一清早,中介打了許多通電話也沒有她看上的房子。掛掉電話,她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看電視啃蘋果。
寧母欲言又止:“佳書,要不別搬了。租哪兒能比得上家里?。吭诩椅疫€能給你做做飯……”
“我不搬,半夜你能哄得住他嗎?”寧佳書瞥了一眼在沙發(fā)上爬的那個小家伙。
小家伙光著身子只穿了紙尿褲,黑溜溜的眼珠子亂轉(zhuǎn),邊流口水邊傻呵呵地沖她笑。
寧佳書嫌棄地往旁邊挪。
小家伙又爬過來,口水滴到寧佳書裙子上扯出銀絲,她受到驚嚇,連滾帶爬地從沙發(fā)上下來,指著沙發(fā)上的那個“生物武器”,說:“你趕緊把他抱走——”
兩人大眼瞪小眼。
寧母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小家伙嘴巴一撇,“哇”的一聲哭起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寧佳書的腦袋要爆炸了,把蘋果一扔,趕緊上樓換衣服出門。
下午有申航私底下的迎新會,這次從洛杉磯改裝回來的新人不只她一個,說是迎新會,其實也就是聚聚餐,認個臉,再給適齡的單身男女牽牽線。
平日上班只能穿制服,遇上這種場合,寧佳書向來是不肯屈于人后的。她花了半個小時洗澡,敷面膜,從腳指頭到每一根頭發(fā)絲都精心打理過后,才開始化妝、挑衣服。
寧佳書是香奈兒的忠實粉絲,衣帽間大半是這個牌子。這回挑的是回國時剛上的春夏新款,復古收腰裙,素色冷淡風,搭了只精致的小羊皮包,外套搭在小臂上備用。
出門的時候,寧母的飯已經(jīng)做好了,問她:“不吃飯了嗎?”
“有聚餐,出去吃?!?/p>
說這話的時候,寧佳書在換鞋,正遇見開門回來的羅圖。
羅圖上的是本地二流大學,校招的時候挑剔這個挑剔那個,到這幾天畢業(yè)了才慌里慌張地去找工作。
寧佳書只消看她的臉色,便知道她又碰壁了。
大抵是聽見了寧佳書說有聚餐,羅圖疲憊的臉上有了幾分興致,問道:“佳書姐,有人約你?”
“嗯?!睂幖褧耦^挑著鞋,語氣淡淡的,言語并不熱衷。
羅圖動了動,到底沒移腳。
寧佳書今天穿得格外漂亮,妝容精致,耳垂上的兩小顆星鉆在搖曳,多半是出去見異性朋友。她的朋友圈廣,檔次高,接觸的男人不是富二代就是績優(yōu)股。早年寧母有事出差,讓寧佳書帶自己去玩的時候,羅圖就見識過了。
羅圖訕訕地找出個話題套近乎:“裙子好漂亮,新買的?從前都沒見你穿過?!?/p>
“頭回穿,是挺漂亮的?!睂幖褧叩剿埃澳悴蛔屪寙??我要出門了?!?/p>
羅圖面上掛不住,頓了兩秒,到底還是讓開了。
聽著樓道里細高跟遠去的聲音,羅圖把包甩在沙發(fā)上,心里難受又復雜。
她羨慕寧佳書有個有錢的爸爸,穿的裙子是香奈兒,腳上的鞋是華倫天奴。她爸只是區(qū)區(qū)一個銷售經(jīng)理,除了嘴巴能說會道,什么也不能為她做。
班上那些成績還不如她的同學,家里早就托關系找好了工作,只有她,這么熱的天還在外面奔波。
除了嫁個有錢人,她想不到更好的擺脫人生困境的辦法。
可是想要找個有錢人談何容易?寧佳書現(xiàn)在不帶她玩了,說話也愛答不理的,甚至要從家里搬出去了。
“羅圖,吃飯了?!睂幠负八?/p>
“我今天不吃了,吃不下?!彼诡^喪氣地倒在枕頭上。
Part 02
估摸著晚上少不了喝酒的環(huán)節(jié),寧佳書便沒開車,約了何西一起。
她站在金格百貨外面的馬路上等了十來分鐘,已經(jīng)遇到兩輛車過來搭訕。寧佳書又熱又悶,心中煩躁得很,眼見何西的車過來,趕緊直接繞過跟前的男人,疾步上車。
“坐前面,我又不是你的司機。”
“前面曬。”話雖如此,但寧佳書還是放開手去拉副駕駛的門。
因為她想起來一件事——以何西開車的技術,不在旁邊看著,她怕自己今天回不了家。
“剛才那男人是誰?。俊?/p>
“不認識?!?/p>
何西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酸她:“寧佳書,你現(xiàn)在還真是招蜂引蝶啊。”
“嗯,怪我?!睂幖褧娌桓纳?,扒下車前的鏡子補口紅。
CL號稱口紅界的法拉利,寧佳書帶出來這支是Silky Stain系列的Miss Loubi,不張揚顯清純的珊瑚色,襯得皮膚奶白。
“這么下功夫打扮也白搭,霍欽今天又不來?!?/p>
“你怎么知道?”
“有人問過了,他說有事。”何西斜眼看過來.
寧佳書干脆擰上口紅蓋,說道:“我打扮給自己看,樂意?!?/p>
傍晚的城市華燈璀璨,霓虹絢麗。
何西開了車燈后,車技越發(fā)磕絆起來,寧佳書被剎車顛了好幾次,就快要不耐煩的時候,終于抵達了聚會的餐廳。
停車場已經(jīng)擠得滿當當了,繞了好幾圈才找到車位。
左右都有車,寧佳書瞧著那小小的一方車位,實在替她發(fā)愁。
“你下來,我?guī)湍阃K懔?。?/p>
“你什么意思?”何西對她流露出來的輕蔑表情表現(xiàn)出極大的怒意,“你看著,我一次就倒進去?!睊斓箵?,打了一圈方向盤,松剎車,踩油門。
何西拿出了考駕照的氣勢,一氣呵成,然后只聽見“砰”的一聲悶響,車子撞在了隔壁車的屁股上。
女人踩了剎車透過車窗回頭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蒼白:“寧佳書……”
“什么?”
“林肯。”
“這點兒小碰擦也就兩個月的工資,你怕什么?”
“我的車,還沒上保險?!?/p>
寧佳書怔了一秒,按下抽搐的嘴角,說:“有監(jiān)控跑不了的,你只能祈禱那輛車別太貴了,先下去看看撞得怎么樣?!?/p>
若不是時機不對,又看何西可憐,寧佳書非要捂著肚子好好笑話她一番不可。
待到何西下車,寧佳書挪到左邊的駕駛座上,把奧迪往前開,找到另一個車位一把倒進去。
她鎖上車門先繞到奧迪后邊看了看,不大顯眼,也就尾燈裂了些,還能將就著用。
寧佳書跺腳使車庫的燈亮起來,朝何西的方向走,邊走邊問:“怎樣,能找著車主的聯(lián)系方式嗎?”
何西似乎在車后跟人說話,沒答她的話。寧佳書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何西的臉龐嬌羞緋紅,越過車身望去,瞧清林肯車主的臉,心中暗吃一驚。
就是飛機上遇到過的,那張和她前男友一模一樣的臉。
這樣站起來看,確實不是一個人。
比季培風矮了幾厘米,但也在一米八以上,黑色碎發(fā),嘴角天生帶著的三分笑意更給他添了幾分隨性和痞氣。
更可怕的是,他外套里面的白襯衫和領帶看起來很像申航的制服,再看何西與他說話的語氣,應該早就認識,大概也是今晚來聚餐的!
“我們又見面了。”
那男人抬起頭來,看見她的瞬間,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一層。
何西有點兒意外,笑容甜美地附和:“原來你們也認識啊?!笨聪?qū)幖褧难凵駞s十分不善——你怎么誰都勾搭?
寧佳書無辜地攤手,把鑰匙扔給她,說:“飛機上見過一面?!?/p>
撞的是同事,何西的心理壓力就小多了,雖說幾個月的工資打了水漂,但有機會和大帥哥接觸也不錯。
圈外普遍認為飛行員和空姐是標配,其實不然。機組的搭配并非固定的,今天見上一回,下一次可能十天半個月也見不了面,想要擦出火花也難。
而且飛行員并非個個都像宣傳畫冊上的那樣英俊瀟灑,遇到丑的,她們也沒那么待見。
像夏圖南這樣的顏值,在飛行圈子里算是頂極的了,雖說比不上霍欽在她心中的地位,但要論起來,怎么樣都要數(shù)夏圖南更平易近人些。
而且一想到霍欽已經(jīng)被寧佳書染指過,何西就像嗓子眼里卡了根魚刺一樣,不上不下的,難受。
就算拋開這些不想,她也明白,那么多年的追逐該到盡頭了。
何西人生的最高點,是學生時代和寧佳書一起霸占附中校花榜首,平分秋色的時候。
那個年代的戀愛沒有那么多復雜的先決條件,連那時的她都沒能入霍欽的眼,更遑論是今天呢?她只是申航那么多美麗乘務中的一個。
人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總是低到塵埃里。
不過就算她打算退而求其次,夏圖南也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成人世界的男女,許多話不必言明,一個眼神便能夠通達。
夏圖南看上去對寧佳書很感興趣。
進門的時候,席上的空位已經(jīng)不多了,零星幾個散開,何西去找同事了,夏圖南則選了寧佳書一側(cè)的座位。
等開飯的時候,這次自洛杉磯改裝訓練回來的前云航飛行員們都簡單地做了個自我介紹,輪到寧佳書時,她也大大方方地站起來,頷首笑道:“各位晚上好,我是寧佳書?!?/p>
聽上去就是個溫柔雅致的名字,搭配上她的直發(fā),白皙的皮膚,純凈的眉眼,即使在美女如云的空姐中間,也收割了全場驚艷的目光。
寧佳書的美,是不沾染凡人俗氣的。
像是瑤池里的菡萏,亭亭立在云端,高潔無瑕,可是當她微笑著折腰主動與你接近、與你說話時,那種被送上巔峰的反差足以讓人失去理智,受寵若驚。
男人們移不開眼睛的時候,乘務們也在打量寧佳書一身的裝備。對常年飛歐美各條航路,走在代購一線的空姐來說,熟識大牌是基本功課。
寧佳書這身沒有小十萬是置辦不下來的。
要么就是她有個有錢的男朋友,要么就是寧佳書還是個白富美。
想起近兩天來的風言風語,大家都紛紛覺得前者更靠譜一些。
連霍欽這朵“高嶺之花”都能摘下來的寧佳書,還有什么是辦不到的呢?
全場只有熟知她真面目的何西不停地在翻白眼。
夏圖南看上去桀驁不馴,餐桌禮儀倒是極好,入座前幫忙拉開椅子,席間也數(shù)次起身替她添果汁。這一點和季培風很像。
作為從洛杉磯的富人區(qū)馬布里海景大別墅出來的華人富二代,季培風從涵養(yǎng)到一行一止,都十分周到。
季培風,夏圖南。
雖說不是同一個姓氏,生活軌跡也南轅北轍,但寧佳書把這兩名字品來品去,總覺得有幾分說不上來的牽扯。
直至酒過三巡,眾人放松地說著話,夏圖南俯身靠近倒酒時,寧佳書才假意地問了一句:“總覺得你和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很像,或者……你家里還有什么兄弟嗎?”
“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我一個人跟著我爸,沒什么兄弟姐妹?!?/p>
他修長的手指端著水晶杯,五官輪廓俊美,皮膚很白,像是時下流行的偶像明星,挑起來的眉梢有三分率性,深黑色的眼睛誘人沉醉。
“你這個搭訕很土哦,要來一杯嗎?”
寧佳書知道,夏圖南當然不至于像他自己說的那么可憐,否則也不可能有林肯開了。
只是動起來,氣質(zhì)便沒有那么像了。
季培風的氣質(zhì)更像個王子,或者彬彬有禮的書生,即使在肉體碰撞、汗水淋漓的籃球場上,球風也是優(yōu)雅硬朗的,這讓他在UCLA俘獲了大票球迷。
天底下竟真的有沒有血緣關系,五官卻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寧佳書覺得奇怪,但既然他已經(jīng)這樣問了,便也沒再多想。
她搖頭,朝何西那邊努了努嘴,笑著婉拒:“我朋友喝了酒,我再喝,就沒人送她回去了。她明天還得工作還清你的債務?!?/p>
寧佳書只是找個托詞,這一看才發(fā)現(xiàn),何西居然真的喝醉了,抱著她手下的一個小乘務哭得傷心至極,妝也微殘,她卻毫不在意,用手背一擦便接著喝。
連寧佳書看了都不忍心。
哭著哭著,何西便咳起來,一副要吐的模樣。這下小乘務也坐不住了,悄悄把她的手拉松些,低聲道:“乘務長,我送您去衛(wèi)生間吧?!?/p>
“我來吧。”寧佳書扶著何西站起來,她深深地覺得,等何西明天清醒,大概會恨不得把今天的自己塞進垃圾桶里。
出了包間,走廊便安靜些了。他們訂的是中國風餐廳,沿路上都是小橋流水,汩汩的水聲聽得人心里平靜起來。
洗手間太遠,拐來拐去也沒找到。
何西這些年大概是太疏于身材管理了,一路跌跌撞撞,寧佳書險些扶不住她,到最后煩了,罵了一聲:“好好走路?!?/p>
何西被她的嚴厲語氣嚇到了,抬起頭一看她的臉又小聲哭起來:“寧佳書!就是你,寧佳書,都怪你!”
和她家里那個不滿周歲的祖宗弟弟簡直一模一樣。
“你這個陰險的家伙……什么都跟我搶,搶了也就算了,你憑什么還把他甩了……早知道你捷足先登,我何至于在心里記掛了那么多年。我現(xiàn)在不要了,再也不稀罕了!你看著,我肯定找個比霍欽好一百倍的……”她一邊抹淚一邊打嗝,還流鼻涕,臟得寧佳書恨不得把她扔在墻角自己回去。
“是是是,我最陰險,你可別和我做朋友了?!?/p>
“我偏不,我要惡心你!”何西說著,就要來她裙子上擦鼻涕,寧佳書正欲閃開,又頓住了身形。
餐廳的包間是敞開的模式,從她的角度,隔著走廊雕花的架子望去,正望見錦堂春那一間里的霍欽。他垂著眉眼,端了杯子在喝茶,氣質(zhì)清冷又孤高。
對面坐的,是個姑娘。
那姑娘背對著寧佳書,寧佳書看不清她的臉,只不過從那一字肩露出的白皙皮膚和纖細的脖頸推測,姿色一定不會太平凡。
原來他有事,是出來約會的。
何西的鼻涕正蹭在她的袖子上,黏糊勁兒叫人汗毛都豎起來了,寧佳書極力忍住把她丟出去的沖動,壓低聲音警告:“你給我老實點兒!”
她半拖半拽地把何西送進洗手間,氣沖沖地開了水龍頭去擦袖子上的鼻涕,卻越擦越煩。直到把沾了水的手帕紙一股腦都扔出去,寧佳書才驚覺自己做了什么。
霍欽,霍欽。
這個名字她曾經(jīng)在本子上寫了許多遍,也遠遠看了許多年。
偌大的洗手間里只聽見何西趴在馬桶上干嘔,還有水龍頭嘩嘩的水聲。
寧佳書愣怔地看著鏡子里蹙起來的眉毛,終于肯承認——也許那么多年,那么多人里,只有霍欽對她來說是特別的。
寧佳書對著鏡子仔細補完口紅,直到燈光下的妝面重新變得完美無瑕才收手。
只是袖子上的水印是弄不干凈了,皺巴巴的一小片。
畢竟這款裙子,香奈兒的設計師在設計之初就沒有考慮過洗滌。
何西吐得差不多了,摸著墻壁過來。
寧佳書心情不暢,回去的路上還恨恨道:“我就應該脫下來叫你賠?!?/p>
何西干嘔的空當醉醺醺地瞅了她的衣角一眼,死乞白賴道:“我沒錢?!?/p>
轉(zhuǎn)過拐角,她好死不死忽然在這時候抬頭,立即瞪大眼睛,指著對面的包廂驚呼:“佳書,那不是霍欽嗎?那個女人是誰,霍欽怎么——”
話音未落,便被寧佳書捂住嘴拽回來往后躲。寧佳書壓低聲音警告:“小聲點兒,再耍酒瘋,我把你扔進抽水馬桶里沖下去?!?/p>
不確定何西大喊大叫的時候有沒有被人聽見,寧佳書悄悄地探出頭瞧了一眼,瞧著兩人已經(jīng)在結賬,并沒有什么異動,才松了一口氣縮回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躲,只是下意識就動了。
何西被捂得喘不過氣來,拼命扒開寧佳書的手,傻呵呵地指著她笑道:“我都放棄了,佳書,你不會還惦記著他吧?嗝兒——”
“別開玩笑了,怎么可能?”寧佳書心頭火起,退開半步,冷笑著回答她。
“我就說他不會喜歡咱們這種人,人家現(xiàn)……現(xiàn)在就在和女朋友約會呢……”
“你見過有那么陌生,各坐一端的男女朋友嗎?”寧佳書反駁。
“霍欽才不會和普通的異性朋友單獨吃飯呢,別自欺欺人了。”
“就算是又怎么樣?我根本不在乎?!?/p>
說著,寧佳書狠狠抽出扶著何西的手,壓下怒意,冷冷地整理好裙擺和鬢發(fā),出了拐角,徑直朝前走。
她原本打算快步走過去的,很不巧的是,包廂里兩人結完賬,正好走出來。
寧佳書還沒出聲,何西已經(jīng)傻乎乎地招手了:“霍欽……機長!要過去一起喝酒嗎?”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把此時此刻錄下來,讓這個女人明天瞧瞧自己丟人的傻樣。
“認識的人?”那邊的女人偏頭低聲問,聲音很溫柔。
這一次,寧佳書終于看清了她的模樣。
五官清秀干凈,長發(fā),安靜纖弱,氣質(zhì)很好,卡其色風衣是個英國牌子。
霍欽先點頭應了她。
他鼻子敏感,瞧見兩人的時候便聞到了酒味,想起來今天是同事的迎新會,又回答何西:“我明天還有飛行,不喝酒,你們玩得開心?!?/p>
他私底下對這些活動不大熱衷,收到邀請的時候也就沒打算去。
只是沒想到普通的一場聚會,何西居然喝得這么醉,酒前和酒后判若兩人。
他不確定寧佳書有沒有喝,看她光潔的臉頰,漆黑的眼睛,應該是沒醉的。
事實上,寧佳書繃得很緊。
她一面告訴自己,不要再糾結過去,霍欽和任何人交往都與她沒有關系,一面又忍不住迸發(fā)戰(zhàn)意,想留在這里做點兒什么。
為了阻止自己,她強迫自己抬起手來去拽何西,奈何何西像是生了根似的,偏偏不動。
寧佳書只能在何西后腰暗暗掐一把,咧開嘴笑道:“我們不要耽誤霍機長的正事,走了——”
誰料何西這個豬隊友扭了扭身子,居然皺眉道:“佳書,你干嗎掐我?!”
一時間,四下的空氣寂靜下來,寧佳書掐死她的心都有了,面上還得繼續(xù)維持著笑意,溫柔地解釋:“我沒有啊,是你喝醉了吧?”
何西摸著腰像是在思考她話里的真實性,氣氛實在太尷尬了,寧佳書只能主動出聲:“這位是——”
陳菁菁安靜地等著霍欽介紹,不過這個男人真的惜字如金,他只回了寧佳書幾個字:“我的朋友?!?/p>
陳菁菁扶了扶肩上的鏈條包,頷首應聲。
他沒說名字,也沒有介紹更多的內(nèi)容。
當然,今天是第一次吃飯,她和霍欽的關系也遠沒有到可以相互介紹朋友圈的地步。
寧佳書目光下移,像是才看到陳菁菁,笑起來,主動朝她伸手道:“你好,我是寧佳書?!?/p>
眼前的女人實在是生得一副好皮囊,溫柔的燈光下,皮膚細膩如上等的瓷器,連睫毛都是根根分明,渾然天成。挺直的脊背與放松的兩肩,更襯出她纖細的脖頸,姿態(tài)竟是比她這個學藝術的人更優(yōu)雅幾分。
女人的直覺告訴陳菁菁,寧佳書來意不善。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伸出手同她交握,自我介紹道:“陳菁菁?!?/p>
“果然像你一樣,是個美麗的名字?!睂幖褧一ㄑ畚澋臅r候,便帶著三分風情。
確實是一句夸獎的話,只是從她這樣的美人嘴巴里說出來,便有些說不出的諷刺意味了。
“過獎?!标愝驾济嫔蠋?,心底卻生出兩分敵意。
陳菁菁明白自己才開口便已經(jīng)落了下風。
通往出口的路與回包廂的路線一致。
寧佳書扶著何西這個大累贅,一邊與陳菁菁交談,一邊還得盡力讓自己的姿態(tài)優(yōu)雅從容,把人比下去,實在是不簡單。她漫不經(jīng)心地與人閑聊:“……這家餐廳菜色和味道都挺好,適合聚餐,不過太吵了,實在沒有約會的情調(diào)和氛圍?!?/p>
“哦,你這樣認為嗎?”陳菁菁搖頭笑道,“我倒是很喜歡呢。”
虛晃幾招,寧佳書探出兩人關系并沒有那樣熟,便不再虛與委蛇了。
她回頭去看霍欽,歪頭問:“我記得你愛吃淡的,這家川渝菜還吃得慣嗎?”
這便近乎挑釁了。
她的笑容清朗干凈,純粹得像是一泓春水,足以將人融化。白玉似的頸子微歪,撒嬌一般挑起來的下巴任性得可愛,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熟稔與溫情。
男人們大多禁不住這樣的誘惑,明知道她在犯錯,也生不出苛責的心思。
霍欽別開眼睛,沒有答她,只板起臉來淡聲提醒:“寧佳書,你們的包廂到了?!?/p>
涇渭分明,足以表明他的態(tài)度。
寧佳書嘴角有些揚不動了。
她瞧見陳菁菁的眉眼瞬間鮮亮起來,是由衷地開心。
霍欽是個極有禮貌的人,一整晚都禮貌得過分。
畢竟是家里安排的晚餐,陳菁菁原本以為這幾分疏離僅針對自己,可他在寧佳書這樣的美人面前也不為所動,說明他本身便是這樣清冷克制的性子。
先前那幾分被寧佳書壓制的憋屈感瞬間煙消云散,不管眼前的女人是同事也好,朋友或前女友也罷——至少他今晚是陪同她來吃飯的。
陳菁菁笑起來,不著痕跡地往男人身邊靠了半步。
過了廊橋水榭,便是出入口處下樓的階梯。何西大概是走得累了,嘴里嘟囔著什么,腳下發(fā)軟,便一腳踩空。寧佳書要維持風姿,原本就沒扶穩(wěn),這會兒怕她滾下去,只能趕緊把人往后拽。
下一秒,連她自己也被巨大的慣性帶著朝前傾去。
不可以!
寧佳書大驚,努力后仰來維持平衡。
早不摔,晚不摔,要是摔在霍欽和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面前,她回去就提菜刀把何西大卸八塊!
先前還能靠她的氣力勉強支撐,這一往后,重量全部壓上來,寧佳書沒有何西重,腳下的高跟鞋一歪,直接往后面的樓梯栽去。
她的腦袋!
陳菁菁尚未反應過來,身邊的霍欽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動身把寧佳書接住了。
接了個滿懷。
他的手束在女人的腰上,郎才女貌,仿若天生一對璧人。
這個動作只維持了一瞬間,霍欽待寧佳書站穩(wěn)便松了手。
寧佳書覺得那好聞的檸檬沐浴露的味道還在鼻間縈繞,男人已經(jīng)退開兩步,轉(zhuǎn)身和陳菁菁一道走向大廳。
何西剛逃過一場血光之災,似是走不動了,就在臺階邊坐下,說:“我們休息一會兒再走?!?/p>
寧佳書怒氣未平,趁人不注意抬腿踢一腳提醒她,誰料才動,眉便蹙緊了,一直近乎完美的笑容終于出現(xiàn)了微不可察的裂紋,口中逸出一聲輕嚀。
“怎么了?”霍欽聽到聲響,回頭看她。
“腳扭了?!?/p>
她為了漂亮,穿了雙跟極細的高跟鞋,此刻小腿系帶的地方,腳踝已經(jīng)開始發(fā)紅了。
“能走嗎?”
寧佳書試著邁出一小步,眉頭為難地蹙起來:“好像沒辦法了?!?/p>
霍欽才動,又怔了怔。
他明知直接走掉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但寧佳書腳扭了,他不能把她晾在樓梯上。何西是靠不住了,她不給寧佳書添麻煩就是好的。
他思慮了很久才折返回去,邁開長腿走到她跟前的階梯上,說:“脫鞋,我?guī)湍憧纯??!?/p>
寧佳書穿的是長度在膝蓋以上的裙子,站在樓梯半中央,又不能像醉酒的何西一樣隨地坐下來,只能為難地低語道:“我坐不下來……”
“麻煩?!?/p>
他皺眉低罵了一聲,到底還是蹲下來幫她解腳踝上的細帶。
寧佳書的身體乳向來消耗得很快,這種持之以恒的護理讓她身上每一寸肌膚都細潤光滑。
淡粉色的腳指頭玲瓏可愛,霍欽的指腹碰到時,寧佳書不自在地扭了扭,讓人差點兒沒抓穩(wěn)。
一只腳站著晃來晃去,她只有扶著他的肩膀才能站穩(wěn)。
霍欽的身體是堅硬而穩(wěn)沉的,從寧佳書的角度偷偷看去,半垂的飽滿的額頭,冷清的眉眼,抿成一條線的嘴角,全部俊得要命。
他就是這樣好看,直到今天,寧佳書也再沒有遇到過比他更合自己心意的人。
陳菁菁站在進入大廳的回廊處,如被遺忘一般,瞧著眼前的一幕。
如果到此刻她還沒察覺出兩個人之間的貓膩,就枉為女人了?;魵J和寧佳書曾經(jīng)一定有過點兒什么,縱然他們說話的時候是那樣生疏平淡,可舉止的默契做不得假。
平心而論,不管是家世還是其他,她是很滿意霍欽的,這種滿意在親眼見到他本人之后,又上了一個層次。
如果沒有寧佳書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這會是再愉快不過的一次晚餐。
就在剛剛,她還想著要怎樣順理成章地提出下一次見面。
她等了好久才等到霍欽回頭與她說話。
“麻煩稍等一下,我把她們送回包間去,可以嗎?”
“好的?!奔幢闶钦髟円庖?,她想自己也沒有權利說出“不”字,畢竟他們還是同事。
寧佳書這次不再嫌何西累贅了,因為餐廳的服務生扶住這個大累贅之后,霍欽只能搭手過來扶她。
她單腳穿細高跟鞋,一蹦一跳地走了幾步,覺得實在有失體面,又怕再崴一次,走過拐角時,只能拿眼去偷瞟霍欽。
他正好抬頭。
“要我背你?”
寧佳書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沒答話。
包廂離大廳還挺遠的,后面還得上樓下樓。
片刻后,霍欽如她所愿,在她面前蹲下來。
背對著人,寧佳書的嘴角終于翹起來,細白的腕子搭在他的肩膀上,環(huán)住了他的脖頸。
“謝謝你,霍欽。”寧佳書將下巴壓在胳膊上,對著他的耳朵說道。
脆生生的聲音和往常沒什么不同,仔細一聽,又像在對人撒嬌。溫熱的呼吸噴灑在他的頸上,身體乳的奶味爭先恐后地鉆進他的每一個毛孔里。
她沒穿襪子,光裸的腿搭在他的胳膊上,霍欽握緊掌心,每一步都邁得很重。
這樣的煎熬直到走過漫長的走廊,在包廂門口把她放下才結束。
服務生先扶著何西進去了,寧佳書從他身上蹦下來,問道:“你不進去打個招呼嗎?”
“不進了?!?/p>
霍欽的神色很冷淡,比剛才更冷幾分。她隱隱覺得不好,轉(zhuǎn)身就要進包廂,男人便在這時候拉住了她的胳膊。
寧佳書回頭。
他站得很直,像是一株白楊樹,走廊上雕花宮燈交錯的光影里,他漆黑的眼睛凝了一湖深水,堅毅、認真至極。他看了她半晌,松開手,然后開口喚她:“寧佳書?!?/p>
“嗯?”
他過來,就是要同她說這一番話的:“從前的事情我都可以不跟你計較。但是,從今以后,別再招惹我了。”
寧佳書愣了愣,委屈地搖頭,輕聲地問道:“怎么樣算是招惹你呢?我不明白。”
仿佛自己真是天底下最無辜的人。
“你自己知道?!?/p>
她走近,凝望他的眼睛,手一寸一寸緩緩探上他的腰際,如同纏繞的藤蔓收攏往上爬。
“這樣嗎?”
寧佳書的眼皮很薄,眼尾微挑,睫毛上翹,眼珠仿佛在冰糖里浸泡過,明亮又嫵媚,侵略性十足地將人往里拽,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經(jīng)這水光里淪陷。
霍欽身體直得像棵一動不動的樹。
他心中明白,不再往來的狠話放完后,就應該離她遠遠的,可是身體像上了發(fā)條,繃到最緊的弦,動彈不得。
寧佳書又踮起腳,柔軟的唇落在他的頸間:“還是這樣?”
那是霍欽最敏感的地方,被呼吸拍打著,柔軟的唇瓣所觸之處,那一寸皮膚像是觸電著了火一樣,炙熱滾燙的電流沿著血管直達四肢百骸。腦海里像是有洪水破閘,頃刻間汪洋肆虐,蠻橫地東闖西撞,冰火交融,攪得他神思混亂。
“到此為止?!彼醋幖褧氖?,面上像是一塊寒冰,“有過一次就可以了,寧佳書,我不會重蹈覆轍。你每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都是在提醒我,過去的自己有多愚蠢,多可笑?!?/p>
“這就是你不敢看我的原因嗎?你既然心如磐石,說到此為止,為什么不敢看著我的眼睛?!”
霍欽半垂的眼眸終于抬起來,否認道:“我沒有?!?/p>
“你現(xiàn)在要重新開始了嗎?和大廳里的那個女人?”寧佳書松開手,淡淡地說道。
她一貫會騙人的,就像剛剛惡作劇之后,又把他騙過來,她有數(shù)不清的手段達到目的。
這樣想著,他沒再說話,算是默認。
“你說我招惹你,可是今天晚上,是你自己帶著她到我跟前晃的。”她咬著唇強詞奪理,“你明知道我咽不下這口氣才會這樣。她又哪里好?你就這么狠心,要因為她把我們從前的事,全部當作垃圾處理掉?”
“你心里比我更清楚到底是因為什么?!被魵J嘆氣,終于軟下來,語重心長地告訴她,“佳書,我再沒有一個兩年陪你玩了?!?/p>
“我原諒你,不是因為還愛你,是想放過我自己?!边@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寧佳書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心肝都顫。
寧佳書眼眸里的水光終于泛濫開:“你恨我吧,我不需要你的原諒?!?/p>
她的神情像是悲傷極了,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你永遠只把最不好的結果記得清清楚楚,忘了我愛你的時候。”
他們也曾經(jīng)在異國有過耳鬢廝磨的日子。
他們朝夕相處,他給她做早餐,做晚餐,她在他懷里吻他的下巴,刷碗。
黑夜里肌膚相親,汗液交融,十指相扣,共赴魚水。
那時,他們過的大抵是天底下最快活的日子。
他許久不說話,寧佳書終于退后兩步,抬手擦淚,吸了吸鼻子,抬起下巴問:“如果我非要招惹你呢?”
你真的愛過一個人嗎?
霍欽想這樣問她,可一旦被那帶水光的眼睛凝望著,他就像丟盔卸甲的士兵,慌不擇路。他生不出膽量接受,也生不出勇氣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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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佳書在霍欽的懷里恐懼地睜著眼,心有余悸。她怕的,倒不是那四分五裂,差點兒把自己腦袋砸開花的射燈,而是剛剛胸腔里一瞬間飛速跳動的頻率。
果然年少時喜歡過的人,到底是不同的。
無論過多久,霍欽還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抓緊她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