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英國當代著名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的長篇小說《黑犬》講述了二戰(zhàn)剛剛結束,一對蜜月中的夫妻在法國南部的山谷里遭遇兩條黑犬的驚險故事,表達了對人性(尤其是人性邪惡的一面)的深刻思考、對現(xiàn)代文明的質疑與反思。在小說中,作家采用復調敘事,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各自獨立,代表不同的思想體系,形成多聲部的小說世界,揭示了歐洲思想體系的崩塌和出現(xiàn)的精神危機。本文從復調理論的多聲性、對話性和未完成性三個特征解讀麥克尤恩的小說《黑犬》,有助于更深入了解復調理論和小說《黑犬》的主題,豐富小說《黑犬》的研究視角。
關鍵詞:伊恩·麥克尤恩;《黑犬》;復調敘事
伊恩·麥克尤恩是英國文壇當前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獲得毛姆獎、惠特布萊特、布克獎和全美書評協(xié)會獎等眾多獎項,已經被公認為英國的“國民作家”。自1978年第一篇長篇小說《水泥花園》問世以來,麥克尤恩至今已經出版長篇小說13部。他擅長以細膩、犀利而又疏冷的文筆勾繪現(xiàn)代人內在的種種不安和恐懼,積極探討暴力、死亡、愛欲和善惡的問題。麥克尤恩的小說內容大都離奇古怪、荒誕不經,有"黑色喜劇"之稱。許多作品反映性對人的主宰力量以及人性在性欲作用下的扭曲。
一.巴赫金的復調理論
“復調”是巴赫金運用對話主義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進行探討而提煉的一個概念,通常也稱為復調小說理論。巴赫金認為:復調的實質恰恰在于:不同聲音在這里仍保持各自的獨立,作為獨立的聲音結合在一個統(tǒng)一體中,這已是比單聲結構高出一層的統(tǒng)一體。復調結構的藝術意志,在于把眾多意志結合起來,在于形成事件[1]。巴赫金將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作的這種小說視為一種全新體裁,即復調型小說。在復調型小說中,作者和主人公是平起平坐的,主人公的意識并不等于作者的意識,主人公的聲音和議論有著特殊的獨立性。
與復調小說相對的,是“獨白型小說”。在獨白型小說中,作者與主人公處于不平等的地位,作者之于主人公猶如造物主,作者聲音和作者意志高度權威化,主人公則淪為依附于作者一時的無生命的客體對象。巴赫金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復調小說的代表,托爾斯泰則是獨白型小說的代表。
以《罪與罰》為例,小說存在雙重復調:第一,作為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使用獨白的形式敘述現(xiàn)成的思想,而是將思想看做不同聲音不同意識間演出的生動事件;第二,作為主人公,拉斯科爾尼科夫自身思想的表達,也不是通過他本人在報上撰寫的文章獲得介紹,而是通過他與波爾菲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爭論,乃至他本人在內心展開的辯論而呈現(xiàn)出來的。
而托爾斯泰的作品,卻是一個渾然一體的獨白型世界。主人公的自我意識,僅僅是被作者預先確定下來。在托爾斯泰的世界中,不會出現(xiàn)第二個同等重要的聲音,一切都在作者權威敘述的掌控之下。由此看來,復調型作品,具有未完成型、獨立性、內在自由主導等特征,而獨白型作品,則具有封閉性、依附性、外在權威主導等特征。獨白式敘事是把多種性格命運根據作家的統(tǒng)一意識在作品中分別展開,而復調敘事“是把多個價值相等的獨立意識以及各自代表的世界結合在某個統(tǒng)一事件中”[2]。
巴赫金將復調視為一種藝術思維乃至哲學理念和人文精神的突破,它所體現(xiàn)出的是不同主體意識之間的交互對話性,揭示了人類生存本身的對話性[1]。
二.復調式小說《黑犬》的“多聲部性”
巴赫金把復調理論從音樂領域應用到對文學作品的分析中,就是為了分析作品的“多聲部性”。在他看來,復調理論中多聲性的原則和意圖至關重要:“到處都是主人公們公開對話與內在對話的交叉、呼應或斷續(xù)。到處都有一些觀念、思想和話語分屬于幾個互不融合的聲音,在每種聲音中又都獨有意蘊,作者創(chuàng)作意向所在,完全不是這些思想本身…恰好是通過不同的聲音展現(xiàn)這一主題原則上具有的多聲性和歧聲性。[3]”
在小說《黑犬》中,每個人都有獨立的意識,代表獨立的思想觀念體系。作者并沒有讓小說中主要的主人公服從于自己的權威,把小說中的主人公的意識統(tǒng)一起來,而是隱藏自己的身份,減弱作者的主觀性,讓小說主要人物實現(xiàn)自我意識的獨立。小說《黑犬》中,主要人物的意識是獨立的,并且擁有平等的地位。小說的“多聲性”特征明顯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小說的主要主人公各自代表不同的思想體系、世界觀和信仰,它們互不融合,獨立存在;第二個方面,小說主人公之間是平等的對話地位。
小說《黑犬》在前言部分以“我”為第一人稱視角,以回憶錄的方式敘述回憶自己的成長經歷,在第一部分中,以親歷者“我”的岳母瓊的視角講述黑犬事件,第二三部分,從“我”的岳父伯納德的視角描述黑犬事件,第四部分則以第三人稱的視角客觀地描述了黑犬事件。小說的題目《黑犬》是小說主題的象征物,也是主要人物思想分道揚鑣的核心事物?!昂谌痹谛≌f中被描述為一種兇狠而神秘的“動物”,它比黑夜還要紅,目露紅光,像正在燃燒的煤快,覬覦著奄奄一息的歐洲文明的殘骸,吞噬著改革與信仰的道德底線,叼住了文明的死穴,企圖顛倒善與惡的本質。它們面露兇光、獠牙鋒利,用它們動物的原始獸性和“被訓練”的人類的邪惡意志喚醒了人類內心深處最深層次的恐懼。“黑犬”是象征意義上的盤亙于歐洲上空的幽靈,代表著人性的邪惡。在小說中,代表感性與理性兩種文明開化特質的瓊和伯納德面對這種神秘的令人恐懼的生物,或是選擇了暴力,或是選擇了盲目逃避,現(xiàn)代完美在這種邪惡力量面前手足無措。而文中杰里米的角色在面對黑犬事件則是退出了整個故事的場域,僅僅充當了旁觀者的角色并無任何實質性的介入。
《黑犬》小說最突出的特點是:作者伊恩·麥克尤恩努力讓三個主要人物脫離自己的控制而存在,成為表現(xiàn)本人自主思想立場的獨立個體,因此小說形成三種獨立存在的三個“聲部”。這三個獨立的思想體系分別代表了二戰(zhàn)后歐洲的三種思想體系;伯納德的無神論、瓊的有神論和杰里米的懷疑主義。三種思想體系互不相融,不斷碰撞和排斥,表現(xiàn)了歐洲思想體系的分裂和崩塌。
在親歷者瓊的回憶里,“黑犬事件”是她發(fā)生信仰轉變的標志事件?!八孟裆似饋恚⑾蛲庥砍?,在數(shù)英尺高的地方流動,突然形成了一個橢圓形的陰影,像是一個裝有波動力量的氣囊,或者,就如后來他試著解釋的那樣,一道包圍著她、容納著她的“看不見的彩色芒”。如果這就是上帝,那么毋庸置疑,這也就是她自己。它可以幫助她嗎?這份存在會因為她的這種突然而自私的信仰叛依而感動嗎?...即使在這個緊要關頭,她也明白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些非同尋常的事情,她決定活下來并且去調查它。[4]”可見,親歷者瓊在生死的危急關頭發(fā)生了重大轉折和變化。她在青年時期是無神論者,曾加入過共產主義。但是在遭遇黑犬事件之后,開始信仰上帝,信仰神秘主義。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戰(zhàn)后歐洲共產主義的極權政治又讓瓊這類人對信念產生了懷疑和否定,于是瓊這類人轉向內心,從內心尋找答案和真相。小說中,杰里米描述瓊的面貌從年輕時的異常美麗到年老時變化巨大,外貌的變化也暗示了信仰的巨大變化。
而伯納德的信仰則如同他的臉一樣,幾乎沒有發(fā)生什么改變。雖然在蘇聯(lián)入侵匈牙利時他退出了原來的組織,但他從來沒有改變過自己無神論的信仰。伯納德和瓊雖然一生深愛著彼此,但他們二人擁有的理念卻水火不容,難以并存。一個是昆蟲學家,政委,活動家,以理性至上;另一個是隱士,神秘主義者,篤信上帝,追隨信仰;一個仍慷慨激昂我為社會改革事業(yè)奔走疾呼;另一個卻疾病纏身,住進療養(yǎng)院,在半癡半清醒中了卻殘生,仍固執(zhí)的認為缺乏信仰的人生沒有價值。
小說中最先出場的人物杰里米則是懷疑論者或者無信仰主義者的代表。杰里米從八歲起失去雙親,和姐姐姐夫侄女生活在一起。失去父母關愛的杰里米喜歡和朋友的父母交流,以彌補困擾著他的情感空缺,滿足那種無家可歸和無人可依的失落感。這也導致他在認知上有著嚴重缺陷:他不相信任何事物,他沒有信仰?!斑@并不是說我懷疑一切,或者我在保持理智的好奇心的同時仍堅持用懷疑的眼光看待問題,或者我對所有觀點兼容并蓄全盤接受—不,都不是。僅僅是我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一條持久的準則,一份基本的理念來鑒別判斷,沒有找到為一種能讓我去真誠、熱情或者平靜的信奉的超驗存在。[4]”
對于黑犬事件,作者沒有下一個定論,證實哪種說法是正確的,而是讓這些不用的思想獨立存在,三個獨特的聲部圍繞黑犬的真相形成一種復調式的和聲。
三.復調式小說《黑犬》的“對話性”
巴赫金格外強調復調理論中的對話特征,因為文學作品的“主旨不在于展開故事情節(jié)、性格命運,而在于展現(xiàn)那些擁有各自世界、有著同等價值、具有平等地位的不同獨立意識。作者與人物之間、人物與人物之間是“嚴格和貫徹始終的對話性關系。[3]”巴赫金認為“單一的聲音,什么也結束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3]”語言的對話關系在巴赫金看來就是作品中的雙聲現(xiàn)象,即這種語言“具有雙重的指向—既針對語言的內容而發(fā)(這一點同一般的語言是一致的),又針對另一個語言(即他人的語言)而發(fā)。這樣兩種爭論的聲音才能形成雙聲語。在巴赫金的眼中“生活的一切全是對話。了”脫離了對話的東西就失去了其意義,毫無意義可言。
《黑犬》小說中每個人物都性格迥異。每個人物形象在人群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從而形成一種奇特的交響曲。探討復調小說《黑犬》中的對話性,對于理解人物的性格和解釋小說的主題有著重要的作用。
這一幕的對話發(fā)生在杰里米去療養(yǎng)院看望瓊的談話里。杰里米準備以瓊的黑犬事件為核心寫一部回憶錄,于是在速記本上記錄瓊的回憶。瓊:“我遇見了邪惡,發(fā)現(xiàn)了上帝……我那天所見到的,而且自從那天經常見到的,是一個環(huán)繞在軀體四周的彩色光暈。但那個外形是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建立與它中心的聯(lián)系,與那個內在的靈魂的聯(lián)系,然后將這個內在的東西擴展深化。”杰里米:“靈魂,來世,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正是這種讓人滿心愉悅的信仰所給予的慰藉令我痛苦;信仰與自身利益密不可分?!杯偅骸澳隳馨炎约核统鋈??”杰里米:“我想我可以。[4]”從對話中可以看出,瓊是堅定的有神論主義者,相信內心,堅定生活有著特定的目標。而“我”并不相信瓊的有神論,從小的生活遭遇讓杰里米陷入懷疑主義,對任何信仰采取抽離自己的態(tài)度。
另一幕對話發(fā)正在杰里米和伯納德準備去看柏林墻倒塌之前。杰里米:“可是,伯納德,當你想碰運氣冒險的時候,你就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嗎?你從來沒有去摸摸木頭祈求好運嗎?”伯納德:“那只是個游戲,可以這么說。我們知道那是迷信。這種信仰認為,人生有獎有懲,在我們自己給出的解釋下有一層更深刻的含義—都是些安撫人心的把戲……我們就面對現(xiàn)實吧……[4]”可見當杰里米試圖說服伯納德相信別的信仰,伯納德并不為所動。伯納德和瓊—理性主義者和神秘主義者,構成了一對極端的矛盾。他們成了杰里米空白信仰領域的標桿,讓他的信念左右不定,他們信仰的完全不同與對立,也表現(xiàn)了戰(zhàn)后的一代信仰上的沖突和無所適從。作者讓三個思想體系完全不同的主要人物產生對話,目的并不是在于給出一種標準答案,而是展現(xiàn)歐洲思想體系的變化、沖突和分裂。
四.復調式小說《黑犬》的“未完成性”
“未完成性”是巴赫金為復調作品確立的另一重要特征,與情節(jié)的歷史發(fā)展通過人物的社會存在息息相關。一方面,復調作品的情節(jié)發(fā)展通過人物之間多重對話得以實現(xiàn),對話的不斷交鋒和延續(xù)則注定語言表達和意義詮釋的開放性和未完成性。另一方面,巴赫金指出復調作品中主人公的“內在未完成性”,也就是說人的社會存在及發(fā)展的特性就是“未完成性”,因為“只要人活著,他生活的意義就在于他還沒有完成,還沒有說出自己的最終見解。[3]”
在小說《黑犬》的最后,作者借杰里米之后說:“我不能確定,這個有著幾千年歷史的文明,是因為有向伯納德和瓊這樣的人,還是因為有像我這樣的人才遭受禍端。[4]”歐洲思想體系的走向到底是伯納德的理性主義、瓊的神秘主義還是杰里米的懷疑主義?作者并沒有給出進一步的解答或者下定論,而是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和思考空間。關于黑犬事件的真相作者也沒有給出任何評價或蓋棺定論式的解答真相。作者的主要目的就是把這些即獨立又矛盾的思想展示出來,展示戰(zhàn)后人們信仰上的無所適從。
復調小說與獨白小說最大的差異是:獨白小說的重點是人物和情節(jié),通過描寫人物和情節(jié)來賦予小說思想性。而復調小說的重點是思想本身。麥克尤恩的小說《黑犬》里充滿多樣性的思想和聲音,讓這些矛盾的思想產生交流,讓讀者產生更廣闊的思考空間。作者通過瓊的神秘主義、伯納德的理性主義和杰里米的懷疑主義展示戰(zhàn)后歐洲思想體系的分裂,表現(xiàn)了戰(zhàn)爭帶給人們的巨大創(chuàng)傷。作者運用復調敘事,讓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的思想各自獨立,形成多聲部的世界。復調理論的多聲性、對話性和未完成性展示了現(xiàn)實中多元的世界,也表達了作者對戰(zhàn)后出現(xiàn)的精神危機的思想分裂的擔憂。
參考文獻:
(1)巴赫金.詩學與訪談[M],白春任、顧亞玲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7
(2)錢中文.復調小說--主人公與作者[J].外國文學評論,1987(4):30
(3)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M].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7-343
(4)伊恩·麥克尤恩[M].郭國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
作者簡介:劉曉玉(1996年出生--),女,漢,河南信陽人,單位: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