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梅
于人而言,住是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當今中國,住的問題困擾了許多人。那么,古人究竟是怎樣解決住房問題的呢?住的問題可以分為兩大部分:一是短期旅行的住宿,一是長期在某地生活的住房。住房可租可買,買又包括買現(xiàn)房和買地自建房。
為短期旅行提供住宿的是兩個系統(tǒng):一個是官營的驛館,一個是私營的旅店。驛館設(shè)置在官路之上,唐代原則上每三十里設(shè)一驛,宋代改為“六十里有驛,驛有餼給”,但是每二十里有馬鋪、歇馬亭。帝制中國歷史上覆蓋面積最廣闊的驛站系統(tǒng)是元朝的,一直向西延伸到歐洲。驛站的“站”字來自蒙古語?!绑A”的主要功能是向公差人員提供食宿補給。在驛站住宿需要“介紹信”,唐代的乘驛憑證分為銅傳符和紙質(zhì)驛券兩種,銅傳符需要皇帝親批,適用范圍很窄,大部分人出差用的都是紙質(zhì)驛券,唐后期憑借“轉(zhuǎn)牒”(節(jié)度使的批條)也可以住驛。朝堂上各路勢力你爭我奪,此起彼伏,在驛館中也會上演。憲宗元和五年(810年),監(jiān)察御史元稹夜宿華州華陰縣敷水驛(今陜西渭南華陰市西敷水鎮(zhèn)),剛在上房住下,宦官劉士元駕到,他非要讓元稹騰讓房子。元稹不從,劉士元大怒,破門而入,元稹鞋都來不及穿,穿著襪子往里屋跑,劉士元追上去用馬鞭打破了元稹的臉。結(jié)果如何?“執(zhí)政以稹少年后輩,務(wù)作威福,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碧坪笃诨鹿賱萘χ?,可見一斑。
驛館的房子稱為“驛舍”,驛舍按道理講是臨時居所,但也有人長期借住。比如北宋仁宗時的杜衍“不營生事”“不買田宅”,官至宰相,卻連一所宅邸都沒有。杜衍退休之后到南京(今河南商丘)養(yǎng)老,“無屋以居,寓于南京驛舍者久之”。一種說法甚至認為,杜衍死后,其夫人相里氏才拿出壓箱底兒的錢買了一所小房子。杜衍身世坎坷,自幼貧窮,這位相里氏夫人卻是富人之女,挨到丈夫過世才買房,可見杜家當家的還是杜衍。
除了官營館驛,道路之上還有私營的旅店。戰(zhàn)國時,已經(jīng)有旅店業(yè)。《史記·商君列傳》載,秦孝公死后,商鞅被誣謀反,倉皇出逃到秦國邊境,“欲舍客舍”,想要住店,結(jié)果因為自己制定的法律“舍人無驗者坐之”,收留無證旅行者有罪,遭到拒絕?;拇逡暗?,往往罪案高發(fā)?!端疂G傳》將孫二娘的黑店選址在十字坡,很有眼光。北宋的張詠三十五歲中進士之前,主要靠騷擾已經(jīng)做了官的朋友過活,這種謀生方式,清代叫作“打秋風(fēng)”或者“打抽風(fēng)”。湯陰縣令贈給他一大筆錢財,張詠就用驢馱著東西,帶著一個小書童往家趕,“行三十余里,日已晏,止一孤店。惟一翁洎二子”。張詠一看就知道是個黑店,又不能不住。結(jié)果怎么樣呢?店主人圖財,對張詠下手,遭張詠反制。次日天不亮,張詠一把火燒了黑店,帶著書童趕著驢,走了——黑心的店主人已經(jīng)被張詠用短劍解決。當然,大部分旅店是好的,提供食宿,賺取利潤,我們不能像武松那樣疑神疑鬼。
上面說的館驛和旅店都在路上。城市的旅店業(yè)也相當繁榮。北宋開封的邸店分為官私兩種。仁宗時,官營邸店有房26200間,年收入額約13萬余貫。邸店利潤極高,所獲利潤稱為“癡錢”,意思是傻瓜都能掙的錢,所以達官貴人爭相投資邸店業(yè)。
除了短期旅行的住宿問題,最主要的就是長期生活的住房問題。帝制時期官員的任命實行“避籍制”,多半是異地任職;隋煬帝之后,對官員攜帶父母、子女隨行任職的規(guī)定不斷放寬,古代社會又有投親靠友的傳統(tǒng),再加上丫鬟仆婦,官員調(diào)動通常是一大家子人隨行。這一大家子人怎么???部分官員有公家提供的宿舍,大部分人則是租房住。比如程頤、程顥家,他們的高祖父程羽得到宋太宗的賞識——宋太宗在開封泰寧坊賜了一套宅子給程家?!岸獭钡母赣H程珦就出生在京師泰寧坊的賜第中,但是這套宅子只住過程家三代人?!岸獭毙值苄r候一直跟隨父親的調(diào)動到處搬家。他們在丹陽租住的是葛家的宅子,給葛家看守這套宅子的老王頭夫婦非常不好說話,“前后居者無不苦之”,“二程”的母親侯氏卻很有辦法,讓這對老夫婦表現(xiàn)出了柔順善良的一面,等到程家要搬走的時候,王老太太“涕戀不已”,很是舍不得。像丹陽葛家這樣靠出租宅子“吃瓦片”的人家,首都和州城府縣都應(yīng)該有不少。
租房子最好租在哪里?同類相求,跟老朋友租在一起是個很好的選擇。據(jù)說王安石從金陵奉調(diào)回開封,先派兒子王雱打前站來租房。人人都說房子不難找,王雱?wù)f:并非如此,我父親認為司馬十二丈(司馬光)為人做事值得后輩效法,想要在司馬家附近找一套房子,這就不容易了。這個故事是否屬實,我抱懷疑態(tài)度。但是,司馬光和他最要好的朋友范鎮(zhèn)的確是在開封比鄰而居。
傳統(tǒng)時期的房源也和今天一樣,第一看位置,第二看位置,第三還看位置。但位置絕佳的地段價格必然不菲——靠近官員上朝出入宮門的上風(fēng)上水區(qū)域,貴。北宋仁宗時期,宋敏求家住春明坊,宋家藏書豐富且多善本,“士大夫喜讀書者,多居其側(cè),以便于借置故也。當時春明宅子比他處僦直常高一倍”。
租房住終歸不是長久之計,今天的中國老百姓很難接受一輩子租房住,哪怕土地使用期限只有七十年,還是要拼了老本買房。古人也并不比我們更有出息。只要條件具備,房子還是要買的。唐代的大文豪韓愈在二十六歲時生活還很窘迫,他寫信哭窮說:“今所病者在于窮約。無僦屋賃仆之資,無缊袍糲食之給。驅(qū)馬出門,不知所之?!碑斎?,韓愈的窮跟陶淵明的窮一樣,是相對的窮,最起碼他還有馬,真窮就騎驢了。為了取得相對豐厚的經(jīng)濟收入,也為了積累資歷,韓愈后來進入節(jié)度使幕府服務(wù),收入大大增加。再加上給人寫作碑文、志文所賺取的豐厚稿費,到四十九歲,韓愈終于在首都長安買了房。這座房子有中堂,這是祭祀和舉行典禮的地方,“中堂高且新,四時登牢蔬”;有一個很寬大的院子,“庭內(nèi)無所有,高樹八九株”;東堂風(fēng)景很好,“東堂坐見山,云風(fēng)相吹噓”;北堂是女眷居住活動的區(qū)域;此外還有南亭,南亭外面是菜地,“松果連南亭,外有瓜芋區(qū)”;院子的西邊沒怎么蓋房子,“西偏屋不多,槐榆翳空虛。山鳥旦夕鳴,有類澗谷居”。
韓愈把這所房子視為自己三十年辛苦奔波的最大成就,寫了一首《示兒》,向孩子們表達內(nèi)心的驕傲與喜悅:“始我來京師,止攜一束書。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廬?!比陫^斗,韓愈終于在首都買了房,后來他還在城南置辦了一個小別墅,當然,韓愈是在長安城的這套宅子里壽終正寢的。
買房子、蓋房子,追求高大上,這一點,古今之人概莫能外。把這種追求發(fā)揮到極致病態(tài)的,就是那些權(quán)勢上的暴發(fā)戶。比如唐代楊貴妃的兄弟姐妹們,仗著皇帝寵愛,“競開第舍,極其壯麗”,比賽蓋房子,看誰的高級,一間大廳的花費,動輒超過千萬緡。更為變態(tài)的是,房子蓋好,發(fā)現(xiàn)別人家蓋的竟然有超過自己的,立刻推倒重建。敢于“平明騎馬入宮門”“淡掃蛾眉朝至尊”的虢國夫人作風(fēng)更是豪橫。一日,她率領(lǐng)工匠闖入韋嗣立的宅子,“即撤去舊屋,自為新第”,扔給韋家十畝荒地了事。這韋嗣立也是當過宰相的人,他與中宗的韋皇后是同姓疏族,被強拉進韋后的外戚團隊。想當年,韋嗣立家的驪山別業(yè)落成,中宗親臨祝賀,賞賜優(yōu)厚,給韋家別業(yè)所在地賜名“清虛原幽棲谷”。韋皇后倒臺之后,韋嗣立受到牽連,在政治上一蹶不振,“幽棲”不能。此時,韋嗣立已死,韋家全無勢力可言,所以虢國夫人才敢強拆他家的宅子。權(quán)力的蠻橫,權(quán)貴的野蠻丑陋,由此可見一斑。
宋真宗朝的“圣相”李沆卻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文明風(fēng)范。李沆做宰相,在開封蓋房子,大廳前面建得很窄,僅能容一匹馬掉頭。有人批評太寒磣了,李沆笑著說:“居第當傳子孫,此為宰相廳事誠隘,為太祝、奉禮廳事已寬矣。”“太祝、奉禮”指太常寺太祝、奉禮郎,是官僚子弟恩蔭入仕的常用官銜。李沆的意思是,倘若子孫無能,只能靠父祖蔭庇做個小官兒,那也就無所謂了。宋朝的高官以俸祿優(yōu)厚著稱,錢不是問題。后來,夫人又勸他買新房,李沆說:“但念內(nèi)典以此世界為缺陷,安得圓滿如意,自求稱足?今市新宅,須一年繕完,人生朝暮不可保,又豈能久居?”李沆的回答,顯示了佛教對他的深刻影響,也透露出社會階層之間流動的信息。
李沆的代際傳承觀念,并非絕無僅有。宋初的武將郭進的表達更加直率,他在開封城北的大宅子落成,舉行宴會慶祝,“乃設(shè)諸工之席于東廡,群子之席于西廡”。讓建筑工人坐上首,自己的兒子坐下首。有人問他:“諸子安可與工徒齒?”郭進指著工人們說:“此造宅者?!庇种钢鴥鹤觽冋f:“此賣宅者,固宜坐造宅者下也?!?/p>
晚唐五代的戰(zhàn)爭和政治動蕩將世家大族滌蕩殆盡。從宋朝起,國家不再干預(yù)土地兼并??婆e向幾乎所有男性開放,朝廷通過相對公平的考試選拔官員,個人奮斗、科舉成功成為家族盛衰的決定性因素。人的階層流動性增強,經(jīng)濟地位、政治地位、社會地位都是可以獲取的,也是可以失去的。有人向上,就有人向下。生活在這種社會中的人必須持續(xù)奮斗,也必須有一顆平常心,能為向上的歡呼,也要能接納向下的。
(源自《人間煙火——掩埋在歷史里的日常與人生》)
責(zé)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