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虛烏有鋆
創(chuàng)作感言:《神異經(jīng)》記載著一種訛兔: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于是我腦子里有句話一閃而過:“我一副歹毒心腸,也曾有人對我念念不忘?!比缓笠杂炌脼樵?,強化了善欺的特質(zhì),在注定身不由己的背景下,寫了一個并不善良美好的故事:言不由衷的歹毒訛兔與純良的好少年因謊結緣,又因謊緣竭,可奄奄一息之際,她定是心滿意足地想,她和尋常訛兔到底不同,她啊,嘗過愛。
清靈的山風穿過樹影罅隙,我狼狽地逃回山林,踉踉蹌蹌,穩(wěn)不住身形,一頭栽下去,平日里油光泛亮的柔軟皮毛不復往日光采,滿是黏稠的血液混著枯草、碎葉,稍微一動就疼得鉆心。
我倒在地上安心地想,待維璋醒來,他就會徹底忘了我。
那個癡情無比,甘愿為我而死的少年會忘了我這只訛兔,然后娶一位心地善良的女子為妻,過上錦衣玉食的好日子。
我蜷緊單薄的身子,顫巍巍地抬眼,神思越過柔軟的白云,回首一生,如今實屬報應。
我到底是只心腸歹毒、詭計多端的訛兔。
一
我和維璋的初遇是個很俗套的故事,這個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卻顛覆了我的一生。
清晨,茂密的青草鮮嫩欲滴,四周靜謐無聲,我正大快朵頤,卻驟然一驚,求生的本能驅(qū)使我嗆了滿嘴嫩草奪命狂奔。
樹林邊猛地跳出一只兇獸,高大威猛,四肢發(fā)達,一對白耳很是醒目,眼睛里透出幽幽綠光,齜著獠牙向我襲來——那是我的天敵,狌狌。
顯然,它現(xiàn)在正饑腸轆轆。壯碩的身形一路沖撞而來,踩得周遭植株七零八落。大自然的生存法則向來殘酷。巨大的恐懼壓得我渾身顫抖,靈力使不上一星半點兒,我只好鉚足了力氣飛竄。
風從耳邊掠過,落葉打個旋的工夫就是生死之差。仔細思考過敵我的實力懸殊和種族壓制后,我知道,不出半炷香的功夫,我就會筋疲力盡地倒下,之后被扒皮拆骨吞入狌狌腹中。
狌狌健走,腳步如飛,越發(fā)逼近,恐怖至極的兇殘樣子嚇得我的兔頭嗡嗡作響,我搜腸刮肚想著逃跑的法子,卻只剩死路一條。
驀地聽到幾丈之外有其他細碎聲響。我一對兔耳耳力極好,鼻子也靈得不行。
那是個凡人。
我計上心來,狠下心抬起爪子在身上撓了一道,溫熱的血順著皮毛蜿蜒而下。我借著痛意破開些許壓制,剎那間化成人身,向著凡人的方向倒去。
“救救我,救命!”我的聲音悲怮,溫軟如一汪春水。
訛兔善欺,沒有人能拒絕得了。那狌狌餓得不行,凡人比我好追得多,到時候禍水東引,我就可以順利脫身,撿回一命。
狌狌停在我面前,揚起的塵土弄得我灰頭土臉。它呆滯了半晌,疑惑地向后退了一步,似乎對一只訛兔的負隅頑抗很是好奇。我心頭大喜。狌狌一族通曉歷史,能辨真相,最喜捕食顛倒黑白的訛兔,可它們向來愚笨,不如我們聰明。就好比現(xiàn)在。
來人一襲玄衫,手執(zhí)長劍忽地刺來,衣袂隨風翻飛,帶著鷹隼之姿,劍氣凌厲如風,寒光閃爍,瞬間制敵。
霎時間,一顆怒目圓睜的頭顱滾至我的腳邊,我的綢裙沾染上猩紅,豆青色的衣料綻出點點梅漬——那狌狌頭顱落地,一命嗚呼。
我心底掀起驚濤駭浪,那人身輕如燕的殺戮身影在腦中不?;胤?,剛出虎穴又入狼口的恐懼襲卷全身,好似他剛剛一劍斬下的是一顆圓滾滾的兔頭。我止不住地發(fā)抖,半天說不出話來。
“姑娘,姑娘……”見我神情恍惚,呆若木雞,他連忙丟了劍。哐當一聲,我回了神。
我鼻翼微動,俊朗的救命恩人身上有股好聞的人味兒。我到底是只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訛兔,恐懼頓時煙消云散。
彼時朝陽漸升,我抬頭一看,那人身后滿天鱗云,而他身姿不凡,是那樣地威風。只一眼,我兩頰就飛起兩朵朝霞。濃眉俊目的臉烙進心里,心中似被灌了口經(jīng)年好酒。
與他男耕女織,一生一世的念頭猛地發(fā)芽,連生多少窩小兔子,雌雄比例怎樣把控,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姑娘傷得重嗎?姑娘是山腳下那個鎮(zhèn)子上的人吧?”
我撣撣衣上的土,站起來褔身行禮致謝,裝出驚魂未定的樣子,借勢倒在他身上,小心翼翼道:“小女言姝,多謝公子搭救?!?/p>
訛兔善欺善惑,化為人形時眉眼如畫,嬌艷動人,沒有人抵擋得了。我胡謅了傷勢和故事,儼然一個孤苦伶仃,需要幫助的姑娘。
他憨厚老實,果然上鉤。一雙大手扶起我,急促地說道:“在下云維璋,姑娘傷勢不容樂觀?!苯又麑⑽冶吃谒麥嘏杽偟谋成?,“在下冒犯了。”
我一邊虛弱地答話一邊趴在他背上竊喜,不經(jīng)意回頭一看,幾抹白影蹦蹦跳跳著在那狌狌身上比畫著什么,它們似乎也看見了我,舉起爪子晃了晃,一雙兔耳擺個不停,就像在說:早去早回。
訛兔善欺善惑,有時連自己都騙,為了捕食通曉真相的狌狌,平日會化作尋常白兔設下圈套。其實我們力大如牛,喜食血肉以增靈力。
此時,我無比猶豫,可轉念一想,又咬咬牙,對著他的耳后輕吐一口氣,溫聲開口:“你喜歡我……”
身下人腳步驟停,木訥地重復道:“我喜歡你?!?/p>
我松一口氣,心中大石落下。是啊,你喜歡我。
二
云家是個富貴人家。
我抱著錦被,透過梨花軟帳打量著滿室的名花異草、珍奇古玩,腦海里滿是那個芝蘭玉樹、威風堂堂的身影,以及和他一生一世的美好愿望。
正癔想著和維璋快活得心神俱漾之時,突然覺得有些疲倦,進而頭暈眼花起來。
那狌狌的血讓我大病一場。
暖黃的光從窗縫里溜進來,流蘇帳簾隨風而動,有好聞的人味飄來?!爸▎ 币宦曧?,紅木雕梅門應聲而開,維璋手上端著什么東西,步履匆匆,繞過屏風走來。我似被一陣春風拂醒,起身低喚一聲:“維璋?!?/p>
維璋怔了半響,喜出望外:“言姝?!彼畔率种械臇|西,輕輕握住我的手,神情關懷,語聲溫柔道:“你身上的傷都用過藥了,大夫言你受驚過度,要好生照顧。這是廚房燉了幾個時辰的藥膳,良藥苦口……”
青白獸紋盅嵌著銀絲,煙氣綿綿不絕,溢了滿屋藥香味兒。維璋哄著我吃那藥膳,看著我一口一口地吃完,而后接過我手里溫熱的碗,捏著絲帕給我擦嘴,動作那樣輕柔。幾百年來,從未有人對我這樣細心。
他放下碗,又開了口,語聲潤朗摻著些許緊張:“兇獸兇狠傷人,言姝要靜養(yǎng)一段日子才行。若是愿意的話……”然后支支吾吾起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像是背地戲文似的,“阿姝相信一見鐘情嗎?”
我心里笑得心花怒放:“愿意,當然愿意了?!?/p>
吃了那藥膳嘴里有些發(fā)苦,維璋揣了一小把蜜餞扶著我散步。園子里樹木蔥蘢,荷池里數(shù)尾紅白錦鯉追著浮萍嬉戲,站在曲橋上一望,只見那假山?jīng)鐾づ杂衅坊丁?/p>
涼亭里桌上擺著點心和鮮果,我捏了塊杏花糕嘗,心里很是滿足。維璋提了把劍過來,劍長過三尺,劍身斑駁,看著有些歲月。
維璋握著劍指指梅花樁:“從前爹在外頭請了師父教我習武,用以鍛煉身心,結果迷住了,從此一發(fā)不可拾。這劍是師父送的,用了許多年……”他走出涼亭,佇立在樁前回頭望著我笑道:“給阿姝耍個花樣罷?!?/p>
話畢,足尖輕點,倏地飛上樁子,腳法變換,步履輕快,在高低不平的樁上如履平地,手中長劍靈活翻飛,劍尖破風,挽出朵朵劍花。
我捋捋發(fā)絲站起身來,看得有些癡迷。
俊朗陽剛,是我心中歡喜模樣。
最后一口杏花香混著茶香咽下時,維璋收起劍跳下來,用衣袖揩了汗,珍重地將劍放回盒中感慨道:“我自小喜武,云家卻只缺打算盤的好手。爹的愿望是我能考取功名,讓云家長盛不衰?!鳖D了頓,嘆口氣道,“只是這擔子太重,我一個握劍的人扛不起?!?/p>
我略懂面相,瞇眼仔細看他。維璋是個福澤滿面的好面相,只是窄額眉重壓眼,福澤不在財?shù)乐?,此生不重財,不守財,不能大富大貴。
可我不在意,我只要維璋開心自在地當我的夫君,無論他干什么我都喜歡。于是我真情實意地寬慰道:“人生須盡歡,路還很長,擔子可以慢慢扛。維璋,天生我材必有用,無論你怎樣,我都喜歡。”
維璋激動得一把摟緊我:“言姝,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女子?!?/p>
我埋在維璋懷里羞紅了臉。原來這就是人間情愛滋味。
夜里,皎白月盤高掛在天空,我躺在梨花榻上百無聊賴,白日里那個俊朗身影在腦中揮之不去。思來想去間,我披衣而起,想再去看看維璋。
書房里燈火通明,燈盞上殘燭垂淚,維璋端坐在案前,專心致志地鉆研案上堆積的卷宗。我有些心疼,端了碗?yún)崎T而入,開口勸道:“維璋,歇歇吧?!?/p>
墨筆稍停,云維璋蹙眉慨嘆,“新政抑商,設下諸多限制,云家樹大招風,多少莫須有的罪名落下來,被罰去了巨額錢財。我沒有父親那般的膽識與智慧,只能變賣了好些產(chǎn)業(yè),任人魚肉,坐以待斃?!?/p>
他望著地面,捏緊手中的筆,眸子里的不甘與落寞隱在搖曳燭火里:“我兒時總想仗劍走天下,當個劍客快意平生,卻是身不由己。父親的教導時時刻刻鞭策著我,壯大云家的念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他志不在此卻要恪守長子的本分,盡自己的責任,像被鎖鏈桎梏住的鴻鵠。
我再聽不下去,心疼地呼一口氣將他迷倒,用法力為他織了個安寧舒適的夢,遂后掐訣弄卦,謄寫些卦相下來。
夜涼如水,我在屋頂織了張柔軟安神的云床,邊看星星邊守著維璋,待他悠悠醒轉,揉眼伸腰恢復清明時,我緊張地看著他的眼睛,坦白道:“維璋,其實我不是個尋常女子?!?/p>
彼時月色正好,夜風習習,十分舒服。維璋聞言驚愕了一瞬,俯視著身下,又揪了一把云,握著信筏愣了好半天,最后眨著一雙清亮的眸子結結巴巴地問:“言姝是下凡的神仙罷?你我結緣,是因為那日我在山林里救你于獸口,你才委身于我嗎?”
真是可愛得有點兒傻。
我本是一只訛兔,多少生靈恨我一族恨之入骨,欲殺而后快,竟有人說我是神仙……
我喃喃自語:“維璋,我不是什么良善女子……”可夜風有些大,他應是聽不太清,所以并不在意。
我還是心花怒放起來,情動之際,捧起他的臉重重地吻下去。
維璋,我只當你一個人的神仙。
三
維璋待我極好,幾月下來事事以我為先,一日三餐以我為準。
吃完最后一口食物,我舒服地撫著小肚子打起飽嗝。這一餐,我整整喝了三大碗香甜的腐皮豆?jié){,兩屜皮薄餡大的醬肉包子。維璋在一旁吃相文雅,輕笑著搖頭打趣道:“阿姝這樣能吃,我都快要養(yǎng)不起了……”
我聞言皺眉。倒不是因為他說我能吃生氣了,而是突然發(fā)現(xiàn),在云家好吃好喝的這幾月,云府氣運日漸頹然。
見我若有所思,維璋從袖里摸了個小巧的錦盒出來,送到我面前打開,指指我衣上秀美的兔紋:“阿姝喜著繡有兔紋的衣裳,定是喜歡白胖討喜的兔子?!?/p>
盒子里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玉兔,渾身雪白,小小身子團起,煞是可愛??晌抑豢戳艘谎郾闩查_視線,目光如炬地盯著他。
維璋見狀只好坦白:“幾月下來,我按著卦象行事,本以為能有轉機,可事與愿違,平日里交好的幾家商戶臨時倒戈,被積怨已久的對家抓住時機。”他輕輕托起那只兔子,撫著瑩白兔耳苦笑,“遇見阿姝時,心底登時生出一個念頭,想窮極所有對你好,想三書六禮、八臺大轎地娶你為妻。只可笑我這樣平庸,縱使阿姝不同于尋常女子,可一想到你要跟著我受苦,變成一個市井婦人,我就愧怍無比……”
尋常夫妻嗎?我愿意,愿意得不得了。鐘鳴鼎食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只是我不忍心看見我愛的少年郎眼眸里光茫暗淡,一副落寞愧疚樣子。
幾月來我在云家好吃好喝,修為漸佳,當下壯著膽子冒險做了一個決定。
我凝神伸手往窗外掐訣,待靈力聚攏,抽出宣紙幾筆描出莊子的大致模樣,點點西北方的那處偏院對維璋示意:“守財需鎮(zhèn)運,此處為莊里的吉位,在這里起口風水井,到時候臨井立業(yè),氣運加身,必有轉機?!?/p>
“山中有織氏一族,我見過他們有神機奇技能,可織巧布,那些布匹色澤潤麗,有如鮫紗……”
人活一世,穿衣吃飯。我算了卦相,又仔細地考慮了云家如今的產(chǎn)業(yè)分布與財力程度,我們織法神異,絕非尋常布匹能比。
維璋對我言聽計從,為我辟出一處織院,把一切打點妥當后,還把莊子上下的賬務都交與我打理,我占卜著云家氣運,極為滿意。
我們的布匹以神異的色彩、低廉的價格響譽全郡,官府對我們的布很滿意,另眼相待。
短短半月,云家坐擁金山銀山,富貴更勝從前。
維璋捧著布看了又看:“阿姝以一己之力便能打通官府,管理織院,幾日產(chǎn)百匹布,一方偏院便能讓云家起死回生,更勝從前,實在是高!”
他滿心歡喜道:“阿姝,遇見你真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笨伤^而疑惑道,“布匹這樣好,為何只大批供給外鎮(zhèn),在鎮(zhèn)上僅售給官府?”
卦盤上的氣運走向如我所料,我放下心來,起身走向維璋,不動聲色地抽走他手里的布,拉著他去看賬簿,給他解釋:“我們這樣好的布短缺供應是為了做到物以稀為貴,在鎮(zhèn)上只出售給官府親眷是為了應承官府,而遠售外鎮(zhèn)是為了獲利更多?!?/p>
我倚在維璋的臂膊上,嗅他身上的好聞味道兒:“從前在山林里總覺得日子好長,總是掰著手指頭算,算什么時候才能改變……”我對上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如今我覺得每日都很歡喜,總想拼命地留住。維璋,遇見你我太歡喜,你一定不能辜負我?!?/p>
回應我的是一個又長又深情的吻,以及從他喉頭里翻滾而出的,堅定的一聲:“好。”
四
不日便是中秋,維璋興沖沖地帶我去逛燈會。我挽著他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紅燈籠下吊著燈謎,兩邊是每樣都想嘗嘗的零嘴攤,我全心全意地賞著熱鬧的燈會,維璋卻專心致志地看我,兩手提得滿滿的,只要我多看哪個攤位一眼,他就會去買回來。
親密恩愛,心底幸福感油然而生。想起平日里就算我任性發(fā)起小脾氣,他也會甘之如飴地哄我:“阿姐,阿姐……”
腦海忽地傳來一聲氣若游絲的哀號,震得我心神恍惚。
街道仍是人聲鼎沸,我四處張望,腳步匆忙,晃破了手里的兔子燈??吹窖矍暗囊荒?,我氣得發(fā)抖,不遠處一個攤位上,臟木籠里關著十幾只白兔。
兔子們滿身血污,萎靡不振,懨懨地簇擁在一起。我從里面抱出一只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白兔,將他貼緊在臉側。聽見他卡在喉間的嗚咽,我頓時怒不可遏。
那是我的胞弟,阿皓。
我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打濕了阿皓布滿血污的皮毛。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用盡氣力在我耳旁囁嚅:“阿姐快逃,有只極厲害的狌狌……”
狌狌一族向來表現(xiàn)得柔弱可欺,如今忽地出了個狠角色,修為深厚,前來尋仇。阿皓內(nèi)丹和修為盡毀,拼命奔逃,想找到我,結果落入獵戶的陷阱,被關在籠里,任人挑選,危在旦夕。
我掌心全力輸送靈氣救治,卻無濟于事。他嘴里重復著那句“阿姐快逃”,在我懷里漸漸失去溫度。我心如刀絞,仰天悲號一聲,誓要將那只狌狌千刀萬剮,生吃入腹。
維璋不明所以,買下了所有兔子帶我回府,手足無措地想安慰失魂落魄的我。
見我一直魂不守舍,維璋垂眸開口打破沉默:“阿姝是心疼那只兔子嗎?還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你這樣傷心……”
他挽起衣袖,露出臂膊伸到我的面前。那時為了擺卦改運,我消耗過大,一連幾日累得頭暈眼花。維璋心疼又懊悔,不知從哪里知道的辦法,說我在此,不同于山林里靈氣充沛,又操勞過度,于是他日日為我放小半碗血。
如今他伸出手,我靈力消耗過多。疲憊不堪,順勢張嘴咬了上去。
夜色如水,月影浮沉,我一時恍惚不察,咬著維璋的臂膊吮了許久。意識過來時,慌忙掙扎開來,愧疚涌上心頭。
維璋卻只是面色如常地捋回衣袖,笑著對我示意沒事。我卻看穿他臉上的蒼白和隱忍,抹抹嘴角,自嘲地笑笑:“我這樣很可怕吧?”
他扳過我的肩,將我摟得很緊,對我說:“怎么會?阿姝,你不必介懷,是你為了云家在日夜操勞,能為你這樣我很歡喜?!彼Z聲溫潤,情真意切。
我聞言舒展了眉頭,試探著問:“如果有一天我騙了你,情節(jié)嚴重,你還會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嗎?”
維璋不假思索,堅定地回答:“阿姝,即使你騙我,我也是心甘情愿?!?/p>
可我越感動就越羞愧,為阿皓報仇的事還在心底刺激著我,我一時間心煩意亂,胡亂搪塞了個理由,說我要在織院閉關幾日,以便恢復元氣,鉆研新的布匹。
待維璋走遠,我關上門,心中的萬千思緒驀地平靜下來。
織院里的那口井,是我修煉的不二法門。
中秋多雨,時常傾盆雨至,我將維璋拒之門外,在淅瀝雨聲里閉關修煉。
再見到他時,我昏迷剛醒,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他帶著重金厚禮請來的神醫(yī)來醫(yī)治我。
他神情焦急又擔憂,一直緊握著我的手陪伴左右。
神醫(yī)伸出柔夷為我把脈,勝券在握地為我行針布藥,還別說,我竟覺通身舒暢,精神好轉。想不到一個凡人也能治我的病。聽說她不僅妙手回春,還博古通今,學富五車,是遠近很有名氣的奇人。
維璋大喜過望,激動地感謝她:“希望神醫(yī)能留些時日,為內(nèi)人調(diào)理身子,只要醫(yī)治得好,再多的診金都不是問題?!比缓笠载S厚的待遇聘她為云府醫(yī)師。
五
神醫(yī)叫孟莘,是個姑娘,是個和維璋站在一起時會讓我吃醋的漂亮姑娘。
我想見維璋想得緊,招來菱花鏡窺視,卻驀地被鏡里映出的模樣刺得心底一疼。姣好的面容不再,入眼是半人半妖般的羅剎夜叉,揮手施訣——鏡面竟浮出他們二人的身影。
秋高氣爽,屋外郁郁蔥蔥的藤墻上撒滿大片日光,孟莘在院里理著草藥架,身旁是我想見卻不能見的維璋。
“云公子真是好生癡情,每劑藥都親自來熬,一有空就在這院里監(jiān)督。這云家家大業(yè)大,你竟只有一位妻子再無其他妾室,你和夫人一定感情深厚,過得很幸福吧?”
維璋盈盈一笑,神情自豪:“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與言姝相識。那日山林里,我救她于獸口之下,她為報恩,以身相許。在我最困難、最痛苦的時候,阿姝為我出謀劃策,力挽狂瀾,她這樣好的女子,我怎能不珍惜呢?”他想起我的病,繼而蹙眉,“可如今阿姝不知得了什么病癥,臥病在床,不愿見我?!?/p>
孟莘停止擺弄草藥,安慰他道:“我自覺醫(yī)術不差,可尋常技法于令夫人而言無甚轉機?;蛟S我有一法,只是可能會難以取舍……”
維璋點頭如搗蒜,果斷應許下來:“只要能救阿姝,舍棄什么我都愿意?!?/p>
眼皮越發(fā)沉重,最近越發(fā)嗜睡,大抵是送來的湯藥的藥效。但是,得見此情此景,我欣慰地笑起來。我松一口氣,放下鏡子心滿意足地睡下去,大夢一場。
我又夢見和維璋的初遇,他一劍刺來,救我于狌狌之口,我趁機以身相許,自此得償所愿,與他如膠似漆地做了許久的恩愛夫妻。
可場景急轉,大雨傾盆,沉沉地打在臉上,耳邊雷聲轟鳴,血腥味混著雨氣氳氤散開,阿皓倒在我的懷里,勸我快逃,而屠我手足同胞的那只狌狌就在我的面前,她眼角眉稍滿是嘲諷,得意得像是勝券在握。
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我化出獸身靈力聚起,奮力一撲,以期大仇得報。
“言姝!”有人怒聲喚我,聲音熟悉而陌生。我迷茫地睜開眼,入眼是我的利爪,爪間染血,孟莘被我鉗制住壓在地上,雪白的頸脖滲出血來,她嚇得驚詫失聲,花容失色,而我現(xiàn)出兇惡的原形,無比猙獰。
維璋難以置信地站在院里,手里提著貼滿符咒的八卦袋——那里面裝著我鎮(zhèn)在風水井旁的人偶。
我一時間百口莫辯。他從來沒有兇過我,如今卻為了別的女人這樣對我。
孟莘被云維璋扶起,躲在他的身邊語聲惶恐,望向我的時候卻帶著我夢里那只狌狌般的勝利姿態(tài):“云公子,如你所見,我沒有騙你,等邪陣一破,令夫人就會恢復法力,生龍活虎地醒過來,只是會變成……”
爪上的鮮血腥臭難聞,壓制著我的法力,也揭示了她的身份,她就是那只歹毒的狌狌。
維璋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樣子,他提著那堆人偶質(zhì)問我:“阿姝,那不是一口風水井,對嗎?為什么要這樣做?是因為我平庸無能,敗光家業(yè),而你又不得不委身于我嗎?”
字字誅心,我止不住地心疼。
那當然不是口風水井,是我耗費壽元起的涌金陣,以井為陣眼,配以訛兔血繪制的八個人偶鎮(zhèn)守,它們?nèi)找共煌5丶徏喛棽?,所造之衣能汲人氣運。等到夜里,這井就能涌出無數(shù)金銀,云家從此金山銀山,更勝從前。
被附咒之人會被折去氣運,失財損命,可這又有什么呢?我只要維璋開心自在。
這陣害我損去百年道行,每每井里涌出金銀,我就會被反噬得生不如死,不得安身。我怒極反笑,脫口而出:“這是邪陣又怎樣?我現(xiàn)在就殺了這只胡說八道的狌狌?!?/p>
話畢,我朝天怒吼,利爪突現(xiàn),以爪為刃,直接抓向孟莘的胸口,要取她性命。
可維璋擋在孟莘身前,手中物什金光一閃,我被彈開半丈遠。
維璋握著我壓在涌金陣里承載福德的狌狌內(nèi)丹對我說:“阿姝,我全都知道了?!?/p>
我心中一緊,想起那個夜晚問維璋的話:如果有一天我騙了你,情節(jié)嚴重,你還會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嗎?
那時他說,無論我怎樣騙他,他都心甘情愿。
“阿姝,我不愿看見云家敗在我的手里,可也不愿你為我犧牲至此……”維璋語聲悲愴,“善惡終有報,到底逃不開的。神醫(yī)告訴我舍棄涌金陣能換阿姝行動自如,也教了我舍棄一身命格換你良善如初?!?/p>
“維璋,我……”我驚慌失措,不知道那狌狌的計策,想開口吐露真相:我從來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山林里一只惡毒的訛兔,涌金陣是我的計策,現(xiàn)在的樣子只是我的原形,是你身邊的狌狌害我這樣……
我使勁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狌狌的內(nèi)丹震得我靈力渙散,壓制得我和尋常訛兔無異,沒有歹毒惡意的訛兔說不出真話來。
我沮喪地閉上眼睛認命,是啊,我到底是只訛兔罷了。
維璋走到我身前,神情溫柔,一如初見:“阿姝,遇見你是我今生最幸運的事?!彼e起手念念有詞,手中金光大作。
“阿姝,殺了我?!?/p>
狌狌是訛兔的天敵,通曉真相的狌狌的言靈術沒有訛兔能抗拒得了,我意識模糊,被無形的力量束縛著,被驅(qū)使著伸出利爪……。
直至利爪劃破血肉,溫血迸濺,沾染我的皮毛,濺到我的臉上,我才恍然回神。維璋胸口鮮血汩汩流出,蒼白著臉輕聲囑咐我:“言姝,答應我,別再為了我去干傻事……”然后一雙瞳孔生機灰敗,終是閉上眼倒在我面前。
院里樹影寂靜,陽光透過枝葉投在維璋臉上,他只像是睡著一般。我顫抖著手輕輕撫過他的臉,奢望他再睜開眼。
我跪倒在地上,五臟六腑像被絞在一起,心疼得無法呼吸。我哽咽著低聲喚他:“維璋,維璋……”可惜他再應不了我。
這個局面是我親手造就的??!那個在夜里陪我看星星,說我像個神仙的少年最終毀在了我的手里。
孟莘冷眼旁觀,見我心如死灰,已無力爭斗,在一旁哂笑:“他可真是好騙,難怪你這么喜歡他。”她繼而怒道,“訛兔,那日你與他喜結良緣,我的兄長卻命喪黃泉。你控人心神,殺我兄長,我本要血債血償,可后轉念一想,覺得讓你嘗嘗失去至親至愛的滋味遠比直接報仇痛快?!彼滦湟粩[,殺招立現(xiàn),我心力交瘁,不愿掙扎,被廢去大半修為。
真是好計謀。我訛兔一族自詡聰明絕頂,狡詐無雙,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被一只狌狌玩得團團轉。
“更何況你又能騙云維璋多久,騙你自己多久呢?訛兔,我再拆穿你最后一個秘密……”她大仇得報,如愿以償,大笑著揚長而去。
意識漸漸渙散,我撐著靈力流逝的身子探尋過往,得到片刻清明。
根本沒有什么一見鐘情。訛兔善欺善惑,這種刻在骨子里的天性,使得訛兔連自己都騙。那日設計捕食狌狌失策,為脫身而禍水東引,恰見云維璋命格福澤昌盛,食其血肉福澤能修為倍漲,我將計就計,以報恩為由以身相許,找時機哄騙他,說我要以鮮血喂養(yǎng),借此修為大漲,才能為他設下涌金陣。他自是信了。
我明知道自己本性難移,卻還是貪戀人間情愛,歹毒地染指這個純良的好少年,到頭來害了他。
恍惚間似回到那個夜里,那個俊朗的少年說自己平庸無比,說我像是個神仙,紅著臉說要窮極所有對我好。
真是可愛得有點兒傻。
我仰頭大笑起來,喉頭涌出陣陣腥甜,都是咎由自取?。⊙t他的衣領,我捧起他蒼白的臉俯身一吻,所剩無幾的修為隨著內(nèi)丹緩緩送出。
維璋,等你醒來便會忘了我。你不愿行商,涌金陣殘存的金銀足夠你豐衣足食下半輩子,然后娶一位心地善良的女子為妻。
我們相識于謊言,那我再用一個謊言來補償。
望了維璋最后一眼,我現(xiàn)出原形,狼狽地逃回山林。倒在松柏下回首一生,我忽地釋然。訛兔依謊而生,殘害生靈無數(shù),到頭來終是自食惡果。
只是我一副歹毒心腸,也曾有人對我念念不忘。
我安心地閉上眼,在最后的時光里仔細地想維璋。這世上不會有人知道,有只惡毒的訛兔嘗過愛。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