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患夜盲癥離開船回家時,我剛一歲。他的眼疾一年年加重。尚能在白天依稀看見東西時,他經(jīng)常帶小小的我去八號嘴嘴——一個對著朝天門的山坡上,坐在崖石邊。他看著江上的船,告訴我那些船的排水量是多少噸,哪些船他開過。他說三峽的魚比這段江里的魚大且鮮美,是因為水質(zhì)不同。他第一次跟我說桃花水母,就是我們倆坐在這兒看江時。
是不是我從那時就開始想象,我可以在長江上搭一塊木板?我愛父親,他的臉總是嚴峻,透出一股江浙人的智慧。他的手那么巧,一個廢品在他手下都變得有了用處。他彈棉花,做凳子和碗柜,他做的腌篤鮮鮮美無比。他待人寬容,對家人和外人永遠充滿愛和理解。父親總催我上學:“時間快到了,還有五分鐘,你跑。”他眼盲后,看世界更清,從不讓家人幫他盛飯、倒水和穿衣。父親用聲音、觸覺和特殊的感應(yīng),認識他的世界,認識我。記得他對我說:“你沒有真正的敵人,你的敵人只有你自己?!彼簧鷽]吃過一粒藥,這也是奇跡。他在1999年一個清靜的清晨無疾而終。每次回重慶,我看江時,總覺得父親就在身邊。父親對我來說,就是混沌世界里的一條清晰之路。當我讀卡佛的小說,看到他筆下的盲人教我們?nèi)绾斡靡环N獨特的方式感受大教堂的美時,我想到了父親。
(方 林摘自作家出版社《女性的河流:虹影詞典》一書,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