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榮 劉建柱
摘 要:本文以金和南宋人關(guān)于宋徽、欽二帝北遷的《宋俘記》《呻吟語》等文獻為據(jù),對二帝北遷詩詞作評解和地域時間背景考證,否認二帝“北狩沙漠”一說,質(zhì)疑天會六年三月二十六日二帝遷離中京一說,其始因是《三朝北盟會編》相關(guān)記述混亂影響了崔文印,二帝遷離中京應(yīng)在此年七月二十三日。
關(guān)鍵詞:徽欽二帝;北遷詩詞;離中京考
中圖分類號:K24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21)07-0047-06
北宋徽、欽二帝被金人俘虜并最終流放到五國城,這在學術(shù)界已有共識。但二帝北遷過程中的詩詞有哪些?其在金國中京被軟禁(學界多用“囚禁”一說,值得商榷)多長時間?學界有待商榷。關(guān)于二帝北遷詩詞的寫作地,學界認知甚少或有不當。如徽宗的《燕山亭·杏花》,被名家誤認為于北遷金國途中見杏花所作,或作于在燕京(今北京)、五國城(今黑龍江省依蘭縣),并見于多種傳播媒介。這與二帝在中京的經(jīng)歷,被一些專家誤解并忽視有直接關(guān)系。其他如二帝“北狩至沙漠是否可信”等問題也不見學界討論,本文就這些問題考證或解析。
一、徽、欽二帝“北狩至沙漠”之說訛誤
北宋靖康二年(1127年,金天會五年)三月末,金軍在宋都開封立張邦昌為傀儡“楚”帝,在搶掠了大批金銀財寶后開始撤軍?;?、欽二帝及后妃、親王、公主、駙馬,連同數(shù)千宮女,另有大批工匠、藝人等,總計14600余人,作為俘虜在金人押解下,分七起(批)于三月末、四月初先后從開封出發(fā)北遷去金國。
南宋趙子砥著《燕云錄》記二帝到中京前“過大漠”:
靖康二年“九月十三日,二圣同圣眷起發(fā)往中京……燕山(按,指燕山府,曾稱燕京,今北京)至中京九百五十里……過石門,至景州,上盧龍嶺山,下過欒撒河,至澤河,過大漠,至中京,于相府院駐蹕?!盵1]
南宋人佚名者所撰《呻吟語》這部分內(nèi)容,即引用上述文字并稍加補改而成??赡苁艽恕斑^大漠”文字的影響,南宋徐夢莘編著的《三朝北盟會編》(下略“三朝”)載:
“淵圣(欽宗)自離都城,北狩至沙漠[2],未嘗有舊臣候問起居?!?/p>
上述文獻,記到二帝北遷到中京前經(jīng)過大漠(沙漠),后條記淵圣(欽宗)北狩至沙漠,都讓人費解。欽宗一行繞道代州(今山西代縣),云中(今大同),其間未經(jīng)過沙漠。而后東行至燕京與徽宗會合,居四個月后遷居中京,后來又遷上京(會寧府)、韓州、五國城,二帝一行北遷所經(jīng)過和居住之地無一處是沙漠。從《遼史》《金史》及諸多宋人使遼行紀來看,中京南一帶(今平泉市境和寧城縣南半部)皆無大漠的記載。故所謂徽、欽二帝經(jīng)這里“過大漠”,或欽宗“北狩至沙漠”皆為誤記。
尋覓其誤記的原因可能有二:其一,與南宋朝廷對二帝被俘北遷事在宋的國史、檔案中避諱頗深有關(guān)?!侗泵藭帯芳匆蛟谶@方面合乎宋廷口味而受到宋高宗稱贊?;蛟S用“北狩至沙漠”語,意在證實金人太殘忍。其二,刻版誤字所致?!堆嘣其洝返癜婵赡軐ⅰ敖竽闭`刻為“過大漠”。此沙漠即今寧城縣北百余公里處的科爾沁沙地西段(今翁牛特旗沙地)。
從金人押解二帝北入金國的目的來看,主要是將二帝作為人質(zhì),以利保持外交上的主動,進一步敲詐、勒索南宋,既可獲取更大的經(jīng)濟利益,也有助于保持其對南宋政治上的優(yōu)勢和壓力。因此金人并不希望徽、欽二帝早日死去,所以金人沒有必要將二帝囚禁于生活艱難的沙漠。二帝若囚于沙漠,其一行和押送的金軍的供給也極為困難,豈不自討吃苦費力。
二、二帝遷離中京時間考
南宋人撰《呻吟語》記二帝遷中京事最詳,二帝天會五年(1127年)九月十三由燕京出發(fā),十月十八到中京,這在學界已有共識。二帝從中京遷離的時間及遷向何處?這本不是難題,由于學界的訛傳影響甚大,筆者不得不作認真考證。
后人對二帝遷離中京時間的認識,最早見于1988年版中華書局崔文印先生《靖康稗史箋證》書,其中《呻吟語箋證》一文對此有疑似認知。此文對《呻吟語》記“(天會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因燕地義士馬擴等謀攻燕京奪二帝,“謀泄,疑及二帝,又請北行,并遷宗室通塞州,去燕京一千五百里”,箋證時引《北盟會編》卷一一六說“建炎二年三月二十六日”,“金人遷天眷于通塞州”。又引《北盟會編卷一一七說“建炎二年七月十五日”,金人攻陷“五馬山義兵朝天、鐵壁諸寨”。崔先生遂作結(jié)語:“按考諸記載,似二帝、圣眷北徒在前,馬擴等‘謀泄在后,似非因果之關(guān)系。”[3]
由于中華書局在學界影響甚大,崔先生此說面世后便被學界引用,其中2001年張帆、劉文生、張?zhí)┫嫒幌壬凇端未?、欽二帝北遷行蹤研究》一文中就認為:
“金天會六年(宋建炎二年,1128年)三月二十六日,徽欽二帝一行又由中京出發(fā),遷往更北的通塞州。建炎二年三月二十六日,金人遷于通塞州,去燕山一千五百里,給地千五百頃,令種蒔以自養(yǎng)?!?/p>
“……到此具體日期不明,由中京遷往通塞州之際,徽、欽二帝有《眼兒媚》唱和詞各一首?!盵4]
此文專題研究二帝北遷事影響大,其所謂二帝于三月二十六由中京遷往通塞州之說顯然然受崔先生箋證文的影響所致?!侗泵藭帯肥悄纤稳擞浤纤问碌囊徊恐匾妨系浼4媪撕芏嗨郊椅墨I,但它是紀事本末體與編年(按月日)體混合編排之書,此書也引錄不少私家書作補充。編撰者敘述編年系事中有時又記一些非本月和非本年的往事,卻不寫明時間,如記“建炎二年(1128)三月二十六日”下,接寫金人陷洺州等3頁多內(nèi)容,其后空一字,又以一大段概述(這年)天眷從燕山府遷通塞州事,及(一年前)欽宗從宋都繞山西北遷金國事:
“金人遷天眷于通塞州(今吉林四平附近),去燕山府一千五百里,給地千五百頃,令種蒔自養(yǎng)。淵圣(欽宗)自離都城,北狩至沙漠?!薄詺J宗過代州事)
這之后另起行記四月事。此書如此將紀事本末內(nèi)容與編年系事混排,極易誤導(dǎo)后人。1988年崔文印先生便因此疑似二帝和天眷于建炎二年三月二十六日從中京遷通塞州(《靖康稗史箋證》1988年版),后被學界訛傳引用,如新書《金史輯佚》即更明確地按此誤解轉(zhuǎn)錄《北盟會編》(節(jié)錄)?!侗泵藭帯废的暧浭轮?,對二帝被俘北遷事的編寫頗有避諱,多缺記。如二帝北遷到燕京、離燕京遷往中京及離中京的日期等皆無。其空一字后的這大段記事大概算是徐夢莘對建炎元年二帝一行北遷事的簡略補記或附記了。
張帆等三位先生上述論文中以“徽欽二帝一行”替代“天眷”,誤以為二帝遷離中京也在三月二十六日?!督鹗贰芳坝浂郾边w更詳?shù)慕鹑酥端畏洝?、南宋人撰《呻吟語》等文獻,皆無“三月二十六日”二帝和天眷由中京遷通塞州一說。實際上遷往通塞州的這批“天眷”,其中并無二帝,遷徙時間也在天會六年(1128年)七月。金人可恭所著《宋俘記》對此已明言:
“(北遷)首起,宗室貴戚男丁二千二百余人,婦女三千四百余人,濮王、晉康、平原、和義、永寧四郡王皆預(yù)焉,都統(tǒng)阇母(即多昂木)押解。
天會五年(1127年)三月二十七日,自青城國相寨起程,四月二十七日抵燕山(指燕山府,今北京)。存婦女一千九百余人,男丁無考。居甘(仙)露寺?!?/p>
“六年(1128年)七月,遷通塞州。十二月遷韓州,存男婦九百余人?!盵5]
南宋人著《呻吟語》記二帝從中京遷離事:
“(建炎二年,即金天會六年)七月二十二日,知真定府獲鹿縣張龔、知燕山府潞縣楊浩,糾約五馬山馬擴、玉田僧一行、中山劉買忙等,謀攻真定,燕山、易州、中山歸我。謀泄,疑及二帝。又請北行,并遷宗室通塞州,去燕京一千五百里?!?/p>
“(八月)二十一日,二帝抵上京行幄?!盵6]
二帝從中京遷往上京與“天眷”遷往通塞州雖然時間都在天會六年七月,但卻明顯是兩碼事。這兩起遷徙的起點和終點都不同,“天眷”是從燕山府遷往通塞州,故云“去燕京一千五百里”,只是其啟程和到達日期缺記。
二帝由中京遷往上京的日期,《金史》有明確記載:
“(天會六年)七月乙巳(二十三日),以宋二庶人(指二帝)赴上京”[7]。
《呻吟語》記七月二十二日,應(yīng)是金人通知二帝即將從中京遷上京的日子?!督鹗贰匪帐菑闹芯﹩⒊倘掌冢卟⒉幻?。故此年三月二十六日二帝由中京遷通塞州一說明顯錯謬。
《呻吟語》記“(建炎二年八月)二十一日,二帝抵上京行幄”,應(yīng)是指初到上京之日,住臨時行帳。金人可恭所撰《宋俘記》載二帝“(天會)六年八月,遷上京,居元帥甲第”,當指這年十月二十六日從上京會寧府(今哈爾濱市阿城區(qū))向韓州遷移(據(jù)《呻吟語》)之前的居處。
三、徽、欽二帝遷至中京前的詩詞
(一)二帝北遷至燕京前及在燕京的詩作
二帝北遷的詩詞今存世10余首。其中徽宗作于到燕京及其前詩5首,即在真定府(今河北省正定縣)所作《打球詩》(一作《賦擊球》)、《汧州作》(前3首)和在燕京一首《題燕山僧寺壁》。這里須特別指出《全宋詩》原編入徽宗《汧州作四首》,錄自元人王仲暉《雪舟脞語》引《西清詩話》。其中前3首作于汧州(今邢臺)應(yīng)可信,其第4首明顯是作于五國城的詩。
(二)二帝離燕京遷往中京及在中京的詩詞文
二帝存世詩詞中有7首皆作于臨近中京前及中京,即:《西江月》二首(欽宗作)、《在北題壁》《清明日作》《燕山亭》(以上三首徽宗作)、《眼兒媚》二首(二帝間唱和各一首)。這7首的具體寫作時間和地點過去在學界不明確,雖有一些說法,但難以讓人信服。
1.徽宗詩《在北題壁》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鄉(xiāng)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盵8]
詩中的“蕭條孤館”及其“破扉”(破門)是指驛館冷清破敗的景象。公元1122年后宋遼通使終止,原本可接納宋使二百人馬的諸驛館和中頓(中午用飯和小憩的氈帳群),到金初時只有過往零星散客,自然蕭條冷清。二帝此行路徑走松亭關(guān)(即出喜峰口古道),此路遼時非正式驛道,多無房屋驛館,只在中京前有三處房屋驛館,即鐵漿、富谷、長興三館(本屬出古北口大驛道至中京前的三驛館),故詩中“蕭條孤館”必指其中一館。其“家鄉(xiāng)回首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兩句,先是在點明題壁驛館之地距北宋京師的大約路程(或近于)三千里(按宋人所記開封到中京里程為2480里)。后一句語帶雙關(guān),既說已有些日子不見大雁向天南家鄉(xiāng)飛去,也透露出作者曾多么希望這鴻雁能給家鄉(xiāng)捎個信,但如今這個夢想也破滅了。作者一行于農(nóng)歷9月13日由燕京啟程赴中京,時在霜降后第5日,是大雁南飛后半期(多在立冬稍后大雁過完),故作者離燕京后半月內(nèi)不難見雁南飛,容易生發(fā)見雁思鄉(xiāng)憐己的思緒。后半程及其寫此詩時不見南飛雁,內(nèi)心自然更添失落感,思鄉(xiāng)情結(jié)也愈強烈。故推斷此詩很可能作于作者北遷至中京前一二驛館時(即原遼之長興館或富谷館)。
有人認為此詩寫于二帝遷往五國城(黑龍江依蘭縣)時,此說無可信度??级蹚捻n州遷往五國城,于天會八年(1130年)七月中元(十五日)始發(fā),經(jīng)46日到達(《北狩行錄》記:二帝“庚戌中元,徒居五國城,乘舟而行,凡四十六日至。”[9])。到五國城是九月初一,時在寒露后第4天,此前后半程皆是大雁南飛時段,故不可能途中“目斷天南無雁飛”。韓州至五國城這一帶,距宋都道路約五千里,也與詩中“家鄉(xiāng)回首三千里”句甚不相合。故此詩與二帝遷五國城無關(guān)。
2.欽宗詞《西江月》兩首
“歷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無虞。奸臣招致北匈奴,邊境年年侵侮。
一旦金湯失守,萬邦不救鑾輿。我今父子在穹廬,壯士忠臣何處。
塞雁噰噰南去,高飛難寄音書。只應(yīng)宗社已丘墟,愿有真人為主。
嶺外云藏曉日,眼前路憶平蕪。寒沙風緊淚盈裾,難望燕山歸路?!盵10]
這兩首詞作于二帝在金人押送下,從燕京(今北京)遷往中京途中出燕山前的穹廬宿帳。下一驛可能為富谷館,過其北側(cè)即出燕山山地(入今寧城縣境),地近中京,為寬闊河川平坦路。
第一首先回顧北宋歷朝曾修文偃武,天下太平,再寫近幾年因奸臣弄權(quán),導(dǎo)致金國年年侵侮我大宋。當京城守不住時,天下都不來救朝廷。我父子今在金國蒙難,壯士忠臣何在(為何不來救駕)?詞中“在穹廬”既指作者寫此詞時宿于穹廬形氈帳,也用以指代金國,為語帶雙關(guān)句。此次燕京到中京走石門、松亭關(guān)路全程九百余里,途中夜宿多是臨時“穹廬”帳,只是在中京南有3處原遼驛館,兩館間有“穹廬”帳中頓供二帝和金軍頭領(lǐng)住宿。金人押送二帝一行于9月13日從燕京啟程,用了35天于10月18日到中京。行進如此慢,日行約30里,這與多數(shù)宋俘為步行或老弱有病、部分為婦女、殘破車輛途中損壞需修理等因素有關(guān)。
第二首先回顧從燕京(今北京)遷往中京的前半程途中見塞雁南飛而思鄉(xiāng),這兩句如不是回顧,而是寫近日(立冬前)所見燕南飛,就難與詞的末句“寒沙風緊淚盈裾,難望燕山歸路”相銜接。繼之以語帶雙關(guān)句“嶺外云藏曉日”,用日初升之“曉日”借喻新即位的南宋趙家新皇帝。其“眼前路憶平蕪”句既估量南宋今后能向好(“平蕪”句)發(fā)展,也兼說及作者所處的道路地理位置,即過富谷館再北上即出燕山(難望燕山歸路)為寬河谷平川,作者還未見到,故揣度(“憶”,可有揣度之意)再北上路將平蕪(這里“憶”如釋為“回憶”,與其前“眼前”難銜接)。當時已是“寒沙風緊淚盈裾,難望燕山歸路”的情景(時在小雪后數(shù)天)。
(三)二帝在中京的詩詞四首
1.徽宗詩《清明日作》
“茸母初生忍禁煙,無家對景倍凄然。帝京春色誰為主,遙指鄉(xiāng)關(guān)涕淚漣。”[11]
歷代帝王都非常重視清明祭祖,每年此日有祭祀活動。二帝北遷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即在中京度過,父子倆不能像往年那樣祭祀祖宗,即使只用內(nèi)心默祭,又該向祖宗說些什么呢?是他倆親手把江山丟了,又都成了金人的俘虜,在這倍思親人的清明日里,也只能“無家對景倍凄然”“遙指鄉(xiāng)關(guān)涕淚漣”了。
2.徽宗、欽宗唱和《眼兒媚》詞各一首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盵12]
“宸傳三百舊京華。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傾天拆地,忍聽琵琶。 如今在外多蕭索,迤邐近胡沙。家邦萬里,伶仃父子,向曉霜花。”[13]
徽宗的“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句,與欽宗的“如今在外多蕭索,迤邐近胡沙”句相對,“花城人去今蕭索”“如今在外多蕭索”這兩句相唱和,皆言二帝父子離開宋都而今在金國中京的凄涼境況?!度泵藭帯肪?8引趙子砥《燕云錄》明言:“(二帝遷至中京)中京人煙風物,比之燕山蕭索太甚”[14]趙子砥于建炎二年即公元1128年春從燕山到中京見二帝及所作詩詞[15]。君臣都用“蕭索”來描述當時中京的人煙風物情景,顯然有共識。亦或趙即借用了欽宗此詞中的“蕭索”詞語?!按簤衾@胡沙”“迤邐近胡沙”是對作者所處的位置作一定交待,即其地距沙漠已不是很遠,但其間還有曲折連綿的路。二帝所居的中京正處在這樣的位置,距科爾沁沙地(今翁牛特旗部分)120公里,道路連綿較曲折。至于在五國城就談不上“近胡沙”了。寫“春夢”又有“霜花”之時節(jié),當在早春或仲春之際。故二帝這兩首詞作于公元1128年春軟禁在中京時。
3.徽宗詞《燕山亭·杏花》
“裁剪冰綃,輕疊數(shù)重,淡著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盵16]
“燕山亭”是詞牌名。1930年唐圭璋先生首編《全宋詞》中此詞,引南宋趙聞禮編《陽春白雪》書,曾寫入“北行見杏花”詞題。唐老1990年去世,1999年中華書局新版《全金詞》(唐圭璋編纂、王仲文參訂、孔凡禮補輯)中此詞出處改為《燼馀錄乙編》,該詞已無詞題,正文“輕疊”換為“打疊”,“新來”改作“有時”。筆者以為,《燼馀錄乙編》與此《陽春白雪》問世時間較相近,還是《陽春白雪》中這首加詞題“杏花”的《燕山亭》更優(yōu)些。
不過,唐老直到逝世前幾年在《宋詞鑒賞詞典》(1987年一版)和《唐宋詞鑒賞辭典》(唐·五代·北宋卷,1988年一版)兩辭書賞析此詞的文中皆說:這是徽宗“在北行途中,忽見如火的杏花,(不禁)萬感交集,寫下這首詞”[17,18]??梢娞评线€是認為此詞作于徽宗北遷途中,同時也體味到這是徽宗北遷后首次見到(忽見)杏花。筆者認為,徽宗在金國這次見杏花,并不是在途中。二帝北遷金國的所有行途中都不存在見到杏花的機會。茲分段考證如下。
(1)宋都開封——金燕京段。建炎元年(1127年),徽宗、欽宗于四月初一,分別在金人押送下離宋都(北遷路徑有別),時在小滿前4天。此時宋都開封的杏花(春分前始開)已落地一個多月?;兆谖逶率盏窖嗑咽窍闹僚c小暑中間,通常年份北京杏花已開(今清明稍前杏花始開)過兩個多月,即使在暮春寒冷年份(學界有此年處于寒冷期初期一說,年平均氣溫較正常值降1℃[19])杏花在一個半月前即已凋落。所以徽宗不可能在北上燕京途中和到燕京后見到杏花。近年網(wǎng)媒上廣為流行此詞寫作者在燕京(今北京)見到杏花,持這種見解的人連北京杏花開放的時間都不清楚,也或未見到記載二帝到燕京日期的文獻,這種認定明顯錯誤。
(2)燕京——至中京段。二帝這段路徑時間在公元1127年秋末至初冬,不可能見到杏花。
(3)中京——上京會寧府段。天會六年(1128年)7月23日二帝從中京出發(fā),8月21日抵上京。這段行程是初秋時節(jié),也與杏花無關(guān)。
(4)上京——韓州段。二帝被流放,于10月26日從上京遷往韓州,12月26日到達[20]。時為北國冬天,無杏花。
(5)韓州——五國城段。金人將二帝的流放地改為五國城,二帝于“庚戌(1130年)中元(七月十五啟程),徒居五國城,乘舟而行,凡四十六日至”[21]。這段時間也無杏花可見。
所以,“北行見杏花”詞題不準確,易誤導(dǎo)后人。
1999年再版南宋趙聞禮所編《陽春白雪》,其出版前言說:這次再版以刻校較佳的《粵雅堂叢書》為底本,參考他本,擇善而從。書中這首詞題目為“杏花”?;蛟S是唐先生將詞題補充為“北行見杏花”,抑或是其他版本的編纂者補填?不論是誰填補,這種填補欠妥。
這首詞顯然是二帝到中京的次年(公元1128年)春,軟禁于“閑院落”(原遼朝相國府院)時賞看杏花所作。詞中把杏花寫得“艷溢香融”,冰清玉潔,美妙絕倫。接下來聯(lián)想杏花不久要凋落,會遭受多少無情風雨。這里憐花憐己,語帶雙關(guān),父子二人的處境與之類似。繼之,接入自己的現(xiàn)狀處境,“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這正是指二帝一行自去年初冬至次年暮春近半年的時間居于舊遼相國院內(nèi)的愁苦、凄涼;在好不容易盼來一個杏花芬芳彌漫時節(jié)(屬果肉可食的家杏),當代中京廢城杏花多于谷雨前后始開,金初時氣候較寒冷或再晚些)的同時,他的心情又忐忑不安,不知金人下一步將如何處理他們,因此有“幾番春暮”的疑惑。(實指在這里能多久?)所以,這首詞應(yīng)作于二帝在中京的公元1128年春杏花盛開時日。至于前些年新書《唐詩宋詞元曲三百首》(岳麓書社版)一書,認定“回顧見杏花之作”,此說法明顯與詞意不符了。
二帝在中京作的這4首詩詞,是他們的心聲吐露和肺腑之言,沒有如此親身經(jīng)歷和遭受磨難的人,是很難寫出這種作品的。此《燕山亭》堪稱歷代詠杏花詞的杰作,后被清人朱彝尊所輯《詞綜》等一些詞集收錄。近20年來新辭書《宋詞鑒賞辭典》《唐宋詞鑒賞詞典》等皆收錄并在書中作賞析。
(四)關(guān)于徽宗于中京寫給金國左副元帥的一封信
徽宗在中京時,曾特意寫給金國左副元帥完顏宗翰(粘罕)一封近千字的信,就其子趙構(gòu)繼宋朝皇帝位稱南宋后,希望宋金兩國長久和好相處,并請粘罕從中予以斡旋,向金帝轉(zhuǎn)達自己的意愿。南宋蔡鞗所撰《北狩行錄》載此事及其信全文,茲節(jié)錄之。
“太上自燕京遷居虜部相府院,每思宗社,寢膳俱廢。一日,謂都尉蔡鞗曰:‘宸極失御,播越至此,觀其前載厄運之困,古今未有。荷天眷祐,建炎中興,億兆攸歸,奄有江左……今草得一書,欲厚遺本路都統(tǒng),求通于左副元帥,卿為我與秦檜商量,更潤飾之?!菚r,秦檜亦寓中京……”
“后聞其書得達粘罕,其書曰:‘某自北來,眾所鄙棄,獨荷左右見憐,故知英雄度量,與俗不同也。嘗欲通書于左右,而自卜自疑,因循至今……古之君子,莫不以濟世安民為己任……
‘聞嗣子之中,有為彼人所推戴者,非嗣子之賢,蓋祖宗德澤在人,至厚至深,未易忘也。不審左右,欲法唐太宗、冒頓單于,受興滅繼絕之名,享歲幣玉帛之好,保國活民,為萬世法耶!抑欲效耶律德光,使生靈涂炭,而終為他人所有耶……若不欲如此,當遣一介之使,奉咫尺之書,諭嗣子以大計,使子子孫孫永奉職貢,豈不為萬世之利也哉……惟麾下多賢,必能審處……伏望臺慈,有以鑒察,幸甚!幸甚!”
徽宗此文寫得條理明晰,借古代喻當時,情意懇切,實不得已而為之。
四、徽、欽二帝存世在金詩詞多為中京及其以前作品
徽、欽二帝在金國的詩詞今存世只13首,且多是二帝在中京及其以前的作品(7篇)。據(jù)南宋人《北狩行錄》云:
“太上喜為篇章,自北狩以來,傷時感事,形成于歌詠者,千有余首。以二逆告變(徽宗第十五子與一駙馬向金廷告發(fā)徽宗謀反)之后,舉畀炎火,以今所得灰燼之余者,僅有數(shù)十篇,類之為別集?!盵22]
《宋人軼事匯編》中《雪舟脞語》也說“徽宗北狩傷感時事,形于歌詠者凡百余首”。但從現(xiàn)存二帝在金國的詩詞僅13篇來看,徽宗在五國城火焚自己的詩稿后所剩數(shù)十篇也大多散失了。如今能明確認定作于流放五國城的僅一首:
“杳杳神京路八千,宗枋隔絕幾經(jīng)年。衰殘病渴那能久,茹苦窮荒敢怨天?”[23]
寫此詩時,徽宗與宋京師皇家宗廟隔絕已有多年,且自己的身體“衰殘病渴”,已到了活不多久的地步,這正與其在五國城后期的狀況相合。二帝北遷經(jīng)汧州時離開宋都開封尚不足20天,與“宗枋隔絕幾經(jīng)年”相差得太離譜。《全宋詩》用原文獻將這首詩列入《汧州作》4首,應(yīng)作校勘質(zhì)疑。
據(jù)《北狩行錄》可確認,徽宗在韓州與趙姓兩王有賦詩屬對兩聯(lián),徽宗曰:“方當月白風清夜”,鄆王趙楷對曰:“正是霜高木落時?!被兆谟忠鳎骸奥浠ū榈卮汗馔?。”莘王趙植對曰:“芳草連云暮色深?!彼魅怯|景生情,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低沉、壓抑。
今存二帝在金國的詩詞多為作于中京及其以前的原因,筆者推斷當與二帝在中京及其以前時段,有一些官員跟隨相關(guān)。如秦檜、孫傅、何粟、司馬樸、孫過庭等人皆隨二帝北遷金國,雖然他們中大多數(shù)未能回歸南宋,但這些人也會在傳遞二帝詩詞中間接起到作用。建炎二年(1128年)春,北遷的皇家宗親趙子砥從燕山到中京見二帝,得徽宗密詔后返燕京并逃歸南宋,即便憑記憶帶回此前二帝所寫詩詞也非難事。公元1130年,從金國返宋的秦檜(曾隨二帝北遷居中京)也可能傳回二帝在中京及其以前的詩詞。在這種背景前提下,顯然二帝流放前的早期作品較易被傳抄存世。二帝后來流放韓州和五國城的作品因天會十一年(1133年)的“二逆告變”事發(fā),被徽宗自己燒掉了。所謂焚后“所剩數(shù)十篇”能存世者,也少見。1135年徽宗去世,其死前兩年由于身體狀況太差和擔心惹出“文字獄”,自然很難再有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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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
The Poems Written by Emperors Hui and Qin of Song Dynasty When Moving North to Jin State and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Time of Leaving Zhongjing
——Discussion with Mr. Cui Wenyin from Zhonghua Book Company
HU Ting-rong1, LIU Jian-zhu2
(1.The Culture and History Research Association of the Chinese People's Political Consultative Conference in Ningcheng County, Chifeng 024200, China; 2.Balihan Middle School, Chifeng,024200, 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gives a brief comment on the poems of two emperors, Hui and Qin, in Song Dynasty about moving to the north, and makes textual research on their regional and time background, according to the documents of Song Fu Ji, Shen Yin Yu and Yan Yun Lu about two emperors, Hui and Qin, in Song Dynasty moving to the north recorded by the people of Jin State and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denying the theory that the two emperors "hunted in the desert of the north". The theory that the two emperors moved away from Zhongjing on March 26th, the sixth year of Tianhui (the year of 1129 in Jin State), is not credible. The reason is that Mr. Cui Wenyin was misled by the improper description in the compilation of the San Chao Bei Meng Hui Bian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of war between three emperors of Song Dynasty with Jin State).
Keywords: Two Emperors of Hui and Qin; Poems of Moving to the North; Leaving Zhongj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