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吟
正午,秋陽在唐維頭上油亮亮地閃。
唐維伸手摸禿頭,陽光粘在指頭上。他一咧嘴,感嘆道:“人啊,人啊!”他感嘆兩聲,然后吸煙,吸幾口,便扔掉,繼續(xù)感嘆,“人啊,命運誰也難料,絕對的?!?/p>
我見狀,有些吃驚,問:“表哥,觸了什么景?生的什么情?”
唐維寬闊的臉上泛出黃黝黝的光,他右手朝前一指,點幾下。
我順著唐維指定的方向一看,見有位漢子蹲在大寧河街黃桷樹下,他腳邊擺著幾把面條,身旁有個塑料袋,里面肯定也是面條。
我見唐維的神情有些怪異,問樹下那廝是誰?
唐維鼻子聳幾下,說:“鄧樂平,過去多么風(fēng)光的企業(yè)家,據(jù)說不久前破產(chǎn)了,徹底破產(chǎn)了……嘿嘿?!碧凭S“嘿嘿”兩聲,意味深長。
我說:“企業(yè)家賣面條,像人咬狗一樣,新聞嘛?!?/p>
唐維說:“鄧?yán)习迮c我是小學(xué)同學(xué),我們的班長?!碧凭S眨眼,“呀”了一聲,“三十年河?xùn)|,四十年河西,絕對的?!?/p>
唐維一挺胸,繼續(xù)感慨:“萬事不由人計較,一切都是命安排?!?/p>
唐維一搖頭,抑揚頓挫:“三窮三富不到老,十年興衰多少人。”
唐維像一位哲人,真像。他拍拍禿頭,“噓”一聲,摸出錢包,取出一疊鈔票,舔手指,數(shù)鈔票,瞇眼睛,盯著鄧樂平。
唐維是我表舅的兒子,眼下在一家國企當(dāng)技術(shù)員。我家陽臺柱子需要電焊一下,想借用他的電焊機。此時,他看著破了產(chǎn)的鄧?yán)习?,感慨萬端,站著不走,我有些急了,喊:“表哥,走啊,走啊?!?/p>
唐維依然不走,撣撣自己的西服,挺挺腰身,向鄧樂平走去。
唐維“哈嘍”一聲,握住鄧樂平的雙手,多么親切的喊聲:“我的班長,企業(yè)家啊,你賣面——條?”唐維把面條兩字喊得特別響亮。
鄧樂平清瘦的臉上滿是笑容,說:“我不賣面條,幫人看一下?!?/p>
唐維哦了一聲,說:“幫人看一下?面條有啥好看的?”
鄧樂平笑道:“宋阿姨剛才有事去了,請我?guī)兔匆幌?。?dāng)然,若有人買,我就幫忙賣;沒人買,無所謂?!?/p>
唐維立即豎起大拇指,說:“我們的班長就是活雷鋒,一如既往素質(zhì)高,絕對的。你心里永遠裝著老百姓,絕對的?!?/p>
鄧樂平見唐維陰陽怪氣地夸他,瘦臉紅了,黃了,要綠了。
我斷定唐維和鄧樂平過去肯定有些什么過節(jié)。
我立即扯扯唐維的衣袖,要他快回家。
唐維一甩手,盯著鄧樂平,甚是慷慨的樣子,說他買10斤面條。
鄧樂平立即裝了五把面條遞給唐維。
唐維接過面條,又喊,全買下。
鄧樂平先是一驚,然后連聲說著“謝謝”,立即清點塑料袋里的面條,還有20斤。
鄧樂平將半袋面條恭恭敬敬放在唐維面前。
唐維身子振奮,將面條錢如數(shù)點給鄧樂平。
兩位50來歲的老同學(xué),表情各異,面對面,眼對眼,放肆笑。
鄧樂平率先不笑,握住唐維的手,一頭烏發(fā)飄揚起來,說:“謝謝老同學(xué)照顧生意,謝謝老同學(xué)的無私奉獻。”
唐維聽罷,哈哈大笑,禿頭越發(fā)閃亮。
我扯扯唐維的衣袖,提上他的面條便走。
我走出不遠,感覺身后沒有唐維的腳步聲,回頭一看,見唐維盯著鄧樂平。
鄧樂平一臉微笑,正把鈔票點給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
我連忙跑回去,對唐維喊道:“表哥,有啥好看的,走啊?!?/p>
此時,唐維的臉色變了,黃了,紫了,要黑了。
唐維啐了一口,朝前走去,腳步很重。
到了柿子巷。唐維瞪我一眼,喊道:“把面條給我放下。”
我怔一下,把面條放在地上。
唐維蹲身,從塑料袋里取出兩把面條,猛地砸在地上,面條碎斷一地。他罵一聲,憤然而去。
唐維走出十幾步,猛轉(zhuǎn)身,又跑回來,在面條口袋上踢幾腳。踢罷,面條也不要了,啐幾口,揚長而去。
地上那些絲絲碎斷的面條,在秋陽下燦燦地白著。
我蹲下身,把白花花的面條收拾起來裝進塑料袋。
我不好意思去攆唐維了,暫時別去惹他。
我把30斤面條扛在肩。白花花的面條,是可以充饑的。表哥不要面條,我要吧。
我扛著面條一邊走,一邊說:“罪過,罪過,面條無過?!?/p>
我剛感嘆完畢,手機響了,是唐維打來的,他語氣有點硬,喊道:“喂,你哪里去了?快給我把面條送回家?!?/p>
我雙手一軟,面條跌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