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瀟
蔭護(又稱庇護,英文為“patronage”)是一種個體性、不平等、自愿、互惠的社會關系狀態(tài),常被視為寄生在政治與社會關系中人際網絡的隱性法則,因罕被古代史家直接提及,很少受到國內從事中國史學者的重視,但它卻是歐美學者津津樂道的話題。早在羅馬時代,庇護制度就已比較完備。當時的庇護人憑借與權力中心的關系,能夠在城鎮(zhèn)與農村、國家與地方間扮演中間人角色,為受護人提供款待、工作和保護,受護人則回報庇護人自己的政治支持,以及服從。簡言之,庇護關系可視為某種形式的利益交換。一直以來,歐美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通過諸多區(qū)域個案觀察庇護關系的運作模式,其研究范式已經相當成熟。受此啟發(fā),美國學者戚安道(Andrew Chittick)嘗試借用庇護關系觀察早期中國社會歷史的變遷。他的《中古中國的蔭護與社群:公元400—600年的襄陽城》是英文世界第一部有關南朝區(qū)域史的著作。
對于南朝襄陽豪族,國內學者其實不乏關注,但一般都是套用陳寅恪的地域集團理論,簡單梳理其在東晉南朝的政治發(fā)展歷程,大體形成襄陽豪族在劉宋孝武帝、梁武帝時期崛起,在其他時期處于低谷,并最終于侯景之亂后逐漸沒落的認識。著者戚安道從蔭護視角重新審視這一過程,提出了不一樣的觀點,他認為襄陽蔭護體系是將朝廷與襄陽豪族社會橋接在一起的,存在于當?shù)匚淙撕统鲦?zhèn)的建康宗王或官員之間的個人蔭護關系紐帶,這種個人關系紐帶是基于情感和自身利益為運作的前提,進而構成了一個非常具有流動性的、無法預測的社會體系。
在此體系影響下,南朝時期的襄陽豪族經歷了“發(fā)展—碎裂—巔峰—升華”四個階段。在發(fā)展階段(四00至四六五年),劉宋在襄陽實施的一系列安置和整合移民豪族的新政策,為襄陽人發(fā)展出與建康之間的托庇蔭護紐帶提供了重要的機遇,襄陽豪族相信與建康宗王或官員的綁定,是其晉升和上位的關鍵。于是,襄陽豪族的忠誠被縱向地向上牽引,同時建康宗王的內爭也向下轉嫁到襄陽豪族的身上,破壞著橫向的地域團結和認同。泰始之亂開啟了襄陽豪族和社會極度碎裂的階段(四六五至五00年),其間,那些家世淵遠的名族更傾向相互結合,并漠視本土的粗鄙武人和暴發(fā)戶,同時,從襄陽遷至建康的吸引力也分裂著當?shù)厝说牡赜蛘J同。巔峰階段(五00至五三0年),蕭衍借助與襄陽豪族的蔭護關系獲得皇位,并使襄陽豪族的地位獲得整體提升,但之后出鎮(zhèn)襄陽的蕭衍子嗣與襄陽本土武人間沒有發(fā)展出蕭衍那種密切的關系,雙方因文化氣質的差異存在著一些隔閡。升華階段(五三0至六00年),侯景之亂引發(fā)的上游宗王內爭中,襄陽蔭護體系的流動性、自愿性格外顯著,襄陽豪族極力效忠于任何能給他們帶來利益的護主,甚至不惜背叛和復仇。隨著襄陽歸順長安政權,后者在文化方面的親近及對東魏、北齊、南陳戰(zhàn)爭的需求,使更多襄陽武人獲得了蔭護的機會。
由上可見,蔭護體系解決的問題是,在南朝極其不穩(wěn)定的政治背景下,朝廷與襄陽豪族互動的性質及其對后者發(fā)展產生的影響。戚安道直言:“本研究的中心觀點是,蔭護模式是理解南朝綜合政治形式的最有效的研究途徑。”這顯然將蔭護體系置于南朝政治運作的核心位置。那么,我們不免產生疑慮,這種蔭護體系能否成立?對已成中古政治史分析經典范式的陳寅恪地域集團學說又有何種影響?
在中國傳統(tǒng)官僚體制中,盡管“任賢”和“績效”為中心的選舉和考課制度已經深入人心,但不能否認,依賴蔭護關系而形成的人際網絡,構成了官僚個人及群體在體制中展開日?;顒踊驙帣鄪Z利的基本形式。尤其是襄陽地區(qū)在南朝政治軍事上占據(jù)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朝廷為了整合和利用襄陽豪族的力量,必然會通過宗王或朝廷重臣與之結成一定的蔭護關系。不過,戚安道似乎不滿足于蔭護關系在官僚制度中僅作為配合、隱晦甚至“腐敗”的角色,他認為蔭護也可像在羅馬社會那樣被視為正當、合法的存在,是作為資源和權力分配的方式。為此,他在書中極力強調個人關系的重要作用,稱其是“至高無上的”,進而在考察襄陽豪族與來自建康的宗王和官員的關系運作模式時,常常僅從史料記載的事件片段中抽繹出特定的人物關系,斷章取義,直接分析這些人物關系背后的利益交換,卻對這些事件的前因后果基本保持“不聞不問”,這就難免對一些史料存在著明顯的誤讀(譯者已標明一部分)。
襄陽豪族因為晚渡和文化素養(yǎng)較低的緣故,在入仕和升遷方面受到南朝士族社會的抑制,而蔭護體系使他們在官僚體制的運作方面獲得了更多的利益。在此基礎上,雖能在史料中看到許多襄陽豪族為了所謂各自基于自身利益的“忠誠”,與來自建康的官員結為伙伴,或者相互背叛的事例,但仍難以準確把握其作用和量度,戚安道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故而他將該體系闡釋為一個“流動性的、無法預測”的模型。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戚安道竭力印證襄陽蔭護體系的存在及其復雜性,但他提供的情形仍只是冰山一角,作為大多數(shù)情況存在的襄陽基層社會人際關系的情形,基本沒有留下史料記載。況且,戚安道提供的那“冰山一角”,只是少數(shù)暴發(fā)戶與名族子弟人際網絡與政治關系的一隅,不僅具有片面性,更是即時的,很難想象古人的政治立場不會隨著時勢發(fā)展而改變。上文提到戚安道分析史料時的“斷章取義”,往往只是古人在某一時刻的政治傾向,很難用“忠誠”概念來統(tǒng)括。而這些史料也非出自襄陽本地人之手,難免也有扭曲夸大的成分(參見仇鹿鳴:《事件、過程與政治文化:近年來中古政治史研究的評述和思考》,載《史學月刊》二0一九年第十期)。
一般而言,政治確實是由各色人等爭奪權力的行為構成,但它又超越了權力爭奪的總和。戚安道建構的蔭護體系雖不能脫離政治環(huán)境單獨成立,卻仍可作為解釋當時政治運作過程的一條途徑。對于南朝政治和襄陽豪族,以往學者往往運用的是陳寅恪的地域集團分析法,這種經典范式的最大特征在于從復雜的政治脈絡中抽繹一條二元對立的主線,并將政治紛爭置于社會、文化變遷的大勢下加以闡發(fā),形成在政治、社會、文化多個層面相互支撐的框架。同時,作為血緣、鄉(xiāng)里及同僚間的支持和援引,也是其包含的基本方面。受此影響,學者根據(jù)當時盛行的地域觀念,提煉出像關隴、汝穎、譙沛等各式各樣的地域政治集團,其中,同鄉(xiāng)士人、豪族除了地緣上的鄉(xiāng)里關系外,又有行政上的同僚之誼,形成以郡縣為地域單位的人際網絡。不過,地域內部的社會網絡之間也存在著對立和矛盾,其表現(xiàn)之一就是地域觀念的分化和重新組合,尤其在當時政治混亂的時代,“士族關心的不是地區(qū),而是家族。他們標榜郡望,并非出自對故土的眷戀,而是為了說明血統(tǒng)”(胡寶國:《漢晉之際的汝穎名士》,《歷史研究》,一九九一年第五期)??蛇@種解釋難以適用于地方上沒有貴族血統(tǒng)的豪族,可以想象,在豪族縱橫的地方鄉(xiāng)里基層社會,個人社交網絡和對利益的追逐,無疑是豪族人物日?;顒拥那疤?,這為蔭護關系的產生和發(fā)展提供了空間。
地域集團雖經常被學者使用,但其內涵與邊界其實相當模糊。戚安道對此比較警惕,他經考察發(fā)現(xiàn)襄陽豪族或社會“與一個具備認同共享和集團意識的‘想象社群相差甚遠”,反而呈現(xiàn)出“高度碎化”的狀態(tài)。他給出了兩個理由,一是襄陽人對建康縱向的蔭護關系支裂著對本土的政治凝聚力,二是襄陽人的認同被狹隘地局限在近親和私人關系的范圍。第一個理由在上文提到的泰始之亂中襄陽豪族的分裂和對立中得到集中的體現(xiàn)。泰始之亂中,襄陽豪族分別加入了不同的宗王政治集團,這些政治集團顯然是以帶有蔭護關系的社交網絡為基礎,有著明確的政治目標,緊密結合兼具排他性,但在泰始之亂結束后,襄陽地區(qū)的豪族和社會歸于平靜,縱向的蔭護關系又在不斷積累,至蕭衍重新整合襄陽社會網絡,再度形成地域政治集團。總之,地域社會雖因遠離權力中心,政治集團的形成方面可能有一定的滯后性,且更需要一些由人物或政治目標引發(fā)的“事件”作為契機,但這顯然不會是地方社會的政治常態(tài),這種政治目標落實到具體的人物關系中,如對某個地方土豪的拉攏,蔭護關系就會發(fā)揮主導的作用。正所謂政治集團象征著短暫而劇烈的變化,而蔭護關系則宛如庸碌而平淡的日常??梢?,戚安道強調的蔭護關系,可視為對地域集團學說的重要補充,兩者是光與影、動與靜的交互關系,若置于同等的地位加以觀照,或許能反映出南朝地域社會動態(tài)演變中的更多面相。
戚安道沒有僅局限于對襄陽豪族的政治活動的觀察,而是通過各種史料、角度挖掘當?shù)厥a護關系發(fā)展過程中若隱若現(xiàn)的區(qū)域文化因素,進而從襄陽地區(qū)暴力、復仇、西曲及競爭性演出等現(xiàn)象中歸納出流行的口頭和肢體文化,由此揭開了南朝另一種獨特的“西土”文化。實際上,無論是蔭護關系反映的個人政治行為,還是暴力、復仇等社會行為,相較于以往中古史學者習慣于從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等角度梳理區(qū)域社會的發(fā)展,戚安道借助社會學和人類學理論,將關注重點更多地傾注在對區(qū)域社會中人的行為的細致考察,在這個意義上,本書可謂對中古時代的區(qū)域社會史的研究提供了良好的示范。
在區(qū)域社會史研究方面,長期沉浸于歷史人類學和田野考察的華南研究學者尤為重視以人為主體觀察歷史與社會的發(fā)展。劉志偉曾三番五次地強調以人的行為作為歷史分析的出發(fā)點:“在人的行為之上,有或強或弱的國家權力的存在,有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形成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還有不同形式的法律制度等東西,都要進入我們的視野,從而得以由人的能動性去解釋歷史活動和歷史過程?!保▌⒅緜ァO歌:《從歷史中尋找中國:關于區(qū)域史研究認識論的對話》,22頁)這種觀念在中古史研究領域也頗為流行,如近年來興起的關于“個體生命史”的研究,又如鄧小南一直在提倡的“活”的制度史,都在強調人的能動作用對微觀與宏觀歷史的闡釋意義。正如魏斌指出的那樣:“人都是生活在特定的社會秩序和文化觀念之中,秩序和觀念塑造著每個人的行動,這些行動又通過不斷延展的關系互動網絡,支持和延續(xù)著原來的秩序和觀念,成為一個不斷相互再生產的過程?!保ㄎ罕螅骸吨乩L中古史的可能性:走向歷史場景》,載《文史哲》二0二0年第六期)這個過程伴隨著各種元素的融合與變異,其呈現(xiàn)出的復雜圖景都寄存在人與事的互動過程中。可見,對于回歸對往昔人群和社會的理解和觀察,從中構建新識,已成為中古史研究向前推進的一種趨勢。反觀中古時代的區(qū)域社會,其實包含著那個時代所有重要而復雜的問題,這些問題不管如何變幻莫測,最終仍要落實到人的政治行動和社會行動之上,換言之,從以人為主體的視角出發(fā),或許能為中古區(qū)域史研究走出地域集團學說的“陰影”提供一種可行的方案。(《中古中國的蔭護與社群:公元400—600年的襄陽城》,戚安道著,畢云譯,南京大學出版社二0二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