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莓一碗
創(chuàng)作感言:這篇稿子的靈感來源于我本人,因為男主被塑造得和我一樣地溫柔,一樣地善解人意,一樣地通情達理!女主身上則擁有我其他的一些好品質(zhì),包括但不限于積極向上、認真勤勉、沉穩(wěn)踏實!但不管怎么說,我一直覺得溫柔是一種萬分難得的品質(zhì),所以我總是會讓兩位主角或在明處或在暗中留有一些溫暖的細節(jié),祝愿大家都能被身邊的人、事、物溫柔以待!
00
工作第六年,周靈收到清河村要拆遷的消息。
她獨自趕回去收拾東西,半天時間整理出來兩小包行李。臨走前,她又從木頭床和墻壁的夾縫中翻出來一個相框。
相框已經(jīng)舊得不成樣子,輕輕一碰,后面的板子就掉了下來。隨之掉下來的還有兩片紙,舊得泛黃,周靈將它們撿起來,才看出來是一張紙幣和一張白紙,白紙上有一行用中性筆規(guī)規(guī)矩矩寫下來的字——給周靈藏起來的零花錢,陳朝。
01
周靈是在清河村長大的,小村落很偏僻,縮在南方的山溝里,要坐一個小時的摩托車才能到達最近的小鎮(zhèn)。
村子里的小孩子很少,每天結(jié)隊一起走去最近的學(xué)習(xí)讀書,學(xué)校里老師也不多,每年都有大城市的老師或者畢業(yè)生來支教。
年輕的女老師被孩子們圍在中間,蹺著二郎腿告訴他們:“老師也不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來了這里吃的喝的住的都能適應(yīng),唯一難接受的就是那個摩托車,突突突的顛得我渾身都要散架了,跟這個對比起來,城市里擠死人的地鐵都舒服了好多……”
說到高興處,她還會摸出手機來給他們看之前拍的照片。
就通過這樣的描述,周靈勾勒出了一個自己心目中城市。那里高樓林立,刷著漆的墻壁在太陽下反光,寬敞的大馬路上跑著的是四輪轎車,那里的男人女人都像他們老師一樣,脫下職業(yè)裝就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四點半的放學(xué)鈴一響,教室里的小孩都跳起來往外跑,周靈不緊不慢地走在最后。
走出教室門,陳朝就在門口三步遠的梧桐樹下面站著。清瘦的少年穿著洗舊的棉麻衣服,像是有心靈感應(yīng)一樣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她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
周靈的腳步忽然又慢了些。
她想到老師給他們看的小明星的照片,這會兒看著陳朝,又覺得那化了妝的臉不過如此。
兩人一起往家走,周靈把這個想法說給他聽,陳朝彎起眼睛笑,抬手給她比了幾個手勢。
周靈懵懂地眨眼睛:“等等,你剛比畫得太快了,我沒看清,是在說我偏心嗎?”
陳朝笑得更厲害了。他把隨身攜帶的舊報紙抽出來,用黑筆在上面寫:“對的,我說是因為你偏心?!?/p>
說話間,兩個人走到了回家必經(jīng)的一條小河邊。深秋的河水已是冰涼刺骨,陳朝拿出裝在塑料袋里的雨鞋套在腳上,在周靈面前蹲下身子。
周靈熟練地爬到他背上,撇撇嘴小聲嘟囔:“偏心又怎么了?”
少年稍微有些自然卷的頭發(fā)散發(fā)出竹木一樣的清香,他雖然長得高高瘦瘦的,背著她的時候卻一步一步走得平平穩(wěn)穩(wěn)。
周靈盯著他頭頂?shù)陌l(fā)旋想,偏心他,多正常啊。
02
在周靈的記憶里,陳朝因為天生不能說話,一直是安靜溫和的樣子。所幸他們在的縣城是個小地方,他雖然不能講話,卻依舊被批準入學(xué)。
周靈住在他隔壁,小時候總?cè)滩蛔⊥低登扑紶栍袔状魏完惓瘜σ?,他總會對她露出溫柔的微笑?/p>
但因為陳朝少了些同齡人的頑皮,周靈一開始和他并不親近。
十歲那年,她不小心把唯一一只小熊玩偶扯壞了,里面的棉絮跑了一大半。媽媽不會做手工活,讓她把玩偶丟掉,她不肯,抱著玩偶坐在門口哭。
哭聲引來了看熱鬧的人,媽媽急了,硬著頭皮說要再給她買一只。
可周靈從小就倔,這會兒偏不答應(yīng),依舊哭個不停,直哭得視線都模糊了。過了一會兒,她感覺手里的小熊被人拽了拽,便趕緊把熊抓緊,另一只手去拍伸過來的胳膊,嘴里嚷著:“不能扔!不能扔——”
亂拍的手碰到了清瘦的手背,周靈直覺不對,淚眼蒙眬地朝來人看去。
陳朝正彎起眼睛看著她,隨后低下頭在舊報紙上一筆一畫地寫道:不扔,我給你縫起來。
周靈狐疑地問道:“棉花都跑出來了,能縫好嗎?”
陳朝繼續(xù)寫:能。
周靈把熊給了他,隔天陳朝真的把它縫好了,還在破洞的地方縫上了一顆小愛心。
周靈舉著小熊左看又看,覺得不可思議,湊到他耳邊嘰嘰喳喳地問:“是你縫的?里面塞的棉花?你怎么會縫這個呀?你會縫衣服嗎?我有好多衣服都破洞了,你能幫我縫一縫嗎?”
陳朝被她一連串的問題砸蒙了,干脆挑了最后一個,在舊報紙上慢慢寫道:你把衣服拿出來,我看看能不能縫好。
見周靈真的要去拿衣服,媽媽抬手在她腦袋上拍了一掌,半是窘迫半是感激地給了陳朝一個蘋果。
周靈并不氣餒,晚上偷偷溜到隔壁去敲陳朝房間的窗戶,窗戶往外打開,周靈舉著一個玉米饅頭湊到他眼皮底下,把饅頭塞給他,小聲說:“我們以后就是朋友了?!?/p>
陳朝忍不住笑了,把饅頭接過去掰成兩半,一半還給周靈,又在她手心寫道:好的。
后來老師布置過一篇作文,題目是“印象最深刻的人”,周靈課堂上寫了一篇,自己回家又偷偷寫了一篇。
她在第二篇里寫道: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人是我的鄰居陳朝。我想把他比喻成一棵樹,因為他和樹一樣都不會說話,每天安靜地生長,吸收陽光,釋放出氧氣。他像樹一樣溫柔。
陳朝憑借那只小熊徹底收復(fù)了周靈,從此她一有時間就去找陳朝。村里的老先生教陳朝手語,周靈蹲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學(xué)。
陳朝怕她無聊,總是學(xué)得很快,之后帶她去田里放風(fēng)箏。
春天的風(fēng)和煦輕柔,燕子風(fēng)箏飛得高高的,像是翻過了山頭。
周靈踮著腳抬頭望著,回過身用不熟練的手語朝著陳朝比畫了一句話。
她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飄起來,她說:總有一天我也會飛出大山。
03
清河村的很多孩子讀完初中就不繼續(xù)讀了,讀下去也不見得有出路。
但周靈從來不這么想,支教的女老師臨走前送給她一摞書,每一本都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周靈時不時就拿出來翻翻。
家里經(jīng)濟狀況不能算好,但她媽媽咬咬牙向她保證:能考上就讀。
從那天開始,周靈每天起早貪黑地學(xué)習(xí)。
夏天夜里太悶,她被熱得心煩,只好躺在院子里的石板上乘涼。
頰邊忽然起了一陣風(fēng),她睜開一只眼睛往旁邊瞥,果然是陳朝拿著扇子在扇風(fēng)。
心里的燥郁退了不少,周靈翻了個身面朝他,一本正經(jīng)地問:“陳朝,你說我能考上嗎?”
陳朝點點頭。
她又問:“真的???”
真的。陳朝點點頭。
“行。”周靈一拍石板,“我要是考不上就回來賴著你?!?/p>
陳朝難得和她開玩笑:那你肯定賴不上我了。
那個夏天,周靈成了縣城里為數(shù)不多考進市重點高中的學(xué)生。
整個夏天,他們家都喜氣洋洋的。唯一讓她遺憾的是,陳朝沒有繼續(xù)讀書,而是開始跟著村里的老醫(yī)生學(xué)醫(yī),村子里的小孩遇到跌打損傷,都愿意讓他涂藥包扎。
有一次,周靈旁觀他給人涂藥,他一邊涂一邊吹氣,小姑娘癢得哈哈笑,一滴眼淚都沒掉。
周靈偷偷看他認真的側(cè)臉,難得安安靜靜地在他那里待了一下午。
夏天過后,周靈開始了為期三年的住校生涯。
每到周末回家時,她會從學(xué)校里借一大堆書,然后捧著書去陳朝家里,兩個人坐在飯桌前一起看。
偶爾遇到陳朝不認識的字,周靈就會扯過本子來認真地把讀音寫給他看。每到這個時候她都特別開心,像是突然找到了讀書的意義。要是遇到他倆都不會的字,周靈就記下來,下一周回來再告訴他。
但也不是每一個周末都能過得如此愉快。有一個漫天飛雪的冬天,她和一群人一起到汽車站坐大巴,結(jié)果上車前發(fā)現(xiàn)錢包被偷了。
車站里人聲鼎沸,周靈的錢包沒能找回來,也沒有人愿意幫她墊付車費,她一咬牙,硬是徒步從學(xué)校走回村子,從上午走到黃昏。
棉鞋早已經(jīng)被雪水濕透了,她越走越覺得委屈,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忽然看見前面遠遠地有人朝她跑過來。
周靈定睛一看,才看清楚陳朝的臉,嚇了一跳。
他的鼻子被風(fēng)吹得通紅,也沒撐傘,頭發(fā)都被雪壓塌了,濕成一縷一縷的,垂在額頭前面。
周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很沒良心地笑出來一個鼻涕泡。
陳朝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伸手去接她的書包。周靈傻乎乎地把書包卸給他,忽然有些慶幸陳朝不會說話,不然他肯定要罵她了。
陳朝比她料想的還要好脾氣,他把書包背在胸前,像之前做過無數(shù)次的那樣,在周靈面前蹲下。
周靈愣了愣,一動不動。他就樣那安靜地等著,直到周靈慢吞吞地抱住他的脖子,小聲說:“我衣服可涼了,別冰到你脖子?!?/p>
陳朝穩(wěn)穩(wěn)地站起身,側(cè)著臉沖著周靈笑。
本來憋了一肚子委屈,被他這一笑笑得煙消云散了。周靈牢牢地摟著他,兩條腿晃晃悠悠的,嘴里哼著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來的調(diào)子。
他們兩個狼狽地回到家,周媽媽一邊嘮叨她一邊幫她把鞋襪烤干。
陳朝拉著她坐在桌子前面,寫字給她看:以后不要把錢都放在一個口袋里,不安全。
周靈看著他清雋的字跡,傻乎乎地說:“可我只有一個錢包呀?!?/p>
陳朝眼睛一彎,又笑著寫道:沒關(guān)系,我再給你縫幾個。還有衣服里,也多縫幾個口袋。
溫暖的橘黃色燈光籠罩了他全身,周靈覺得今晚的陳朝太好看了,暈暈地說:“好啊?!?/p>
04
高二分科,周靈所在的文科班里三分之二的學(xué)生都是女生。其中最受寵的一個小公主,每天穿著不一樣的小裙子,喜歡把下巴揚得高高的。
周靈大大咧咧的,看見她精致的小皮鞋總要繞道走。
然而開學(xué)第一次出操,她不小心絆了一跤,連帶著前面的小公主一起撲到了地上。小裙子弄臟了,皮鞋也被她踩了好幾腳。周靈蹲在地上哄了半天都沒把人哄好,自己卻已是口干舌燥。
對方哭過了仍不解氣,趁著運動會報名的時候,攛掇著體委給周靈報了三千米的項目。
周靈拿著報名單去質(zhì)問她,她翻了個白眼,嘴硬道:“反正也沒人報,你平時在家也沒少干農(nóng)活吧?跑一跑怎么了?你還要哭鼻子啊?”
體委在旁邊緊張兮兮地站著,生怕周靈脾氣上來了打人。
周靈才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她把報名表丟回體委懷里,滿不在乎地說:“跑就跑,我才不像有些人,芝麻大點兒的事就哭,丑得要死。”
身后傳來踢凳子的聲音。
周靈壓住笑,把這件事當(dāng)成一個笑話講給陳朝聽。
陳朝陪著她一起笑,又伸出手摸摸她的頭發(fā),一下一下的,像是在給她順毛。
周靈還在滔滔不絕地講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我們學(xué)校的校醫(yī)可兇了,我上次去找他要創(chuàng)可貼,他好不耐煩地丟給我一個。我當(dāng)時就想,要是你是我們學(xué)校的校醫(yī)就好了?!?/p>
陳朝不再笑了,趕緊問她:為什么要創(chuàng)可貼?哪里受傷了?
周靈擺擺手:“小事啦,我練跑步練太多了,腳后跟磨破了?!?/p>
陳朝舒了口氣,但還在擔(dān)心:不要練太猛,跑不下來就算了。
“怎么可能跑不下來?我健步如飛,嚇?biāo)浪齻?!”周靈的聲音一下子拔高。
旁邊人家養(yǎng)的狗被她突然提高的聲音激得叫喚起來,陳朝笑著寫字:飛吧。
周靈安靜地盯著他的笑容看,半晌,拉拉他的袖子問:“我以后每周給你打一次電話行不行?我話多,找不到人說,憋得慌?!?/p>
陳朝點頭,認真地寫道:不要不開心。
學(xué)校的宿舍公用電話每天晚上固定時間開放,周靈一邊排隊一邊想著接下來要跟陳朝說的事情。
輪到她的那十幾分鐘里,陳朝一直安靜地聽著,周靈聽著他的呼吸聲,想到什么就說什么,連珠炮一樣講個不停。
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么要說的,她就停下來清清嗓子說:“那我掛了哦。”
那邊陳朝輕敲兩下桌子,像是在告訴她:知道了。
周靈喜滋滋地把電話掛斷,回去就能睡一個好覺。
周末例行回家,周靈去給陳朝家送她媽蒸的包子,無意間看到陳朝把她說的話一字一句記了下來,記了厚厚的一摞紙。
她愣愣地翻了翻,下面還有很多紙片,大多是陳朝寫給她的回答。
后來她學(xué)了更多手語,卻還是喜歡讓陳朝給她寫字,有時候她拿著那一張張紙片,忽然覺得這就是她能擁有的全部了。
05
高考結(jié)束,周靈成功變成一名大學(xué)生。也是在這一年,陳朝被鎮(zhèn)上的初中錄用,在校醫(yī)院給醫(yī)生當(dāng)助手。
村里翻修了一條新路,周靈每天騎著自行車去鎮(zhèn)上的輔導(dǎo)機構(gòu)打工,晚上回來整理高中三年的筆記,和同學(xué)一起賣筆記掙錢,勤勤懇懇干了兩個月,總算是湊夠了第一個學(xué)期的生活費。
家里人給她買了一部手機,她把陳朝的號碼輸進去,又在他名字前面加了一個A,接著在他手機上重復(fù)了同樣的事情。
陳朝安靜地看著周靈完成一系列操作,然后邀功一樣把兩部手機并列擺在他面前,高興地說:“看,一打開通訊錄第一個就是我!”
陳朝彎了彎眼睛,用手機備忘錄給她打字:一個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周靈點點頭,表情浮夸地說:“好的,我一有假期就會回來的!陳朝,我舍不得你??!”
陳朝總算被她逗笑了。
大學(xué)的生活遠比周靈想象的要忙碌很多,她加入了學(xué)校宣傳部,有報社的人來采訪他們學(xué)院的教授,宣傳部要出兩個學(xué)生全程跟進,寫宣傳推文。
周靈誤打誤撞跟著大三的一位學(xué)姐一起接下了這個工作。在她的印象中,這次任務(wù)麻煩且漫長,但幾年后回望此事,她的人生顯然從這里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
和她一起工作的學(xué)姐大四畢業(yè)后和同學(xué)一起創(chuàng)業(yè),邀請周靈加入團隊。工作室成立當(dāng)天,十幾號人一起聚餐,學(xué)姐摟著她的肩膀開玩笑:“我之前和她一起寫稿子,兩人忙活到凌晨,她眼睛一閉要睡覺,我硬是把她拉起來繼續(xù)寫,沒想到她寫出來的東西一次比一次好,我當(dāng)時就覺得,此女子可壓榨也!”
一堆人哄笑開來,周靈看著這一張張青春洋溢的笑臉,心中半是激動,半是迷茫。
晚上寢室熄燈后,她偷偷摸到陽臺上給陳朝打視頻電話。
視頻一接起來,那邊是黑乎乎的一片,陳朝起身摁亮了臺燈,他頭頂?shù)奶齑皼]關(guān)上,外面是黑漆漆的夜空。
周靈下意識抬頭,城市里沒有純黑色的夜晚,遠處的燈光把夜幕映得半邊通紅。她忽然有點兒遺憾,小聲說:“你那邊有星星嗎?”
畫面里的陳朝點點頭,把攝像頭轉(zhuǎn)過去,打開窗子用手指給她看。只是手機像素太低,陳朝使勁伸手把手機往天上舉,周靈還是沒能看到星星的影子。
她嘆了口氣,半開玩笑地說:“等我以后掙了錢,一定給我們朝朝換一個能拍出星星來的好手機?!?/p>
陳朝那邊一下子不動了,過了片刻,周靈收到他發(fā)過來的消息。
“不行,把錢留給你用?!?/p>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完,悶笑起來。
之后,她拿到了在她看來非常豐厚的一筆工資,代價是整個暑假不能回家,有項目的時候就要忙得昏天黑地。
她和兩個學(xué)姐一起住在一個出租屋里,給陳朝打電話時總是特別留意避開桌子上的外賣盒和泡面碗,偶爾有一次不小心拍到了,陳朝給她寫了一大串飲食注意事項,周靈一頓傻笑,討好地喊他:“知道了知道了,陳醫(yī)生?!?/p>
陳朝露出一個很無奈的笑來,慢慢地打字:我可以去看看你嗎?
周靈一下子坐起來,頭差點兒撞上柜子。她復(fù)讀機一樣說著“好啊好啊”,掛斷電話后沖到外面,抱起學(xué)姐大笑著轉(zhuǎn)了兩個圈。
陳朝來見她那天,城市里剛下完一場暴雨,暑氣一散而空。
周靈站在火車出站口,隔了十幾米就看見陳朝,兩只手臂高舉起來,興高采烈地亂揮。
陳朝背著一個黑色雙肩包,看起來像高中生一樣乖巧。
他沒有讓周靈請他吃大餐,硬是把她拉到路邊一家普通的面館。
等面上來的空當(dāng),陳朝把背包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個自制的香包和一個手繩編手環(huán)。
他拿著香包指了指自己,拿起手環(huán)來的時候笑了笑,在紙上寫道:周阿姨編的。
“我媽?”周靈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我媽手這么巧了嗎?”
陳朝笑著點頭,握住她的手,輕巧地把手環(huán)戴到她手腕上,又在紙上寫道:有點兒大了,阿姨說等你回家比著手腕給你編個正好的。
陳朝寫完這句話,一轉(zhuǎn)頭看見周靈還傻愣愣的,于是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周靈猛地回神,胡亂“嗯”了一聲,拿起筷子來埋頭吃面,手上像是還殘留著他手心的溫度。
因為陳朝買的是當(dāng)天來回的車票,周靈和他待了沒多久就要送他離開。臨走前她拉著他拍了張照片,找了家照相館洗出來兩張,又買了相框裝起來。
“拿好了,你一張,我爸媽一張。”
雙肩包空了一半,陳朝把兩個相框小心地放進去,抬手摸了摸周靈的頭發(fā),忽然笑了,最后給她寫了一句話:頭發(fā)都這么長了。
06
此后幾年里,周靈變得愈發(fā)忙碌。
她離開了日益壯大的工作室,在大四的時候找好了導(dǎo)師,決定留校跨專業(yè)讀研,從中文轉(zhuǎn)到新聞學(xué)。
導(dǎo)師安排她去大報社實習(xí),她在那里遇到了覃賀。
跟她不一樣的是,覃賀是被家里人安排進來體驗生活的。周靈一開始不清楚他的背景,對他懶散的態(tài)度非常不齒。兩個人一起負責(zé)整理訪談稿時,她總要揪住他加班,一句一句地給他修改。
覃賀好脾氣地跟著她磨到天黑,然后一起蹲在路邊吃關(guān)東煮。
街道上車輛依舊川流不息,城市里的夜生活剛剛開始。周靈盯著五光十色的燈光看了半天,嘆了口氣說:“覃賀,你不要覺得累,在這個城市里,沒有幾個人比我們輕松。”
覃賀似乎笑了笑,含糊不清地附和了一句:“對,萬惡的資本家。”
周靈只當(dāng)他沒聽進去。不過從那天開始,覃賀一改常態(tài)地認真起來,還總喜歡一邊工作一邊逗她玩。
后來周靈被學(xué)長帶著做一個財經(jīng)訪談,查了要采訪的企業(yè)家的資料,這才猛地發(fā)現(xiàn)對方竟然是覃賀的舅舅。
這天晚上,她一整夜都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做夢。
一會兒是清河村那條川流不息的小河,一會兒是她和陳朝一起放風(fēng)箏,她生疏地對陳朝比畫:我一定會飛出大山。
然后她真的飛了出來,低頭就看到了更大的落差。
第二天,她頂著兩個熊貓眼上班,上班間隙收到父母的消息,說家里小土坯房開裂了。
周靈嚇了一跳,連忙讓父母拍幾張照片,一點點兒放大了,想要看看該如何修繕。
覃賀端著杯咖啡懶洋洋地坐在她旁邊,瞇著眼睛看了看,給她提建議:“別修了,干脆在城里買一套吧。”
他說完,翻出手機里的照片給周靈看:“我朋友正好準備賣房子,你要是不想買租也行,租金我跟他商量,行不行?”
周靈抿著嘴看覃賀手機里的相片,沒說話。
一整天周靈都在想這件事,晚上睡覺前點開微信,卻迷迷糊糊地陳朝撥了個視頻電話。
電話接通后,她看著陳朝的臉才反應(yīng)過來,呆呆地和他對視半晌。
陳朝也不催她,只是笑著問她:太累了嗎?
周靈怔怔地看著他的笑臉,鬼迷心竅一樣說道:“我就是想看看你?!?/p>
陳朝不笑了,一臉嚴肅地問:不開心?
四下一片靜默,周靈覺得眼熱,卻又忍不住想笑。
她憋了半天,最后說道:“沒有不開心,我其實就是想告訴你,我最近可能要回家一趟?!?/p>
隔天,周靈請假買票回家。
家里的小房子確實已經(jīng)破得不行了,她心驚膽戰(zhàn)地摸了摸墻壁上的裂縫,一抬頭看見陳朝的手虛虛地在她頭頂擋著。她笑了起來,一邊推著他往外走一邊說:“哎呀,你這能擋住個什么呀?要是屋塌了咱倆都跑不了?!?/p>
外面有幾個小孩在玩跳皮筋,周靈不認識他們,但他們顯然認識陳朝,一個個地扯著嗓子叫他:“陳朝哥哥——”
風(fēng)把陳朝的外套吹得鼓起來,陳朝安靜地沖他們微笑。他像一棵樹,安靜地扎根在這片土地上。
在他背后,周靈沉默地站著。
陳朝半晌沒聽見她的聲音,便回頭看她。
周靈稍稍勾起嘴角笑了笑,慢慢說:“陳朝,家里的房子太舊了,我之前有一些存款,想在城市里租一個房子,把我爸媽一起接過去……”
她忽然有些說不下去,抬頭看著陳朝。
陳朝眨眨眼睛,一邊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一邊用手語比畫著:好啊,多好的事情,怎么講得都要哭了?
07
這是周靈第一次主動拜托覃賀幫忙,不出兩天,覃賀帶著她去和他朋友簽合同,租下了那套房子。
回村接父母的那天陳朝也在,他幫著他們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拎出來,一直送到車上。
小貨車滿載著一堆行李離去,周靈坐在車里往回看,陳朝依舊站在原地,對上她的目光,歪了歪頭沖她揮手。
這一刻,周靈驀地想起了畢業(yè)的時候,宿舍一群人在火車站告別時,跟瘋了一樣抱頭痛哭的場景。
但陳朝只是安靜地站在風(fēng)里,像是她最熟悉的那棵梧桐樹。
他在那棵梧桐樹下等過她三年。周靈跟在老師后面從教室出來,嘰嘰喳喳地告訴他有關(guān)于外面的世界的消息。
陳朝總是安靜地聽著,唯一一次,周靈問他想沒想過走出去,陳朝笑著寫道:總要有人留下來。
帶著父母住進新房子后,周靈花了好長時間帶他們熟悉周圍的環(huán)境。有一次下班回來,她在小區(qū)門口碰見他們正在和小區(qū)里一個年輕人聊天,還很熱情地邀請他來家里做客。
回到家里,周靈無奈地說他們?nèi)鄙侔踩庾R,沒想到父母樂呵呵地解釋說那個小伙子長得特別像陳朝,一定不是壞人。
周靈一頓,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第二天她去到報社,突然被告知有一個重要訪談要帶她一起,原因是組長提了一嘴她會手語。
這一瞬間,周靈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不是欣喜,而是有些茫然無措。
因為她忽然反應(yīng)過來,穿插在她成長過程中的那個人,幾乎和她每一個階段的變化息息相關(guān)的人,已經(jīng)淡出了她的生活。
08
研究生畢業(yè)后,周靈進入一家新聞機構(gòu)工作。
進去第一年,她作為新人,跟著報社老記者一起曝光了一家違規(guī)排污的企業(yè)。事后不久,她夜里下班,回家路上被人蒙住頭揍了一頓。
這一次周靈小腿骨折了,躺在醫(yī)院里,覃賀在旁邊削蘋果。她被他喂著吃了幾口,含混不清地說:“別跟我爸媽說,我跟他們說我出差了。”
“嗯?!瘪R順著她的話說,“我照顧你就夠了唄?!?/p>
周靈沒搭理他,自顧自地在微信上回復(fù)一些工作安排。
覃賀開玩笑,說她如此拼命,老天都不忍心讓她有什么遺憾。
周靈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停,目光停在陳朝的頭像上。
那個頭像還是她換的,一個不知道是誰的卡通人物,他一用就是好多年。
“覃賀?!敝莒`忽然叫他,“我想回清河村看看?!?/p>
不過幾年的光景,清河村已經(jīng)變了一番模樣。村里通了公交,新修的公路四通八達,周靈站在村口看了很久,想起來今天是周三,又讓覃賀打車去了鎮(zhèn)上的中學(xué)。
學(xué)??雌饋碚谶M行翻修,大門敞開著,幾個穿著深藍色衣服的工人在拆校門口的榮譽墻。
覃賀瞇著眼睛瞧了一眼,忽然樂了,朝周靈招招手:“來來,你看看,這個三好學(xué)生好像是你啊?!?/p>
榮譽墻上的照片還是她初中時候的樣子,呆頭呆腦地看著鏡頭。周靈不愿直視自己的黑歷史,覃賀卻興致勃勃地問:“師傅,這照片拆下來后送給我行不行?”
周靈急了,正要打斷他,沒想到工人師傅擺了擺手:“這張不行,有人要了,你要不看看別的吧?!?/p>
周靈愣了,覃賀“喲呵”一聲,問:“誰這么有眼光?”
“這我不曉得,看穿的衣服,好像是學(xué)校里的醫(yī)生吧?!?/p>
頭頂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周靈覺得眼睛發(fā)酸。她將眼睛閉上又睜開,把還在聊天的覃賀拉回來,說:“算了,我們回去吧。”
覃賀意猶未盡地又看了兩眼照片:“走啦?”
周靈平淡地回道:“嗯?!?/p>
“真走啦?”
“嗯?!?/p>
覃賀收回視線,一邊打車一邊眉開眼笑:“走走走,還能趕上最后一班高鐵回去呢。”
大概是工作日的原因,大街上空蕩蕩的,長長的街道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
周靈被覃賀扶著往前走,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身后空無一人,但她的腦海里卻浮出一段記憶。有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季,四周都被白雪覆蓋,她丟了珍貴的錢包,但是趴在少年的背上,又消去了一切憂愁。
前路茫茫,沒有盡頭,那些流光一樣的歲月,原來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