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成
“又去打草根了!”爸爸小時候,每次有人問我爺爺去哪里了,爸爸總是把這句話放在嘴上回答人家。
爺爺年輕的時候,是從老家壽州帶著家小逃荒到合肥北的,一無田二無錢,家里窮得叮當響。住的兩間茅草屋,也是先借住后來租田種地,才慢慢攢錢還清欠賬的。
爺爺長相文弱、細皮嫩肉的,舉止也像個書生,也就落個人勤快。農閑的時候,爺爺會扛把鐵鍬、帶把鐮刀,到村莊附近的丘陵、山頭上打草根。鄰居們打的草根大多是巴根草,一簇一簇的,拖著長長的藤子,用鐮刀或者鐵鍬鏟了回來,曬干堆起來,留作家里燒鍋做飯的柴火。別人三下兩下打了一大挑子巴根草,爺爺也只鏟了一籃筐。大家就取笑我爺爺像倒伏在地上軟不拉幾的巴根草,不適合干活,倒是適合去當個教書先生。
爺爺打的草根和鄰居們打的不一樣,除了巴根草以外,還專門挑茅草去打。村里人看到葉片像刀刃一樣鋒利的茅草,都會避開,偏偏爺爺總是悄不吱聲地砍很多茅草。七八十公分高的茅草,用鐮刀割下來后,一捆一捆扎好,帶回來曬干,雙手經常被茅草的葉舌捋出口子,鮮血直流。爺爺打茅草的時候,還喜歡把茅草根下面五寸長左右的根莖挖出來,這種根莖白嫩嫩的,吃起來帶點甜味。爺爺把挖回來的根莖洗凈、風干、捆扎好,小心翼翼收藏起來。
“茅草扎人,你這是光頭往刺棵里鉆呢!”村里人提醒他,爺爺就呵呵笑也不解釋。大家就說他看起來瘦弱得像個麻秸稈,沒想到卻犟得像風吹不倒雨打不爛的茅草葉子。
每年開春,莊稼青黃不接的時候,爺爺就把收藏的茅草根拿出來熬點糖,或者加點小豆煮熟了吃,也能度饑荒。有時候,村里有人生個感冒拉肚子流鼻血什么的小病,爺爺也會把曬干的茅草根拿出來給大家,讓加點米或豆子熬成粥吃,既能填飽肚子,又能止血清熱、解毒利尿。
大家這才知道我爺爺為什么七八月份,總喜歡頂著烈日在山野林間挖個不歇。爺爺?shù)摹懊钡讲〕步o自己掙了個“茅醫(yī)王”的綽號。
村里的后生們,漸漸地也都喜歡跟在爺爺?shù)暮竺?,得空就去打草根。遇到哪家的草房屋頂漏雨了,大家就在爺爺?shù)膸ьI下將曬干捋整齊的新茅草拿去,換掉腐爛的稻草。時間一久,大家一有點困難總會先想到找爺爺。
那一年,日本鬼子占領了合肥,施行“堅壁清野”的政策,成天有事沒事出來掃蕩一番,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村里的老百姓逃的逃、躲的躲、藏的藏,糧食被鬼子搶光了,大家都餓著肚子。鬼子不知道茅草根能吃,每次看到就像沒看到一樣。爺爺就把家里的茅草根拿出來分給鄉(xiāng)親們。忍饑挨餓、擔驚受怕的鄉(xiāng)親們都盼著快把日本鬼子趕走。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會念叨幾句:“鬼子兵,真兇狠,搶劫放火亂殺人……早也盼晚也盼,抗日隊伍快來救咱老百姓?!?/p>
那天晚上,楊效春帶領的皖北抗日游擊支隊在距離五公里外的吳山與日本鬼子打起了仗。日軍將吳山廟圍得水泄不通,妄圖一戰(zhàn)消滅抗日游擊支隊。
吳山廟保衛(wèi)戰(zhàn)打得很激烈,槍炮聲響了三天三夜。周邊的村民聽到槍炮聲,早就拖家?guī)Э谝黄鹋芊?,不見了蹤影?/p>
我爺爺安頓好家小,連夜用茅草根熬了清肺湯、茅根糖,又把家里藏起來的一點小豆摻進茅草根,煮了一大鍋茅豆飯,準備連夜給參加吳山廟戰(zhàn)斗的游擊支隊送過去。
“別人都跑得沒影了,你倒是往打仗的地方跑,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娘兒幾個可咋辦?”我奶奶不同意,說太危險。
爺爺就說自己熬的茅草根,不僅清肺解毒,還能止血,游擊支隊的同志們戰(zhàn)斗中肯定有受傷的,一定十分需要。
趁著夜黑,爺爺不管我奶奶的阻攔,挑著擔子就往吳山趕了過去。這一片山林道路,爺爺經常打草根,閉著眼也能找到要去的地方。
由于敵我力量懸殊,第三天的夜里,我爺爺引路,抗日游擊支隊的隊伍就悄悄從小土山一個隱蔽的崖邊小路撤了出來,跳出了鬼子的包圍圈。
日本鬼子投降了以后,爺爺家里突然人來人往的,反而熱鬧了起來。認識的不認識的,對外都說是爺爺結拜的“十大弟兄”來串門,有的干脆一住就是許多天,時常還有打架受傷的兄弟們躲在家里養(yǎng)傷。爺爺打的茅草根那時候就派上了用場,早早晚晚整天地燉茅草根,就沒有停歇過,奶奶也是一聲不吭地跟在后面打幫手忙乎著,家里家外四處都彌漫著燉茅草根粥的香味。
1946年初夏,白色恐怖籠罩著廬北地區(qū),國民黨縣大隊的“清剿”行動越來越頻繁,由于壽六合霍游擊大隊的副大隊長叛變,爺爺?shù)摹笆蟮苄帧敝邢群笥兴膫€地下黨員在楊家廟、吳山廟被敵人殺害。他們被殺害的那天夜里,爺爺帶著其他的一幫兄弟們,趁著夜色偷偷地去把他們的尸首偷了回來,埋在了老家的墳場里。在祭拜的時候,爺爺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大公雞抱到墳場殺了,把雞血滴到山芋干酒的壇子里,與他的結拜弟兄們歃血為盟,發(fā)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在壽六合工委的安排下,跟蹤了三個多月,終于找到機會在楊家廟將叛變的副大隊長擊斃。
后來,爺爺在1948年悄悄入了黨,入黨的時候,甚至連我爸爸都不知道。
爺爺入黨后就留在地方上承擔了秘密傳遞情報的工作,那些平時跟著他打草根的十幾個年輕后生,也一齊被送到了隊伍上,跟隨壽六合縣委的游擊大隊戰(zhàn)斗活躍在吳山廟、楊家廟等淮西地區(qū)。
那一年,正是淮海戰(zhàn)役的緊要時期,為了配合淮海戰(zhàn)役取得勝利,爺爺他們奉命在淮南鐵路沿線發(fā)動群眾配合部隊破壞鐵路,斷敵北援。二話沒說,我爺爺將家里儲備的茅草根全部用小推車推著,帶著一幫兄弟們連夜趕到淮南鐵路沿線的朱巷,與當?shù)厝罕娨黄疬B夜扒掉了朱巷到羅集的鐵路,還把下塘區(qū)域內的一個鐵路橋也給炸了。扒鐵路的那幾天里,鐵路沿線開始彌漫出了茅草根粥的香味,大家也都知道了“茅醫(yī)王”的兄弟們也在一起戰(zhàn)斗。國民黨的縣大隊白天來搶修好,晚上又被群眾趁著夜色扒掉。鐵路被扒掉,淮南線在短短的八天時間里被迫兩次停運,國民黨的北援部隊也被阻在合肥。直到淮海戰(zhàn)役勝利的消息傳來,大家伙才高興地對我爺爺豎起了大拇指,夸贊說:“小小茅草根,革命大功臣?!庇械母纱嗄弥鴰讉€茅草根跟前跟后圍著爺爺討要茅草根的食療做法。
渡江戰(zhàn)役還沒打響之前,壽合縣從水家湖到合肥沿線都建起了糧食供應站,組織起了萬人擔架隊支援解放軍渡長江。爺爺帶領他的兄弟們在陶樓、下塘、吳山廟、楊家廟一帶積極籌集糧草、軍鞋,晝夜不停地給渡江的解放軍部隊運送過去。籌集糧草的時候,爺爺還一再強調,大家都要把家里儲存的茅草根也給部隊送過去,還編了一個歌謠用于發(fā)動群眾支援渡江戰(zhàn)役。
一時間,廬北大地的村莊里,運送糧草的隊伍和村里的婦孺都會唱:“打草根,打草根,茅草干糧不離身,大家支援解放軍,打過長江做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