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河
母親與雪花
雪,是來還愿的,說來就來,趕著潔白的羊群。
空氣中,有絲絲清涼的雪香,淡雅,沁人心脾,直透內(nèi)里。雪,帶著淺淡的笑容,不聲不響。雪眨巴著大眼睛,深情地端詳著世界,像迷戀至深的情人。
雪,飄來蕩去,不迅疾,也不追趕,徑自往下落,有些隨意。雪,是新生的,其色澤也潔白,其花瓣也稚弱,剛剛打開的世界,一片清麗,一片混沌。
雪,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花朵,是水堅(jiān)硬的翅膀,是冬天的小白馬,是一千枚潔白如玉的銅錢,撒落于西部大地上。
雪,一頭連著天堂,一頭連著母親。我母親名諱雪花,我無法洞察母親叫這個名字的緣由,但我堅(jiān)信,母親就應(yīng)該叫這個名字。只有這名字配和母親連在一起。母親是天界下嫁的雪花,來到這人間,幻化成修行的菩薩。
下嫁人間的雪花,誕下黑黑的哥哥,黑黑的妹妹,身披麻布,如襤褸的鳳凰。劈柴或耕作,燒飯亦信仰,母親,藏在千枚雪朵背后,被灶火熏烤,縱然滿臉黑鍋煤,也是潔白無瑕的雪花。
大地悲憫如海。萬物靜默似上蒼。雪花飄飄灑灑,仿佛是來還愿的。西部古銅色的大地,延綿向天際。母親,揮動掃把,引領(lǐng)雪花進(jìn)入水窖。漆黑的水窖一片亮堂,雪花靜靜聚斂,綻放樸素光華,像柔軟的月光,像銀子,在悄悄長大。
春天來臨,雪花成水。母親用雪水把我喂養(yǎng)成人。母親用雪水把羊羔喂養(yǎng)長大,母親用雪水把胡蘿卜、小狗喂養(yǎng)長大。喂養(yǎng)長大的五谷六畜在大地奔跑,如奔跑的雪花。
雪花奔跑,大地亮堂。
雪花成水時,我長大成人。我的身體里有雪花在奔跑。奔跑的雪花是小白馬,是堅(jiān)硬的鹽,是月亮的細(xì)沫,直達(dá)骨頭深處,如鍛打的銀刀,藏在鞘中。
年復(fù)一年,雪花年年飄蕩年年新,母親卻沉入泥土。在世時,母親是雪,潔白了所有漆黑;去世后,母親叫花,芬芳天下。母親一身人間煙火。母親在世一遭,白茫茫,赤條條,仿佛沒有來過。而雪花,來如花朵,去似清流。雪來人間一趟,似花非花,仿佛沒有來過。
現(xiàn)在,天空降雪,如天堂的母親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我的身旁。
以水為馬
我夢見鮮花和蛇時,春天已經(jīng)上路了。成群結(jié)隊(duì)的桃花綴成花辮,垂在春天的腰肢上。水,順著楊柳枝,向上長,越長越大,越長越清秀,并長出兩只柔嫩的小耳朵,掛在楊柳枝上。水,有時藏在月亮后,有時藏在瓦當(dāng)下。有時是純棉的女兒,有時是狂暴的青蛇。有時是綠緞面的湖泊,有時是湛藍(lán)色的天宇。小鴨子從東方游來,春天終于打開柵欄了,水逆流而上,沖撞開封凍的泥土,舉起了大地堅(jiān)韌的綠旗子。
我掬水如花,那水散開如一朵拘謹(jǐn)?shù)难┥彛谖业恼菩氖幯?。它?xì)膩的膚色,像女兒的臉龐,嬌嫩紅潤,我撫摸水波,如親吻女兒,那溫馨的呼吸,吹氣如蘭,我為它折疊一方彩色小船,聚斂起翌日晨光,運(yùn)送來樸素的花娘。
燈盞點(diǎn)燃,水花微濺。一滴水,穿行在我的時空,像游動的小魚。魚在飛翔,水在燃燒。成群的魚,像睡著了的水,憨憨地,展開翅膀,飛翔。它的輕,像羽毛的輕;它的重,又似時間的重。時間飛逝,水化為白馬,騎馬的少年是好兒郎,他以水為馬,終于看見奔跑在太陽前面的時光女神,宛如鳳凰。
而水,確實(shí)是那匹月光里微笑的白馬,夜里嚼著雪花,替佛守候清凈。它面善心慈,流干了最后一滴水,守住了開放的蓮花。它馱著經(jīng)世的詩卷,如一葉扁舟,翻越激蕩的風(fēng)暴,最終回到清水環(huán)繞的故鄉(xiāng),像一只瑰麗的豹子,卸下黃金的盔甲。
我在鮮朵怒放的叢林,看到水凝結(jié)成的露珠,靜俯于早晨的花瓣間。此時,水是初生的海子,經(jīng)過海燕長久地呵護(hù),經(jīng)過月亮上的銀匠精心鍛打,得以成形。它是時間的眼睛,是世界的眼睛?,F(xiàn)在,它要睜開了。一片片草葉伸出小手,千萬顆露珠,趕在太陽升起之前,放飛了所有的清凈。它小小的世界,映照著人間所有的冷暖。
而在它升擢的瞬間,我終于看清水,內(nèi)心的力量。它心懷樸素的理想,渾身長滿鳳凰的羽毛。在江山一隅,一滴水悄悄滴落于東太平洋上,人世間一些狂躁不安的心靈終于平靜下來了。一個母親從夜半的驚夢中突然醒來,她的嬰童安靜地躺在身旁,露出甜甜的微笑。
蝴蝶回家
靈動之物,皆如時光女神的愛寵。其生也俊儀,其性亦清秀。如靈羊,鳳凰,天鵝。如我所見的那只白蝴蝶,終于打開一片芬芳的花叢,向我飛來了。
默念咒語的石頭,是那個心懷不軌的壞沙彌。在花朵叢中,它古怪而沉默——不語者的心中皆有不盡怨念么?千百年來,一層月華覆蓋一層星輝,石頭,內(nèi)心早已星光燦爛了。清風(fēng),帶走歲月鉛華,卻帶不走雪月與情懷——那經(jīng)年延續(xù)的生命絕唱,難道不是最為壯烈的一瞬么?石頭,木訥的素食主義者,獨(dú)對西落的夕陽,沉默如金。
蝴蝶,是風(fēng)成熟的部分,是風(fēng)的影子。蝴蝶,是凝結(jié)成水的風(fēng),是幻化為雪的風(fēng)。你看蝴蝶,冰涼如溫玉,流動如行云。一只蝴蝶飛,千萬縷細(xì)微的風(fēng),相依相隨。蝴蝶的味道,是風(fēng)真正的味道。蝴蝶,是做夢的風(fēng),在夢里,風(fēng)終于成為一個有翅膀的精靈。
蝴蝶,是對折的時間。蝴蝶每對折一次,時間就過去一秒。蝴蝶對折出一個絢麗的春天。蝴蝶的一半是水,一半是火。水做的一半叫藍(lán)天,澄澈光明;火做的一半叫大地,熱烈寬廣。蝴蝶的對折,是春天的閃電。你看花蕾爆響,百花斗妍,一只蝴蝶終于點(diǎn)燃大地內(nèi)心的火焰。
蝴蝶,是遲到的那群雪,趕在花開前,悄悄回到人間。愛我的小雪,天晴后失蹤。梅花裝作若無其事,在料峭的枝頭,白里透紅,獨(dú)領(lǐng)風(fēng)騷。我愛的小雪,下雨后回家,帶著雨傘,一臉光明。蝴蝶回家,有愛重生。那沉睡一冬的燈盞突然點(diǎn)亮,蒲公英的羽毛多么輕盈,春水回流,遼闊的北國,花飛蝶舞。
蝴蝶,是火焰的灰燼,片片芬芳,如羽如翼。在塵世的劫難中,蝴蝶終于點(diǎn)燃自己。火焰,穿著鮮紅的衣裳,在蝴蝶中飛翔,火焰的翅膀帶著刀鋒。而火焰終于看清,蝴蝶的內(nèi)心,那片雪花?;鹧嬷粸槟瞧┒淇奁?。那火焰的眼淚多么潔白,像光明的種子。蝴蝶降落,星光升騰。當(dāng)火焰蘇醒,它一身月光,永懸夜空。
月落蕭關(guān)
一片月光,像一畝好莊稼,在地上,蕩漾。月光中,細(xì)小的水汁在流淌,清脆,悠揚(yáng),如銀器相撞,又如冰雪消融,泉水叮咚,一滴水,敲打在另一滴水上,碎裂成堅(jiān)硬的花瓣?;ò曷湓诘厣希@醒了小蟲。小蟲呢喃,它們爬過母親的籬笆,偷吃到了肥美的菜葉,并通身碧綠?;h笆墻對面的那一片月光,更濃,更亮,嚴(yán)密瓷實(shí)地鋪設(shè)開來。
月光,是從地里長出來的。初一發(fā)芽時,只有銀針般纖弱細(xì)小。初二時,就碗口那么大了。過了初三,大半片的院子已被月光鋪滿,到了十五,你看遠(yuǎn)山近水,全是銀色小手,像水一樣洇染成大地的輪廓,一只只黑熊,瑟縮著身子,退回到遠(yuǎn)處的山谷。
月光,落在蕭關(guān),那深厚的堠堡,像半部零落成泥的史書,飽經(jīng)滄桑,被涂上一層奇異的銀色。煙塵絕跡,烽火臺上,似有遠(yuǎn)古的回聲,夾雜殺伐嘶鳴,偶爾露出地面的馬骨,金黃透亮,一次次被嶄新的月光掩埋了。英雄或流寇,金戈或鐵馬,都已化作濁黃的浮塵,在月光的撫慰中,沉潛,落幕。城郭新筑的小樓紅漆彩釉尚未干透,一只貓頭鷹的叫聲多么真實(shí),它銳利的眼神如黑色刀鋒,望著遠(yuǎn)處,百年歷史恍若隔世。
此時,月光濃濃,像一頭躲在雪地里的白熊,露著黑黑的小眼睛。一地月色,像由一千根銀錢鋪成的,泛著銀光。月光沿著山河的紋脈,伸展開綿柔的羽毛。月光的羽毛上,閃爍著雪的潔白光芒,光滑細(xì)膩,如同女兒的臉龐,又如水做的鮮朵。月光的羽毛堆滿人間時,大地之花凋落,那中天升起的月輪,輕盈地轉(zhuǎn)過臉來,人世間所有的積郁,瞬間化了。
女兒,或小雪
小雪趕著天鵝,越過臃腫的天門,越過大地之南。那高懸的老鷹打著撲棱,如一道閃電,迅疾而凜然。
小雪說,河在左邊。冬草地在右邊。小雪的黑辮子垂至腰際,像引領(lǐng)雪花的黑旗子。小雪面色紅潤,雙眼明亮。小雪是我放羊的妹妹。小雪咳嗽一聲,那大片雪朵如坐轎的新娘,呼啦啦趕到。
一片。兩片。三片。有落葉紛飛。日子的枝頭,掛滿風(fēng)霜與星輝。柴火點(diǎn)燃爐膛,河面青冰起封。紅狐的爪印多么纖細(xì)、規(guī)整。淺雪地上,那串潔白的梅花伸向崾峴,如歲月漸行漸遠(yuǎn)的足跡。
可有一枚漿果豐盈的柿子,站在堅(jiān)硬的枝頭,為誰掌起今天的燈籠?可有蓑衣,或溫酒的銅炊等候歸人?
西夏古皇城墻根,斑駁的瓦礫,被雪輕輕掩埋。寺廟梵唱陣陣。檐下鈴鐸偶爾響起,驚飛小憩的雪,驚飛麻雀,驚飛寧靜的詩人夢。
蒼茫西部如大海。小雪是魚,穿著七彩花衣。小雪的翅膀帶著閃電。在西海里,小雪是我的白馬,長著潔白的翅膀。小雪拉開帷幕。小雪說,別怕別怕,來,你騎。我騎駕小雪,如魚騎駕海水。旱海彼岸,花田萬里。我在小雪的眼里,看見大地?zé)o垠,直通天際。
一朵。兩朵。三朵。小雪的指頭滑過女兒的臉龐。女兒的臉上懸掛無數(shù)桃花,小雪扮作我的女兒,來到我的案前作鬼臉狀。小雪的樣子清涼如玉。小雪突然散開,如無數(shù)的星星,掛在我的天空,小雪的星輝,多么溫情,像女兒的目光,帶著天真,帶著淚水,帶著愛意。
小雪。小雪。我推開門楣。一朵花兒鉆進(jìn)我的身體。小雪。小雪。一朵花兒變作一滴水鉆進(jìn)我的身體里,像潔白的鹽粒,走向心靈深處,多么清冽,多么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