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立新
林?間
這是菊的家園。這是屬于草木鳥獸的國度。
我來時,山林深處,雜樹生花,時間的翡翠磨去了它粗糙的外殼。
溫潤與美不必去說,一個人在闊大的禪境里,遇見了自己內心的佛。
——有多少攥在掌心的鹽不能拋舍?
不見飛鳥蹤跡。清寂,從巖石的體內溢出,有緘默的形態(tài),善意的緯度,蓬松的草葉已經(jīng)腐朽,誰也逃不出自然規(guī)律。
但在下一個輪回之前,我還抱著一顆淡泊之心。
我更愿意把月光想象成詩意之光,如果我離開今夜的山林,就讓清風送我一程。
如果我離開今生的山林,就把我的歌聲留于一顆露珠里。
——這圣潔的詩眼。
在溪邊
一枚枚葉子,從樹梢上掉進水里。
我的眼睛是秋色的,無法以從容,以淡定,坐在溪邊,臆想自己鱗片的影子,游入一尾魚的懷抱中取暖。
而秋風逼近。
我早已熄滅骨頭里的激情之焰。
水聲越流越薄。
風切開灘邊石子的光芒,我憐憫地望著一些重負,壓在另一些石子身上。
我撿起一塊最底層的石子,拋向天空,讓風吹著它飛翔。
這時,河流慢慢地藏進黃昏里,多么巨大的安靜,像一個人吶喊之后的緘默。
我用我的淚水將它撞響。
江山微涼
是的,霜降了。
大地省略了花期的盛宴,我愛的谷物、銅鏡和美人,在燈草里安謐。
我的菊花,路過天涯此時,我把自己丟失在塵世,等待誰來認領。
我想笑。
大海,卻泛起靜靜的波紋。
無處安放,這內心的霜。
我不居洛陽,所以不是牡丹的花下客;我不在西風萬里長亭處,所以不知哪一匹瘦馬、哪一棵枯樹、哪一個故人,將與我一片斜陽,共行銷魂路。
江山微涼。誰給我從線裝書里滲漏一壺酒,讓我江湖里醉。
誰贈予我一捧流水的種子,種植在三千里長堤。而青霜天下,我用寬大袍袖藏入素白。
山林人
有人在撿拾柴禾。
透過秋日低矮的視野,一片暗紅色林木的裂縫,類似謙卑的身影,有一種從不外溢的堅韌。
不遠處,冷和靜里,細細的鳥鳴,隱藏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能想象,叢林中一只驚慌逃逸的小獸,灰藍色的眼睛,向時光回望時的茫然。
風從北方吹來,抵達這片山林時,也只能掀起片片枯葉。
拾柴禾的人還沒有離去,還在往寂靜的山林里,投放粗重的喘息聲,他彎腰的弧度,和我的卑微多么相似——
低于一粒塵埃的宿命;
低于一莖草葉的幸福。
大?風
安靜的血肉,已漸漸凝固成一片甲骨之上的詞。
這時節(jié),我想把一縷縷云煙,種在天空;想慫恿風去吹窗欞上的月光,讓一個青瓷的美人,持魏晉朝的魚竿——
釣線裝書里小橋、舟楫的翅膀和流水的預言。
石頭在耳語。草木在離離。此遼闊——
馬跑馬的千里。
風吹風的聲音。
雨抱雨的潮濕。
暮色坍陷,我從灌滿寒冷的骨骼上,劈下一塊塊紅塵,放在心經(jīng)的紅爐里,煉出大地的暖。
很想,在刺骨之寒到來前,在一杯水里,輕聲攪動江南的一籠輕煙。
在足尖上,布置一場浩大的風暴。隨后,我謂之禪,放下了衣袖里的草野茫茫,放下了白露和鏡子,只拿了吳越調子,去換了北風的了無痕。
此時,我是遼遠大草原的一棵草,緊緊握著大地空寂的底色。
十萬漪瀾的晴朗,沒有一縷晨曦屬于我,讓我醒來,閃騰、繁美、繽紛這世間大道。
——我只在自己的夢中,做著一條令人絕望的河流。而一滴滾落的淚珠,比海水咸,比江湖大,它暗含的憂傷之重,我又怎能承載得起。
寂
魚走刀鋒,鳥沿著玫瑰的槍口飛。
我的桃花三千魂,原諒我不能取出一根肋骨,讓你們一樹開。
是火,我脫掉紅色還你;
是水,我拿出流轉還你;
是風,我把所有花朵趕上天空。
是時光,我把一輩子還你。
弦上山川,指尖風云。
我的胸腔中一萬里馬蹄天涯,聲聲碎去。
我用自己的聲音當柴禾,燃燒心里巨大的、冰涼的寂。此時,誰能在他鄉(xiāng)遇到我?
我又會對誰說出:
這格桑花、這薩爾朗花真美啊。
除?了
除了馬睡在自己的嘶鳴里。除了破碎的、無人撿拾的冷。
除了草叢里埋伏的遼遠,和被泥土藏在體內的蟲語。
除了愛一滴水的河,恨一棵樹的落葉。
除了大地的靜。除了減去那人的蹤跡。除了聲音把自己囚禁。
——只有我,踮起腳尖,草屑一樣浮起來,塵埃一樣飛起來。沒有別的了……讓一顆心挨著棘刺,疼并快樂著。
除了捕捉不到的火焰。除了靜止不了的一陣搖晃。
除了滿臉皺紋的蘋果,和漫無邊際的生活。
除了孤身只影的愛,找不到歸宿的夢。
除了陽光洗白了影子。除了睡在醒中的輾轉。除了冬暖,這奢侈的比喻。
——只有我,低頭看到那些隕落的、微溫的、卡住的、一弦的、內傷的命運。
沒有誰像我一樣,噙著淚水大聲說出:
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這曼妙而又多變的世間啊。在你的上方——
除了我,在靈魂里為愛的天空,空成木桶,盛滿風雪、雷電、雨露,及其所需的一切。再也沒有其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