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歌又盤旋回來了,
像大鳥,在我腦際時隱時現(xiàn)。
穿越彩虹時,它化作一股風(fēng)拔地而起: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fēng)從坡上刮過……
A. 土地被刮得嘩嘩的
那天是1999年8月6日,再過一天就是立秋?!白蠖猩摺钡妮晔?,已乘龍從泑山出發(fā),在天路上奔騰,整個浩浩蕩蕩的秋天將由他來主管。
風(fēng)一如既往,從黃土高原刮過,從陜甘寧刮過,從延安的“坡上刮過”。漫山遍野的風(fēng),夏天的色彩很淡,與已刮過的春天,與即將要刮的秋天,還有再往后的冬天,幾乎是一樣的顏色。它的顏色就是土地的顏色,早在一萬年前就已經(jīng)形成。它是這片土地的主宰,把土地刮得嘩嘩的,快成《百年孤獨》中雷梅苔絲的床單,要飛上天了。
被刮得嘩嘩的土地,老早的時候是豐富多彩的,到處是森林和草地,大角鹿、野馬、虎豹、野牛、大象成群結(jié)隊地出沒,鳴叫聲在森林和草原回蕩。即使不老早的時候,也“桃花紅來杏花白”,仍是“水草豐美、谷稼殷積、牛羊銜尾”的富饒之地。
可是再往后,天災(zāi)人禍就張牙舞爪起來,“戰(zhàn)亂屯田,亂耕濫墾,肆意放牧,過度砍伐,使自然植被遭到嚴重破壞,水土流失十分嚴重”。延安乃至整個陜北焦灼,在靖邊曾流傳著苦口婆心的《勸民種樹歌》:“靖邊人,聽我說……多養(yǎng)性,勤耕作,把房前屋后,山澗溝坡,多栽些楊柳榆杏各樣樹棵”。栽下后,“牛羊不能害,兒童不能折,立罰章,嚴禁約,年年多種,年年活”,渴望“將來綠成林,滿山阿”:
能吸云雨,能補地缺,能培風(fēng)雨,能興村落。又況那柴兒、杠兒、椽兒、柱兒、檁兒、板兒,子子孫孫利益多。你看那肥美土地,發(fā)旺時節(jié),萬樹濃蔭處處接,一片綠云世界。行人蔭息,百鳥鳴和,山光掩映,日月婆娑,真可愛,真可樂!
但是渴望歸渴望,曾經(jīng)“廣袤完美”的土地,被支離破碎成黃土塬、黃土梁、黃土峁,終致“山是和尚頭,溝里沒水流,三天兩頭旱,十種九不收”。僅從明初到1949年,延安地區(qū)就發(fā)生干旱、洪澇災(zāi)害200多次,差不多每三年一次。其中1629年,“延安府一年無雨,草木苦焦。八九月間,民爭采山間蓬草而食,各府、縣餓殍載道,人相食,為陜西明代最重之旱災(zāi)?!?/p>
即使到了上世紀70年代,延安依然發(fā)生了丁巳大洪災(zāi),沖毀百萬方以上的庫壩9座,十萬方以上的庫壩99座,再小的庫壩不計其數(shù)。濁浪滔滔的延河上,被洪水掠奪的各種“財物”,包括木料、箱柜、油桶、汽車,漂了“黑壓壓的一層”。洪水的咆哮聲,房屋的倒塌聲,人畜的奔逃聲,親歷者至今回憶起來心有余悸。被洗劫過的地方一片狼藉,有的村莊幾個月不聞雞犬聲。這次洪災(zāi),給延安地區(qū)造成的經(jīng)濟損失,僅安塞一縣就達3000多萬元,而當時安塞縣的財政收入全年不足100萬元。
截止上世紀末,延安水土流失面積達2.88萬平方公里,比阿爾巴尼亞的國土面積還大,每年流入黃河的泥沙高達2.58億噸,約占入黃泥沙總量的1/6。延安山川的“秀美”被惡劣地卷走,從“坡上刮過”的風(fēng)一天比一天囂張,刮得前來考察的世界糧農(nóng)組織的專家灰頭土臉,看著“一片貧瘠的土地上,收獲著微薄的希望”,最后給出的評價是:這里不適合人類居??!可是不適合居住也得居住,就像那歌唱的:
住了一年又一年
生活了一輩又一輩
忙不完的黃土地
喝不干的苦井水
男人為你累彎了腰
女人也為你鎖愁眉
……
B. 總理的話刻進石頭
那天的風(fēng),盡管20年過去了,依然透過LED大屏幕,彌漫著強烈的土腥味。我從當時的錄像中,仍能感受到它的猖狂,從山下嘯聚而上,從前方蜂擁而來,像陜北千溝萬壑記憶中的土匪。
被風(fēng)包圍的一群人,頭發(fā)和衣袂失態(tài),說話時聲音需要提高了。兩臂抱在胸前,站在一群人中間的,是時任國務(wù)院總理朱镕基,他是乘專機到的延安,坐 COASTER上的山,遭遇的卻是野蠻的風(fēng)。風(fēng)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為風(fēng)的猖狂焦慮,焦慮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他必須與風(fēng)“過招”。他說延安是革命圣地,延安人民為奪取中國革命的勝利作出了重要貢獻?,F(xiàn)在,延安的經(jīng)濟、社會有了較快發(fā)展,各項事業(yè)取得了明顯進步:
但是,延安自然條件差,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未得到根本改善。國家有關(guān)部門和陜西省要把延安作為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shè)的重點,加大資金投入,給以政策支持。延安人民要繼續(xù)發(fā)揚艱苦奮斗精神,把過去“兄妹開荒”的革命精神,發(fā)展為“兄妹造林”,大力開展植樹種草,治理水土流失,為建設(shè)一個山清水秀的延安作出新貢獻。
朱總理的這番話,20年后被刻進石頭。石頭高2.18米,寬5.12米,近似土地的顏色。石頭上隱現(xiàn)的花紋,仿佛山川河流,但是尋不見丁點的綠,也聽不到一聲水響。在如此背景中,將朱總理的話刻上去,當年的“懇切”猶言在耳,當年的“不堪”如在目前,只有“撫今追昔”,往昔的光景才不會重演:
“風(fēng)起黃塵蔽天日,雨落泥沙遍地流?!?/p>
看著與我靜靜對視的石頭,我突然覺得它是一塊飛來石,來自頭頂?shù)纳仙n,是上蒼所賜。它昨天即已存在,昨天也就是1999年8月6日。就在今天的位置上,它無形地立在那里,無聲地傳播著,像往日寶塔山下的紅色電波,一圈圈傳向四面八方,將朱總理的號召傳遍延安,傳遍陜甘寧乃至全國。山川大地高亢地回應(yīng),尤其是那些渴望綠的地方:
“退耕還林,封山綠化,個體承包,以糧代賑?!?/p>
從此,在我此刻真切的想象中,它在無聲地傳播的同時,也開始了20年的見證,見證延安由“黃”變“綠”。延安兒女就像朱總理說的,變過去的“兄妹開荒”為“兄妹造林”,用他們自己的話講,就是“咬定荒山不綠誓不休”。揮舞的镢頭便是牙齒,牙齒可以磨禿或折斷,但不能認慫當孬種,將久病成疾的荒涼一口口啃掉,哪怕啃得石頭迸火,啃得黃土生煙,也要在啃下的漫山遍野的魚鱗坑里種出綠來。
那種精神,讓我想到晉北的右玉,想到隴中的蘭州,它們一脈相承。從解放初開始,右玉人一代接著一代干,一雙雙血痂與老繭相疊,像砌田筑壩的石頭的手,硬使一個風(fēng)起黃沙飛,“白天點油燈,黑夜土堵門”的不毛之地變成塞上綠洲。同右玉人一樣,蘭州人也從解放初開始,在南北兩山上頑強地植樹造林,每當春天黃河開河后,他們就“兵分兩路,一路在山上挖魚鱗坑,準備栽植,一路負責(zé)澆灌”。當時,因缺少引水上山的設(shè)施,他們只能靠肩挑背負,砸上黃河的冰裝到背篼里,沿著之字形的山路,像紅軍長征翻越雅哈雪山一樣,后面的緊跟著前面的,亦步亦趨地把冰背到山上。然后栽一棵樹苗,在樹苗旁埋一塊冰,待冰化后滋養(yǎng)樹苗。“背冰”一詞,便走進蘭州人的記憶,他們背了一年又一年,終于把南北兩山背綠,使“皋蘭山上一棵樹,白塔山上七棵樹”,被形容為僅有八棵樹的蘭州,重新找回遺失的夢(《我憶蘭州好》):
“青青芳草路,到處酒簾斜。”
右玉人與蘭州人“啃荒種綠”的形象,也就是延安人堅韌不拔的形象。他們20年“高大上”,曾日復(fù)一日整地、挖坑、栽植,曾日復(fù)一日驢馱、人背、擔挑,將一桶桶水運上山,悉心澆灌每一棵樹苗,呵護每一片成林。他們種下的點點綠,如星火燎原。從歷年的衛(wèi)星遙感圖上可以看到,像當年延安的紅色區(qū)域一樣,延安的綠色在不斷擴大蔓延,將荒涼一點一點蠶食掉,實現(xiàn)了“陡坡耕地、宜林荒山和‘兩線三點綠化全覆蓋”。
20年退耕還林1000多萬畝,成為“全國退耕還林第一市”。全市森林覆蓋率超過48%,植被覆蓋度超過81%,使“黃”與“綠”大逆轉(zhuǎn),將陜西的綠色版圖向北推移400公里。用延安人“呸,呸”,往手心吐兩口唾沫,掄起镢頭的話說:
“創(chuàng)造了人類歷史上生態(tài)可逆的奇跡?!?/p>
C. 信天游不再憂傷
石頭矗立的山叫聚財山,過去聽起來荒誕不經(jīng)。一座令紅塵鵝起脖子,張望一眼就會產(chǎn)生幻覺的山,竟窮得像光棍脫了褲跳舞,“下一場大雨剝一層皮,發(fā)一回山水滿溝泥”,連一把泥土都保不住,居然叫聚財山。滿山不見一棵樹,老百姓種地種乏了,想找片樹蔭歇一歇都找不到,找來的是放羊漢轉(zhuǎn)著山頭,像旱魃一樣游蕩的信天游:
背靠黃河呀面對著天,
陜北的山來套著山,
翻了架圪梁拐了道彎,
滿眼眼還是那黃土山……
20年退耕還林,卻讓聚財山一樣出現(xiàn)奇跡,由“窮光蛋”變成“一片綠云世界”。如今的聚財山名符其實,“泥不下山,水不出溝”,每一片綠都在“聚財”,滿山的綠就是滿山的財。站在聚財山上,將目光風(fēng)箏一樣攀高了,越過它所處的燕溝流域,向四面八方遙望,在群山連綿起伏的鼓舞下,綠色的波濤洶涌而來,又洶涌而去。20年“今非昔比”,就像賀敬之當年《回延安》寫的:
“對照過去我認不出了你,母親延安換新衣?!?/p>
從頭到腳換了“新衣”的延安,往日是“黃”中找“綠”,如今是“綠”中找“黃”,在胡子一大把的老人眼里,不亞于太陽打西邊上來。延安的朋友告訴我,有一年央視來延安采風(fēng),內(nèi)容涉及到轟轟烈烈的安塞腰鼓,需要表演者在裸露的黃土地上沖闖騰越,表演出塵土飛揚的如虹氣勢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一塊能滿足表演要求的黃土地。原因很簡單,曾經(jīng)“衣不蔽體”的叫花子似的黃土地都穿上了綠裝。往日最不缺少的赤條條的黃土地,現(xiàn)在需要特事特辦,在安塞縣城外專門開辟出一塊來,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給我講述的延安朋友,他上大學(xué)時學(xué)的林業(yè),參加工作后干的也是林業(yè),作為延安退耕還林的參與者和見證者,延安由過去被認為“不適合人類居住”,到現(xiàn)在“宜居宜業(yè)宜游”,退耕還林給延安帶來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曾經(jīng)“住破窯洞、穿爛衣裳、吃回銷糧”是標配的農(nóng)村,農(nóng)民不再為“春種一面坡,秋收一袋糧”的土地所縛,“勞動力大量向二三產(chǎn)業(yè)和城鎮(zhèn)轉(zhuǎn)移,城鎮(zhèn)化率達到64.07%。全市累計建成生態(tài)村944個,美麗宜居示范村466個,16個村被命名為全國綠色村莊,45個村被命名為省級美麗宜居示范村。”走進一個個換了“新顏”的村莊,要想尋找到點“舊貌”,只有到農(nóng)民尚存的老屋里,到農(nóng)民珍藏的照片里,還有他們講述的故事里。
延安秀美的山川大地,也成了動物歡聚的天堂,用一句俗話來形容至為貼切:家有梧桐樹,招得鳳凰來。一棵棵“梧桐樹”,招來一只只“金鳳凰”。什么中華秋沙鴨、褐馬雞、白天鵝、沙錐鷸、綠頭鴨,什么朱鹮、白鷺、蒼鷺、鴛鴦、麻鴨,有的過去聽都沒有聽說過。除了天上飛的,還有地上跑的,比如華北豹呀原麝呀,比如黃羊呀狐貍呀,趨之若“驢友”。
往昔“千山鳥飛絕”,如今“飛鳥相與還”。每當百囀千啼的時候,我想那彩虹起處,一定會有信天游趕來,它不再憂傷:
山坡上栽樹崖畔畔上青,
羊羔羔養(yǎng)在家門中,
草棵棵賽過糧苗苗,
退耕還林帶來好光景……
D. 邊區(qū)的太陽紅又紅
退耕還林帶來的“好光景”,使農(nóng)民的腰包像懷胎,一天比一天“可觀”。從朱總理登上聚財山那年起,延安“累計直接投入退耕還林補助135.52億元,使80%以上的農(nóng)民直接受益,人均補助9622元”。曾被埃德加·斯諾描述為“我在中國見到的最貧困的地區(qū)之一”,2018年揮手告別“之一”,摘掉頭上的窮帽子,“實現(xiàn)生態(tài)保護和扶貧脫貧雙贏?!?/p>
若把那“雙贏”比作金橘,掰開了,至少有“一瓣”貢獻來自蘋果產(chǎn)業(yè)。幾百年前讓牛頓癡迷的apple,幾百年后讓延安人同樣癡迷,在紅色圣地產(chǎn)生強大的“萬有引力”。延安現(xiàn)已種植蘋果380多萬畝,產(chǎn)值近130億元,上百萬人圍著蘋果轉(zhuǎn),覆蓋勞動力貧困人口70%之多。2018年蘋果產(chǎn)量近290萬噸,農(nóng)民收入60%來自蘋果產(chǎn)業(yè)。現(xiàn)在,延安蘋果已成響當當?shù)钠放?,“有戶口,論個賣,帶皮吃,更香甜。”像女大十八變,“顏值”越來越高,與退耕還林一樣,也成了“延安范本”。
在前往寶塔區(qū)柳林鎮(zhèn)孔家溝的盤山路上,“連山若波濤”,COASTER如一葉扁舟行駛,路上路下隨處可見的蘋果樹,被一片片捕鳥網(wǎng)似的防雹網(wǎng)遮蓋著。被遮蓋的果園里,一棵棵“太行奶娘”似的蘋果樹上,5月的蘋果還只有指頭肚大,像腦后留著“后拽拽”的小兒,一串串藏在枝頭的葉下,又青澀又猴氣。
采訪“果二代”果農(nóng)張彥斌時,他站在蘋果樹下直感嘆,想不到今天的生活會這么好,整個兒一個“紅富士”。他原是陜北榆林人,30多年前離開老家,跟隨父親來延安討生活,從那時起就種蘋果。2000年以后,趕上退耕還林,他的種植規(guī)模迅速擴大,現(xiàn)有蘋果園45畝,蘋果樹950多棵。從種到養(yǎng)到銷,哪一步都講科學(xué)求信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脖子以上部分變得雷達一樣。給我們講起來一套一套,自認與他父親“果一代”大不同了,所以他父親“告老還鄉(xiāng)”,把果園完全交給他經(jīng)營。
如果換個時間地點,我不會相信他是一個果農(nóng),而是一個林草局的技術(shù)員,更是一個久經(jīng)商海的果老板。他產(chǎn)的富士蘋果供不應(yīng)求,銷往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昆明等地,讓他的蘋果從孔家溝走出去,帶著大山的純粹、智慧、陽光,走進樓房比大小,遠看像鳥籠碼起來的大都市。每年產(chǎn)下的蘋果,他趕年底就告罄,變成嘎叭脆的人民幣。2020年毛收入27萬元,凈收入17萬元。
說到凈收入17萬元時,張彥斌雙手背到身后,邊說邊環(huán)顧左右,像《活著》中“我爹”欣賞自己的土地一樣,欣賞著他的果園。他稱自己的想法大著呢,將來要一步一步實現(xiàn)。首先是把在外念書的一兒兩女,好好地從學(xué)校供出來。至于為啥要好好供孩子上學(xué),他只跟我感嘆了一句,供子女上學(xué)也是種蘋果,他們書念得越好,他們的蘋果個頭就會越大,將來走向社會就吃香。
像張彥斌這樣的農(nóng)民,延安無疑有許多,退耕還林使他們“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逐步走向多種經(jīng)營、高效農(nóng)業(yè)的時代”。他們八仙過海,不光是種蘋果,還種其他的。比如宜川的花椒,比如延川的紅棗,比如黃龍的板栗,與延安蘋果一樣走俏。
蓐收主管的季節(jié)到來時,漫山遍野的收獲“五彩繽紛”,特別是紅彤彤的蘋果,延安的朋友說像一盞盞掛在樹上的紅燈籠,而我覺得,更像是“邊區(qū)的太陽紅又紅”。此時娶親的果農(nóng),伴隨花轎的除了嗩吶,一定還伴隨著這首歌:
掀起了你的蓋頭來
讓我來看看你的臉兒
你的臉兒紅又圓呀
好像那蘋果到秋天……
E. 與stone對話
偉大的卡里·紀伯倫說,樹是大地寫在天空的詩。延安的地綠了,延安的天藍了。它們因樹而詩意,被稱為“圣地綠”,被稱為“圣地藍”。
那天雨后初霽,落日在樓群之上葵花似的凋謝,我學(xué)賀老夢回延安,再次“重走長征路”,把雷梅苔絲的床單變成翅膀,從汾河之濱的杏花嶺,又飛到延河之畔的聚財山上。就像辛波斯卡《歸鳥》寫的:
在翅膀的歡呼中舒展自己
墜落,躺在石頭邊
以古老而純潔的方式
望著生活……
我幕天(“圣地藍”)席地(“圣地綠”),枕著雙手,目送晚霞像新娘的臉,漸漸隱退到天幕背后。帶去的還有鳥叫聲,在天幕上撒落成星,最明亮的便是叫得最響的。風(fēng)早已紳士,脫下“皮暖墻子”,換上燕尾服,躬身道著晚安告退。山林穿起黑袍,但山的層次還能區(qū)分出來,山與天也能區(qū)分出來,像東山魁夷筆下的夜風(fēng)景。寂靜圍繞著聚財山,從潛伏的山腳下,偷襲似的成群結(jié)隊地爬上來。
槐花香開始彌漫,霧似的尋尋覓覓,趴到樹葉上、草尖上、花瓣上,還有入夢的蜂蝶的翅膀上,與夜息一道結(jié)成露。結(jié)成露的時候,那香氣很古典很淑女,讓我想到嫵媚的眼睛,眨動長冉冉的睫毛,如果自己是姬宮湦,也甘愿“烽火一笑”。延安退耕還林,僅寶塔區(qū)就種植刺槐100萬畝。5月花海泱泱,近看一樹一樹的喧鬧,遠看如白云游牧,或在山頂上,或在山腰間。特別是雨后的槐花,拿鼻子湊上去聞,會聞得墜入溫柔富貴鄉(xiāng),摘一串兩串去吃,會吃得唾腺變成香囊,勝過孔圣人聽《韶》樂,半年“不知肉味”。
石頭袒胸露乳,右胳膊撐在背后,右腿挨著我伸展了,左腿屈起來,左手撫在左膝上。它坐在我身旁,以人的姿態(tài),與我“坐而論道”。
它說:20年退耕還林功德大矣。
我說:還在“圓滿”,再過20年、50年、100年,將是“無量”。
它說:延安,延安,唯“延”而“安”,“延”就是青山綠水。
我說:青山常青,綠水常綠,山水延綿,才會國永泰民永安。
它說:將來我要做一面碑,與延安的青山綠水同在,把它的“往世今生”銘志下來。
我說:我要做劉郎,聽寶塔山松濤,觀延河碧波,看華北豹在棗園散步。不是故鄉(xiāng)勝似故鄉(xiāng),將它盡情歌唱:
地也肥呀水也美呀
地也肥呀水也美
地肥 水美……
【作者簡介】黃風(fēng),山西代縣人,現(xiàn)供職于山西作協(xié)。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集《畢業(yè)歌》,散文集《走向天堂的父親》,長篇紀實《靜樂陽光》《黃河岸邊的歌王》(合著)《滇緬之列》(合著)《大湄公河》(合著)等。作品多次被轉(zhuǎn)載并獲獎,其中《黃河岸邊的歌王》入選《中國新世紀寫實文學(xué)經(jīng)典》(2000~2014珍藏版),《大湄公河》被加拿大《渥京周末》、美國《華夏時報》、日本《中日新報》連載,兩次入選2019年好書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