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石頭是朋友但不是酒友,他是博物館下屬石刻館的負責人。不喝酒的石頭,就把博物館的老閆介紹給我,以便我們在街頭小館閑坐的時候,有個人陪我喝酒。老閆當時也就四十五六歲的樣子,雖然做著副館長,卻一點架子也沒有。大夏天的坐在博物館隔壁的馬師羊羔肉館,老閆在油漬麻花的桌子前解開襯衫的扣子,露出貼身的破了兩個小洞的背心,直嚷著熱。
一大盤子熱氣騰騰的羊羔肉端上來,老閆直接上手,燙得嘴里呼嚕嚕的,手不停地把幾塊羊羔肉悉數(shù)撕開:“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吃,趁熱吃!”一大口肉,一片洋蔥頭,吃得三個人滿頭都是熱汗,兩手、滿嘴都油膩濕滑。
喝酒,老閆是用碗來喝的,當然也不是多么大的碗,還沒到梁山好漢那樣豪邁的地步。倒?jié)M酒,端起來一揚脖子,喝干了,贊嘆一聲:“好酒!”然后轉(zhuǎn)過臉來對我說,“作家,你隨意啊?!?/p>
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老閆。
李白斗酒詩百篇,那只是個傳說,但我怎么著也不能丟作家的臉吶,仰脖子一碗下肚。
老閆歡喜地用油手拍我的大腿:“痛快!你這個兄弟我認了,以后喝酒,沒誰都行,沒有你,不中!石頭,你記好,以后就找李作家喝酒?!?/p>
自那以后,我隔三岔五就要和老閆大喝一回。賭博是越賭越窮,喝酒倒是越喝越有。
春節(jié)后上班,打電話老閆不接,聯(lián)系石頭讓他約老閆。石頭說:“喝什么呀。老閆喝出了心臟病,連年都沒過成,到西安‘搭橋去了?!?/p>
我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喝酒如果有誰出了問題,在場的人都有連帶責任。所以老閆心臟搭橋手術回來后,我們到他家里去探望,對著老閆瘦小愁苦的老婆說:“以后再也不約老閆喝酒了,如果出了什么問題,老嫂子這里也交代不過去。”
沒想到老嫂子端過來一杯茶,說:“你們不約老閆,老閆約你們??!”
老閆哈哈大笑:“誰了解我?老婆。老婆一輩子沒工作,全靠我養(yǎng)活,但是她大權(quán)在握,什么事都是她說了算,唯獨喝酒給我自由?!?/p>
好容易熬過去三個月,老閆喊著叫著要喝酒。一上桌我們還沒有說一句勸誡的話,老閆掏出幾張紙,一人一份,拍到我們手里:“你們看看,這是生死狀。上面都寫清楚了,喝酒是我自愿的,就是喝死也與在場的兄弟們無關。老婆子都簽了字的?!?/p>
我說:“閆老兄,你這是何苦?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老婆、孩子好好活著呀。”
老閆倒?jié)M酒,依然是一碗,說:“兄弟,你是不是不高興?”
“我是不高興,而且是相當不高興?!?/p>
老閆放下酒碗,臉色凝重地說:“兄弟,這么跟你說吧,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愛好,各自的命運。有人愛錢,為了金錢啥事都能干出來。我就好這一口酒,你不讓我喝酒,就是成心不讓我快樂。老婆雖然是個家庭婦女,但這個道理她是特別明白。兒子都上大學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可能照應得了他一輩子。不偷不搶,用自己的工資喝兩口小酒,這是最大的快樂。我常說寧叫襪子脫了底也別端個空酒杯。我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也還是有責任、有擔當,但命運……”老閆直接將酒灌了下去,“我抗爭過了,也妥協(xié)過了,所以做了心臟搭橋手術,也靜養(yǎng)了三個多月,現(xiàn)在我還想抗爭一下。你如果還有啥想法,今天喝過,咱們的兄弟關系也就到此為止,中不中?”
我端起酒碗,站起來和老閆碰了,脖子一仰成了倆空碗。
秋風漸起,黃葉滿地的時候,石頭打電話說:“老閆走了,我們?nèi)ニ退詈笠怀贪??!?/p>
也沒有準備什么喪儀,提了兩瓶珍藏多年的茅臺。其實很快,老閆就到了七尺二寸深的黃土里,再也看不到了。眾人走后,我和石頭留下來,將一瓶酒打開,繞著老閆的墳堆灑了一圈。然后坐在墓碑前,打開另一瓶,你一口,我一口,輪換著喝,直到喝干。第一次喝酒的石頭,竟然沒醉。
兩個空酒瓶,端直地立在墓碑前。
舊城區(qū)通向新市區(qū)的路是康寧路。原來沒有路,是把鳳凰嶺攔腰挖斷新辟的。在路的上方架設了一條燈火輝煌的彩虹橋,在彩虹橋靠近舊城的一側(cè)路南,是太陽城的房產(chǎn),沿路的商業(yè)旺鋪中,吳裕泰連鎖店特別顯眼。
百年老店吳裕泰是經(jīng)營茶葉的,現(xiàn)在的連鎖店,卻是吃飯、喝茶混搭。
我慘淡經(jīng)營文字多年,浪得虛名已久。今天是足浴城老板的同學劉祥生請客,要我給各個包間起名以招攬顧客。在等人時,有個不年輕的服務員,兩次來清理茶桌。第一次我覺得眼熟,第二次我認真看了確定是她,就裝做去上洗手間,在雅間外面輕輕喚了她一聲。她果然是三十年前蔬菜店里的小劉。
蔬菜店是商業(yè)系統(tǒng)開的,門面很小。蔬菜都是一些大路菜,品種單一,里面有好幾個營業(yè)員,大都是一副對顧客愛理不理的樣子。
“這小白菜蔫得連一點水分都沒有了,還跟早上一個價?”
“嫩得出水的那是小劉,你買得起?”營業(yè)員說。
顧客朝店里伸頭一看,小劉竟然沒有在。
小劉在,那當然一切都好說。誰都愿意在小劉面前多待一會兒,但誰也不愿意被小劉挖苦一頓,或者讓小劉瞪一眼。
蔬菜店窗戶外并不全都是等著買菜的顧客。比如我們這些中專學校將要畢業(yè)的三年級學生,更多的是一些在家里等待就業(yè)的青年,只要有時間就會跑到蔬菜店里去看小劉。
我們?nèi)ナ卟说甑穆飞?,打賭是必須的。一方說今天小劉肯定在,另一方就說她肯定沒上班。如果小劉沒上班,大家就會覺得很遺憾、很傷感。更怪的是打賭內(nèi)容:今天小劉肯定把襯衣的領子翻在外衣外面,或者襯衣的領子肯定在外衣里面。輸?shù)囊环揭鲥X為贏的一方每人買一個西紅柿,有時候是一根黃瓜。
小劉有兩件的確良襯衣,一件白色的,紐扣是黑色的;另一件是粉紅色的,卻釘著形狀很別致的藍色紐扣。小劉把襯衣的領子翻在外面的情況多一些。
那時候劉祥生就是個比較新潮的人,戴著一頂解放帽。他也常去蔬菜店里看小劉,看到眼睛里拔不出來。蔬菜店里的小劉對別人不買菜而??此呀?jīng)顯得很平靜了,所以低聲對劉祥生說:“你是不是該上課了?”
劉祥生才臉紅脖子粗地喘著氣跑到教室門外喊報告。老師語調(diào)沉穩(wěn)地問:“干啥到現(xiàn)在才來?”劉祥生擦著汗說:“睡著了?!崩蠋熐榫w激動地說:“你別再裝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到蔬菜店里看小劉去了?”一下子笑得滿教室的桌椅板凳都跳了起來。
我與吳裕泰里的劉小姐并沒有談論很久。我心情和語調(diào)都很激動地說了她當年在蔬菜店里的情形。她只是隱約地記得我而已,平靜地擰著手里的毛巾,說后來商業(yè)系統(tǒng)散了,她買斷了工齡,曾經(jīng)在商城擺了很長時間的地攤,再后來丈夫卷了錢跟另一個女人跑了。
那天的飯吃得并不愉快。劉祥生晃動著手指上碩大的鉆戒,光芒刺射著我腦海里的劉小姐。他要我選古今中外二十四位美女來命名二十四間包廂,我斜著眼睛對他說:“你就不是一個正經(jīng)的生意人。你為什么不按二十四節(jié)氣來命名呢?每一個節(jié)氣,都對應著自然的規(guī)律,也對應著人體上的諸多穴位。在每個節(jié)氣里按摩不同的穴位,人的身體才會和自然相和諧。美女和你的生意有什么關系?”他恍然大悟,說:“高,實在是高!必須敬酒?!?/p>
我沒喝酒,也沒告訴劉祥生那個搞保潔的就是當初他“看到眼睛里拔不出來”的小劉。
從吳裕泰走出來后,我感覺我走過了自己的三十年,也走過了蔬菜店里小劉的三十年,但沒有再看見吳裕泰里的劉小姐。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