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谷 編著
天地出版社
2021.6
98.00元
李鴻谷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主編。主要作品包括《失權者》《國家的中國開始》《普京政治》《聯(lián)想涅》。
本書從歷史、器物、文化、生活等角度,全面解讀了中國茶,帶讀者品味由器至道的中國茶文化,感受自由自在的中國茶。
茶館并非生存空間,而是純粹的生活空間。我到重慶的交通茶館和成都彭鎮(zhèn)觀音閣茶館時,感覺這種生活和當下茶空間之中常見的“和、靜、清”之文化標準、審美趣味大相徑庭。
交通茶館位于重慶九龍坡黃角坪,半地下的門洞,兩側(cè)墻體的小廣告都看不清了,地面黑得發(fā)亮,走進去,那彌漫的煙氣就讓人膽怯三分。畫家何多苓說要的就是這個臟勁兒,一塊磚、一根梁都不能粉飾。
東張西望的做法顯然是不入流的,我進來時正好一撥穿金戴銀的客人饒有興致地拍完了照往外走,她們似乎是茶客們最不歡迎的類型,觀光拍照卻不喝茶。
還沒找到座位,女堂倌就來了?!昂壬蹲樱坑秀?,有普洱……”我以為沱茶時髦且貴,女堂倌眼中流露出訝異和不以為然,原來沱茶只三塊錢,花茶五塊。一大包葵花子又香又飽滿,將所有的炒貨店都比了下去。
老茶館里,茶客分三等,從器皿的材質(zhì)、形狀,就可以一見高下。玫紅塑料殼保溫杯、年久失洗的棕黃玻璃罐、編了線繩把蓋和杯連起的巨大的搪瓷茶缸子,甚至還有兒童水瓶……這些奇絕的器物都屬于茶齡30年以上的茶客。一旁的大木架子上,全是各式各樣的杯子。他們有自己的固定位子,天井之下圍的是下象棋的,打花牌的“聽用”和“財神”挑出來扔在一旁,完全當觀光者不存在,自得其趣。
用藍白瓷茶缸子的基本是中年茶客,我眼前這位,見我們兩人過來拼桌,先毫無顧忌地吐出幾串煙圈,把自己面前的報紙不停地抻展、抖響,煞有介事,眼皮不抬。然而直到我離開,他也不過是掏出圓珠筆,在報頭上寫了幾十個“中”字而已。
我們這樣用蓋碗的,一眼就會被看出是“不知就里”派。來得早的,端坐在天井正當中,桌上擺著四個“單反”,卻因為氣場太弱,不敢對周圍人下手。挨著窗戶的長條靠背老木凳,都留給到此一游的時髦的年輕客人。我左手邊的法國女孩淡定地吹著蓋碗里的花朵,忍受著她旁邊用不銹鋼大海杯的大爺,將條凳打橫,兩條大腿橫劈在上面,脫了鞋晾腳。張恨水寫重慶的小茶肆里,人們的東倒西歪,排列支架的竹椅,“客來,各踞一榻,雖臥而飲之……購狗屁牌一盤,泡茶數(shù)碗,支足,閑談上下古今事……”。
早上6點,茶館開門,鑰匙掌管在茶客手里。早客是老茶館格外關照的,他們大多是因生計需求起得早的,也是老茶館的???。堂倌給他們的茶葉最多,濃郁滾燙,一口下去熨帖無比。
“一早一晚,滿坑滿谷”就是交通茶館典型的景象。但與揚州、廣州等地的“早茶”不同,重慶人早上也僅僅喝二三十分鐘,純?yōu)楹炔瓒鴣怼釔垧ビ舴曳际亲怨乓詠碛捎诘乩憝h(huán)境形成的習俗。“其辰值未,故尚滋味,德在少昊,故好辛香。”(《華陽國志·蜀志》)前一晚的火鍋串串尚留存一點不舒服,早上在成都非得“啖三花”,重慶則是釅沱茶。
“今天‘吊堂,人少,等‘打涌堂必須等到周末?!辈桊^“老板”陳安健在四川美術學院教授油畫課,他并不經(jīng)營,只是每個月付給茶館現(xiàn)金補貼用度。盡管這樣難找座位,交通茶館卻不賺錢。
雖然環(huán)境看上去頗具“袍哥”氣質(zhì),交通茶館卻并沒有那么長的歷史。這里初創(chuàng)于計劃經(jīng)濟時代,是服務于國營運輸公司的旅館加茶館的混合體。社會制度已經(jīng)演變,交通茶館卻一點沒改地保留了下來,茶錢前兩年還是1.5元,今天也不過3元到5元。陳安健從未想過“商業(yè)化”。
他的《茶館》系列油畫獨樹一幟,全以自己浸淫茶館得到的樂趣為主題。茶客們是他多年的模特,對他展露出本來的溫存面貌。他畫面里的真實、新鮮熱辣,是交通茶館幾十年時光的一些片段。陳安健以自己的理解,在茶館里畫了許多年。在他眼中,交通茶館本身活著,哪怕是臟兮兮的,也是世間難得的純凈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