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才
從鄉(xiāng)下搬進城里,父親做了很長時間的思想斗爭。剛來時,父親很不習慣,沒有熟人,沒有朋友,日子久了,便開始想家。我安慰父親,城市不像農村,要學會適應。慢慢地,父親有了變化,不僅一個人出門不再迷路,他還會去大洋街拎回一些咸魚水菜,做飯成了父親不可或缺的必修課。
接受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父親跟我商量說:“我還不到六十歲,夠不著吃閑飯曬太陽的年齡,你給我找個活兒吧。”父親患有糖尿病,腿腳也不利索,本就在農村苦了大半生,享福的日子還沒開始!可父親三番五次地央求,我只好順了他的心愿。
一個星期后,我有了準信兒,父親可以去一家酒店的停車場看大門,月薪兩千三,管吃不管住。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父親。晚上,父親異常興奮。
從我居住的小區(qū)到那家酒店很方便,花一塊錢乘坐58路公交車,只要二十分鐘。報到那天,父親一早起了床,妻子特意給父親熬了蓮子八寶粥。吃過早飯,我陪父親去了公交站,幾分鐘后,開往酒店的公共汽車駛了過來。
這是父親來城里第一次乘坐公交車。我告訴他上車時要在前門刷卡,父親用心記著。車子在馬路上慢慢行駛,父親看著窗外的人流,似乎有些恍惚。到站時朋友已經在等我,酒店安保部的領導出于關心,也礙于情面,還親自出門迎接父親。與朋友寒暄過,我把父親拉到一邊,叮囑他下班后就在酒店的對面坐車,還是58路,一塊錢。父親聽了直點頭,蠕動著嘴唇緩慢吐出一串字:“沒事,沒事,放心吧,我還沒老呢,知道怎么做?!?/p>
我把父親留在酒店的門崗亭就獨自離開了。中午,父親從單位打來電話,如同匯報思想一樣說,酒店的工作挺好,吃的也不錯,讓我不要為他掛念。掛掉電話,我心里一陣酸楚。午飯時分,跟同事坐在食堂里閑聊,看著窗外來回穿梭的身影,竟連番想起父親。
到了周末,我陪父親去逛商場,回來的路上父親主動跟我搭訕,他說最近喜歡上了打太極,自己跟著門衛(wèi)處的老王學了兩把式。父親還說,酒店的停車場五點鐘就換班,這個時間回家太早。父親的意思我明白。第二天,父親明顯回來得晚了些,我知道他跟著老王練太極去了。
一天下午,領導派我去調研市場糧油行情,完成最后一次走訪已經錯過了班車時間,我決定到江邊乘坐的士。我沿著步行街匆忙走去,快要到達三號碼頭時,燈光下,我頓然發(fā)現有個熟悉的身影在前方不遠處晃動。他邁著沉重的雙腳看起來有些吃力,每走一步,雙肩微縮成一條弧線使勁兒向前傾斜,佝僂的身子像一只瘦弱的蝦米。
“父親!”我差點兒失聲叫了出來。
轉瞬間,我放緩速度,輕輕跟在父親身后,避開了父親的眼線。待我回到家時,父親已經坐在沙發(fā)上看起了報紙。晚上,妻子做了父親最愛吃的糖醋魚,我不停地把魚肉往父親碗里夾,讓他注意多加營養(yǎng)。父親說他是“貼骨膘”,身體棒著呢。
飯后,坐在父親身邊同他敘舊,不知為什么,未等啟齒我就已鼻酸眼熱。
父親愕然,拉緊我的手問:“想啥呢?孩子。”我有些惱火地說:“您能不能讓我安生些。”一言既出,頓覺有些野蠻和忤逆。父親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他一臉笑容,摟緊我的肩膀說,晚上跟在我身后走路的那個人是你吧。孩子,我不是為了省錢,我怕暈車才走路的,再說了,走路能鍛煉身體,一塊錢的距離又不算遠。
說完,父親起身去了臥室,拿來一個塑料袋,里面裝了一沓現金。父親說,城市不比農村,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辦,需要錢。我把每月的工資鎖在抽屜里,用的時候你就來取。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徹夜難眠。想著父親蹣跚著的身子,豆大的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一顆一顆往下落,重重地砸濕了我的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