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欣兒
薄暮時分,道旁的梧桐林里有時會傳來幾聲單薄的蟬鳴,我與他并肩走在小徑上,日影在斜前方緩緩下墜,冗長的夏天在一群飛鳥劃過天空時就過去了。那是這個夏天的最后一群飛鳥。誰都沒有看見它們消失的最后那個時刻,云朵燒紅了一整片天空,黑夜遲遲沒有降臨,月亮掛在藍色的天空上,世界像是一個幻覺。我忽然那么強烈地想要抓緊他的手,想和他同城市里最后的高溫蒸發(fā)掉,徹底地蒸發(fā)掉就好了,變成這個城市的一部分,再也不用恢復,再也不用區(qū)分哪一部分是他,哪一部分是我。心悸過后,潮熱退去,從夢境一樣的狀態(tài)跌落時,他在前方呼喚我,我搖了搖頭,向著光的方向跑去。
再然后……
時間順著秋天的痕跡漫上腳背,潮水高涌翻漲,所謂的青春又淹沒了一厘米。飛鳥已經(jīng)走了很長一段時間,路邊的梧桐與梧桐的枝丫變得越來越安靜,于是落葉掉下來都有了轟響。落滿樹葉的路面悠長蕭瑟,在路燈下呈現(xiàn)一種迷幻的紫色,仿佛路很長,時間很碎,我走著走著,眼里都是黃澄澄的模糊的光。
“別忘了,老地方,看星星?!彼粝逻@句話。
我們并排躺在草叢中,看著幕黑的夜空,星星像金色的糖果,清楚得仿佛觸手可及。我聞著夜風夾著的青草味道,身邊這個男孩干凈襯衫上洗衣皂的味道。
遼闊無擋的視野,滿天星斗低垂,像微笑的眼睛。
我側(cè)過頭去,看見光點圍繞著他,對上他的眼睛,一雙細雨映著霓紅,比這漫天星光還要美的,一雙欲言又止的眼睛,對視著,他的眼睛彎成誘人的弧度,可眼底的那一抹悲傷的暮色在這一刻卻異常分明,深沉而濃郁。那種感覺就像是心臟突然被揪了一下,唐突得措手不及,卻又有跡可尋,最后才發(fā)現(xiàn),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微笑,無不隱喻著離別。對視生生錯開,我狼狽奔走。
在回去的公交車上,我頭靠車窗玻璃,眼睛走馬觀花地蕩著街景。入秋以后,冷風有了重量,落一層霜在屋頂、電線桿、路面上。夏天飽滿的綠和紅褪了色,蒙上一層凄灰,行人慢半拍,車流慢半拍,不疾不徐是秋天的節(jié)奏。人在這個季節(jié)離別,好像也是應景的,從來不突兀。
冬日最后的陽光來得比任何季節(jié)都要慵懶,天空像是被物理過濾鏡過濾了一樣,由暗黃變?yōu)樯罴t,最后變成一抹泛著黑點的深藍。世界被光線分為兩半,它們之間沒有空隙,世界漸漸被時間沖刷得失去了紋路。
離開的那天,他敲響了我家的門,他的手在門把上像黏住了一般,扯不下來,站在門縫處一動不動,回憶此時像是原來完好如初的鏡子碎成無數(shù)邊緣鋒利的碎片,看上去仿佛夜空中的銀河閃著無數(shù)的幻象,從這道門縫里向著他身上的縫隙涌了過去。
相顧無言,我打破這膠著的空氣:“我送送你吧?!彼ы?,我錯開他的視線,看著漫天的云,云層就像被撕碎的洋娃娃芯里的棉絮,揚揚灑灑漾滿了天,要下雪了吧,我想著。
站在這別離的路口,我想叫他一聲,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臉,我用一直發(fā)抖的雙手捂住眼睛,過了好半天才緩緩移開,我覺得,一秒鐘如度過了整個一年,沒有一句挽留,沒有一句借口,夕陽西下給我們不能重寫的結(jié)局添上最后一抹哀傷。
天空開始夾雪,遠處的天際泛白。
那種冰涼的感覺似乎是什么東西永遠離開了的征兆。但是人生實在太長了,留不下的一切,被帶走的一切都必將會被未來新生的事物取代,一輪接著一輪。
壹區(qū)的春天有時會冷過冬季,它的冷不是在數(shù)值上,而是在猝不及防的變化中,昨日還艷陽肆意,今日卻又有寒流侵襲,它輕易破了薄薄的外套。因為沒有防備,寒冷得以嵌入骨與骨之間,把靈魂吹成空洞。
一紙書信,帶著他特有的字跡“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我只覺那一刻,思念漫過了天。
我總是從六月的深夜中醒來。
耳邊一如既往,傳來空調(diào)制冷的聲音。夏天的夜,總是一旦乍醒,便難以繼續(xù)睡著,唯有戴上耳機聽著音樂。我知道我的悲傷來自何處,它來自這浩瀚的夜空,來自看不見星星的孤獨,來自雙腳觸不到地面的五層樓窗口,來自年輕的身體與生活抗衡的巨大無奈,來自我最絕望又不得不佯裝堅強的內(nèi)心深處,來自沒有出口、沒有退路火車就要駛來的山洞,漆黑一片,我想要大吼一聲驅(qū)走這滿目瘡痍的悲憫,我想要大吼一聲發(fā)泄掉堵住胸口的哀傷,我想要大吼一聲嚇跑周身油膩的空氣,我想要大吼一聲打破這沉悶的壓抑,我想要大吼一聲,單純地只是制造一些聲響,讓這個夜里不至于如此荒涼,那么,我便可以假裝自己過得很好,很熱鬧。可我唯有戴上耳機,或一邊輾轉(zhuǎn),一邊等待晨曦與梧桐蟬鳴的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