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永超
細苕
老家耕牛,素來只有黃黑灰三種顏色,很純粹。三叔家的小黃牛有點例外,軀體四肢臉盤都是黃黃的小絨毛,密實而光亮,但在頭頂上竟然生出一撮白毛,像棉花一樣亮眼。這似乎犯了眾怒,有人揚言要沉它到水庫,甚至有人還譏笑三叔,生個兒子是苕貨,養(yǎng)條黃牛是細苕。三叔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拳頭擂得門板咚咚響,嚷嚷,誰敢動俺家細苕半根毫毛,俺就挖他家祖墳。細苕背著罵名留了下來。
冬季是老家黃牛水牛最閑適的季節(jié)。牛們聽從主人安排,躲著西北風,或者臥在牛棚里,咀嚼著過往日子的酸甜苦辣,或者伏在太陽底下,反芻著長短歲月的復雜味道。年幼的細苕沒有繩索的羈絆,自由自在地進出,我行我素地行走,常常到村前清澈見底的小河里飲水,它抬頭環(huán)顧四周,見無人走動,就一溜煙奮蹄到農(nóng)田,偷吃鮮綠,但不貪婪,不作地毯式的一掃而光,而是選擇大棵油菜或者大蔸麥苗,淺淺地吃著苗尖葉尖。吃飽喝足之后,先亂跑一氣,再駐足低頭嗅地,前腿刨得泥土飛揚,或者引頸昂頭,聳鼻翻唇,拉出細細長長的哞哞聲。
三叔小兒子綽號苕貨,八歲了,還傻乎乎地問他爸,你為啥站著小便,俺娘蹲著解手?三叔臉一黑,不耐煩地揚著手,去去去,和細苕玩去!苕貨蹦跳著離開。三叔望著兒子背影,悶煙抽得更兇。
細苕對苕貨,性情特別溫順,從沒有見它發(fā)脾氣,撩蹶子。但對別的大人孩子,就沒有那么客氣,誰靠近它,它不是瞪眼睛打響鼻,就是搖頭擺尾、顯出頂人的架勢。每每見此,苕貨咯咯發(fā)笑,拉著細苕尾巴,得意地說,么樣?這是俺家的牛,不是你家的牛。說話的當口,他還不停地吸著鼻子,兩掛清涕極有節(jié)奏地上下伸縮。胖墩是這群孩子的小頭目,他出壞注意,苕貨,你敢騎細苕的背,俺就叫你爹。
苕貨極不情愿地抹了抹鼻孔,在褲腿上擦了擦,說你先叫俺爹俺就騎。說完,還把自己的小臉蛋靠著細苕的長臉,洋洋得意。細苕伸出鮮紅的舌頭,舔他的掌心,引得他笑聲嘎嘎。眾童起哄,矛對胖墩。胖墩自知理虧,撒腿逃走。苕貨眼橫胖墩,理直氣壯,哼!你比俺還苕貨。他轉(zhuǎn)而面向其他伙伴,招著小手,來呀,快把俺扶到牛背上。
往常,這群小孩把苕貨的話當耳邊風,今天看稀奇卻唯命是從。有人搬來板凳,有人替苕貨提溜滑到肚臍上的棉褲。苕貨邊拍細苕肚皮,邊命令,俺就要騎你背背,你放乖點莫跑了。細苕甩著尾巴,扇著耳朵,顛了幾步,立在板凳邊不動。苕貨順利地騎上牛背,活象騎毛驢的阿凡提。小伙歡叫,捶胸頓足,樂不可支。苕貨瞇笑成縫,威風凜凜。三叔發(fā)現(xiàn)苕貨,豎起煙桿,想了想又放下,嘴角還露出一絲讓人不易覺察的微笑。
苕貨每天早晨牽老牛趕細苕,到村前水塘飲水,這是雷打不動的任務(wù)。冬陽朗照,解凍的泥土,柔軟而濕滑。苕貨前腳懸空,哧溜一聲,跌進塘里,撲騰掙扎。浣衣村婦,驚呼連連。忽聞水響,細苕入塘,雙腳氽水,點點接近苕貨。苕貨手舞足蹈,碰到細苕耳朵,緊拽不放,露頭露臉,使命咳嗽。聞訊趕來的男人,救起細苕,迅速將其橫臥牛背。牯牛揚鞭奮蹄,上下抖擻,黃水瀝出,肚癟人醒。苕貨平安無事,活蹦亂跳。打那以后,左鄰右舍口風大轉(zhuǎn),直夸細苕簡約不簡單,牛通人性,能識好歹。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春天,老家深受“三年自然災(zāi)害”之苦,村子里斷炊的人家越來越多,浮腫施虐,老少無一幸免。三叔大兒子沒有熬到麥黃的那一天,頭枕荒山,耳聽牛哞。生機如此,沒有人從耕牛身上打主意。耕牛是莊稼人的命根子。
但是,一件突發(fā)事情,讓三叔破了清規(guī)戒律。
那是一個月光昏暗的晚上,狼的干嚎,驚醒三叔,緊接著傳來細苕的陰沉低吼。三叔心里抽緊,野狼與細苕糾斗,兇多吉少。三叔迅速披衣下床,點亮火把,破門而出。
野狼眼噴綠光,與三叔對視。無奈它天生怕火,夾著尾巴,凄惶而逃。三叔看到細苕的時候,它滿眼驚恐、絕望,后腿已被撕開一個大口子,流血汩汩。三叔疼愛地把細苕引進屋內(nèi),給它包扎。三嬸提燈細看,淌下兩行熱淚。細苕腳筋切斷,踉蹌不穩(wěn)。即使傷口愈合,也是跛腿無疑。
屋里一片靜寂,靜寂到能聽見細苕滴血的聲響。三叔屈身蹲地,唉聲嘆氣,而后不聲不響,卻臉色更黃,顯然他內(nèi)心為某個決定而痛苦煎熬。他終于起身,站在因餓肚子不停吐酸水的三嬸身旁,耳語一陣。
三叔離開,三嬸喃喃自語,留著也不中用,這樣去了,還能救活苕貨呀。
三叔找來一根麻藤,拋向橫梁,一端讓三嬸捏著,另一端打著活結(jié),套在細苕脖子上。三嬸恐慌,手中麻藤掉地數(shù)次,掩面而泣數(shù)回。細苕好象預感了什么,睜著眼睛,望著三叔三嬸,一行清淚,悄然滑落眼瞼。三叔背對細苕,衣角揩濁淚,旱煙使勁抽,嗆得三嬸不停干咳。三叔突然動作,磕掉煙屎,背插進煙桿。三嬸心知肚明,趕緊吹滅油燈。兩人一齊用力,手中麻藤吊起細苕的脖子……
三叔和三嬸如今是耄耋老人,健旺地生活在老家三層小樓房里,頤養(yǎng)天年。苕貨其實不傻,只是比同齡伙伴開竅稍晚、懂事略遲,醒悟?qū)W藝,一把泥瓦刀走南闖北,帶著胖墩發(fā)了家致了富。一雙兒女大學畢業(yè)參加了工作,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他60歲了還閑不住,受聘于徒弟裝飾公司當顧問。只是每逢清明,他再忙再遠都得回家,陪同三叔三嬸,同上一座孤墳,燒香磕頭。
孤墳里,埋的是細苕的遺骨。
哈啰
我與狗有兩段痛苦的經(jīng)歷。十歲的時候,相約同村的少年伙伴到他人院子里偷蜜棗,爬上棗樹,鼓鼓囊囊地塞滿了口袋,樂滋滋地跳下來,準備逃走。他家的黑狗不知從那兒沖了出來,一路狂吠,嚇得我屁滾尿流,掉進池塘,差點淹死。幾十年后的一天,我在黃石看望生病的朋友,在他家樓下小賣部購物,卻被主人“京哈”無緣無故地咬了一口,害得我打了一周破傷風針。
即便如此,我對狗沒什么偏見。咱是農(nóng)村娃出身,童年幾乎與自家黑狗一起度過,見識了狗沒有“兩面人”的品性,無論是看家犬、田園犬、獵犬,還是軍犬、牧羊犬,我都崇敬有加——人家靠干正事過日子,雖不乏馴化的痕跡,但臉上沒有藏奸賣俏的媚態(tài)。
在狗的家族中,分出了一支,叫寵物犬。我對它們有些偏見。緣于小區(qū)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寵物犬,什么“貴賓”“泰迪”“吉娃”“西施”“貴婦”“蝴蝶”“博美”等等,似狗非狗、狗不像狗,全無狗之本色,不付諸勞動,每天還有人伺候,養(yǎng)得毛光水滑,搖搖尾巴,討好地嗅幾聲便會得到歡喜。又曾讀到兩則報道,一則是說一只名為“轟動”的藏獒,拍出了一千萬元的天價,買家是晉城的商人,一擲千金,只是為了“玩玩”;另一則是某明星飼養(yǎng)一條名貴的外國犬,他領(lǐng)寵物到酒店就餐的時候,要求酒店給它一個座位,像顧客一樣對待它,他按菜金人均價付錢。讀完這些報道,我的心抽緊了好幾回,將身比犬,人不如犬,心生自卑:我們雖然是人,價值能有幾何,賣得出這么個大價錢?我們雖然都是過客,份量可有多重,能享用這般“尊貴”的待遇?
矯正我的偏見,得益于一位張姓朋友豢養(yǎng)的一條名叫哈啰的西伯利亞哈士奇狗,皮毛棕色,身軀健壯。初次相識,或許它看出了我對它的不屑一顧,由站姿變成坐姿,雙耳豎立,一副警惕的樣子,眼神流露出來的也是敵性。張兄打了一個響榧,指著我說:“哈啰,他是我的朋友。”哈啰立即靠近我,像緝毒警犬,機敏地聞聞我的手腳,再抬頭看了看,友好地搖了搖尾巴。朋友得意地說:“哈啰記住了你的氣味,下次來它肯定不會那個樣子?!蔽野胄虐胍?。朋友朝香煙盤努努嘴,又指了指我,“送過去。”哈啰順從地一口把煙銜住,屁顛屁顛地送過來。令我驚奇不已的是,這香煙竟然沒有沾上一點狗的口水唾沫!在我喜形于色中,哈啰又銜來了火機、煙灰缸,然后乖巧地躺在我的腳邊,把頭擱在地板上。哈啰極具人性化的行為舉止,完全理解朋友的要求、指令、好惡,這徹底打碎了我戴的有色眼鏡?;腥婚g明白,錯的不是寵物狗,而是我。
商場如戰(zhàn)場。張兄能成為贏家,靠的是小心翼翼,靠的是該出手時就出手。因此,他就以自己的品位、性情、審美眼光去挑選寵物狗,哈啰經(jīng)過轉(zhuǎn)基因,既帶狼的特性,又兼具鼠的膽小,恰好與他打拼商海哲學相匹配。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養(yǎng)哈啰,其實是在養(yǎng)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與它生活在一起,能無言地溝通,恰到好處地解悶;哈啰呢,調(diào)動起全部的生存本能和聰明才智,適應(yīng)他,討好他,依賴他。彼此喜歡,互相欣賞。
再去張兄家,哈啰將首次的驚人之舉悉數(shù)演化成常態(tài)性的禮儀,嗅腳搖尾,銜煙銜火機,有條不紊,不緊不慢。當我慢慢適應(yīng)它的聰明,不再大呼小叫的時候,它又讓我刮目相看。那天,在張兄家喝完茶,準備換鞋回家,哈啰竟然從門口一堆鞋子里銜出了我皮鞋,讓我受寵若驚!
熟悉了哈啰,關(guān)于它的故事還真值得人深思。
張兄在商界馳騁,少不了應(yīng)酬,常常半夜而歸。他家是獨院,第一個迎接他的總是哈啰。有次他確實喝高了,老婆恰好不在家,張兄的朋友把他送到家門口,哈啰就鉆了出來,旁若無人地前腿騰空,搭在他身上,不停地舔他的手。他一激動,就隨手把公文包放在地上,抱住哈啰進了鐵門。沒走幾步,哈啰折騰而下離他而去。他左搖搖右晃晃,墻在走他不走地摸到客廳,渾渾噩噩地把地板當床,四肢朝天地呼呼大睡。下半夜他醒了,沖涼過后,猛然記起公文包不在身邊。那里面有商業(yè)合同、身份證和銀行卡、現(xiàn)鈔等。他靸著拖鞋往外沖。打開鐵門,發(fā)現(xiàn)哈啰伏在地上,雙腳趴在公文包上一動不動……
哈啰的忠誠,至今讓張兄講起這件事情還眼含淚花。我愛憐地抱起哈啰,走過來走過去,不言不語,其實內(nèi)心在發(fā)問:哈啰,假如有一天張兄拋棄你,你的忠誠值得嗎?
哈啰不知道“如果”,也不會發(fā)問,它只會一片忠誠的待張兄,這未嘗不是哈啰的幸福。而會發(fā)問的我們,知道自己一片忠誠,并不總會被他人珍惜;每一次全身心的托付,并不總會被他人重視。于是,在決定是否付出忠誠的時候,每每摻雜了太多的利害考量,這是我們這些所謂人的短板。不過,總有人最終還會穿過利害的籬笆,放下內(nèi)心的糾結(jié)和羈絆,放下被算計、被傷害的危險,義無反顧地捧出自己一顆赤誠之心,這又是我們這些人為其它動物所不及的高度。
張兄還樂道哈啰曉得隱忍。因為業(yè)務(wù)需要,他公司曾經(jīng)招聘了一位科班出身的女大學生,負責報關(guān)工作。這位妙齡員工勤懇敬業(yè),處事老練,深得他的器重,很快提升為業(yè)務(wù)主管。嫉妒者編制謠言,中傷他與她有曖昧的關(guān)系,讓他愛人張嫂子疑神疑鬼。張嫂子挺懂得策略,不直接與他正面沖突,而是對著哈啰,當著他的面,不是擰、抓、打,就是指桑罵槐。哈啰居然能忍耐棍打、承受呵斥、接受挨餓,默默避開,絕不斤斤計較,睚眥必報。
張兄對愛人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學著哈啰,沒有火冒三丈,選擇了隱忍。他解釋,那并不是懦弱,而是理解包容。理解包容有時是問,有時是不問。寬宥的背后,是對愛的信任與付出。
后來謠言不攻自破。張嫂子抱著哈啰痛哭一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是哈啰的隱忍拯救了她的心靈。哈啰是一條寵物狗,它沉默,并不代表它的懦弱;它回避,并不是它的清高;汪汪幾聲,并不是它的屈服。張兄感慨,生活是一道不定項選擇題,選項有很多,但都是圍繞主題展開敘述的。有時候,不是聽不到議論,而是選擇裝作沒聽見;有時候,不是看不到背后的家伙,而是選擇裝作沒看見;甚至有時候,不是不想解釋,而是欲辯已無意義。坦然面對,時常持有一顆隱忍的心才是人間正道。
他抓著哈啰的前爪,哈啰進他退,且退且說:“從單位到客戶,我每天得變著法子讓人家高興,只有哈啰每天變著法子讓我高興。說白了,只有在哈啰這里,我才覺得我有點人樣?!?/p>
我無語。
責任編輯:肖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