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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fù)制8月4日

2021-08-27 11:37陳鵬
清明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蘇梅蝴蝶蘭面包店

陳鵬

1

兩年來我恪守婚禮誓言:無論貧窮、富有、疾病還是死亡都忠貞不二。我理解的忠貞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身體上的,是二者的高度合一,是幸存丈夫免于愧疚自責(zé)的最低要求。實際上,當(dāng)初死去之人,應(yīng)該是我。

嗯,蘇梅去世兩年了。

川公司業(yè)務(wù)主辦姓徐,我向他提交了蘇梅飲食起居的987個細節(jié)、36種個性描繪、188幅照片、17小時的影像資料。他說,三個月后即可驗貨。我付了十萬定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歷史性的時刻終于到來,灰白的天空下起毛毛細雨,和兩年前的2038年8月4日極其相似。徐拉開119號倉庫大門,光線驟亮,我一下子哭了。是她,蘇梅,我妻子,去世761天后復(fù)活。徐讓我牽著她的手往外走,她稍有些蹣跚,但很快就走得無可挑剔,就連左肩略微下沉的姿態(tài)也一模一樣。我聞見她身上熟悉的香味了,像春天冒出草地的小蘑菇。我繼續(xù)流淚,蘇梅捧起我的臉,輕柔地吻我,說杜上啊杜上,我回來啦。細雨紛飛,我無法分辨臉上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徐提醒我還有別的客戶等著呢。我總算不哭了,說,蘇梅,我們回家?回家,她無限溫柔,給你做你愛吃的紅燒肉,行嗎?

2

2038年8月4日,我在97街街口冒險闖了紅燈。最多兩秒。一輛雪鐵龍x沖了過來。我被蘇梅推開,她飛向空中?!芭?!”她在雨中翻滾,落到對面,按照醫(yī)生的說法,當(dāng)場死亡。我接受不了,兩年來無數(shù)次清晰看見2038年8月4日17點59分38秒蘇梅飛出、落下。哦,徐嘆口氣,說他聽得太多了,一半以上客戶都是車禍幸存者,然而川公司以卓越的表現(xiàn)為客戶修復(fù)了創(chuàng)傷,就像上帝之手。已故者的復(fù)活讓事故顯現(xiàn)了事故的價值,即對活著的倍加珍惜,它讓我們真正意識到,擁有、失去、再次擁有是多么偉大的奇跡啊。不過,徐強調(diào)說,復(fù)制是唯一的,沒有第二次。驚人的價格倒是在其次,關(guān)鍵在于生命只有一次;川公司的創(chuàng)造本質(zhì)上就是“仿制”,不是復(fù)原,它代替不了消失的個體,也就是說,死者的唯一性是永恒的,不可逆的。

可我沒覺得蘇梅和從前的蘇梅有什么不同啊。我恨不能跪下來,吻遍川公司的角角落落。

3

晚上她做了紅燒肉,味道像從前一樣完美,就連多用白胡椒的習(xí)慣也毫無變化。我們喝了一瓶法國紅酒,我特意買的,價格昂貴。買完它我差不多成了窮光蛋。房子不是原來的房子了,是老破小的出租房。蘇梅沒半句怨言,像從前一樣勤于打掃。三平方米的小陽臺是我們最常光顧的地方,我們手牽手,俯瞰昆明北郊高高矮矮的破樓房,掠過天空的鳥群難分彼此,蜂形飛行器發(fā)出犬吠似的噪音。時間的流逝很神秘,像一件沉重的外衣披在身上。

唯一的缺憾是,她沒有那天的記憶。沒有2038年8月4日的記憶。急剎車,雨水,很少的血,她統(tǒng)統(tǒng)忘了。我記得面包店櫥窗里金色的羊角面包,穿白圍裙的姑娘站在屋檐下驚叫;蘇梅身體打開的角度和她雪白的臉,一棵夾竹桃左右搖曳;面包店隔壁是藥店,藥店往左是房產(chǎn)中介,再往左呢?我的記憶有些松動。她什么也不記得,也好。不記得才好吶,是川公司蓄意的,就像我們無法擁有出生前的記憶,因為無人可以溯到生命之前,即便是AI。你不能強求一個AI百分百完美啊?!斑z忘”也許是對的,像我這樣忘不了才是悲劇,需要時時提防它的毀滅性打擊和折磨,讓你半夜哭出聲來?,F(xiàn)在好了。

開頭幾天不太適應(yīng)。我們長時間閑坐,然后做點家務(wù),上陽臺聊聊天。我喜歡搜羅過去,她呢,記憶停在為了把她創(chuàng)造出來而賣掉的那套更大的房子里,我們在那兒結(jié)的婚。東西都不順手,她常常去衛(wèi)生間找拖布,后來發(fā)現(xiàn)它被我擱在陽臺上。衣柜也經(jīng)常弄錯。再也沒有書柜了,她把我的舊書像磚頭一樣順墻碼放。椅子和椅背掛滿衣服褲子。小茶幾上的杯子也不總是干凈的??傊?,我們盡可能付出耐性。我發(fā)現(xiàn),她的語速,她站著或躺下,她的急性子,她撫摸顴骨的小動作都毫無變化。我故意指使她做這做那,看著她在擁擠的桌椅板凳瓶瓶罐罐之間出一點小狀況,有時氣惱,有時無奈,有時喊叫幾聲。我喜歡啊,我就喜歡她這樣。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看電視,用老掉牙的DVD播放一兩部我們鐘愛的老電影,比如《卡薩布蘭卡》《放大》《泰坦尼克號》。

有一天,大概周一吧,我們一氣看了六部電影。她看著我說,杜上,你不用工作?

我答,不用,我辭職了。

我們拿什么生活?

總有辦法。

要我上班嗎?她問?;貜那暗姆g公司?我說我可以幫朋友接一點零活,比如寫點什么,拿一筆預(yù)付款。復(fù)制的AI回不了原單位了,否則將帶來一系列困擾。我希望今后再工作,不是現(xiàn)在。絕不是蘇梅回來的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和她待在一起。這是她去世兩年來我一直渴望的——和她待著,只要活著,只要她好好的。她表達了她的擔(dān)心,總還有別的活兒要做啊。我說工作的目的無非為了現(xiàn)在,那么,何必繞個大圈子呢?不能讓你再冒險了,不能再冒一丁點兒險了。冒險?我是說兩年前8月4日接你回家途中發(fā)生的意外,如果那天你沒出門,沒上班……蘇梅說我的外語能力,你看,從來沒有退化嘛。她跟我來了一大段流暢的西班牙語。她是西班牙康普頓斯大學(xué)的傳媒博士,畢業(yè)后回到昆明一家外資公司做西語翻譯。出事后,我指的是2038年8月4日以后,公司象征性給了一小筆撫恤金,很快就物色了后繼者。蘇梅仍然記得公司西班牙老板胡安·卡洛斯。一個帥小伙,39歲還單著。我問她還記得什么,她說,辦公桌上的蝴蝶蘭。我有些吃驚,從前她沒說過什么蝴蝶蘭。我見過她的書桌,北歐風(fēng)格,白色,沒有抽屜。桌上是否有蝴蝶蘭,我記不清了。第二天我們出發(fā)去花鳥市場買了一盆小小的蝴蝶蘭,她說這盆小東西跟她辦公室那盆多像啊。在我看來,任何一盆蝴蝶蘭都是相像的,都是彼此的模仿,我看不出它們之間到底有什么區(qū)別。

4

無所事事是幸福的。我的朋友慷慨借給我一大筆錢,只要省著花,至少兩年不必發(fā)愁?,F(xiàn)在大把的時間陪著我們,像溺愛孩子的老保姆遷就我們。時間大多用于做愛、聊天、散步、閱讀和回顧老電影。我們談?wù)撌欠褚獋€孩子。我記得8月4日之前也探討過這個問題,答案還沒得出,蘇梅就出事了?,F(xiàn)在也沒取得實質(zhì)進展:我想要一個,她反對,說既然不工作,每天重復(fù)的內(nèi)容夠多了,比如睡覺,吃飯,做家務(wù),真正屬于我們的時間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多。如果時間充足,我們或許能就西班牙宗教題材繪畫得出驚人的結(jié)論,甚至寫一部偉大的論文。一旦有了孩子,想想吧。蘇梅也許是對的。該做的不是重復(fù),或者說,不是無限制無意義的機械重復(fù),而是讓重復(fù)盡量有意義。我們偶爾感到無聊,好在非常短暫,像幕間休息。我們長時間下樓散步、慢跑,或放放風(fēng)箏、扔扔飛盤,繞著昆明老街走來走去,吃碗米線,再慢慢走回來。我似乎老了,我覺得我老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到底要不要孩子?我給徐打過電話,他說,從生理上講蘇梅絕對沒問題,她的身體比出事前還要好,一旦下定決心,只管放心大膽地要吧。

經(jīng)過一番說服、試探,我終于說服蘇梅,孕期很快提上日程。春天到了,我們在一個個清爽的夜晚認真做愛,一個月后,她說她懷上啦。我激動得帶她出門大吃了一頓,足足花去一個月的開銷。我貼緊她的小腹仔細聽,一片混沌,像奔流的電波。我有點擔(dān)心,似乎她成了一件脆弱的器皿。接下來一個多月她明顯長胖了。我們?nèi)メt(yī)院做了全面檢查,醫(yī)生說,一切安好,預(yù)產(chǎn)期在今年12月,也許是個射手座男孩。醫(yī)生趁她上衛(wèi)生間時小聲問我:哪個公司的?我說,什么?醫(yī)生說,真他媽完美。我說,川公司。難怪。醫(yī)生咂咂嘴,表示準備也要讓他喪生的弟弟復(fù)活。我把徐的電話號碼給了他,說也許能給他打個八折呢。

這就是半年來的完美生活。我這么說是認真的。所謂完美無非你滿意,對方滿意,也不必花太多的錢。我都45歲了,還能懷上孩子!想想吧!蘇梅長胖,再長胖,到一定程度就像樹一樣定格了。我真的在樓下種了一棵樹,一棵菩提樹,在南方,菩提見風(fēng)就長。我想看看兒子降生那天它究竟長多高。我每天和蘇梅湊近了看它,還不足一米,葉子稀稀拉拉的,我們認真澆水,讓它直面陽臺。鑒于我給兒子取名老虎,我們就叫它小老虎,哈哈。小老虎長得飛快,一個月后葉子像手掌一樣大了,挺拔的身姿讓我預(yù)感老虎出世必然是世界上最帥最生猛的小子,嗯,我連他長什么樣都猜到了。

5

事情的轉(zhuǎn)折是97街。我想不起來我們?yōu)槭裁慈?7街。是蘇梅想買尿片和奶粉為老虎的降生做準備,還是我們?nèi)ナ裁吹胤奖仨毥?jīng)過它?我記不清了,當(dāng)我反應(yīng)過來,我們已經(jīng)站在街口了。該來的終究要來。

我就在斑馬線上。面包店毫無變化,烤面包釋放出濃香。藥店、生意清淡的房產(chǎn)中介也沒有變化。樓房后面一片黢黑,聳峙著山和雜草。房地產(chǎn)墮落了,每平方米不到十元,中介茍且存活,暫且靠買家賣家之間的信息服務(wù)賺取一點費用。即便如此我也買不起房。買不起任何一套房。嗯,我的視線被房產(chǎn)廣告吸引。白光、雨幕,事物被放大了,蘇梅翻轉(zhuǎn)滾動,藥店標志牌、金色面包反而變得很小,像電影里的邊角料;她停在面包店前,斜向30度挺起,一半在97街,另一半擔(dān)在人行道上,像膨脹的舊衣服。雨水加重了這一視覺效果,她像是扁平的,低胸黑白花棉布連衣裙像魚鰭般攤開。我不敢抱她。我連喊叫都不會了。一切就像夢境,或者夢境的復(fù)制品。

嗯,斑馬線趨于陳舊,像廢棄的砂紙。蘇梅迷茫地瞇著眼睛。她遠沒出懷,可我覺得她的小腹已鼓脹起來。她比前些日子丑了。我問她是否記得這里。她說,藥店還很新,我說,是一家老店嘛。你確定?沒聞見油漆味?我吸了吸鼻子,的確聞見淡淡的甲醛味。我往左看,房產(chǎn)中介也裝修過,釋放著刺激食欲的冷紅色。我用沉痛的口吻告訴她,當(dāng)年,兩年前的雨天,她是如何在此遭遇不測的。我的言辭略為夸張。后來呢?后來,我說,后來,你看起來不再是你了。蘇梅抓住我的手。我說,怨我,如果不是我闖紅燈……蘇梅說她無法想象自己躺在對面。無法想像。幸好,她終于松了一口氣,幸好他們把它刪除了。我沒說話。她問我要過去看看嗎?買幾只面包?不,我說。蘇梅察覺到了什么。為什么把我?guī)н@兒來?你明明知道我不記得。你明明知道。我聽見斑鳩或電子鳥的聲音,天空湛藍發(fā)黑。你故意的,杜上。她說。我沒說話。事實上不論我們買什么或去哪里,都可以繞開97街。何必到這兒來?何必非要拽上懷孕的蘇梅到這兒來?她松開我,仔細打量出事地點:一小段空白裸露著它冷硬的本質(zhì),磚石結(jié)構(gòu)漸漸衰敗、風(fēng)化。她穿一條灰色長裙。幾輛小排量汽車開過去,速度飛快。

我們站了半小時或更久。再也沒有汽車,沒有雨水,沒有行人,就連藥店和房產(chǎn)中介都是新的。我忽然厭倦而憤懣。對不起。我說。對不起什么?她說。我還是說不上來。

回到家已經(jīng)很晚,我從樓下買了小籠包,做了青菜湯和熱茶。我不餓,不渴,不想說話,頭一次感到某種沉甸甸的東西,我不清楚是什么東西,堆在我和蘇梅之間。蘇梅臉上除了輕微浮腫和倦怠,什么也沒有。沒有8月4日的記憶真好。很好嗎,真的?我有些不安。這種不安因為她刻意回避(被刪除)而加碼,讓我越來越沮喪。幾天后,我沖懷孕的蘇梅發(fā)了一通火。她低著頭。我立馬后悔了。就算無視她,也該為肚子里的老虎著想啊。我開始懷疑川公司的刪除絕非出于技術(shù)考慮,而是為了控制風(fēng)險,以免AI也墜入絕境??晌乙粋€真人,記憶是刪不掉的,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如果蘇梅也有同樣的記憶該多好,我就不必一個人死扛。我很難過。如果不是因為孩子,我還會沖她發(fā)火的,甚至退還川公司。該死的97街。逝者永逝,再也回不來了。

小老虎越長越高,葉子比兩個巴掌還大。當(dāng)老虎降生時它會不會高過窗臺?它枝葉顫動的樣子多像孩子啊。我問蘇梅要不下樓走走?她搖頭說太累,不想動彈。我待在客廳里,直到小老虎從昏暗中遁形。我承認,我看蘇梅的目光發(fā)生了變化。比如現(xiàn)在,她眼角的細紋和下巴上小小的粉刺多么讓人揪心啊。蘇梅不是蘇梅,那孩子呢,我們的孩子呢?

蘇梅肚子越來越大。我們一次次重返97街。由于睡得太多,蘇梅面部有點浮腫。我相信川公司沒為她注入新一代抗衰產(chǎn)品,也沒進行懷孕升級。哎,她將隨我一同老去。詭異的是,97街也被刪除了,每次都像是頭一次,她對我說著一模一樣的話,這是哪里?我只好重新解釋,反復(fù)說明,最后大聲咆哮,這是你死的地方啊,我操。

蘇梅哭了。

沒必要再來了,去他媽的8月4日。但愿老虎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模橅槷?dāng)當(dāng)產(chǎn)下來,順順當(dāng)當(dāng)長大。窗外的小老虎已經(jīng)兩米多高了。

6

徐說無法進行升級,也不可能植入8月4日。這就好比人類基因改造,理論上可行,但絕對禁止。他繼續(xù)解釋著,任何AI都是有缺陷的,正如每一個人類都有缺陷。你無法矯正,連上帝也不行。尊重她吧,尊重她的缺陷。說得輕巧,我說,我明明告訴過你——什么?我忘不了8月4日。我說。你看,這就是你的缺陷,她也在承受你的缺陷。

我重返97街。

面包店端出金燦燦的羊角面包,藥店門頭上飄著紅色氣球,一個年輕女孩使勁打哈欠。房產(chǎn)中介的廣告牌有些壞了,櫥窗里雜七雜八的信息縱向陳列,空氣里還有甲醛味。唯一的變化是,房產(chǎn)中介沒人,一個人也沒有。它們背后,冷凝的灰白襯托著石頭和雜草,夾竹桃垂下枝條。如果有小溪,這兒的景色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我發(fā)現(xiàn)店鋪、車輛、行人接近完美,被精心安排又絕不刻意,自有某種穩(wěn)定。從表面看,所有的細節(jié)上再也沒有車禍的氣息。我的目光從面包房滑向房產(chǎn)中介,又從后者返回前者,回到信息密集排列的玻璃櫥窗。它像一面超大的鏡子。

我走過斑馬線,走得非常慢,小心翼翼,如臨大敵。還好,綠燈。沒有一輛車。我來到街對面,手心全是汗。我撇下面包店和藥店,來到房產(chǎn)中介櫥窗前。鼻尖緊貼邊壁。二手房信息不下五十份,我一張張看過來,一張張看過去。目光忽然在一張廣告上定格。

城市山居,三室兩廳,總價15萬元。

照片詳盡羅列各個房間狀況,電視、煤氣、陽臺、裝修……是2026年的老房子。帶一個院落,不足四十平米。

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房子,院子,設(shè)施,價格,都對。小區(qū)位置和建造年限也清清楚楚。我停留在總價15萬及總面積88平方米幾個數(shù)字上。一輛垃圾車號叫著從身后掠過,大地在顫抖。我看了看它遠去的白色影子,再回頭時,終于發(fā)現(xiàn)哪不對勁了。

是兩年前的信息。紙片底邊焦黑。我找到打印時間:2038年7月8日。也就是說,與蘇梅遭遇車禍同年,但早了27天。

7

川公司答應(yīng)徹查97街街口。直覺告訴我此事和川公司有關(guān),否則不必答復(fù)得如此之快。我又將付一大筆錢了。不知剩下的錢還能否給兒子買足夠的奶粉。我說過我們靠朋友的資助活著。徐問我,如果我對現(xiàn)狀還算滿意,不必弄個水落石出。萬一,失去蘇梅和孩子,我們概不負責(zé)。我說你什么意思。他說,真相總有風(fēng)險。我咬了咬牙。徐悲憫地看著我,哎,我知道你考慮好了,我知道。

排查自上午十點開始,次日下午五點結(jié)束,三名AI工人徹查了97街街口方圓百米,最終聚焦于房產(chǎn)廣告。我陪了24小時,精疲力盡。傍晚7點,AI工人湊到一起抽煙,其中一人走近我說,哥們,回家吧,三天后給出報告。我說,結(jié)論是?他不說話。在他們上車之前,我掏出蘇梅照片,他說這不就是你從公司帶走的那位?我說是,她叫蘇梅。他們困惑地看著我,一臉疲憊。你想表達什么?我搖搖頭,將蘇梅照片舉在黑暗中,任由冷風(fēng)劃過她消瘦的臉。他們收拾東西,上車。那人發(fā)動馬達,忽然搖下車窗,低聲說他昨天還見過她,蘇梅。在哪見過?公司。我告訴他,我懷孕的妻子足不出戶,每天跟我待在一起。他又笑了,粗糙的皮膚顆粒極其真實。昨天,他說,他見到的人就是蘇梅。你聽說過AI在辨識方面出過半點差錯嗎?

這種事情太常見啦。他笑了,你看我,在另一個地方,也有一個我,一個真正的我。

8

當(dāng)我將蘇梅帶回家,懷孕的蘇梅,另一個蘇梅,姑且叫她蘇梅B吧,失手打翻了蝴蝶蘭。蘇梅A向她伸出手,蘇梅B拒絕了,將碎花盆捧上陽臺。我來到她身后。遠處的城市像另一個城市的復(fù)制品。一幢巨大高樓的樓層怎么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另一個方向,汽車伸展雙翼左右閃避才能躲開空中滑行者,他們的家遠在幾百公里之外。

見到她的時候,我沒掉一滴眼淚。

兩年啦,你在哪?

我一直在。她說。什么?為什么?蘇梅,兩年不見的蘇梅A捧起我的臉。我終于發(fā)現(xiàn)她和蘇梅B的不同之處:皮膚更粗糙,眼神傷感憂郁,就像天黑之前。這是任何AI杰作無法復(fù)現(xiàn)的。她撫摸著我。下巴,前胸,腰和后背,小心翼翼,像在辨認。我仿佛重返97街。綠燈亮起,耳邊有滴滴蜂鳴。我感到錐心的刺痛。這根刺,一直沒從心里拔出來。

記得嗎杜上,你剛走幾步,一輛垃圾車——

記得。

可你沒有記憶。

我都記得,你為了救我,一輛雪鐵龍X——

哎,真希望是這樣——

你什么意思?

她哭了。

當(dāng)時下著小雨。蘇梅A說。

我說了我都記得。我有些氣急敗壞。

該死的垃圾車。

是雪鐵龍X。

杜上呀,她看著我。你沒有記憶。

我冷笑,告訴她我記得她在空中翻滾四周,記得她落地的聲音,記得細雨摩擦路面的冷硬。2038年8月4日17點59分38秒。我都記得。

你確定?她說。

百分之百確定。我大聲說。

但是長長的沉默終于讓我意識到自己的潰敗,就像浴缸塞子拔掉后的水的潰敗。

她說,這是她要求植入的,為此,我的存在才合理。她多么希望為杜上,她的丈夫生一個兒子。不不,我打斷她。如果我不是杜上,我是誰?AI?!開什么玩笑?

你是。

放屁!

你是。

好吧,就算我是,你干嘛躲得遠遠的?難道我不是因為你才問世的?

我愛你啊,杜上。她說??墒钱?dāng)你出現(xiàn)我才意識到我的杜上永遠離開了。我意識到我的絕望就再也沒辦法面對一個替代品,一個贗品。川公司說,像我這樣讓愛人死而復(fù)生又放棄的客戶絕無僅有。

可是——

是啊,我們多么真實。你,你和她,我,我們。這是真的。我們的淚水都是真的。我們長得一樣,嗓音和皮膚一樣,子宮和陰道也一樣。最大的不同在于,她是她,我是我。她永遠是我的模仿者。而你,永遠是杜上的模仿者。

我腦中似有閃電穿過。

蘇梅B坐著沒動。真實的蘇梅,自詡為我的創(chuàng)造者的蘇梅A,坐在仿佛復(fù)制的蝴蝶蘭后面啜泣。我思考我是否該自殺。我走進衛(wèi)生間,果然在鏡子里找到左耳后面小小的字母C。COPY。復(fù)制。這么多年來,不,問世以來的兩年間,我從未發(fā)現(xiàn)端倪。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記憶?;蛘哒f,我太高估我被復(fù)制的生活了。然而,哪怕作為替代者,難道我們,我和蘇梅B都不真實?我對“死去”蘇梅的思念,也是假的,被復(fù)制的?

2038年,8月4日。

蘇梅A正擁抱她的復(fù)制品,希望幾個月后能做老虎的教母。蘇梅B抬頭看我,眼神空洞。

9

泛白細小的礫石、沙子和碎泥,人行道裸露的殘缺,空氣中仿佛燒著的硬塑料的臭味和成群的麻雀。今天的房地產(chǎn)中介仍大門緊閉,藥店面包店都沒什么人?;野椎奶炜找荒R粯?。蘇梅A穿過斑馬線,買了幾只面包,我們機械地吃著。我看看蘇梅B,又看看蘇梅A。我承認,蘇梅A因其真實的人性讓我感到慚愧。最細微的美是很難復(fù)制的,那種期待顧盼的眼神和忽然回眸的細微停頓,忽然的關(guān)切、愧疚和痛苦,像路面的裂紋一樣清晰深刻。蘇梅B呢,和我生活了這么長時間,突然來臨的絕望差不多把她毀了——瘦了,黑了,神色凄迷,像穿越沙漠的小馬。這非常不利于孕期健康。我為自己找到蘇梅A的魯莽后悔不已。這些天她不再下樓,不再為蝴蝶蘭澆水,也不再把吃剩的米粒撒在陽臺上。除了怔怔地打量小老虎,她似乎對所謂的平靜喪失了信心。她偶爾念叨,今天幾號?我如實回答。她在盤算老虎降生的日子。杜上,我是個錯誤?她問我。我說,不。該把老虎生下來?當(dāng)然。她說,還沒聽說復(fù)制人也能生寶寶呢。我們會死?誰都會死。我說。窗外,小老虎枝繁葉茂,陽光穿透它灑在如假包換的院子里。你會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摹?。相信我?/p>

街口忽然有些亂,夾竹桃搖搖晃晃即將摔倒,一堆瑣碎之物被風(fēng)拋起來,摔下去。我抓住蘇梅B。蘇梅A站在斑馬線前方半米的地方,腳下的瀝青有些硌腳。雨水又急又重,將焦渴的柏油路打出輕煙。我抬腕看表,17點58分38秒。還有一分鐘。我聽到雪鐵龍x隆隆駛來。肥碩的身影在緩坡上浮動,猶如幻覺;一模一樣的光在擋風(fēng)玻璃上發(fā)生一模一樣的折射,不同的只是大雨和細雨的差別。我們濕透了。17點59分19秒,垃圾車逼近,激起水花。蘇梅A下意識向后撤退。蘇梅B一把抓住我,攥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蘇梅A也拽住我另一只手。她一定想起了什么,是的,想起她的丈夫杜上,凄涼的眼神猶如記憶中出事之前。大雨狠狠砸下來。她大喊,小心——!我試圖將她推搡出去。17點59分38秒,她擊中垃圾車前柵,身體像一抹煙一樣向上疾飛,車輪的尖叫聲將她急促的呼叫抹掉了,幾乎把面包店和房產(chǎn)中介的玻璃震碎。我閉上眼睛,又睜開。

蘇梅B站著沒動,抬手擦掉顴骨上的雨水。

我們抱得緊緊的。

責(zé)任編輯 木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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