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
1
天快黑的時候,一伙三十來號人的馬幫,趕著一百多匹騾馬來到了方塊嶺。方塊嶺常有野獸、賊人出沒,我跟在馬鍋頭身后,警戒著四周。馬幫走出一片林子,路邊突然閃出幾個手持短刀的賊人,馬鍋頭大喊一聲:“不好,有土匪!”
正說完,賊人“砰”地朝天放了一槍。
大伙嚇得抱頭鼠竄。馬鍋頭從騎騾上跳下來,掏出腰間的手槍,大喊一聲:“跟這伙賊人干!”說著“砰砰”地朝天開槍嚇唬賊人。
土匪人少,不敢貿(mào)然上前。可就在緊要關(guān)頭,馬鍋頭的槍卡殼了。土匪又叫嚷著沖了上來。
大伙沒命地往林子里跑。一時馬嘶人叫,亂成一鍋粥。
幾聲槍響后,兩個趕馬人被賊人的槍打中了,倒在地上。
沉穩(wěn)的馬鍋頭從馱子里抽出一支擦得發(fā)亮的長槍,倚靠在一棵老松樹后,瞄準(zhǔn)一個躲在巨石后面的土匪的腦殼開了一槍。土匪應(yīng)聲倒地。
賊人不敢戀戰(zhàn),搶了一批騾馬和貨物,匆匆離去。
一個后生中槍后,當(dāng)場失血過多而死。另一個中彈的是伙夫孟祥叔。馬鍋頭讓人接來一碗馬尿,又找來一坨黑牛屎,燒成灰,配上一副草藥泡湯喂他喝下。幸虧傷得不深,他總算撿回一條命來。
事后,我們清楚了,那伙賊人實(shí)際只有六人,就賊頭楊賴毛手中有一支長槍。我們?nèi)诵牟积R,危難面前驚慌失措,吃了大虧。
財物不算,趕馬人一死一傷。這口惡氣無論如何是咽不下去的,大家說什么也要把賊頭楊賴毛抓住。
2
馬鍋頭派我去驛路經(jīng)過的大集鎮(zhèn)上的一家馬店做學(xué)徒,打探楊賴毛的行蹤。沒過多久,我就從一位住店的馬鍋頭那里得知,楊賴毛眼下正住在一家客棧里聚賭抽大煙呢。
第二天是趕街的日子,街上正在唱戲。我們一群人挑著扁擔(dān)裝作賣糖的生意人,等到楊賴毛出現(xiàn),大家努努嘴,相互打著暗號,把楊賴毛圍了起來。
楊賴毛嘴里叼著根玉嘴煙斗,斜著眼睛,察覺到情況不對,便把跟在他身邊的一個手下往我們身邊猛地一推,撒腿就朝一家牛肉面館沖去,從肉案上操起一把尖刀。
馬鍋頭朝大家搖了搖頭。暗中圍上去的人又散開來了,各自招呼起各自的生意。
這天,馬鍋頭帶著馬幫來到我所在的馬店歇息。他們帶了些雜貨,準(zhǔn)備運(yùn)到鄰縣。當(dāng)晚,馬鍋頭和鄉(xiāng)親們坐在火塘邊煮茶抽煙,聊些路上的見聞。我正在煮茶,見一個面相機(jī)靈的后生推開了門簾,伸進(jìn)腦袋問:“店小二呢?我們這屋子的火塘里沒柴火啦!”
這個年輕后生身材瘦削,但長得濃眉大眼,國字臉上鼻梁很高,右臉頰有一塊淡紅的橢圓胎記。
“坐下來喝杯茶!”馬鍋頭熱情地招呼。
他也不怕生,坐下來吃茶。
馬鍋頭對我說:“他是客人,該多放點(diǎn)茶葉?!?/p>
他問:“你是哪個馬鍋頭?”
馬鍋頭說:“我是馬占奎?!?/p>
來人“哦”了一聲,四下掃視了一番,喝完茶道聲謝,起身離開了。
馬鍋頭把我叫到一邊,細(xì)聲吩咐道:“這個人肯定有名堂,你晚上留意,見機(jī)行事。”
晚上,我提著馬燈查房,聽見偏廂房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到窗戶邊瞧,一個人影都沒有,再用馬燈朝碼放馱子的木架下一照,只見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躲在架子底下。
黑影身后綁著一個大布口袋。再一看馱子,全都敞開了,原來是有人在偷東西。
我連忙用一個罩馬鞍的木楔子頂住大門,接著跑到隔壁房間喊馬鍋頭和老鄉(xiāng)們起來捉賊。人還沒到,我率先沖了進(jìn)去,一把將賊人按倒在地。賊人掙扎著把我甩開,扭身從腰間拔出一把刀子來。
我嚇了一跳,朝后退了一步,他揮舞著刀子,奪門而逃。這時,聞訊趕來的馬鍋頭一掌劈在他的手腕上,刀子應(yīng)聲落下。其他趕馬人拿來棕繩,把他吊在曬乳扇(白族等滇西北民族的一種奶制品)的架子上。
3
“連趕馬人的東西都敢偷,真是吃豹子膽啦!”
“打死這個龜兒子!”
大家提著馬燈,個個喊打。
小賊臉上被抽出幾道血印子。
然而,骨瘦如柴的小賊娃子咬緊牙關(guān),扭過頭去,十分硬氣。
“我沒偷東西,我來取命價!”
“哦?命價?那你倒說說看——誰欠了你一條人命?”馬鍋頭抬了抬右臂,示意大家聽他說。
“給碗水喝!” 他喊道。
我遞過一碗水。
他接過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說:“把我放下來。”
馬鍋頭又答應(yīng)了他。
原來,賊娃叫丁喜,是家中的獨(dú)子。他的父親叫丁伍,就是上次在方塊嶺中被我們打死的那個賊人。
“哦?看來你是受楊賴毛的指派來探聽我們行蹤的咯?”孟云叔叉著腰厲聲質(zhì)問。孟云的哥哥孟祥就是因?yàn)槟谴蔚臉寕湎職埣?,再也做不了趕馬人。
“楊賴毛?呸!”丁喜氣憤地說,“害死了我爹——我恨他還來不及呢!”
原來,楊賴毛是個惡霸。他通過強(qiáng)占強(qiáng)買和設(shè)局賭博等手段,霸占了鄉(xiāng)人的田產(chǎn)和騾馬,他又強(qiáng)迫傾家蕩產(chǎn)的村民加入他的黑幫,在馬幫路上殺人越貨。
丁伍在加入響馬前,與楊賴毛簽下了一份命書:如果丁伍喪命,楊賴毛須向丁伍家人賠付騾馬四十匹作為命價。
丁伍丟了性命后,丁喜去找楊賴毛討要父親的命價。誰知楊賴毛不但不認(rèn)賬,反而叫人把丁喜暴打一頓。丁喜立下決心,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要找楊賴毛討回公道。
丁喜混跡于馬店酒肆。他無意中得知打死他父親的馬幫在馬店歇腳,心中悲憤難平,決定為父親報另外一個仇,從馬幫“取”些貨款作為盤纏,待有了本錢再回頭收拾楊賴毛。
“打死你爹的雖是趕馬人,背后的黑手卻是楊賴毛!”馬鍋頭語重心長地說。
丁喜低頭不說話。
“你想報楊賴毛的仇嗎?”過了半晌,馬鍋頭問他,“我們現(xiàn)在需要線人。”
“當(dāng)然!”丁喜猛灌了一口濃茶,“我愿意做你們的線人。”
4
丁喜在一處煙館發(fā)現(xiàn)了楊賴毛的行蹤。
第二天下午,馬幫三五個一伙,混在楊柳街老戲臺的人群中。丁喜脖子上掛著個小煙籃子,扮成煙童,守在一棵大柳樹下。
我扮成賣馬具的小伙計,緊鄰丁喜擺了個小攤。
這時,楊賴毛穿著絲綢長褂,搖頭晃腦地走了過來。
蹲在樹底下的丁喜站了起來,高喊:“楊爺!楊爺!”
白晃晃的日光下,楊賴毛瞇著眼睛,一看是被他打出門的丁家小子,頗有些意外。
“喲,還做起了買賣,有點(diǎn)本錢啊,你還去我家哭窮!”
丁喜賠著笑:“楊爺見笑了!我這是用家里的茅屋換來的本錢,您就照顧照顧我的生意,買盒煙抽吧!”
楊賴毛罵了句:“見鬼了,哪兒都能遇見你!”他四下望了望,彎下腰來,想看看有些什么貨。
楊賴毛一弓下腰,丁喜就死死抱住楊賴毛的腰。緊接著,幾個圍在我面前裝作看馬具的壯年男子猛撲上去,把楊賴毛打翻在地。
馬鍋頭帶著大伙兒用繩子把楊賴毛綁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押回村里。
大伙兒把他綁在一棵大槐樹下。
“我渴死啦!快給碗水喝!”楊賴毛嚷嚷著。
“好,我端給你!”聞訊趕來的孟祥叔擠出人群,不一會兒,他就端來一碗黃湯似的濁水。
楊賴毛伸長脖子猛喝了一口,又一口噴了出來:“這是什么水?”
“騾尿!”
大伙兒全都笑了起來。
這時,丁喜不聲不響地走上前來,端著一碗清涼的井水,遞了過去:“喝水!”
楊賴毛皺著鼻子嗅了嗅,發(fā)覺沒有異味,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孟祥叔不解:“這號人,也值得給他水喝?”
丁喜回了一句:“算了吧,他還是一個人?!?/p>
聽了這話,楊賴毛眼里立刻閃現(xiàn)希望的光亮。
“丁喜,救我!”
丁喜一臉嚴(yán)肅,從貼身衣兜里掏出一份蓋著血印的命書,問:“這份命書你認(rèn)不認(rèn)?”
“認(rèn)!認(rèn)!只要你想辦法保我不死,我一定照單賠付!”
丁喜又問:“你侵占我家騾馬、田產(chǎn),害死我爹,你認(rèn)錯不認(rèn)?”
楊賴毛點(diǎn)頭如雞啄米:“認(rèn)錯!認(rèn)錯!你幫幫忙,保我出去!”
丁喜說:“你罪孽太重,我?guī)筒涣四??!闭f著,轉(zhuǎn)身要走。
楊賴毛突然張開嘴巴,露出滿口金牙:“好侄子!我嘴里的這六顆假牙全是真金的,你現(xiàn)在就動手拔了去。這些金子足夠買二十匹騾馬了?!?/p>
丁喜冷笑:“誰要你的狗牙,臟了我的手!”
大伙押著楊賴毛朝縣衙走去。來到村口的斷崖山,有人驚恐地喊了起來:“楊賴毛跑了!”
一聲槍聲響徹山谷。
馬鍋頭上報縣衙,說是賊人反抗、逃跑,還用石塊攻擊人,被打死在山谷里了。縣長聽說出了人命,當(dāng)即派仵作到現(xiàn)場查看。
仵作扒開楊賴毛的嘴巴,發(fā)現(xiàn)滿嘴金牙完好無損,便匆匆做了鑒定,報官了事。
眾人的視線外,丁喜像風(fēng)一樣消失了。從此,再也沒人見過丁喜。
5
1935年,馬幫經(jīng)過一座懸索橋時,迎面走來一支衣衫襤褸的隊(duì)伍,大家以為又遇到國民黨軍隊(duì)抓丁了,嚇得不敢前行。
一位精神抖擻的年輕軍官指揮隊(duì)伍在橋那頭停了下來,他打著手勢,笑著喊:“馬鍋頭,不要怕!我們是專為窮人打天下的紅軍,你們大膽地先過橋!”
我們遲疑了一下,趕緊過了橋。走了一會兒,馬鍋頭突然問我:“剛才那個軍官濃眉高鼻,右臉也有塊紅印,跟他像極了?!?/p>
“丁喜?”
“沒錯!”
馬鍋頭趕緊派人跑去打聽,結(jié)果隊(duì)伍早已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