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軍
此刻,我駐足在遼河源一座高山前略顯狹窄的山地邊,青草幽深,遮掩了一些真相,灌木叢如一道道藩籬,裹住了歷史的遺存。我聽不見聲音,那來自遙遠王朝的喧囂。我在一條雜草叢生的路徑里穿越,那一幅幅雕刻精致的石像,散落著,蹲踞著,沒有統(tǒng)一的方向。一個人在此沉睡了近千年之久,多少清晰的歷史畫面已經(jīng)慢慢模糊,席卷而去。
1
閱讀《遼史》,仿佛聽到了歷史時空匆匆穿行的腳步聲,一行行的文字,猶如斷章、短章,像隱晦的神秘符號,好像你在山野觀景,想停下腳步細細品味,無奈,那匹飛奔的馬,馱著你早已經(jīng)馳騁而過。
關(guān)于竇景庸的出生年月,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史料準確的記載,或許,在遼河源沉睡的泥土下,如果存在竇景庸的墓志銘,迷霧一定風(fēng)消云散??墒?,曾經(jīng)盜墓者的腳印無處不在,那些迷失了方向的石羊石虎就已經(jīng)告訴我們,能拿走的已經(jīng)拿走了,只有這沉重寂寞的石羊石虎遺留下來,給歷史深處那個模糊的背影增添了幾分悲愴。
歷史記載,竇景庸考中進士正是在遼道宗耶律洪基時期的清寧紀年(1056—1064)之間。其時,深受中原文化熏陶的耶律洪基,希望有一番作為。他曾頒布一份詔書:無論什么人,都可以直接向上提意見,可用的就選擇,不可用的也不會怪罪。最初,百姓不大相信有這樣的好事,觀望猶疑,耶律洪基很不滿,要求內(nèi)外百官,必須各言一事,貴賤老幼,絕對直言才可。一時間,還真上來不少利民利國的建言。
歷經(jīng)多年文化思想的深耕,契丹文風(fēng)浩蕩,耶律洪基大力推行科舉制,在清寧八年之間經(jīng)歷了三次放榜:
清寧元年(1055年),耶律洪基在清涼殿舉行殿試,放進士張孝杰等44人;第二次放榜是在清寧五年(1059年),一共放梁援等151人,1060年,在遼中京第一次設(shè)置國子監(jiān);第三次在清寧八年(1062年),放進士王鼎等93人。
一代代儒學(xué)之士已經(jīng)撐起契丹的巍巍大廈,他們亦是一道亮麗的中華文化風(fēng)景。
在這樣一種濃郁的文化氛圍中,竇景庸到底參加的是哪一年的殿試呢?綜合張孝杰和王鼎等年齡情況看,張孝杰年長于竇景庸,王鼎則更為年輕,《遼史》中記載竇景庸參加科舉的年代只有“清寧中”,以三次放榜時間段看,大約是1059年。
這是竇景庸第一次踏進百福殿,第一次在耶律洪基的眼皮底下?lián)]筆填詞廟堂賦,希望科舉及第、濟世安民。在威嚴的殿堂里,他自然不敢隨意窺看端坐在龍椅之上的耶律洪基。實際上,這時候的耶律洪基也不過區(qū)區(qū)27歲,比竇景庸大不了多少。契丹誰不知耶律洪基酷愛詩賦、書畫?那些流傳民間的詩歌無形中已經(jīng)拉近了他與民眾的距離。這莊重的歷史一瞬,流淌著溫暖的文化情懷與幾許期待。耶律洪基是否會注意到竇景庸呢?面對此刻埋頭填詞作賦的士子們,他內(nèi)心一定欣喜不已,他們之中的佼佼者將成為社會穩(wěn)定的砥柱之石,成為兼濟百姓的棟梁之才。
如果以中進士的大多數(shù)人的年齡來看,竇景庸此時的年齡不會很長,在30歲左右吧。他出身于顯赫的官宦之家,父親竇振曾官居中書令,詩書禮儀的熏染,最終能參加科舉制中最高的殿試,竇景庸打下的漢學(xué)功底可想而知。
竇景庸為遼中都大定府(遺址位于寧城縣)人,遼中京1005年建立后,在所轄各州縣開辦學(xué)校,向?qū)W生傳授經(jīng)史等知識,朗朗書聲在冀北的大地綿延回響。年少的竇景庸在學(xué)堂手不釋卷,鍥而不舍。縷縷晨光漫上窗欞,星星和月亮與他一起入眠。他時而沉思默想,時而操翰成章。隔窗眺望遠方的太陽,他耳畔回響著父親的諄諄教誨: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xué),不知道。
2
竇景庸科舉中了之后,最初的官職為秘書省校書郎,是一個藏書、編校工作職位。
遼代受中原文化影響頗深,很多人本身就有很高的文化造詣,如耶律洪基等。經(jīng)過一代代的搜集與編撰出版,契丹藏書里屬于中原儒學(xué)以及契丹本民族的圖書典籍自然很多。顯而易見,包括《周易》《詩經(jīng)》《禮記》《春秋》《左傳》等等在內(nèi)的經(jīng)史之本與眾多《金剛經(jīng)》在內(nèi)的佛學(xué)著作,早已經(jīng)沿著和平之路傳到北方草原,自然還包括契丹內(nèi)精通中原文化、詩文精工深厚的文學(xué)家著作,如耶律觀音奴的《歲寒集》,蕭孝穆的《寶老集》,耶律資忠的《西亭集》,還有耶律庶成與韓家奴等撰寫的《實錄》及《禮書》等等。竇景庸與數(shù)量眾多的書籍打交道,無疑是幸福的一件事。
每天清晨上朝,竇景庸邁進秘書省藏書閣門內(nèi),猶如走進了廣袤無垠的知識海洋。編校之外他一有空閑,則徜徉其間,閱讀大量的典籍古本,在思想深處繼續(xù)鐫刻深厚的中原文化以及契丹文化的烙印。明經(jīng)才可治世,古代先賢的孝悌知勇、恭信寬敏、為政以德等智慧之水,給予他修身明理、為官理政的滋潤。夜深人靜,仰望星空,他心中充滿了懷德濟世、體恤百姓的夢想與渴望。那些詩文辭賦也是竇景庸非常喜歡的,特別是沿著和平驛路流傳至北方的包括白居易在內(nèi)的詩文作品?!耙粯浯猴L(fēng)千萬枝,嫩于金色軟于絲”,白居易的詩歌曉暢自然,給人以生命的啟迪,常常令他回味無窮;“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如一盞明燈,時時提醒竇景庸為文莫忘民生疾苦與道義擔(dān)當。
在漫步于契丹刊行的一些歷史實錄中,竇景庸第一次知道了契丹民族“青牛白馬”的浪漫傳說,神奇迷人的馬盂山,蜿蜒流淌的土河水,如神秘之境令人憧憬不已。而耶律阿保機等前輩篳路藍縷、尋求自強與發(fā)展的艱辛之路,讓他感到肩膀上也壓著一副沉重的擔(dān)子。竇景庸不僅勤于讀書,磨礪自己的思想,還與同僚一起為出版各種典籍做好編校工作。契丹禁止私人刊印書籍,耶律洪基時代,契丹出版的書籍還是有限的?!哆|史·本紀二十一》中有一段記載:1061年5月,監(jiān)修國史的契丹人耶律良上書,請求編次耶律洪基的《御制詩賦》,耶律洪基詩賦水平還是蠻高的,這一建議博得了耶律洪基的歡心,同意出版。竇景庸在藏書閣也見到了這本書,起卷而觀,典雅韻致的詩句令人贊嘆不已:昨日得卿黃菊賦,碎剪金英填作句。袖中猶覺有余香,冷落西風(fēng)吹不去……欣賞一篇篇詩賦,耶律洪基的知世之思以及沉靜爾雅的情愫,無形中激發(fā)了竇景庸的理想宏愿,他期待有一天能把自己的治世之策上書耶律洪基,為民傾力。
幾年時光倏忽而逝,竇景庸升為少府少監(jiān),掌管百工之技,管理從佩服、車乘制造到鞍轡、冠冕、玉器等等的制作。當他邁入少府監(jiān)的漆紅大門時,誠惶誠恐、如履薄冰。事務(wù)繁雜,唯有疏密得當,精巧細致、舉重若輕的心思不可,幾年下來,竇景庸在四品官的位置上干得有聲有色。
咸雍六年(1070年),四十不惑的竇景庸走進了南樞密院,成為重要的中樞機構(gòu)的一員——樞密直學(xué)士。契丹實行“南北兩制”,“南樞密院“掌文銓、部族、丁賦之政,凡契丹人民皆屬焉。以其牙帳居大內(nèi)之南,故名南院?!蓖瑫r“掌漢人兵馬之政?!保ǔ鲎浴哆|史》)在《遼史》中仔細梳理耶律洪基前期數(shù)位曾經(jīng)擔(dān)任南樞密使官職的大臣,一條線索明晰于心:這地方一直延續(xù)一種良吏治世的傳統(tǒng),赤誠忠勇、體恤民力、謀略超群、德行冠絕的耶律仁先;學(xué)識淵博、敦厚清廉、寬徭疏滯的姚景行;篤志博學(xué)、沉毅剛勇的蕭惟信。此時,樞密院的最高長官是楊績。這個人有著“世亂則獨善其身,主圣則兼濟天下”的高俊情懷。
一幅幅的歷史畫面溫暖怡人,承繼樞密院先輩的美好品德,為天下蒼生和社稷服務(wù)的為官理念深深扎根在竇景庸的心里。
竇景庸踐行著這些人的為官之道。他協(xié)助樞密使楊績從容練達而又沉穩(wěn)細膩地處理燕云十六州廣大區(qū)域內(nèi)的官員選拔、賦稅收繳、周濟饑民、處理獄訟等等事務(wù)。有時,他馬踏飛塵,穿山越嶺,出入州縣,為那些缺吃少穿的百姓憂心忡忡,為一些田園荒蕪而焦慮萬分,為不可預(yù)知的干旱、風(fēng)雹等災(zāi)害侵襲而痛心。冀北的風(fēng)寒酷暑不能阻擋他不知疲倦的腳步,古代先賢體恤民瘼的情懷激勵著他。有時,他走進田間,與勞作的百姓傾心談話,與州縣長官商議減輕賦稅、祈求降雨,稍有空閑則在會堂靜下心來、宵衣旰食,書寫奏章。
八年的光陰下來,竇景庸忙碌而充實,青春華發(fā)已經(jīng)染成了兩鬢白發(fā),不過,他的眼睛依然透徹明亮,他的筋骨依然硬朗。
3
大安初年(1085年),他被提拔為樞密副使、南府宰相?;字甑母]景庸忙碌之余,已經(jīng)聽到了馬盂山在輕輕呼喚他。行走的靈魂需要一個棲息的地方。
竇景庸生于中京,這座依偎河邊的城市,給了竇景庸少年時期溫潤的滋養(yǎng)。綿延流淌的土河(今老哈河)如旖旎安詳?shù)娘h帶,不管世事如何滄桑,她從遠山——馬盂山走來,沉靜閑適、包容忍讓,不急不緩地邁著自己堅定的腳步。即使洪流卷石,水落草長,她也相信生命終將歸于平靜。多少年少時光,竇景庸坐在河邊,傾聽流水聲聲,凝望水中郁蔥而立的蘆葦,一條條小舟撥動漣漪,幼小的他還讀不懂那么多人生的智慧,流向遠方的河水與出生的太陽交相輝映,帶給他多少夢想的詩行。
他沿著土河的岸邊,走了很遠的路,他的眼睛,已經(jīng)望見了遠方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馬盂山,遙想童年,誰的心中沒有安放過一座遠山呢?一座神奇令人向往的遠山,它在遠方向竇景庸招手。
離開故鄉(xiāng)后,竇景庸初為校書郎,還不太可能有機會直接接觸遼河源馬盂山,官職卑微,怎么能隨意而為?等到做了少府少監(jiān),他就有機會去童年時期給他留下夢幻色彩的馬盂山了。耶律洪基和官員的車乘制造需要采辦木料,去哪兒督辦?草木蔥蘢、古樹蒼天的土河敞開懷抱。第一次隨著督辦人員來到那里,竇景庸少年時期曾經(jīng)幻想的景象如天籟之境逐一展現(xiàn)在他的面前。溪水飛濺,珠圓玉潤,掬一口清涼透心;絕巘古松,筋骨橫絕,山巒之上,郁郁蔥蔥;林間鳥雀和鳴,燦然于心,空氣中彌漫著草香花香泥土的清香。塵世間的所有煩惱,都在浸泡中剔除干凈,只有一顆心在山谷、草原、溪澗自由飄飛。竇景庸依依難舍離開了遼河源,童年的夢幻種子已經(jīng)扎進了心靈深處。
在他擔(dān)任樞密直學(xué)士16年、樞密副使1年的時光里,多少次他走進馬盂山的山山嶺嶺之間,這一時期他鮮有心思流連景色。唯有殫精竭慮,莫敢懈怠。當一些地方遭遇旱災(zāi)、雪災(zāi)等突襲,他奔赴災(zāi)區(qū),與當?shù)毓賳T一同賑濟災(zāi)民。公務(wù)之余,他的眼神不經(jīng)意間落到了峰巒起伏的馬盂山,神山不語,霧靄遮面,契丹先祖溯河而下、尋求夢想的畫面清晰再現(xiàn)。
至于國史修撰,為了審慎起見,竇景庸以抱病之軀親自查驗一些歷史細節(jié),甚至烈馬秋風(fēng)中踏進馬盂山等地,尋尋覓覓,在落葉飄曳的時刻,傾聽歷史的洪鐘巨響,傾聽民族彎刀斫月的艱辛跋涉,傾聽先賢哲人的勤勉奉公、振臂吶喊。
公元1086年10月,竇景庸到達了他政治生涯的頂峰,升遷為知樞密院事。垂暮之年,他沒有心思安享晚年,無論在朝堂之上還是回到自己的家中,他謀于國事,常常夙夜難眠。他向耶律洪基上書,請求減免災(zāi)害嚴重府縣的賦稅,并與其他官員提議常設(shè)救災(zāi)公署,以府庫中的粟米錢帛救助各地流民與災(zāi)民,為了肅貪清廉,他向耶律洪基建議,節(jié)度使以下官員不得向?qū)m中進獻珠玩。
年逾花甲的竇景庸由于長期過度操勞國事,已經(jīng)疾病纏身,連走路都搖搖晃晃,他太想喘口氣歇一歇了,在大安六年(1090年)上書,請求退休。耶律洪基一聽急了,竇景庸一直是砥柱之臣,這怎么行?于是,他說啥也不批準,還調(diào)竇景庸到奉圣州(今張家口市涿鹿)任武定軍節(jié)度使。
竇景庸第一次擔(dān)任地方官,他以抱病之軀遠赴千里之外的奉圣州。11月,朔風(fēng)如刀,刺骨難捱,竇景庸冒著風(fēng)雪嚴寒,順路去了一趟馬盂山,他在尋找什么?童年沿著土河尋找遠山,傾聽河水翻卷水花的吟唱,為官的日子,多少盛夏霜秋、嚴冬陽春,他在這里尋覓先祖的腳步,聆聽山谷之間回旋的音符,那巍巍山嶺給了他多少力量與信念,那脈脈流水溫潤他多少沉靜與閑適。深入州縣與百姓間,讓他懂得了民眾內(nèi)心……這一幕幕的往事涌上心頭。他真的累了,在馬盂山的群山之間,他想安放他的靈魂。
此地轉(zhuǎn)身去,竟成訣別。在武定軍節(jié)度使任上,他猶如燃盡的火燭,一雙眼睛,在繁復(fù)如麻的案頭文卷頭緒中濾清眉目。他做到了“審決冤滯,輕重得宜,以獄空聞”(《遼史·列傳·卷二十七》)。曾經(jīng)喧囂的聲浪漸漸平息,百姓的眼里閃爍著淚花。人們高呼著他的另一個名字——天地為公。
一年后,竇景庸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中京大定府,為中京留守,他拖著病弱之軀,行走著。馬盂山近在咫尺,神山在遠方輕輕呼喚他的名字,他沒有選擇落葉歸根,而是像契丹王朝的很多王公貴族一樣,選擇馬盂山作為他離開人世的最后歸宿之地。
1093年,竇景庸病逝,在馬盂山的群山之間,他真的聽到了祖先躍馬揚鞭、一路跋涉的聲音,他笑了,眼角含著淚花。
歷史的煙云遮掩了你的身影,遮不住你的心靈,遮不住你的精神與思想。那背影在北方的大地,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