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慶昌 李登求
剛翻過栗郎山卡子,就聽見“砰”“砰”兩聲槍響,吳生禪一驚,不敢再往前走。只聽見槍聲,看不見人。吳生禪尋思,肯定又是出橋“自衛(wèi)隊”在搜山,不曉得又要禍害哪些人。
正疑惑的時候,聽見咚咚咚的腳步聲,一個人飛快地沖上卡子。吳生禪睜大眼一看,嚇一跳。只見舅哥詹奉舉神色緊張,滿頭大汗。
看見吳生禪,詹奉舉站穩(wěn)腳,大口喘氣,看樣子是一口氣跑了上來。
“哥,從哪來?”
“生禪,快回去,‘自衛(wèi)隊正在搜山,到處抓人,最近不要去田橋?!?/p>
吳生禪正要問清楚,詹奉舉一把拉住他,說:“快往回走,一會這些畜生就要上來了?!?/p>
第三天起個老早,吳生禪去了出橋,“自衛(wèi)隊”還在四處搜查,搞得烏煙瘴氣。私下一問,在搜查共產(chǎn)黨。
共產(chǎn)黨?
吳生禪琢磨不透,何大哥是共產(chǎn)黨?哥也是?敢跟“自衛(wèi)隊”對著干?“自衛(wèi)隊”恃勢,還有槍,赤手空拳跟他們干,干得過嗎?
過了些天,吳生禪回到家,銀珍告訴他:“生禪,哥前天來過,找你?!?/p>
“找我做啥?”
“再三問,哥也不說,一會就走了,說隔天再來?!?/p>
就在半夜,有人在門外邊小聲喊邊小聲拍門:“銀珍,銀珍!生禪,生禪!”
吳生禪聽出來了,連忙爬起來,開門。
“哥,半夜過來,有啥事?”
“你跟我出來一下?!闭卜钆e拉著吳生禪就走,高一腳低一腳上了栗郎山。半山腰上,何大哥等在那里。
“吳兄弟,這回我們到出橋,確實有重要事情要辦。不曉得咋就走漏了風(fēng)聲,剛到出橋,‘自衛(wèi)隊就到處搜查抓我們。有些東西,有人先帶到了,不清楚還在不在。這幾天我也想摸進去看看,可‘自衛(wèi)隊盤查得實在緊,進不去。你經(jīng)常在田橋做工,就不一樣。”
吳生禪明白了,找他,就是想讓他把東西拿出來。
何大哥把具體情況細致地跟吳生禪說了一遍,怕他記不住,讓他復(fù)述一遍,見吳生禪說的一字不差,才放心。
東方剛顯白,吳生禪就起身去出橋,依照何大哥的交代,直接去出橋鋪田家油坊,趕到那里,已是早飯時分,肚子早就咕咕叫。出橋鋪一邊靠山,一邊是出畈,自古就是交通要沖。一條十字街,把小鎮(zhèn)劃成四片,出家油坊靠北,去那里要穿過集鎮(zhèn)中心。
吳生禪慢下步子,四下打量,估摸沒啥危險,才穿過十字街,往北邊去??拷挚诘膲ι?,貼了一溜布告。好多字不認識,畫的人像倒是不面生,越看越像何大哥。
好像四處都有眼睛盯著他,一顆心突突跳,不著地,很想拔腿飛跑,轉(zhuǎn)念一想,心里沒鬼,跑啥?吳生禪心中再焦急,也只能慢慢吞吞地往前走,為了壯膽,胡亂哼幾句叫花子調(diào)。
好不容易到了田家油坊,油坊門半開,不見人。吳生禪用力拍兩下門,大聲問:“有人不?”一連喊了好幾遍.才見一個清瘦的中年人走出來。
“做啥?”
“打油?!眳巧U一邊說話,一邊往門里走,問中年人,“你是記賬的?”
“是,是,我記賬,你不是出橋鋪人吧,頭一回來?”
吳生禪一驚,趕緊替自己打圓場,說:“是,我是山那邊的,老主顧?!?/p>
中年人看看吳生禪,微微一笑:“這么遠過來,打哪種油,菜油還是麻油?”
“我娘說,我家賬上還有一斤三兩三錢麻油,都打回去。”
“既是老主顧,三錢算半兩,兩清?!?/p>
何大哥交代的話,都對上了,吳生禪看著中年人,半天不說話。正要說話,中年人先開口:“麻油放在里邊屋子里,到里邊去打。”
轉(zhuǎn)到里邊,有些暗,中年人盯著他看,弄得吳生禪渾身不自在。
“你是老何派過來的?他們沒事吧?”
“沒事?!?/p>
“前幾天好險。幸虧老何反應(yīng)快。”
中年人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布包,交到吳生禪的手上,壓低聲音:“這是老何要的東西,收好。告訴他我這里沒事。最近盤查得緊,沒要緊事,不要來出橋鋪?!?/p>
見吳生禪把東西貼身放妥了,中年人高聲說話:“你家的油賬兩清了?!卑蜒b好油的竹筒遞到他手上,一前一后從里屋出來。
“清了,今年收了芝麻,還送過來,你家的麻油,又清亮又香!”
回到十字街口,人多了起來,“自衛(wèi)隊”的那些狗腿子,在人群里鉆來鉆去。吳生禪裝作啥也沒看到,拎著油筒往回走。心里發(fā)慌,生怕有人攔他,又不能露怯,麻著膽。
一直到了栗郎山腳下,才敢松口氣,趕到山尖,半晌午過后,何壽堂在山頂候著他。接過吳生禪從貼身掏出來的小布包,何壽堂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說:“吳兄弟,好樣的,我就曉得你一定行。這回你幫了大忙!”
很想問問是啥東西,這么要緊,話到嘴邊,還是沒出聲,不該問的就不要問。事情辦妥了,不方便跟他們在一起,干脆回家。
見他回來了,銀珍才放下心,問:“哥讓你去田橋做啥?”吳生禪白了她一眼。
夜深的時候,吳生禪睡不著,一翻身,發(fā)覺銀珍也沒睡,就湊到她耳邊,說:“銀珍,我看出來了,哥和何大哥他們都不是簡單人。”
舅哥啥時候認識的何大哥,啥時候成了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到底是咋回事,疙瘩一樣,吳生禪一直沒琢磨透。出橋鋪還有張塝,一直有人私底下在傳,共產(chǎn)黨都是好人,要讓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出種,真要是這樣,這個共產(chǎn)黨就真沒得說。
炭棚成了何大哥的落腳點。吳生禪心里總是好奇,有空,就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這天夜晚,他一個人往棚里送些吃的。
沒有燈,靠燒柴火,山風(fēng)吹進炭棚,火苗兩邊晃動。
“生禪,你來過好幾回,就不問問哥到底在干啥?”詹奉舉問。
“你不讓問,就不問?!?/p>
“曉不曉得哥在干啥?”
“曉得?!?/p>
“你咋曉得?”
“眼又不瞎,耳又不聾。你是共產(chǎn)黨,何大哥和出大哥也是?!眳巧U看著大舅哥,眼睛不H乏。“從頭一回,我就想到了?!?/p>
“還蠻有腦筋嘛!生禪,共產(chǎn)黨咋樣,你說說?!?/p>
“我不清楚,不能亂說,不過我在出橋、張塝聽人說,區(qū)公所、‘自衛(wèi)隊很害怕共產(chǎn)黨,還說共產(chǎn)黨就是要替窮人出頭,讓窮人有衣穿、有飯吃、有出種。是不是這樣,哥?”
“說得沒錯,吳兄弟?!焙螇厶媒舆^話茬,“共產(chǎn)黨就是要領(lǐng)導(dǎo)窮苦百姓跟地主惡霸、反動政府作斗爭,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新社會,要讓每一個人穿得暖、吃得飽、有出種、有房住。吳兄弟,真到了這一天,你說好不好?”
“這自然好啊。眼下過的是啥日子,一年累到頭,還是吃不飽肚子,糧食一打下來,就進了富人家的倉?!?/p>
“那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加入共產(chǎn)黨?”何壽堂非常嚴肅地望著吳生禪,火光一閃一閃,在他臉上來回動。
“我?加入共產(chǎn)黨?”吳生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著何壽堂,一臉驚訝。
“對,加入共產(chǎn)黨。想過沒?”何壽堂非??隙ǎ瑖烂C之中還有些鼓勵。
“我能行?”吳生禪還是很懷疑。
“為啥不行?”詹奉舉接過話,“前些時候何大哥跟我說,你做事穩(wěn),就看你愿不愿意。”
吳生禪看看舅哥,又看看何壽堂,頓了一會,說:“哥,讓我想想,這不是兒戲事。”
“吳兄弟,這個事,是大事,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跟奉舉說。加入共產(chǎn)黨,要自愿,你一定要想清楚,有一點勉強都不行?!?/p>
何壽堂沒讓吳生禪立馬表態(tài),再三提醒要想清楚。想想自己遇到的兩件事,吳生禪心底也很晃;
這些天,吳生禪一直想著何壽堂跟他講的那些話。哥肯入共產(chǎn)黨,還有何大哥、出大哥他們,這個共產(chǎn)黨肯定有來頭,也不會差。只是要跟有錢有勢的地主老財、跟有槍有靠山的“自衛(wèi)隊”頂著干,沒老虎膽還真不行。
銀珍問他:“生禪,這些天心事重重的,為哪般?”
“沒呀。”
“瞞得過我?針尖大的事都會在你臉上,你瞞哪個?到底有啥?”
“有事,就是不能跟你說。哥一再叮囑?!?/p>
“哥也是,好端端地拉你入伙做啥?”
“莫瞎說?!眳巧U一急,趕緊打住堂客的話頭,“我還沒想好呢,跟旁人不能漏一點口風(fēng)?!?/p>
沒過幾天,舅哥來到?jīng)_里,一個人,吳生禪正要問,詹奉舉手一擺,小聲說:“我趕去桐山?jīng)_,你去不去?”
去,還是不去?也就一個念頭的事。
吳生禪心里頭一下子敞亮,胡亂收拾一下,出了門。銀珍在門口喊:“生禪,你這是要去哪?”
“跟哥去張塝,莫擔(dān)心。”丟給堂客一句話。銀珍聽了,心里頭直打鼓。
趕到桐山?jīng)_,到了二更天。見到他,何壽堂很高興。窩棚里有五六個人,除了何壽堂,都是生面孔。
“生禪,他們幾個都是張塝這邊的積極分子,上回跟你說的事情,想清楚了?”
山風(fēng)吹進窩棚,呼呼有聲,火堆畢剝作響,不時濺起一串火星。
吳生禪看著何壽堂、詹奉舉,說:“何大哥,哥,我想好了,這個共產(chǎn)黨,我入。”
從這天起,吳生禪成了一名共產(chǎn)黨員,還是玉珠畈的頭一個。加入了黨組織,何壽堂把當前的任務(wù)說得很清楚,吳生禪這才明白,他大舅哥,還有何大哥、田大哥都是帶著任務(wù)來的,就是要在這邊遠山區(qū),發(fā)展革命力量。何壽堂交給他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物色更多可靠的人選,發(fā)展這些人加入共產(chǎn)黨。何壽堂的比方打得好,這些人就是種子,只要種子足夠了,就能種出一地好莊稼。
轉(zhuǎn)眼工夫,迎來1931年。
在吳生禪的推薦下,經(jīng)過上級黨組織批準,聶常理、張明貴、詹思久、詹宗宋這幾個積極分子,也入了黨。只要玉珠畈這一帶黨員多起來,革命的力量就會大大增強。春天就在眼前,吳生禪他們盼著玉珠畈能早日迎來窮人心里晴朗朗的天。
在何壽堂和詹奉舉的帶動下,成立了玉珠畈黨支部,吳生禪任黨支部書記,這對一個青年農(nóng)民來講,是信任更是挑戰(zhàn)。
六月底的一天,吳生禪從蘄春回來,還沒到將軍山半山腰,天就黑了,緊趕慢趕,等翻過山脊,已是漆黑一片。仗著路熟,摸到山腳下,遠遠望見豆大的一點火光,吳生禪頓覺輕松不少,朝著火光一腳一腳摸過去?;鸸庠谒劾镆稽c一點變大,隔著一段路,就聽見孩子的哭聲。
燈火越來越近,哭聲越來越響。
到了門口,吳生禪正要敲門,門里響起女人的聲音:“孩呀,你是在要娘的命,半碗糊糊你全吃了,還不夠,黑咕隆咚的,娘上哪給你找吃的。乖,忍一忍,莫哭,天一亮,娘就上山找野菜……”
孩子的哭聲越發(fā)厲害。吳生禪心一酸,舉起手,猶豫一下后,還是“咚咚咚”敲了幾下門。
“哪個?”門里的聲音有些恐慌,小孩子的哭聲一下子停住了。
“過路的,討根火把?!眳巧U回話。
老半天沒動靜,吳生禪索性把話挑明:“大姐,我不是壞人,就討根火把,回玉珠畈,用茅草扎一個也行?!?/p>
又過了一會,緊閉的門,總算開了,屋里的燈光泄出門外。定定神,才看清開門的女人年紀不大,跟他相仿,一個四五歲模樣的男孩子縮在她身后,兩只小眼睛不敢看人。
“大姐,討根火把,中不中?”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吳生禪這么問,眼睛看著小孩子,移不動。
“沒火把,灶下有茅柴,你扎一個?!迸丝纯此?,說,“到畈上路不近,想扎幾長扎幾扎?!?/p>
吳生禪看看門里的女人,又看看男孩子,猶豫好一會,從背上的布袋子里摸出一個麥粉粑,分成兩半,一半遞給孩子。
“餓了?把粑吃了,就不餓了?!?/p>
女人看著他,嘴張老大。
“大姐,我就一個粑。也是留著回家給孩子,孩子餓,扛不住。我留一半,不是我小氣?!?/p>
“大哥,你積德呀,還能說你小氣?!迸擞煮@又喜,只差千恩萬謝。吳生禪扎了個火把,臨走時問:“大姐,沒看到你家里人,他人呢?”
女人臉色一暗,頓了一下,說:“一年前跟一伙人跑江西去了,一去就沒信,是生是死都不曉得?!?/p>
聞言,吳生禪心里不好受,想安慰幾句,又不曉得說啥好。
過了幾個月,又打?qū)④娚竭^路,記起那個餓得直哭的小男孩,有心打聽一下,結(jié)果叫他吃一驚,小男孩差不多兩個月前死了,連餓帶病死的。他娘不想活,投塘,村里人發(fā)現(xiàn)及時,救了起來。
這是啥世道!吳生禪在心底罵。共產(chǎn)黨、紅軍早日打過來就好,只有把不管別人死活的地主老財都打趴下去,窮人們才真正有活路!甚至想去看看這女人,勸她幾句,可是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不能叫旁人閑話。
在中心縣委的幫助下,北桐區(qū)區(qū)委成立,吳生禪被選為區(qū)委組織委員。隨后北桐區(qū)蘇維埃政府成立,吳顥元當選蘇維埃政府主席,區(qū)蘇維埃政府沒在玉珠畈吳家祠堂。死氣沉沉的玉珠畈,撥去烏云見日頭,老少鄉(xiāng)親的臉上,總算能見到舒心的笑。
有了蘇維埃,天地?zé)ㄈ灰恍拢信仙俣几杏X日子有奔頭了,方方面面的工作,都擺在區(qū)委和蘇維埃政府面前。
吳生禪渾身都是用不完的勁,積極開展工作,帶領(lǐng)黨員發(fā)動群眾,配合蘇維埃政府實行土地革命,挑選青壯勞力成立赤衛(wèi)隊,保衛(wèi)蘇維埃,給地主豪紳和反動派以沉重打擊。
這天吳生禪剛回到區(qū)委,就有人來找他,一碰面,倆人都一愣,都覺得在哪里見過,就是一時半會想不起。
“吳委員,我是婦聯(lián)會的,就想幫姐妹們問問,入黨,有哪些要求,就怕我們不夠格?!眮砣讼乳_口。
“入黨……”吳生禪話剛出口,猛地記起,跟她討過火把。
“想入黨是好事。要求嘛……你是將軍山的,家就在山腳下?”岔開自己說的話,吳生禪一驚。
楊玉蓮盯著吳生禪,也想起來了,眼淚跟著往外一滾。“吳委員,我叫楊玉蓮。多謝你給我孩子半個粑,讓他多活了幾天?!?/p>
吳生禪心里絞了一下,兩人的心情都一樣。
“想開些,紅軍來了,蘇維埃成立了,好日子就來了?!?/p>
“男人去了江西,是生是死不曉得,我的孩子又餓又病,也死了,我確實不想活了……眼下有紅軍,有蘇維埃政府替老百姓撐腰,就算是個女人,我也要好好活一回!”
紅軍、蘇維埃政府讓楊玉蓮這樣的窮苦百姓又有了盼頭,也兇為這,深得老百姓的擁護。
“吳委員,我也想入黨,夠不夠格?”
“你自己說呢?”吳生禪一笑,反問。
楊玉蓮有些不好意思,說:“就怕自己不合格?!?/p>
“合格不合格,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黨組織會按照要求考察,只要符合條件,我們都歡迎?!眳巧U跟楊玉蓮說話時,明顯看到她的眼神一亮。
轉(zhuǎn)身回頭的時候,楊玉蓮輕下聲音,說:“吳委員,我的孩子沒了,我還是要記著你的好。就一個粑,精貴,還分一半給我的孩子,只能怪他命不好……”
她越是這樣說,吳生禪心里越不好受,要是當時把整個粑都給了她,她的孩子是不是就熬得過?
再見到楊玉蓮,過了些日子。要是不清楚底細,沒人看得出她心里這么苦?!皡俏瘑T,論起來,我們還是親戚?!?/p>
楊玉蓮這么說,吳生禪以為她開玩笑。
“真的,我問清楚了,我外婆家也在中麥白,我跟銀珍姐是表姐妹?!睏钣裆徍苷J真,不像瞎說。
“那真是親戚?!眳巧U摸摸頭,“親戚都不曉得,你說這過的是啥日子?!?/p>
“真沒想到,你老早就參加了革命?,F(xiàn)在跟你學(xué),也不遲?!?/p>
回到家,吳生禪問堂容:“將軍山有你家的親戚?”
“方圓十里,不都是老親老戚?!?/p>
“將軍山楊玉蓮說跟你是表姐妹,她外婆家也在中麥白?!?/p>
“楊玉蓮?不曉得,就算是親戚,平時沒來往,哪個清楚?!?/p>
“她是個苦命人?!眳巧U簡要跟堂客說一遍,銀珍嘆一聲:“死了一回,又活過來了,好事?!?/p>
“她加入了婦聯(lián)會,還想入黨。”吳生禪跟堂客說,“曉得進步,不錯?!?/p>
“入黨?”銀珍看著男人,有些不相信,“跟你一樣?沒這么容易吧?”
“只要有這個決心,婦女一樣能入黨,聽何書記說,隊伍里女黨員多得很,還一樣當領(lǐng)導(dǎo)。”
1932年6月,游擊師接到命令,撤出玉珠畈,為西征做準備。
聽說紅軍主力已經(jīng)離開,外逃的地主惡霸又神氣活現(xiàn)地回到玉珠畈,國民黨的保安團,附近的還鄉(xiāng)團、“自衛(wèi)隊”都撲向玉珠畈,四處搜捕共產(chǎn)黨員、蘇維埃政府干部,玉珠畈血流成河。敵人叫嚷,不留下一個匪種,在玉珠畈燒殺搶掠、奸淫婦女,蘇維埃政府被徹底破壞,玉珠畈又陷入白色恐怖之中。
玉珠畈三縣交界,位置很重要,根據(jù)對敵斗爭的需要,組織上反復(fù)考慮,決定吳生禪留下,返回玉珠畈,接受鄂東特委的領(lǐng)導(dǎo),繼續(xù)堅持地下工作。吳生禪服從上級安排,悄悄又回到李恩沖。
以做小生意為名,吳生禪在彌陀寺、張家塝、出家橋、楊柳灣、冶溪河這一片走動,暗地里為紅軍和上級組織搜集有價值的情報。
這天從彌陀寺回來,吳生禪經(jīng)陳元畈直插黃溪河,只要過了青龍庵,就離河西老屋不遠了。離青龍庵還有半里地,聽到一聲槍響,吳生禪暗叫不好,“自衛(wèi)隊”來了。
他能去哪呢?吳生禪一時問不知道可以去的地方。
果然出事了,吳生禪天快黑的時候剛回來,“自衛(wèi)隊”一幫人就跟無常鬼一樣,闖進門,不由分說,把吳生禪綁起來,說他通共。
兩個手下把吳生禪綁在木樁上,一邊一個,掄起皮鞭,死命抽,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印子。這一夜,吳生禪被他們折磨得滿身都是傷,無論“自衛(wèi)隊”如何用手段,他始終說自己做些小本生意,不清楚哪個是共產(chǎn)黨?!白孕l(wèi)隊”沒有招數(shù),隔了幾天,只好就近押往英山縣城,把這塊啃不動的骨頭丟給上面。
聽說男人被押到英山縣城去了,銀珍魂都不在身上,只好去找宗族想辦法,五叔出面,聯(lián)絡(luò)好幾戶吳姓鄉(xiāng)紳共同作保,又往“自衛(wèi)隊”送了幾十塊銀元,請他們通融,吳生禪總算由宗族出面保救出來。
這一關(guān),就是一個多月,直到吳生禪回到?jīng)_里,一家人才安下心來。
銀珍看見他周身都是傷,心痛。入夜,小聲跟他說:“生禪,你總算撿條命回來了,你不曉得,一家人都急死了。往后就莫再干這個了,旁人能活,我們也能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累也無所謂。刀尖上舔血,我怕?!?/p>
“都是一條命,肩膀上豎一腦袋,舍得這條命,怕啥?”
“你不怕,我怕。你是家里的頂梁柱,不能有閃失,就不為一家老少想一想?”銀珍有些想不通,“要是你出了事,一家老小靠哪個?兒子才多大……”
“銀珍,走上了這條路,就歇不下來。不干也是死,還不如甩開膀子大干一場!銀珍,家里的事,就指望你。欠你的,下輩子做牛做馬還你?!?h3>四
黑云壓頂,北桐蘇區(qū)不見生機。
看到聶常理神氣活現(xiàn)回到玉珠畈,人們嘖嘖稱奇,這世上還真有稀奇事。兩年前被保衛(wèi)隊槍斃的時候,子彈打偏了,沒中要害,保住了一條命。跑到何家鋪,被“自衛(wèi)隊”抓住,扛不住刑,只好跟著何家鋪“自衛(wèi)隊”混。這么久才敢回來,是想給老娘個準信,他沒死,還活著。在家待了兩天,見老娘病怏怏的,再也不想去何家鋪,咬著牙花了二十塊大洋,兩邊打點,回到玉珠畈“自衛(wèi)隊”,繼續(xù)混口飯吃。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想不通,聶常理怎么變成這樣了,分明就是墻上一根草!
玉珠畈“自衛(wèi)隊”好像撿到寶貝,詢問聶常理,這一帶他曉得的共產(chǎn)黨還有哪些。聶常理說,都死完了,共產(chǎn)黨自己沒殺掉,“自衛(wèi)隊”回來都除根了。頭目又問,吳生禪這個人曉不曉得,是不是共產(chǎn)黨?
聶常理愣了一下。
“到底是不是?”頭目追問,“聶常理,你可要想明白了,吳生禪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共產(chǎn)黨?”
“好像……好像跟共產(chǎn)黨有過來往……”聶常理還是不肯定。
“只要跟共產(chǎn)黨有來往,就不能留!”
吳生禪摸回家,聽堂客說聶常理回了玉珠畈,跟“自衛(wèi)隊”攪在一起,他有些不敢相信,更沒想到,這個入黨積極分子,眼下已背叛革命,成了反動派的一員。記起何壽堂講的話,就算知根知底的人,拿啥保證?他心里特不是滋味。
吳生禪跟堂客說:“銀珍,聶常理投降‘自衛(wèi)隊不是好事,玉珠畈已成是非之地。”
“那你趕緊走,一刻也莫耽擱?!?/p>
“沒這么急。我肯定要走,不能等著他們來抓我。只是我一走,這些狗腿子,又要為難你們?!?/p>
“我不怕,一人做事一人當,有本事,找你去。我又沒干啥,他們不能把我咋樣。你趕緊走,越快越好?!?/p>
吳生禪離開家,他要想辦法把這個情況匯報給上級,叛徒不除,就是禍害,不能讓這條瘋狗亂咬人。生禪人走了,也帶走了銀珍的魂。
為聶常理這件事,吳生禪去好幾個地方找組織匯報,可惜都沒接上頭。日子真是快,一晃,又到大年三|十。吳生禪摸回栗郎山,這個害人精不除,心里不踏實。先摸到畈上,偵查碉堡里“自衛(wèi)隊”的情況。剛下過雪,又是過年,碉堡上燈都不見有一盞,黑漆漆的。折回頭,摸到聶常理家屋后溝,探探動靜。
屋里說話,聽得清清楚楚。聶常理埋怨:“唉,過年也不得閑,還要去碉堡上守夜?!?/p>
“都能偷懶,就你偷不成?!彼锏穆曇簦笆匾咕褪匾?,機靈些?!?/p>
“沒事,娘,哪家不過年,三十夜里還有歹人來?滿地都是雪,除非是神仙,從天上掉下來?!?/p>
“小心行得萬年船,千萬莫大意?!?/p>
聽到開門的聲音,吳生禪趕緊離開。聶常理打著火把,一步一晃,還胡咧幾句小曲,剛到梭子橋邊,一個人影靠過來,尖尖的東西抵著他的后背。
“聶常理,你真經(jīng)死啊。保衛(wèi)隊的槍子咋就沒把你打死?”
一聽聲音,聶常理兩腿發(fā)軟。“生禪哥,你從哪里冒出來,嚇死我了。拿刀抵著我做啥,拿開,拿開,有啥話不好說?”
“為啥拿刀抵著你,不清楚你做的好事?”
“生禪哥,我也是被逼無奈。我都死過一回,最清楚人活著才重要。要是命都沒了,還能做啥事,啥事也做不成?!?/p>
“你就這樣活著?”吳生禪笑他,“你就沒想過,有些人死了,還落得一身干凈,有的人活著,連畜生都不如!”
“你咋想都行。刀不架在你頸上,痛不痛在你身上,你想不到。生禪哥,有啥話都好說,就我倆,莫見面就成仇人,快把刀拿開,我怕你稍稍用勁,就把我捅了。”
“我真想一刀把你捅了。”吳生禪嘴上說,手底并不松勁。“你說你做的是啥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不是親就是戚,你咋能跟瘋狗一樣,亂咬一氣?”
“你以為我愿意啊,我不吱聲,他們不放過我。這些人的手段,你沒見過。我不想死,想多活幾年,有錯?”
“想多活些年,沒錯。錯就錯在你不該幫這些畜生禍害鄉(xiāng)親?!?/p>
“我可沒說你半點不是,天地良心?!?/p>
“說沒說,天知地知你知。聶常理,還記得當時對著黨旗宣誓是咋說的?永不叛黨,如今你叛變了革命,叛變了黨,禍害百姓,該是啥下場?”
聽吳生禪這么說,聶常理兩腿打顫,渾身發(fā)冷。他不想死,不能就這樣死在吳生禪手里。
“生禪哥,你我往日無仇近日無冤,只要你肯放過我,我保證從今往后絕不壞你的事?!?/p>
“你拿啥保證?”吳生禪手腕一用勁,尖刀抵得更緊,聶常理更害怕,聲音都變了:“哥,哥,你輕些,戳到肉了,勁用小一些。”說著話,聶常理猛地往下一蹲,抓起兩把雪,撒到吳生禪臉上,撒腿就要跑。
臉上一痛,眼睛睜不開,情急之下,吳生禪順勢往下一蹲,一個掃堂腿,掃到一只腳,聶常理哇呀一聲,跌倒在地。
吳生禪趕緊站起來,一腳踩住聶常理,使勁摸幾把臉,刀尖對準他的脖子?!奥櫝@?,你真是個小人。我咋也想不通你會變成這樣一個人。我倆無仇無怨,是你對不住革命,對不住黨,對不住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只要你還活著,就有人要遭到禍害。你放心,只要我活著,一準給你娘養(yǎng)老送終?!?/p>
“吳生禪,殺了我,你也不會有好下場?!?/p>
“聶常理,從參加革命那天起,我就想好了,就算搭上老命,決不后悔。”吳生禪使出力氣,在聶常理脖子上一劃,聶常理啊呀一聲,拼命用手捂住刀口,不讓血噴出來。
折騰了一會,聶常理沒了動靜。吳生禪確認他已死了,從懷里掏出布告,貼在他身上。離去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側(cè)過頭,看看倒在雪地里的聶常理,兩眼一熱,除了這個敗類,總算替死難鄉(xiāng)親們出了口氣。
大年初一,清早銀珍開門,有個東西叮咚一聲,落到地上,撿起來一看,是塊銀元,又驚又喜,心里頭又酸又痛。不會是旁人,一定是生禪留下來的,夜晚生禪回來過!銀珍埋怨自己,咋就睡這么死,咋就沒想到生禪會回來?
“娘,娘,生禪昨夜回來過?!便y珍把銀元交到婆婆手里,“從門縫里落下來的,一定是生禪回來過?!?/p>
娘捏著銀元,兩邊看,過了好一會,又交給銀珍,說:“銀珍,你收著,一個字角都不能露。真要是生禪回來過,肯定又有大事?!蹦飶娙讨鴥?nèi)心的痛,叮囑著。
“娘,我曉得。”
半上午,聶常理被人割了頸、丟了性命的消息,傳到?jīng)_里。還留有布告,說他是叛徒,出賣革命同志,禍害百姓,罪大惡極。
“這樣的人,死了也罷?!蹦镄÷曕絿仯掷洳欢〈騻€寒顫,有這么巧?不是生禪他們摸回畈上千的吧?
吳炳賜是個“土皇帝”,身兼國民黨玉望鄉(xiāng)鄉(xiāng)長、團防隊長,地方上的那些甲長,沒一個敢得罪他,只要惹他不高興,一準有好日子過。
接到聶常理被殺的報告,已到半下午。大年初一就遇到這種事,氣得吳炳賜把茶碗扔得老遠,臉都變了形,張口就罵:“狗日的,誰干的?有這么大的膽子,敢跟我叫板?叫我查實,一定剝皮抽筋!”
來報告的人大氣不敢出,不曉得如何回答是好,等他發(fā)話。
“你說你,站起來也是這么大個人,跟一堆糞還有什么兩樣,把話講清楚行不行?紅軍,紅軍,親眼見到了?憑一張紙,就說是紅軍,紅軍早就滾蛋了,剩下那幾個窮鬼,不早成了刀下之鬼!是窮鬼的骨頭硬還是我的刀快,你們沒看到?大年初一就拿這些屁事來煩我。老子明天親自帶人去查,我就不相信,幾只小蝦子還能掀起大風(fēng)大浪!滾,滾——回去跟祝繼祖講清楚,明天給老子準備好酒飯,好好招待弟兄們!”
初二中午,吳炳賜帶著一隊人趕到玉珠畈。祝繼祖早早候著,生怕得罪了這個活閻王。
“鄉(xiāng)長,過年都把您驚動了。這些窮鬼,就沒一個好東西。走了這么遠的路,先到寒舍歇歇?”祝繼祖快步趕到吳炳賜面前,一臉討好。
“祝甲長,玉珠畈是你的地盤,在你的地盤上發(fā)生血案,‘自衛(wèi)隊員就這樣被赤匪殘害,你咋想?”吳炳賜兩眼陰沉,盯著祝繼祖,臉上似笑非笑。
“屬下一直盡心盡力,不敢有半點怠慢,哪料想……”祝繼祖心里發(fā)怵,摸不清吳炳賜究竟咋想,“屬下失職,讓匪人鉆了空子?!?/p>
“祝甲長,我一再提醒,這些窮鬼花招多,要防止燈下黑。咋樣?”
“鄉(xiāng)長指教的是。先休息休息,喝口水?”
“祝甲長,還是先帶我去事發(fā)現(xiàn)場。不管聶常理回來多久,好歹是我的人,不能就這樣死了。不把這件事情搞清楚,盡快查出結(jié)果,上面怪罪下來,責(zé)任誰擔(dān)?”
祝繼祖只好帶吳炳賜一行去梭子橋。站在橋頭,吳炳賜臉色鐵青,祝繼祖向他報告:“鄉(xiāng)長,人就死在這里,殺手很老練,就頸上一刀,刀口還不到三寸,昨天一接到消息,我就來查勘了?!?/p>
橋堍還能看到一點一點的血跡,吳炳賜整張臉扭曲成一團,突然,用手杖猛擊橋頭的石頭,大吼:“是誰,到底是誰有這么大的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就把人殺了!分明是在向我挑戰(zhàn),跟我們叫板,不把這個人查出來,哪天就會把刀架到我們的頸上!祝甲長,查到線索了嗎?”
“還沒,還沒?!弊@^祖心里有些發(fā)虛,額頭開始冒汗。
“祝甲長,我敢斷定,玉珠畈還有‘共匪!你要抓緊時問,把‘共匪一網(wǎng)打盡!”
“自衛(wèi)隊”施行“篦梳政策”,一遍一遍搜查,并且放出探子,冒充流落鄉(xiāng)下的紅軍傷病員,來玉珠畈尋找同志的革命者,不惜一切手段,要釣出隱蔽下來的黨員干部、同情革命支持革命的鄉(xiāng)親。
這一招很毒,也很奏效,一些隱藏下來的黨員干部和鄉(xiāng)親們上了當,被敵人抓捕,慘遭殺害。玉珠畈四周的革命工作,更加艱難。
甲長祝繼祖在玉珠畈放出話來,上邊有令,千萬不能跟“共匪”來往,千萬不能上吳生禪這些人的當,他們現(xiàn)在是泥菩薩過河,要是曉得這些人的消息,趕緊上報。玉珠畈“自衛(wèi)隊”揚言,一定要活捉吳生禪,剝皮還是抽筋,到時候再說。聽到這些話,銀珍汗毛豎老高,為生禪捏把汗。
吳生禪沒能逃過抓捕。那天,天麻麻亮,吳生禪趕到何家鋪,倒在河壩上歇了一會。他又餓又渴,翻下河壩,喝一肚子水。感覺身上有了些力氣,爬上來沒走幾腳,就聽見身后有人追,一邊跑,一邊吆喝:“什么人,站??!”
吳生禪暗叫不好,趕緊將情報從衣縫里摳出來,塞進嘴里,用力嚼幾下吞進肚子。幾個人圍上來,厲聲喝問:“什么人?”
“逃荒的。”
“逃荒,哪個信?”
“幾位大哥,我真是逃荒的,不是壞人?!?/p>
“哪個曉得你是好人還是壞人,跟我們?nèi)ァ孕l(wèi)隊,講清楚?!?/p>
“大哥,我真不是壞人,行行好?!?/p>
“一看你就不是啥好鳥?!币蝗四樕蠞M是橫肉,瞪著吳生禪,說:“跟老子講實話,到底是什么人,來何家鋪做啥?”
“何家鋪?只顧逃難,哪還管東西南北。大哥,我真不是壞人。”
“壞人臉上刻字?我看你就是‘共匪的探子!”
“大哥,這話千萬不能亂講,要人命哪。求求您高抬貴手,放我趕路。”吳生禪連連彎腰作揖。
“少跟老子套交情?!边@人把手伸向吳生禪,說,“真想我放你走,行,拿來!”
“啥呀?大哥?!眳巧U裝作不開竅。
“你說啥呀?兩塊銀元,放你走人?!?/p>
“大哥,我四處逃荒,拿有銀元?”
“一塊也行。沒銀元,免談?!?/p>
“大哥,我真是逃荒的,有銀元,就安生過活了。您就行行好,積積德,放我走吧?!?/p>
“我為你積德,誰為我積德,這年頭,只談狠,還談啥積德?一塊銀元都沒有,我只好把你帶回去,是抓是放,好人還是壞人,上面說了算。走,跟我們回去交代清楚。”
幾個人押著他回到何家鋪“自衛(wèi)隊”。隊長接到報告,一臉陰笑。
“到底是什么人?跟我們隊長講清楚!”一臉橫肉的那家伙喝道。
“查自強,兇人家做啥?來的都是客,有話就不能好好說?老鄉(xiāng),跟我講老實話,你是什么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隊長講話,聲音不高。
“說話,我們隊長問你話?!辈樽詮娫谝慌源叽?。
“老鄉(xiāng),鄙人姓出,武漢跑過碼頭,蘄州城里做過教書先生,現(xiàn)在是何家鋪‘自衛(wèi)隊隊長。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到底是什么人,一一講明白?!?/p>
“出隊長,我是太湖那邊的?!笨谝舨m不掉,吳生禪不敢胡編。
“隊長,他說自己是逃荒的?!辈樽詮娫谝贿呴e不住,插嘴。
“你莫多嘴,我問他。”出隊長有點不耐煩,沖查自強一擺手?!疤踊模俊背鲫犻L追著問。
“家里沒糧吃,只好到外面逃荒?!?/p>
“真的?”
“不敢講假話?!眳巧U說。
田隊長背過身,伸出兩根手指頭,捏捏左邊耳朵,又捏捏右邊耳朵,還在頭頂上敲了敲,猛然轉(zhuǎn)過身,兩道兇光直逼吳生禪,完全變了一個人。
“沒說假話?”
“不敢?!眳巧U裝出有些害怕。
“你不老實!跟我對答如流,分明就是‘共匪的探子!”出隊長逼到吳生禪跟前,一點不含糊,“你們這些窮鬼的把戲,我不要太清楚。你裝啥裝?趁早把你知道的都講清楚,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出隊長,莫冤枉我,我一句假話都沒講。要是不信,派人去打聽也行。”吳生禪叫冤。
“派人去打聽?派誰?沒這扯淡工夫!莫以為我眼瞎,幾句話就能把我哄了,你們這些把戲我早就清清楚楚!老實講,跑到何家鋪來,到底想做啥?”
吳生禪暗暗叫苦,只能繼續(xù)往下演:“出隊長,我真是個老實人,要是家里待得住,何苦在外面無頭蒼蠅一樣?!?/p>
“該講的話,我講得一清二楚,你不領(lǐng)情,就怪不得我出某人。我出某人生于本鄉(xiāng)本土,不敢冒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做了這個隊長,守土有責(zé),不敢漏過一個通共分子。來人,先給我吊起來!”
出隊長滿臉殺氣,一聲吆喝,手下人哪敢怠慢,片刻工夫,吳生禪被他們綁著兩腕,吊了起來。
“現(xiàn)在說,還來得及?!碧镪犻L兩根手指指著吳生禪的鼻子,臉上陰沉狠毒,冷得怕人。
“我真是在外逃荒。”吳生禪不改口。
田隊長轉(zhuǎn)過身,慢慢走開,做了個手勢,查自強惡狼一樣撲上去,拳打腳踢,吳生禪哎喲哎喲連聲慘叫。
“老實交代,不然看我怎么弄死你!”查自強拳腳不停,嘴上不歇。
“我……都說了……好多遍……你們……你們就……就是不信?!眳巧U直喘氣。
“窮鬼,有骨氣!”查自強打累了,粗氣連喘,拿過皮鞭,抖幾抖,沖吳生禪齜牙:“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手上的家伙硬?!?/p>
“我說的……都是實話?!眳巧U被折磨得變了形,還是這句話。
“到底是什么人?”查自強臉一歪,一鞭子抽過去,一道血痕,印在吳生禪的衣服上,懸空的兩條腿不自主地抽搐。
“講不講?”又是兩鞭子,吳生禪不吭氣,兩條腿在空中一前一后微微晃動。
“我看你還能扛多久!”查自強氣喘吁吁,來回走動。
“進了這個門,莫想逞能,多少英雄好漢都是站著進來、跪著出去,我倒要看看,你這幾根骨頭到底有多硬!”邊上一條板凳,抵住了他,查自強抬腿就是一腳,喝叫一聲:“放下來,不上點厲害的,叫窮鬼笑話?!?/p>
兩個人趕緊把吳生禪放下來,吳生禪站不穩(wěn),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查自強走過去,一只腳踩住他的背,厲聲喝問:“到底是什么人,來何家鋪所為何事,說!”
“我……說了……你……不信……”
“死到臨頭還嘴硬,真是不見棺材不死心。”查自強很煩躁,連踹吳生禪兩腳,嘴上不停,“沒見過你這種賤骨頭,茅廁里的石頭?!?/p>
吳生禪翻個身,仰面八叉躺在地上,動一下手腳的力氣都沒有,眼前一片模糊。周身疼痛難忍,頭腦清醒無比,就是丟了性命,也決不能泄露半點秘密。
“架起來,叫他嘗嘗棍子夾肉?!辈樽詮姖M臉橫肉,一抖一抖。
一人抓住吳生禪一條胳膊,老鷹抓小雞一般提起來,邊上有人拿出夾棍,夾住吳生禪兩腿,就等查自強發(fā)話。
“窮鬼,我勸你不要死扛,曉得啥講啥??春昧?,只要一用力,你兩條腿就是鐵打的,也要凹幾個坑?!?/p>
“你就是……就是……殺……殺了我……我還是……還是……這……句話?!?/p>
查自強臉上一會青一會黑,示意手下發(fā)力。
鉆心的痛,瞬問傳到骨髓,吳生禪不是鐵打的,如何忍受得住,喊叫一聲,“爺啊娘呀……”昏死過去。
查自強仰著頭走過跟前,伸出兩根手指,在吳生禪鼻孔前探了探,走到旁邊,端來一盆水,兜頭潑過去。給冷水一激靈,吳生禪慢慢醒過來。
田隊長從一邊走出來,佯裝呵斥查自強:“有你們這樣待人的?有話好好說嘛,干嘛著急上火?”走到吳生禪面前,裝出一點笑容,說:“老鄉(xiāng),我這些手下都是粗人,下手重。好漢難吃眼前苦,把實話都講了吧,只要你肯講實話,馬上放你走路,還好酒好菜招待。”
吳生禪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眼珠子,上氣不接下氣:“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
田隊長恨不得一爪掐死吳生禪,但表面上不動聲色,慢慢吞吞講:“老鄉(xiāng),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一再好言相勸,你咋不領(lǐng)情?非要吃些苦,受些罪?說吧,有啥說啥,就沒人為難你?!?/p>
“田隊長……我真……是個……老實巴交……莊稼人……”吳生禪早將生死拋到一邊。
田隊長臉色鐵青,轉(zhuǎn)到角落里,沖查自強招手,查自強趕緊過去。
“對付這種人,不能急性,要用慢刑,三兩下就將人弄死了,還能找到有價值的情報?跟我這么久,咋還是豬腦子?”
“是,是,隊長,我就不信,撬不開這個窮鬼的嘴?!?/p>
“莫把人審死了,我有預(yù)感,這個人不簡單。不急在一時,有的是時間,貓捉老鼠,沒見過?”
查自強一下子開了竅,沖出隊長豎大拇指:“隊長就是高明。貓捉到老鼠,一直把老鼠玩到不能動才吃掉!”
等出隊長走開,查自強吩咐:“把這個窮鬼先關(guān)起來。好久沒動,老子這胳膊腿又酸又脹,都歇會?!?/p>
手下人正巴不得,把吳生禪往又濕又矮的小黑屋里一丟,鎖好門。查自強抓起水壺.就著壺嘴,大口大口喝水。
“分隊長,這個人真是……”手下湊過來問。
“啥真是假是,說他是,就假不了。出隊長都說了,這個人不一般。出隊長啥眼光?哪一次走眼過?我們就好好侍候侍候這個窮鬼,到他開口講實話為止!”
吳生禪趴在暗濕的牢房里,無數(shù)根銀針扎在身上。落在這些人手里,不死也要蛻掉三身皮,這不算啥,就是不甘心,沒完成任務(wù),不甘心死在這里,看不到窮人真正當家作主的那一天。
中午,吳生禪昏睡中被人吼醒,兩個人打開鐵門,連拉帶拖,把他扯到外面。田隊長坐在桌子邊,桌上擺滿好酒好菜,香氣直往吳生禪的鼻孔里鉆。
田隊長示意,兩個人把吳生禪弄到田隊長跟前,田隊長一臉假笑,眼神跟刀子一樣。
“吃中飯了,老鄉(xiāng),我曉得你餓,好幾頓沒吃吧?不對,好長時間沒吃過一頓飽飯吧?只要你肯跟我出某人說實話,滿桌酒菜,你盡管吃喝?!?/p>
“當真?”吳生禪動動嘴唇,聲音不大,還是出乎出隊長的意料。
“我出某人向來一言九鼎。只要你肯講實話,盡管吃,盡管喝。”
“我……我說?!眳巧U頓了一下,慢慢移到桌子邊,撐住桌沿,就要去拿酒壺。
“你先講。放心,我出某人說得出,就做得到?!碧镪犻L伸手擋住吳生禪。
“沒有氣力……咋跟你……跟你講……實話……”
出隊長盯著吳生禪,陰著臉,把手縮了回去。吳生禪拿過酒壺,仰起頭,往嘴里倒酒。手一直抖,酒灑他一身。用手抓菜往嘴里塞,看他這副樣子,H|隊長眉頭皺成疙瘩。
滿桌酒菜,弄得不成樣子。見吳生禪不動了,出隊長問:“吃飽了?吃飽了就把你曉得的都跟我講清楚。老鄉(xiāng),死罪好領(lǐng),活罪難挨呀。早講實話多好,就不用受這些罪?!?/p>
“田隊長……我真是……真是個……在外逃荒的……窮鬼?!眳巧U嘴里擠出這句話,一臉輕蔑地看著出隊長。
“咣當”,出隊長拍桌而起,恨不得一口吞了吳生禪。
“敢戲弄我!我就叫你見識見識我田某人的手段,到底是你嘴硬,還是我的手段硬!”
吳生禪哈哈大笑。
“想激怒我,痛痛快快讓你挺尸,做夢!”出隊長咬牙切齒,抓起一個碗,摔得粉碎。“查自強,好好給我審,慢慢來,不著急,文火燉骨頭,我就不信,熬不出味道來!”
吳生禪又被這些人綁到十字樁上。
“兄弟們,先吃飽肚子,再好好陪這個窮鬼玩?!?/p>
剩下的飯菜,一會罄空。查自強抹抹嘴,走到吳生禪面前,兩眼一輪:“好飯好菜,都叫你糟蹋了,看我如何收拾你?!?/p>
吳生禪不理睬。
“去,把簽子肉拿過來,叫他嘗嘗?!辈樽詮娭钢粋€手下。不一會,拿來一把竹簽,遞到查自強的手里。
“窮鬼,嘗嘗我的簽子肉,比剛才的酒肉還要好吃?!辈樽詮娔弥窈?,在吳生禪眼前搖來晃去。
吳生禪視而不見。
查自強頭一擺,一個手下跑上前,使勁掰開吳生禪捏得緊緊的右手。查自強走上前,捏住吳生禪的中指:“想好了,說,還是不說?”
出隊長不甘心,可惜沒了招數(shù),只好把這塊硬骨頭丟給出橋區(qū)公所。人是何家鋪抓到的,要是有人撬開吳生禪的嘴,論起功勞,也有他的份。
田橋“自衛(wèi)隊”也拿他沒轍,這些天懶得白費氣力。惡鬼也會發(fā)善心?吳生禪左思右想,不曉得敵人又要玩啥花樣。
昏暗的牢房里,分辨不出日夜。周身傷痛折磨著吳生禪,坐不能坐,睡不能睡。他做好了打算,就是死,也要做個像何書記一樣的革命者,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要頑強地活著。
這天,咣當一聲,門開了,一個聲音從門外響起:“窮鬼,出來!”
以為敵人又要提審他,吳生禪不理睬。門外的人見他沒有反應(yīng),破口大罵:“狗日的,聾了?趕緊滾出來,上面發(fā)話了,關(guān)你沒鳥用,趁早滾蛋,省得看見了心煩?!?/p>
吳生禪萬萬想不到,渾身頓時有了勁,咬緊牙關(guān),慢慢爬起來,一大群蒼蠅嗡的一聲散開,滿屋子亂飛亂撞。
“麻利點,還要我候著你!”門口的人很不耐煩。
稍稍用力,兩條腿痛入骨髓,差一點就栽了跟頭。渾身冷汗直冒,吳生禪咬緊牙關(guān),不讓自己倒下去。一步一挪,總算走出了關(guān)押他的小黑屋。
“快點,快點,放你出去還磨磨嘰嘰!”
還能見到日頭,真好,吳生禪長長吸口氣,額頭上青筋凸出,汗珠比黃豆粒還大,每挪一腳,就有無數(shù)根銀針在身上亂扎,
“窮鬼,好心提醒一句,哪里來還回哪里去,到處在查‘共匪分子,莫又當成‘共匪探子抓了。”
兩條腿腫成了冬瓜,周身沒一處完好的皮肉,吳生禪就是一個血人。
“快些滾,看見你這模樣就晦氣!”那些人看著吳生禪,哈哈大笑:“走不動就爬,趕緊滾蛋,省得老子心煩!”
出橋這個地方,吳生禪熟悉得很,往東只要過了出家大畈,就是栗郎山腳,上了山,過了卡上,就離家不遠了。
每走一步,都要用上I‘二分氣力,吳生禪憋著一口氣,不讓自己倒下。好不容易到了栗郎山腳,渾身都在發(fā)熱,好像忘記了傷痛。上山的路實在難走,每走一步都要喘上好幾口氣,腳下像是綁了石頭。沒多久,兩腿一軟,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等他醒過來,已被人背著,往山頂上走。
“你是哪個,放我下來?!眳巧U的聲音很輕。
“生禪哥,你酲了?!甭犚娝f話,背他的人很是高興,慢慢弓下腰,把他放到地上。
腳一沾地,疼痛鉆心,好不容易站穩(wěn),吳生禪一看,也很吃驚:“六子,咋是你,這么巧?”
“不是巧,是五叔安排,要我在山腳下等你?!绷涌粗鴧巧U,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生禪哥,他們把你禍害成這樣子……”
“六子,我還是命大,這幫畜生想害死我,做夢!”吳生禪勉強沖六子笑一笑。
“要不是五叔得到消息,趕到出橋鋪去救你,這些人會放你出來?”
“五叔?”
“五叔為了保你出來,在出橋跑了好幾天,找了好多人,花了五十塊銀元?!?/p>
見吳生禪滿臉驚訝,六子把來龍去脈說一遍。吳生禪這才明白,不是出橋“自衛(wèi)隊”發(fā)善心,是何家鋪的同志及時送出消息、五叔趕緊去田橋托人作保,打通關(guān)節(jié),才保住他這條命。
“生禪哥,五叔說了,回沖里不把穩(wěn),要我把你送到栗郎山的山洞里,先養(yǎng)好傷再說,反正離家近。五叔一再叮囑,你這是第二回了,要加倍小心。五叔就是怕你過了卡上,被人看到,要我到這邊來等你,不管幾天,等到你為止。五叔算準你會轉(zhuǎn)回來?!?/p>
“六子,回到家里,替我先謝過五叔。他的大恩大德,我永記在心?!眳巧U眼眶濕潤了。
用了快兩個時辰,六子才把吳生禪送到石洞里?!吧U哥,你先歇會,我下山跟嫂子講。五叔一再交代,小心小心再小心。就在‘自衛(wèi)隊眼皮子底下,不能叫他們聞到一星氣味?!?/p>
六子下山去了,吳生禪躺在地上,慢慢平靜下來,就跟小時候躺在娘的懷里一樣踏實。
正迷糊的時候,響起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叫聲:“生禪,生禪……”
吳生禪的心腸頓時軟了下來,眼淚不自覺地涌了出來,這個聲音,早刻在心里頭。
“銀珍,銀珍?!眳巧U抬起手,向堂客示意。
銀珍腳步踉蹌,放下竹籃,跑到男人身邊,不顧一切抱住,滾燙的淚水,一顆一顆滴在男人身上。
“你這個死鬼,要嚇死我和娘。這些日子,娘和我就沒睡一個囫圇覺?!?/p>
“我哪香這樣,是那些人不講理?!眳巧U拍拍銀珍的背,“總算是出來了,出來就好了?!?/p>
銀珍這才看清男人成了一個血人,心痛無比。“都是些畜生,把人傷成這樣。生禪,就此放手,行不?你落了幾回難,也對得住你的同志,一天到晚革命革命,壞人沒趕跑幾個,還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
“銀珍,你咋這樣說?早跟你說過了,從一開始,我就把這條命交給黨了。跟了黨,我不革命,還能干啥?就算被他們整死了,我也不后悔。我真沒想到還能出來,還能見到你。能回來,就是賺了,我還能接著干革命。”
“犟驢子,你就是個犟驢子。”銀珍又心痛,又來氣,“我不跟你爭,先把身子骨養(yǎng)好再說?!?/p>
“娘咋樣,銀珍?”吳生禪問堂客。
“娘說了,人回來了,石頭就落地了,改天再來看你。六子一再打招呼,把你送到這里來,就是不讓外人曉得?,F(xiàn)在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要是走漏了風(fēng)聲,哪還能太平!生禪,回來了千好萬好,啥也不要想,先把身子骨養(yǎng)好再說,沒副好身板,做啥都不中。”
“好,聽你的。我這副樣子,要你受累?!?/p>
“又說傻話,我是你堂客。你真肯聽我的,就不用遭這么多罪?!?/p>
吳生禪一身衣服,成了血疙瘩,一坨粘著一坨。
硬下心,才幫男人脫掉身上的血衣,換上一套干凈衣裳。銀珍又從竹籃子里摸出個竹筒,打開竹筒蓋,送到男人嘴邊:“喝吧,水?!?/p>
喝一口家里的水,甜到心底。吳生禪說:“銀珍,我真以為這一回出不來了,再也見不到家里人了。”
“你呀,就沒讓我和娘安生過,哪一天不提心吊膽?窮歸窮,苦歸苦,我也不怕窮,不怕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你說,眼下過的是啥日子?”
“銀珍,為啥要甘愿受窮受苦?為啥不想過上好日子?共產(chǎn)黨就是要領(lǐng)著窮苦人鬧翻身。那么多人甘愿把命搭上,為啥?就是奔這個好日子!只要窮苦人齊心,擰成一股繩,跟反動派斗,就一定會勝利。都做縮頭烏龜,不敢出頭,不肯出力,好日子能從天上落下來?”
“我不跟你爭,一說這些,你一套一套,我說不過你。我就曉得,好漢難吃眼前苦,你看看自己,傷成這樣,嘴上還不松勁?!?/p>
“比起把命都豁出去的同志,我身上的傷又能算啥?何書記多好的人,硬是叫反動派殺害了,剖腹剜心,還把頭砍下來掛在蘄州城示眾。很多這樣的好人,都被反動派殺害了,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一定要替他們報仇,跟敵人干到底!”
“你呀,常年在外,心野了,也硬了,你就不問問娘咋想、我咋想?眼下這個家,哪像個家?!?h3>八
吳生禪嘆口氣,不說話。堂客的話雖有些重,在理。
“生禪,家里只有這個,吃一點,比餓肚子強?!便y珍從籃子里掏出一只碗,再摸出一個小布包,打開,是一小捧焦麥粉。銀珍把焦麥粉加水調(diào)成糊糊,送到吳生禪嘴邊。
吳生禪眼睛一熱,這些年他不著家,苦了家里人。
“銀珍?!眳巧U哆嗦著手,拉住銀珍,銀珍看到了他眼里的潮濕,男人這樣子,她更心痛。
“啥也莫講?!便y珍把碗沿貼著男人的嘴唇,說,“喝幾口,喝幾口就有力氣了。”
吳生禪跟小孩子一樣聽話,一口一口喝下糊糊,銀珍的眼淚倒是沒忍住,滴了下來,剛好滴在吳生禪的臉上。四日相對,都不說話。
“銀珍,我常年在外,家里老老少少都是你照顧,你對我吳家的恩情,我記在心里?!?/p>
“你這個傻子?!便y珍心頭一熱,臉上多出一絲笑容,“你是我男人,我是你堂客,一個鍋里吃飯,一張床上睡覺,還要分出個你我?你的家,就是我的家。你不在,我不擔(dān)待還指望誰?這些年你也不容易,過的是啥日子我也想得出。生禪,我不圖榮華富貴,就盼一家人平平安安?!?/p>
直到第三天,娘才避開人,摸到山洞里,看到兒子被折磨成這樣,沒開口,淚水先涌了出來。
“娘,不缺胳膊不缺腿,好好的,莫哭。”
“生禪,你是咋熬過來的?”娘摸著兒子身上的傷口,淚水一直滴。
“娘,莫擔(dān)心,都是皮外傷,過些時候就好了。”
“下手這么狠,跟豺狼一個樣?!?/p>
“娘,這些人要不是豺狼,會四處抓人、四處殺人?只有跟他們頂著干,把他們打趴下,世道才能好起來?!?/p>
“生禪,你說的娘都懂,活罪難熬啊,就是鐵打的身板,也經(jīng)不住他們這樣折騰。兒啊,你是咋熬過來的?”
“娘,他們再狠,再有能耐,又能把我咋樣?我還不是好好的?!眳巧U安慰娘。
“多虧了你們的同志,也多虧了你五叔,要不是他們,你這條小命呀,就不保了。生禪啊,你五叔真是好人吶,要不是你五叔出面、跑路、求人作保,咱娘倆恐怕就再也見不著了。要記住人家的恩情?!?/p>
“娘,我記在心里。”吳生禪拉著娘的手,“我回來了,就莫擔(dān)心了。是我沒聽您的話,沒讓您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跟娘就莫說這些,生禪。”娘輕輕拍拍他的手,“你的心思娘清楚。你要走這條路,也沒錯。時下壞人多,四處都一樣,走到哪里都要一百個小心,娘就擔(dān)心你在外邊受苦。”
“娘,記著呢?!眳巧U微微一笑,拍拍胸口。
“好生養(yǎng)著啊,看到你娘就踏實了。娘想方設(shè)法也要給你弄到吃的。娘就不天天來看你。放機靈些,真要有個情況,趕緊跑,跑得遠遠的,莫管我們。”
吳生禪心里很不是味,緊緊捏著娘的手,不吱聲。他哪是三十出頭的男人,在娘眼里,分明就是還沒長大的孩子。
男人身體復(fù)原得快,銀珍心里高興,一路走得急,站在生禪面前,還不停喘粗氣,胸口一起一伏,吳生禪看見,一股熱流,擴散周身。不說話,猛地抱住堂客,抱得緊緊的,生怕堂客要跟歸林的鳥兒一起飛走。
“生禪?!便y珍說話有些打顫,渾身火燒火燎。被男人抱在懷里,聽得到男人的心跳,也聽得清楚自己的心跳。有多久沒被男人這么抱一抱,銀珍已經(jīng)記不清楚,感覺又回到了剛嫁給男人那會了。
“生禪,說實話,常年在外,想過我沒?”
“哪能不想,想?!?/p>
“既然想,咋不?;貋砜纯??”
“還不是怕連累家里。再說,四處跑,哪是想回來就能回來?”
“你說你都過的是啥日子,到底值不值?”
“值,咋不值?就是我們一直堅持著,敵人才這么害怕。上級說了,只要革命的火種還在,一?;鹦亲泳湍馨岩蛔近c著?!?/p>
“我怕……”
“銀珍,聽我講,我在山上養(yǎng)傷,一旦走漏風(fēng)聲,不要說你和娘,整個沖里都要受牽連。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再過幾天,就去找我們的同志。”
“你急啥?你呀,就是鐵打的,心腸也是鐵打的?!便y珍嘆口氣,有些埋怨。
“我也想守在你和娘身邊。我們有紀律,要服從組織安排。”
“你要去找組織我不攔你。還沒復(fù)原,又要東奔西跑,真當自己是一堆生鐵!”
“我心里有數(shù)。”吳生禪摸摸銀珍的臉,濕濕的,心里一慌,“你哭啥……”
“吃的苦遭的罪,自己不清楚?”銀珍邊哭邊說,“我有多擔(dān)心,娘有多擔(dān)心!”
“我咋不清楚,咋不清楚呢?”吳生禪把堂客抱得緊緊的,自己的眼淚也有些忍不住?!坝刹坏梦易约貉?,銀珍。有家不能回,是啥世道,不把它推翻,窮人能有好日子?先苦不為苦,總要有人吃苦在前。只要后面的人能過上好日子,不管吃幾多苦,值?!?/p>
“你摸摸身上,有幾多疤,自己不心痛,我心痛,娘心痛?!便y珍心里不好受,“生禪,你跟我說句實在話,那些人如此對你,‘自衛(wèi)隊到處抓你,你就真的不怕?”
“怕?!眳巧U不隱瞞。
“怕你還這樣不要命,人就一條命?!?/p>
“正兇為我怕,就要想盡辦法聯(lián)絡(luò)更多的人,把這些壞人統(tǒng)統(tǒng)打趴下。不改天換地,咱窮人八輩子也莫想過上好日子?!?/p>
銀珍不再說話,緊緊抱住男人不松手。男人向來說到做到,保不準天一亮就會走。下一回再見到他,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銀珍,幫我做個事?!?/p>
“啥事?”
“將軍山的楊玉蓮,也是黨員,我就怕她暴露。你抽空去找她,叫她格外小心,實在不行,就不要待在將軍山。就說是我講的?!?/p>
“記著了。”銀珍把男人抱得更緊。
天麻麻亮,吳生禪爬起來?!般y珍,跟娘說,莫為我擔(dān)心,我會照顧好自己?!?/p>
“你真要走?”
“堂客,轉(zhuǎn)得到家門口,一定回來看看。照顧好一家人?!?/p>
銀珍的眼淚水往外涌,裝出一絲笑容。“家里有我,莫擔(dān)心。你四處跑,要格外小心?!?/p>
腳下生了根,吳生禪還是硬下心腸,說:“銀珍,趁天早,你趕緊下山。”
銀珍滿臉淚水。
“你走啊,堂客,我望著你下山!”吳生禪心里針扎一般。
走出|‘來步,銀珍又跑回來,死死抱住男人,說:“生禪,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家老小等著你,這個家不能沒得你……”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