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鐵的速度考驗了張銘思考的速度，他還沒拿定主意，G市站就到了。只有兩分鐘的上下車時問，他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了身，對自己說了句什么，從行李架上拿下提包，就匆匆下了車。他買的并不是到G市的車票。

出了站，張銘對出租車司機說，去長江飯店。

司機是個年輕人，側(cè)目望著他。沒有長江飯店，他說，你是不是要去世豪大酒店，據(jù)說它過去就叫長江飯店，就是長江路上的那家。

那可是當年這座城市最高級的飯店。這話張銘沒說，而是直接坐進了車里，說，那就去世豪大酒店吧。

像所有日新月異的城市一樣，G市也是翻天覆地變了樣。街道、高樓、商場、車輛，包括流動的人群，乍一看，跟大都市沒什么差別。

是的，現(xiàn)在全國的城市建筑風(fēng)格，幾乎都是一個模板的不斷翻版，而潮流幾乎又都是統(tǒng)一的。二十年的時間，城市都脫胎換骨了。

果然是過去的舊址，但酒店完全是嶄新的，豪華的，四星級的。

站在十九層樓臨街的窗前，張銘發(fā)現(xiàn)過去這條狹窄破舊的街道如今高樓林立，車水馬龍，昔日的景象和氣息，早已蕩然無存。他內(nèi)心泛著淡淡的傷感。他突然想到了一句“故地重游”，不禁啞然一笑：還有故地可游嗎？他抬眼望向淡藍的天空，喟然許久。

這個曾經(jīng)滿載著他青春激情和政治抱負的城市，幾經(jīng)起伏，到最后倉皇出逃（他一直認為那就是“倉皇出逃”），如今他又悄然回來，究竟意欲何為？

還在T大學(xué)舉辦的學(xué)術(shù)研討會的最后錢玉貴，男，中國作協(xié)八、九屆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化工作協(xié)主席、一級作家，魯院十七屆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清明》《天津文學(xué)》《小說林》《山花》《安徽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芳草》《西湖》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部（篇），先后出版長篇小說《壤土》《潛入罪惡》《塵世喧囂》《發(fā)小》，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遭遇城市》，短篇小說集《最后的夜晚》，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葉子一樣活著》，累計發(fā)表作品三百多萬字，獲得文學(xué)類獎項若干。一天，會務(wù)組征求各位教授返程如何安排時，張銘才決定乘坐高鐵回京，同組的專家們對于他突然退了事先預(yù)訂的機票而改坐高鐵，都感到納悶不解。張銘只好拿來高鐵路線圖，指著上面的G市，說，我沒有想到高鐵經(jīng)過這里，而這里我可是工作過二十多年啊！所以，這次我想順道去那里看看。

“二十多年了，那一定是有故事的吧？”一個教授說。

“會不會是有相好的？”另一個接茬道。

“什么相好？——那說不準就是老情人吧！”眾人都來了興致，起哄著。

張銘收了圖就走開了，他并不想跟他們展開這個話題。

說歸說，他最終還是買了回京的車票。他當時還沒有想好是否要去那里看看。

2

張銘原打算不驚動任何熟人，悄悄地來，悄悄地走。然而，在變得幾乎完全陌生的市區(qū)走了一遍后，隨著黃昏臨近，他改變主意了。

回到酒店后，他把手機打開，在通訊錄里查找到了毛大明的號碼，就撥了過去。

“不會是張銘一一張大教授吧？”手機嘟嘟了兩聲后，對方卻先說了話。

“正是在下?！睆堛懻f，他想象著毛大明那張大方臉笑得綻放開來的模樣。

“是在偉大首都北京呢，還是在華盛頓、東京、巴黎？”對方調(diào)侃道。

“在貴市世豪大酒店f‘九樓1908房?！?/p>

“真的假的？”對方驚叫道，“他奶奶的，你這是鬼子進村啦！”

毛大明是張銘大學(xué)同學(xué)，當年是一同分配到G市來的。畢業(yè)二十周年聚會，在昔日校園里，張銘與毛大明彼此留了手機號碼。張銘就在那次聚會上得知，毛大明如今已是G市政協(xié)副主席了。

原以為只是兩個老同學(xué)敘敘1日，不曾想毛大明約了一大幫子張銘昔日的同事和部下，就在世豪大酒店里擺了一桌豐盛的接風(fēng)宴。這些人現(xiàn)在大多是部委辦局的頭面人物，最不濟的也是一官半職，個個面貌體態(tài)也都有大變化，不經(jīng)毛大明一一介紹，張銘恐怕根本對不上張三李四。是的，畢竟二十多年過去了。在金碧輝煌的宴會廳里坐定，張銘多少是有些感慨的。倘若當年不離開這里，不離開這個群體，他現(xiàn)在會怎樣呢？是他們中的一員，或是更高級別的領(lǐng)導(dǎo)？

酒杯里的茅臺酒濃香漫溢開來。對桌上一圈人的面孔熟悉后，張銘的心里莫名有些失落，因為直到此刻，他才相信，他之所以再次回到這里來，是另有隱情，或者說，他真正想見的人，并不是他們，甚至連毛大明也不是。

毛大明舉起酒杯發(fā)表即興講話，老同學(xué)張銘，從一介書生，到官員，又到教授，研究員，如今又輕車簡從，悄然榮歸，令我市蓬蓽生輝云云，這才算開了場。于是，紛紛起立，互相碰杯，就喝開了。

酒過三巡，眾人的話匣子打開了，老故事，新段子，層出不窮。圍繞當年那個風(fēng)光無限的張銘，二十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又重新曬了出來。

漸漸地，張銘發(fā)現(xiàn)，誰也不愿意把話題扯上當年他在紡織廠任職的那段經(jīng)歷，而那段經(jīng)歷其實才是他人生最精彩的篇章。當然，也是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

酒意染紅了毛大明寬大的臉龐，他拍著張銘的肩膀說，老同學(xué)，當年你若不改弦更張，選擇放棄仕途，如今起碼也該是市長一級的身份了吧！想當年，你可是這個城市的風(fēng)云人物啊。

是啊，當年張銘大學(xué)畢業(yè)即分配到政府部門，從秘書干起，直到市長跟班秘書，春來冬去，官職至市委辦副主任，又調(diào)任團市委書記，那年二十八歲，正處，列為廳局級后備干部人選。那個時候，改革勁風(fēng)正吹向各個領(lǐng)域，全市上下一片紅火。張銘也坐不住了，跟自己的老領(lǐng)導(dǎo)，也就是G市當時的市委書記提出要下基層鍛煉，這也正合老領(lǐng)導(dǎo)的心思。當時的市屬重點企業(yè)紡織廠正面臨著班子調(diào)整，一把手人選幾經(jīng)推薦都不理想，過去班子派性斗爭復(fù)雜，于是市委書記就順水推舟，張銘當年就走馬上任了紡織廠的總經(jīng)理、黨委書記。

這時候，眾人也插進話來，附和毛大明的恭維。張銘羞赧了，頻頻舉杯，口中不住地念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以此來阻止毛大明及其他人的滔滔不絕。

事實上，那些話，如今聽來，令他愧疚，甚至難堪。

張銘再次意識到，他現(xiàn)在真正想見的人就是鄭蔓麗。

3

其實，張銘在擔(dān)任團市委書記時，就熟悉鄭蔓麗。她那時是紡織廠兼職的團委副書記，本職工作是紡紗車問副主任，兼任“巾幗女子班”班長。團市委換屆前夕，鄭蔓麗作為紡織系統(tǒng)推薦的下屆委員候選人，就曾引起過張銘的注意。黑白二寸照片，齊耳短發(fā)，眉清目秀。而且，她跟自己同齡，已婚，中專生，年年先進，優(yōu)秀團干，全市“青年突擊手”，榮譽稱號幾乎寫滿了一頁紙。等到張銘來到紡織廠任職后，才發(fā)現(xiàn)鄭蔓麗真是不簡單，三十多號人的一個女子大班，她指揮若定，產(chǎn)量質(zhì)量總是名列前茅，而她自己又總是率先垂范，以身作則，群眾口碑好。觀察了一年后，張銘覺得這個女子要大膽起用。于是第二年，鄭蔓麗就擔(dān)任了紡織廠副總經(jīng)理，分管生產(chǎn)和質(zhì)量管理。那個時候，產(chǎn)品質(zhì)量是最頭痛的問題。

潛伏的輿論，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悄然醞釀的。

當時，在廠領(lǐng)導(dǎo)班子里只有張銘和鄭蔓麗兩個是六I‘年代的同齡人，那時叫少壯派，梯隊干部，加之在團市委時彼此就熟悉，兩人的關(guān)系自然很快就熱絡(luò)起來。鄭蔓麗分管生產(chǎn)和質(zhì)量管理之后，全廠各車問產(chǎn)量陸續(xù)都上去了，尤其是質(zhì)量，也就是成品一級品率連創(chuàng)新高。張銘終于發(fā)現(xiàn)了，鄭蔓麗的本事就在于實干和帶頭干，她下車問跟班走，跟職工一樣三班倒，依然拿出她當大班長時的作風(fēng)和干勁，A車問產(chǎn)量質(zhì)量上去了，她就轉(zhuǎn)戰(zhàn)B車問。就這樣，一個車問一個班組地蹲點示范，不僅解決了生產(chǎn)方面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把大家的心攏成了團兒。特別難能可貴的是，她平易近人，一派大姐風(fēng)范，但對違紀違規(guī)的事情處理起來，卻一點不含糊，原則立場堅決不動搖。有這么一個幫手管生產(chǎn)和質(zhì)量，張銘放心了，一門心思地去跑市場，搞出口，于是，過去始終處在保本不虧邊緣的紡織廠經(jīng)濟效益開始節(jié)節(jié)攀升。

生意火了，效益上去了，于是，迎來送往的應(yīng)酬就多了。兩千多人的紡織廠食堂小灶院里的五間包房，幾乎天天賓客盈門，酒香四溢。作為黨政一把手，張銘經(jīng)常要泡在酒里，有時候?qū)嵲陧敳蛔×?，就只好吩咐班子其他領(lǐng)導(dǎo)分頭陪客，輪番上陣，也就是說，鄭蔓麗也要出馬迎戰(zhàn)。而鄭蔓麗每每出馬都大獲全勝，原來那個平日風(fēng)風(fēng)火火又溫文爾雅的鄭蔓麗居然還擁有驚人的酒量——內(nèi)地客商不說，港商臺商根本就不在話下，就是東北來的身高六尺的大老爺們，幾番推杯換盞之后也會甘拜下風(fēng)。于是，凡張銘出席的宴請，一般情況下，鄭蔓麗也會如影相隨。對于張銘來說，有了鄭蔓麗，真是如獲至寶，如虎添翼。有一次張銘酒后吐真言，他在物色管理生產(chǎn)和質(zhì)量的副總經(jīng)理人選，言下之意，就是他要鄭蔓麗準備接手銷售工作，包括進出口貿(mào)易。確實，那個時候的銷售工作應(yīng)酬多，壓力大。當年底，他就這么調(diào)整了領(lǐng)導(dǎo)班子的分工。

那個時候，潛伏的輿論已經(jīng)暗流涌動，而且就要擇機形成沸沸揚揚之勢。

酒宴總算散了，毛大明提議去茶樓喝茶去。其他人則跟張銘握手道別，看得出，這兩位老同學(xué)要談些私密話。茶樓就在酒店一側(cè)，沿一條小巷進去，古樸典雅的徽派造型，曲徑通幽，回廊一端就是茶房。兩人坐定，服務(wù)小姐就將沏好的極品猴魁茶連同茶具端了進來。張銘呷了一口茶，清香無比，好像一下子就化解了先前肚子里的酒水魚肉，禁不住又連呷了幾口。毛大明一直望著他，嘴角露出嘲諷的笑意。

“不至于吧，張教授？”張銘那種猴急地喝茶的樣子，似乎是做給他看的?！斑@回走，我給你送幾斤?！泵竺髡f。

張銘放下茶杯，說：“真比不上你的日子滋潤啊。所謂我們是活著，你倒是生活啊?！?/p>

“沒那么夸張吧?！泵竺骺粗?，神情肅然多了，“別跟我兜圈子，老同學(xué)！說實話吧，這回故地重游，不可能僅僅是為了看望我這個老同學(xué)這么簡單吧？”

張銘覺得臉有些燙了。他回避了毛大明的眼光，又握起茶杯在手里轉(zhuǎn)動著?！笆堑模@回來，也想見見鄭蔓麗。去年老同學(xué)二十周年聚會時，我就跟你打聽，可是那會兒人多，也顧不過來。老實說，這么多年了，我根本就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p>

毛大明陰險地一笑，冷冷道：“是不是想到她，心里有些愧疚？”

張銘只是愣了一下，但沒有否認，點了點頭。

4

流言蜚語就是從鄭蔓麗擔(dān)任經(jīng)營副總后，才浮出水面的。

那時候客戶上門，最后都是在酒桌上把訂單喝定的。觥籌交錯，也是刀光劍影。一般重要的大客戶來了，鄭蔓麗就要請張銘出面，也叫“壓臺面”，既是對客人高看一格，也還是為了今后的訂單。鄭蔓麗作為女人那個時候就像一朵遲開的鮮花終于怒放開來。她不僅美麗熱情，而且豪爽得就像個女漢子。盡管有鄭蔓麗的“保駕護航”，但張銘還是不勝酒力，經(jīng)常喝得東倒西歪，甚至洋相百出。于是，從廠食堂小院里出來的張銘常常是鄭蔓麗攙扶著上了車的，然后，小轎車呼嘯而去。后來，張銘又帶著鄭蔓麗去參加廣交會，廠里訂單簽了多少，貿(mào)易收獲成效如何好像并不重要了，那個時候重要的是，有人看到兩個人出入在一個房間里了。

一天班上，鄭蔓麗突然闖進他的辦公室，隨手便把門關(guān)上。張銘頓覺蹊蹺。鄭蔓麗低著頭走到桌前，他這才看清，她面色蒼白，眼眶紅腫，頭發(fā)蓬亂，好像一夜不曾合過眼。不待他問，鄭蔓麗帶著哭腔就訴說開來，而且就那么站著說，好像不這樣，她就無法把話說完，其問，聲音也幾度哽咽。她丈夫已經(jīng)提出條件，要么不當經(jīng)營老總，包括今后不準許參加那種公務(wù)的喝酒應(yīng)酬，要么就干脆離婚拉倒一一那個男人不僅感到了流言蜚語的傷害，而且自認為張銘已經(jīng)把綠帽子給他戴上了。

張銘故作鎮(zhèn)靜地笑笑，好像剛剛聽說似的。他一邊讓鄭蔓麗去沙發(fā)上坐下，一邊去給她沏茶。其實，那一刻他的內(nèi)心已亂作一團，至少他沒有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這種程度。關(guān)于流言蜚語，他早有耳聞，他當時的女朋友，一個市直機關(guān)的漂亮的機要員，也跟他鬧情緒了，就是認為他跟鄭蔓麗之間的關(guān)系“不清不楚”，他當即正色道：“一派胡言，純粹無稽之淡！”

辦公室里靜默下來。這是一把手的辦公室，此時正是上午最忙碌的時候，走廊里聽得見腳步匆匆的走來走去的聲響。鄭蔓麗是班子成員、副總經(jīng)理，這一大早這一男一女就關(guān)在辦公室里干什么呢？何況又是這種輿論最敏感的時候！想到這些，張銘覺得長話短說，盡快把鄭蔓麗打發(fā)出去。他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語氣保持著一個領(lǐng)導(dǎo)者應(yīng)有的沉著穩(wěn)健的腔調(diào)，也就是那種見怪不怪、從容不迫的態(tài)度。

“鄭蔓麗同志，不要被謠言嚇倒了！謠言終究是站不住腳的！要相信組織，更要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工作要繼續(xù)做下去，而且要做得更好，當然了，今后也要注意影響，也要一一”他臉漲紅了，覺得有些話是說不出口的，比如喝酒可以少喝嘛，注意控制嘛，可是，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的畫面全是酒宴上的難以控制的場面，也就是說，不可能做到少喝。他索性轉(zhuǎn)移了話題：“怎么能說離婚就離婚呢？這是賭氣的話嘛！回去跟你丈夫好好淡淡，謠言終會不攻自破的。這樣吧，過幾天，我去找他淡淡，你還是要安心工作。”

張銘至今記得，鄭蔓麗走的時候，用一種特別凄婉無助的眼光望了他片刻，好像仍然有許多話要說的樣子，而張銘已經(jīng)沖她直擺手，示意她趕緊出去，也就是安心工作去一一那舉動就像是在說：“有我在，天塌不下來的！”

沒等張銘找鄭蔓麗的丈夫談，那個男人倒是主動找上門來。這是個留著長發(fā)、滿臉絡(luò)腮胡須的粗野漢子。張銘后來才了解到，鄭蔓麗跟她的丈夫是發(fā)小，她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都仰仗著這個發(fā)小的保護和愛慕，到了鄭蔓麗讀中專時，這家伙在社會上打架滋事，后來頂職當了鍋爐工，到處揚言鄭蔓麗就是他的女人，誰也碰不得。鄭蔓麗嫁給他更多地是出于害怕——就像他揚言的，誰敢碰了鄭蔓麗，老子就敢殺了誰！這漢子闖進辦公室里，二話不說，抓起張銘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啪的一聲響，把張銘震驚得當場說不出話來。

“姓張的，我正式警告你，我老婆鄭蔓麗要是再被你拉去陪男人喝酒，或者你敢再帶她出差到外面去，老子殺不了你，也要讓你身敗名裂，讓你遺臭萬年！”他手指直直地點著圈縮在椅子上的張銘，指尖快點到他的鼻子上了。

“你要是不信，咱們就走著瞧！”說罷，他便揚長而去。

后來，事情真的鬧出了大動靜。市里居然派來了工作組進駐廠里開始調(diào)查核實有關(guān)張銘與鄭蔓麗之問的緋聞，包括張銘任職以來的所作所為。

一個月后，張銘調(diào)離了紡織廠，調(diào)任社科聯(lián)的調(diào)研員，其實是被邊緣化了。鄭蔓麗降職，調(diào)任廠質(zhì)檢中心副主任。盡管組織上鑒定張銘和鄭蔓麗都是清白的，但謠言的污水早已把兩人淋了個透濕，洗是洗不干凈的了。張銘的機要員女朋友也離他而去。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張銘斷了仕途的念想，一門心思想去做學(xué)|、口J了。他幾乎不再有機會跟鄭蔓麗見面，兩個人經(jīng)過謠言這番淘洗，好像見面都是一件羞恥的事情。

鄭蔓麗后來還是離了婚，是鄭蔓麗下決心離的。到那個時候謠言也沒有放過他們，鄭蔓麗的前夫就放言，鄭蔓麗之所以要跟他離婚，就是為了跟那個狗官張銘結(jié)婚而去的。于是，躲避在社科聯(lián)小院子的一問辦公室的張銘，終日閉門不出，埋頭刻苦復(fù)習(xí)。他要趕緊考研走人，離開這個小城，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5

張銘考上研究生后，在即將離別這個城市的前夕，覺得有必要跟鄭蔓麗見上一面。他那個時候已經(jīng)聽說了，離婚后的鄭蔓麗在紡織廠的處境非常不好，背地里的輿論早已剝?nèi)チ怂羧账械墓猸h(huán)。在她那個漂亮而能干的女漢子形象背后，是生活作風(fēng)的放蕩而糜爛。傳言中，她不僅跟張銘有一腿，而且跟許多有頭面的男人都劈過腿，且有時問地點，有情節(jié)細節(jié)。據(jù)說，鄭蔓麗從此幾乎完全變了個人。

約會的地點是城郊一家小酒店。這里傍著一個大水塘，掩映在一片竹林之問，這里跟周圍村莊也相隔較遠，環(huán)境隱秘而僻靜。他們約的是午飯。張銘早早地到了小酒店，在臨水的窗邊坐著，喝著茶。老板娘過來問過幾次，要不要點菜了，廚房好準備，張銘只是說再等等吧。那時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鐘，他心里也并沒有把握鄭蔓麗一定會來。那個時候移動通信剛剛興起，紡織廠原有一部像磚頭似的摩托羅拉“大哥大”曾是張銘的專屬，現(xiàn)在連同他別在腰間的BP機也一并上交了。他知道鄭蔓麗辦公室的電話，但他從沒有給鄭蔓麗打過，那是一問七八個人共事的大辦公室。他在三天前給她寫了一封信，信上約了這個吃飯的地點，理由是自己考上研究生了，馬上要離開這個城市，見個面敘敘舊。

其實，之所以想見這個面，是張銘覺得自己心中有愧。鄭蔓麗原本平靜的生活，不是因為他的提攜，就不至于弄到如今這般糟糕的局面。當這個糟糕的局面出現(xiàn)后，他又為她做過什么嗎？什么也沒做！他唯一做的就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一心只讀圣賢書，只求早早地離開這里。那么，對于鄭蔓麗如今的境況，他能說自己是沒有責(zé)任的嗎？

過了十二點，鄭蔓麗終于來了，是騎自行車來的。她穿著一套淺綠色運動服，白色運動鞋，她是紡織廠原女籃隊員，打邊鋒的。她的頭發(fā)修剪過了，短發(fā)，黑亮亮的，還留了一綹俏麗的劉海兒掛在白凈的額頭上，她還打了粉底，眉毛描得細長，眼眶也做了眼影，顯得嫵媚，只是眼眸不再像過去那般晶亮傳神。她的臉頰也明顯削瘦了，像是病了一場剛好了的樣子。

“祝賀你呀，大研究生！”她微笑著說，聲音干澀。她把手伸給他。他握著，覺得她那只手又硬又涼。他看著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眼眶里抑制不住地涌動著淚水，嘴角也微微地哆嗦著，就像快把持不住自己了。他趕緊松開她的手，轉(zhuǎn)身去給她倒了杯茶，說你先喝口茶吧，我去廚房那邊安排菜去，就走開了。其實，他自己也差點兒繃不住了。

再回來時，他看到鄭蔓麗坐在先前自己坐的那個臨水的窗口座位上，側(cè)身望著外面光芒炫目的水塘，陽光映出她臉頰的紅潤。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鄭蔓麗仍然是美麗的，甚至是誘人的。對于男人，她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女人魅力。他知道，只要自己開口對她說，嫁給我吧，那么這個女人就可能把命運與自己緊緊地拴在一起。他其實很早就感觸過她那種深沉而隱秘的愛慕之情。但他自始至終也沒有開口說過那句話——不，他根本就沒有那個愿望說。

那頓午飯，他們喝了一瓶紅酒。鄭蔓麗喝得很少，只倒了一杯酒.每次也只是意思意思地抿一小口，完全沒有了當年那種女漢子“一口悶”的豪爽勁頭。而大半酒都是張銘喝下去的。她好像也沒有什么胃口吃，動一次筷子后就停下了。彼此都能感到在克制、隱忍，甚至是難以掩飾的拘謹，好像彼此才剛剛認識似的。另外，就像是事先商量好的，彼此都沒有提及當年在一起共事時的那些經(jīng)歷，就連后來發(fā)生的那一切，竟也只字未提，仿佛他與她之間從來也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情。張銘只是說到他從小在農(nóng)村里的那些故事，摸魚捉蝦呀，放牛割草呀，抓蛇偷瓜呀，直到考上大學(xué)。鄭蔓麗幾乎不插話，就靜靜地聽著，眼睛不時眨巴幾下，似乎聽得很入神。而她自己似乎什么故事也沒有，就像一張潔凈的白紙。

分手的時候，他們沒有握手了，甚至都沒有說話。鄭蔓麗突然顯得有些慌亂而匆忙，她不再用眼睛看他，而是立即飛身騎上自行車，奮力地蹬著，好像正急著要去處理一件天大的事情。郊外的公路上很快就看不見她的身影了。

那一刻，有一句話都涌到了張銘的嗓子眼兒，但他最終也沒能把它說出來。

6

毛大明的仕途可謂一帆風(fēng)順，從機關(guān)科員、副科長、科長、副主任、主任，到秘書長，直到政協(xié)副主席，幾乎沒有遇到大的波折。他對張銘說過，你就是我的前車之鑒，我哪里也不去，就在機關(guān)里耗著熬著，怎么樣，結(jié)果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當年組織部門動員過下基層鍛煉，言下之意他的仕途會晉升得快些，也更扎實些，但他始終以才疏學(xué)淺呀，能力不足呀，孩子還小呀，愛人身體不好呀，總之，以種種理由予以推辭。誰都知道，機關(guān)人事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有些時候甚至險象環(huán)生，但是張銘的經(jīng)歷，讓毛大明意識到，較之機關(guān)，所謂基層鍛煉可能是更加險惡的江湖。

這會兒說到了鄭蔓麗，他就直接把話題轉(zhuǎn)過來：“你要是沒走，你敢說你跟鄭蔓麗之間不會發(fā)生點什么？她當時那么漂亮、性感，你就不想跟她上床？”

張銘當即面紅耳赤，他沒有想到毛大明會這么赤裸裸地說自己。他愣愣地望著毛大明，似乎疑惑于他怎么會變得這么無所禁忌了。他記得，當年在市府辦共事時，毛大明是多么謹慎而謙遜的人，一般非親眼目睹的人或事，他一律不予置評，且口風(fēng)極緊。

“好吧，就算想過，那也是當年的事了。”張銘紅著臉苦笑，握著手里的茶杯轉(zhuǎn)動著，望著杯中飄逸如水草的茶葉。“跟我說說吧，那個鄭蔓麗如今過得怎么樣？是變成一個富婆了，還是……”以張銘的預(yù)想，憑鄭蔓麗的自身條件，加上能力和才情，她的人生總會有翻盤的時候，或者說，有時來運轉(zhuǎn)的時候。

毛大明又那么陰險地一笑：“虧你還想得到——富婆？據(jù)我了解，那個鄭蔓麗如今的日子過得……唉，怎么說呢？”

鄭蔓麗人生真正的大變故還是始于紡織廠關(guān)停破產(chǎn)。曾經(jīng)那么紅火的工廠說倒就倒了，員工下崗解散，回家待業(yè)。鄭蔓麗又回到了那個前夫的身邊，沒有復(fù)婚，只是又住到了一起。好像時間不長，據(jù)說是鄭蔓麗無法忍受那個男人酗酒、賭博和嫉妒心引起的暴力侵害，又從他身邊跑了出來。她跟幾個過去共過事的好姐妹集資承包了一家酒店，生意也一度紅火過。鄭蔓麗當了女老板，又一度恢復(fù)了昔日光彩照人的風(fēng)姿，既要堂前廚后地忙碌，又要陪重要客人們應(yīng)酬。后來，喝酒吃飯打白條的多了，生意開始走下坡路，還有人來尋釁滋事，這其中就包括鄭蔓麗的前夫。他甚至下班后躲藏在暗處尾隨著鄭蔓麗，他那個時候還揚言，鄭蔓麗不睡他了，但別的男人也休想睡到她！

就這樣，飯店也開不下去了，還有十多萬的白條款沒收回來。

鄭蔓麗后來下決心又嫁人了，是個二婚的中年男人。這個男人部隊退伍，前妻是早年病死的，身邊帶著個十二三歲的男孩。鄭蔓麗之所以嫁給他，大半原因還是想擺脫前夫的無恥糾纏。這個男人當時在一家國企機械廠里當保衛(wèi)科科長，在部隊里學(xué)得一身好武藝，鄭蔓麗的前夫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大馬路上兩人就交過手，這個男人三拳兩腳就把鄭蔓麗的前夫打趴在地，并且警告他，以后膽敢來騷擾鄭蔓麗，見一次就揍他一次，直到有一天打死他這個畜生東西！那個以往一向兇神惡煞的前夫還真是被打怕了，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另一小半原因也是鄭蔓麗想找個依靠了，對于一個臨近中年的女人來說，有個依靠比什么都重要。

后來，鄭蔓麗跟這個男人生養(yǎng)了一個女兒。

她去市政府找過毛大明。當年張銘當紡織廠一把手時，請毛大明一幫政府辦的同事們吃飯，鄭蔓麗也參加過，所以彼此認識。她是希望政府能給予政策支持，主要是貸款方面的問題。那個時候，鄭蔓麗想再次創(chuàng)業(yè)，這回動靜有些大，要租賃郊外一家集體企業(yè)的廠房，干老本行，紡織廠。毛大明倒是替她跑了不少部門，也找過銀行，但結(jié)果貸款還是沒辦下來。最后，鄭蔓麗把房產(chǎn)家產(chǎn)全抵押給了銀行才貸到款，廠也真辦起來。又是一陣生意高潮，但很快又跌入低谷，這回是金融危機帶來的厄運，資金鏈斷了，廠子又關(guān)了門。這回破產(chǎn)也帶來她二次婚姻的危機——丈夫不能容忍她私自把房產(chǎn)家產(chǎn)拿去銀行抵押，盡管后來把欠債討了回來，把房產(chǎn)家產(chǎn)保住了，但他們的婚姻走到了盡頭。離婚后，女兒判給了鄭蔓麗撫養(yǎng)。

如今退休的鄭蔓麗還住在她二十多年前的老屋里。據(jù)說，她現(xiàn)在身體不好，很少出來，也從來不參與大媽們的廣場舞活動。

張銘始終沒有插進一句話，不是不想說，是覺得說了也無趣，也于事無補。那個昔日的女漢子就像火焰一般熊熊燃燒了一陣后，就旋即熄滅下去，盡管后來又歷次欲重燃希望之火，卻最終都偃旗息鼓。對此，他能說什么呢？

茶樓里變得安詳而靜謐，窗外夜市的燈光也黯淡下來。原先清香的茶水續(xù)了幾次水，已變得清淡無味了。這個時候，張銘心里想說的是：“如果當年我不提拔她，不讓她那樣出風(fēng)頭，她的命運或許就是另一種境況?！边@話他沒有說出來。

至于那“另一種境況”是什么樣的，他其實也說不準。

毛大明抬腕看表，說快午夜了，該休息了。他問張銘明天是否要走？張銘抬頭看著他，神情有些詫異。毛大明說：“如果明天你不走，我來想辦法聯(lián)系一下鄭蔓麗，如果聯(lián)系到了，請她出來吃頓飯，你們見個面，你看怎么樣？”

張銘的心怦怦跳著，但外表倒還平靜：“好吧，那我就后天上午走。”

走出茶樓時，毛大明搖晃著腦袋調(diào)侃道：“張銘啊，你那點心思都寫在臉上了呢！”

7

這一夜張銘沒有睡好，興許是猴魁茶的功效，下半夜睜著眼，看著黑乎乎的天花板，直到拂曉時分。

毫無疑問，過去發(fā)生的一切又在他腦海里演了一遍，有些特殊的畫面甚至來回倒騰了幾遍。譬如，決定提拔鄭蔓麗前，在辦公室里跟她的那次談話，鄭蔓麗就深情地對他說過：“你真好?！苯又指目冢骸澳阏媸俏业馁F人。”再譬如，一般重要的宴請開始前，鄭蔓麗會把他叫到隔壁無人的房間里，請他喝下一碗蓮子銀耳湯，她知道他的腸胃不好，以減少烈酒的傷害，她往往就站在跟前，要親眼看著他喝下去，態(tài)度和舉止都像是他的家人一般。再譬如，當年自己總是系不好領(lǐng)帶，出差在外，就由鄭蔓麗替自己先系好了，放在旅行箱里，用的時候往脖子上一套即可——那年廣交會期問，會見客人前，就在賓館房間里，是鄭蔓麗面對面地替自己系上的。他跟她從來沒有貼得那樣近，她呼吸起伏挺大，乳峰幾乎頂上了自己的西裝，而且兩條伸展的手臂也微微哆嗦著。她臉頰緋紅，眼光竭力保持在領(lǐng)口那個位置上，但他還是注意到，她其實是在深情地覷視著自己。

起床后，都快十點了，他拉開窗簾，陽光把房間里照得通亮。他沒有急于去洗漱，而是給毛大明撥去了電話，他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就是鄭蔓麗是否聯(lián)系上了。毛大明在電話里哈哈大笑，說就猜到他會猴急地打來電話，一夜都沒睡好吧？他說事情正在辦著呢，一旦落實就通知他，讓他安心在賓館里休息。

午飯后，房間里實在待不住了，于是他在賓館的花園里逛了逛，從小徑晃到花魚池，又從甬道走到長廊，后來索性出了賓館大門，上大街上閑逛去了。他把手機抓在手里，生怕第一時間沒有接到電話或看到短信，先后有幾條短信進來，是大學(xué)里的同事們發(fā)來的幽默段子，手機也響過幾次，也是同事關(guān)于課題方面的問題，其中一個電話是妻子從北京打來的，問他什么時候回來，會議不是結(jié)束了嗎？他遲疑了一下，咳嗽一聲嗓子后才說，明天就回來了，這邊還有點事呢。妻子追問一句，你現(xiàn)在人在哪兒呀？他又遲疑了一下，目光望著街頭穿梭的車輛，聲音重重地回過去：在T大學(xué)啊。

下午時候，毛大明的短信終于來了：今晚宴席就訂在世豪大酒店里，鄭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了，并且答應(yīng)參加晚宴。你做好二十多年后與她面對面的準備吧——后面還附了三個竊笑的表情。

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好像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實下來。

回到房間，他洗了澡，換了干凈的襯衣，在鏡子面前把頭發(fā)梳理了幾遍。他知道鏡子里的這個男人早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英俊青年了。他頭發(fā)斑白，眼角皺褶，眼袋也垂掛下來，眼鏡度數(shù)比當年增加了一倍。他幾乎想不起來自己當年的模樣來，只是依稀記得當年自己的滿頭烏發(fā)是中分的，他在鏡子里便用梳子開始中分，終于把又稀又松的夾雜著一叢叢銀絲的頭發(fā)中分好了，再往鏡子里端詳一番，竟覺得這個中年男人既陌生又古怪，像個小丑似的。于是，他還是用梳子把頭發(fā)回歸到往右邊一順的狀態(tài)，這樣一看，自然多了。

天色黯淡下來。毛大明直接去了包廂，給張銘打了電話，兩個人在包廂見面后，毛大明說，今晚就咱們仨，等鄭蔓麗來后，你們要是談得投機的話，我就撤，免得在這里礙手礙腳。張銘開始想反對，可是一想，毛大明的想法也對，真要跟鄭蔓麗交流起來，他在旁邊也確實是個閑人。

毛大明叫來服務(wù)員把酒菜都點妥后，才說起這一天為了聯(lián)系鄭蔓麗的折騰。一早上班就給秘書布置了這個任務(wù)，他自己也把過去紡織系統(tǒng)熟悉的領(lǐng)導(dǎo)人打了一通電話，沒有結(jié)果，最后還是秘書親自跑到社區(qū)才查找到鄭蔓麗住的是紅星村。秘書找上門去，對鄭蔓麗說了當年的老領(lǐng)導(dǎo)張銘回來了，今晚想請她在一起吃個飯敘敘舊。據(jù)秘書回來對毛大明說，鄭蔓麗愣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后來猶豫了很久，就是拿不定主意，在秘書的再三催促下她才勉強答應(yīng)下來。

張銘說：“她知道來這個地方吃飯嗎？”

毛大明又是一冷笑：“我派秘書帶車去接她了，這你還不放心？”

這會兒，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腕看表，都快七點了，應(yīng)該接來了吧。正納悶著，包廂門開了，是毛大明的秘書進來了，一個年輕帥氣的年輕人，畢恭畢敬地說道：“主席，哦，還有張教授，對不起，鄭蔓麗同志本來說好要來的，等我去接她時，她又變卦了，死活不肯來，還給了我這個，讓我交給您?！?/p>

張銘接過信，心里頓時拔涼拔涼了。

秘書走了，這頓飯，只有毛大明和張銘兩人在悶悶不樂的氛圍勉強吃罷，隨后草草收場。

回到房間里，張銘才打開這個信。張銘老領(lǐng)導(dǎo)，你好！

真想不到你又回來了。是回來處理公務(wù)，還是順路來看望老朋友？一晃都二十多年了，你突然回來了我才想起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想當初，怎么也不會想到人生就這么走過來了，而且大多是想不到的結(jié)局。

你過得不錯吧。我從媒體看到過，也在網(wǎng)上查詢過你，知道你現(xiàn)在是大學(xué)教授了，還帶了研究生。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覺得你總是有辦法讓自己過得充實而自在。跟你比起來，我就老覺著自己的人生其實是真的有命運之說的——我不是不努力，不是不想讓自己生活過得更好些，但人終究是拗不過命的。我這樣想著，也就坦然了，心也平靜了。

本來今晚是打算跟你見個面，吃頓飯，說說話的。我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跟人在一起好好說話了，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還是不見面的好。我是怕跟你見上面，就會想起往事，想起那些傷心的事，我又會感情用事，心里又會不平靜了。不瞞你說，要不是身邊帶著個女兒，她今年就要高考了，我可能早就出家了。這是玩笑話，總之，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平靜，只是不再有什么夢想罷了。

就說這些吧，祝福你！

鄭蔓麗

8

街頭已經(jīng)沒有多少行人，除了路燈昏黃的燈光外，街面上那些高聳的建筑物就像突然僵死的巨人一般，陰森森，黑沉沉，無聲無息。過去的小巷小道都不見了，他憑著方向感朝東邊走去，他知道紅星村的方位。一只黑狗兒從一幢樓道里竄出來，嚇得他停下腳步。他依稀記得鄭蔓麗是住在這片街區(qū)里的，那幢房子好像還是紅磚砌的，三層樓房，緊挨在一座叫物資大廈的高樓后面?，F(xiàn)在，那幢物資大廈不見了，這里變成一個停滿了車輛的小停車場。黑暗中，他突然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座顯得矮小破敗的三屋樓房還在，仿佛被左右兩處高樓擠壓在中問，看得見那幢樓層里依然亮著昏暗的燈光。

那么，能確定鄭蔓麗還住在這里嗎？

他在街角站立了很久。那會兒已經(jīng)到了凌晨，于是他反身往回走去。

明天，他就要離開這里了。

是的，明天！

翌日一早，他又來到了昨晚深夜站立的地方，太陽尚未出來，但天色完全放亮了，景物也漸漸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是的，那幢老樓依然聳立在那里，只是嚴重破舊了，或者說在左右兩側(cè)時尚的建筑當中顯得極其破敗而寒磣。熟悉的紅磚砌就，但墻壁上早已黑乎乎一片，且斑駁不堪，樓角下方也是雜草叢生，垃圾成堆，污水橫流。他吃驚地看到，就在這面殘樓的墻壁上，居然從樓頂上還懸掛了一副破舊的白床單，上面歪歪扭扭地用黑墨寫著：拒絕拆遷，還我公正！

他站的位置正好是街角路口，有行人來往走過，他挪步到了屋邊的角落里。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跳得有些異樣，似乎預(yù)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他正想著自己是不是馬上就離開時，一個穿著皺巴巴的花格呢睡衣的中年婦女從樓房中問的通道走出來了。

是她！

那擺動身軀的姿勢，那依然有些前趨的步態(tài)——就是她，那張臉盡管干枯了蒼老了，但姣好的面龐輪廓還在，只是那一頭曾經(jīng)烏黑油亮的頭發(fā)斑白了，但那樣隨風(fēng)飄動的自然卷曲還在，就是說，作為女人的風(fēng)韻還在。

迎上去，拉住她！或者，走上前，告訴她，我是誰。這一刻他內(nèi)心的斗爭激烈而復(fù)雜，當這個顯得潦倒而憔悴的女人將走到面前時，他居然猛地背過身去，就像是他遇見了根本不敢面對的敵人。他的心揪成了一團，就像一個竊賊兒險些被人逮住。

女人徑直走過去了，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屋角里的這個風(fēng)度翩翩的教授模樣的身影。她沿街道往菜市場方向去了。她手里提著一個空菜籃子。

街面上刮起一陣風(fēng)來，把那些枯葉、紙片、碎屑吹揚起來，向那個女人方向吹去。

責(zé)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