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敘倫
一天,好友唐元明君給我信息:邵燕祥先生走了,享年87歲。這世上有的人活著,長壽,人們不厭且喜,邵先生就屬于這種人。青年時讀邵先生詩,后又喜讀其雜文,先生的詩文中有一種吸引人的精神力量。雖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心,但礙于生活的層面、地域的限阻等諸多因素,一直難有拜謁先生之機。
機會來了,2006年6月13日,“黃裳散文與中國文化學術研討會”在華東師范大學召開。此時,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黃裳文集系列”8卷本也剛離印刷廠,作為教育社的副主編和“黃裳文集”的編輯——唐元明先生帶著書邀著我直奔上海到了會場。會場上,社會名流黃宗江、謝蔚明、李濟生、邵燕祥、王充閭、李輝早已英雄排座次;華師大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生們早已靜坐,給會場帶來了青春的氣息和學術的氛圍;那些黃裳散文的長期喜愛者和追隨者,也在等待,等待著書和人。
我是第一次見邵燕祥先生:白皙、清癯、謙和、慈祥。我是第一次聽先生講話,他在眾人面前說,黃裳是一顆讀書的種子。
黃裳可謂天才,行事合理合規(guī),脫盡俗情,他不參加自己的研討會,好的、壞的、美的、丑的,任你道去,不聽一言,卻識天下之語。晚宴出現(xiàn),舉紅酒致謝,臉比紅酒紅,話藏金口中。我的話盡在文章中,讀去吧。我與元明登門拜訪,見我名字,口中念念有詞,夷初、夷初……我知道,他是在講名人馬敘倫。先生真是“讀書破萬卷”呀。其實,每一個讀書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讀書種子。黃裳先生在1996年5月31日重寫的自序中就點出了自己敬仰的讀書種子:周樹人、周作人、朱自清、俞平伯、郁達夫、何其芳。
“讀書的種子”這樣美好的詞語到底出于何人之口?《明史》《明通鑒》和蔡東藩的《明史演義》都指向了一個人:僧人道衍。此何許人也?可以說,燕王朱棣在沒有成為明成祖之前,道衍是燕王的第一謀士。燕王假裝有病,裝瘋賣傻,尋機反叛,謀劃起兵,找來的第一人便是和尚道衍。明惠帝派張昺、謝貴監(jiān)督燕王并伺機逮捕他,不料道衍向燕王獻計,反而誘捕了張昺、謝貴并加以殺害。燕王攻下南京,取得帝位,將道衍推為第一功臣,立授資善大夫、太子少師。道衍聞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脫下和尚服,穿上明官袍,立即返鄉(xiāng)訪親問舊。人見富貴,多逢迎之,獨有兩人,與眾不同。其姐拒不開門,道衍換回和尚服,其姐邊見邊語:“做了和尚,就當清凈,為何重開殺戒,禍了國家,殺了好人。”另一個童年好友王賓,閉門不納,門內高叫:“和尚錯了!”道衍也算明智和尚,返京后,仍居僧寺,仍著緇衣,將皇上賜第及宮人,如數(shù)退還。,道衍和尚的俗名叫“姚廣孝”。
爭奪帝位是有權力靠近者的虎狼之心。朱元璋一生大智大勇,雄霸天下,臨死卻做了一件令他在墳墓里也想不到的事情。按照封建王朝歷朝歷代的慣例,帝位傳給長子。朱元璋有26個兒子,大兒子朱標未過皇帝癮而早死,四兒子朱棣想當皇帝,豈料其父卻把朱標之子朱允蚊扶上王位。明惠帝朱允炆為鞏固中央集權,想到了削藩,尤其是削弱四叔燕王的軍事權力。朱棣本就是羊群里的虎狼,打著“清君倒”的旗號,發(fā)動靖難之役,劍指侄兒允炆的皇帝寶座。一場朱家的血戰(zhàn)延續(xù)數(shù)年,朱姓在這里已失去原本的意義,朱家的大好河山轉眼變成了血河尸山。
讀書的種子就是在這亂世中誕生的。
明惠帝眼中的方孝孺和燕王眼中的道衍同樣重要?!睹魇贰份d,方孝孺“及惠帝繼位,召為翰林侍講。明年遷侍講學士,國家大政事輒咨之。帝好讀書,每有疑,即召使講解。臨朝奏事,臣僚面議可否,或命孝孺就康前批答。時修《太祖實錄》及《類要》諸書,孝孺皆為總裁,、更定官制,孝孺改文學博士。燕兵起,廷議討之,詔檄皆出其手”。后來戰(zhàn)爭起,局勢對惠帝不利,方孝孺提出“劃江而治”,燕王不允。聯(lián)想到數(shù)百年后,蔣中正先生汲取大老鄉(xiāng)方孝孺之智慧,也提出“劃江而治”,只是言如東流水。
談到方孝孺,《明史》言:“孝孺工文章,醇深雄邁。每一篇出,海內爭相傳誦?!弊鳛樵谝芭傻牡姥芎蜕?,當其時,也是聞之曉之的。對于這位惠帝重臣,名冠天下的大儒,道衍稱其為“讀書種子”,既是慈悲為懷、英雄相惜,也是天下大局、世態(tài)人心使然。
讓我們膽顫心驚地揭開歷史這悲壯的一頁,看到讀書的種子和強權政治者的生死對話。《明通鑒》載:“上之發(fā)北平也,道衍以孝孺為托,日:‘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殺。殺孝孺,天下讀書種子絕矣。上頷之。然素重孝孺名,召至,使草詔。孝孺衰經入,悲慟聲徹殿陛,上降榻勞日:‘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輔成王耳。孝孺日:‘成王安在?上日:‘彼自焚死。孝孺日:‘何不立成王之子?上日:‘國賴長君。日:‘何不立成王之弟?上語塞,日:‘此朕家事。顧左右授筆札,日:‘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筆。哭且詈日:‘死即死耳,詔不可草!上日:‘獨不畏九族乎?孝孺日:‘便十族,奈我何!上猶欲強之,孝孺乃索筆大書‘燕賊篡位四字,上大怒,命磔諸市。孝孺慨然就死,作《絕命詞》日‘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兮,謀國用猶。忠臣發(fā)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庶不我尤!時年四十有六。孝孺兄孝聞,力學篤行,早卒。弟孝友,同時就戮,亦賦詩一章死。妻鄭及二子中憲、中愈、先自經死,二女投秦淮河死?!毙⑷妗⑿⒂研值芡谰蹖氶T外,臨刑時,孝孺見弟至,不覺淚如雨下,孝友明白,遂口占一絕:“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華表柱頭千載后,旅魂依舊到家山”。如此慘烈,大義凜然,京人無不悲痛嘆服,贊孝孺、孝友為難兄難弟。
此時的燕王朱棣已經殺紅了眼睛,殺崩了神經。明惠帝的舊臣下屬凡未公開投降的,他都視為敵人,見之就殺。僅方孝孺一案就株連九族,加上方孝孺的朋友和學生,湊成十族,一律殺之。據(jù)蔡東藩的《明史演義》載,前后共殺了873人。據(jù)朱增泉《戰(zhàn)爭史筆記》載,被殺者達878人。
看來,做一顆讀書的種子實屬不易,首先要有骨氣。戰(zhàn)亂時期,觸及政治,還要搭上生命。方孝孺這顆讀書的種子,屬實有,也僅有。
和平年代,國運漸好,人民安居,讀書人讀書是自然的責任。但讀書熱此伏彼起,讀書潮逐時浪高,任何事情萬不可過于瘋狂,于是見到有人讀瘋、讀癡、讀迷,不辨真?zhèn)?、混淆經典,識不破魚龍混雜、沽名釣譽,耗時耗力耗金錢。德國大哲學家亞瑟·叔本華早就看到這種現(xiàn)象:“文學的形式和人生毫無不同,不論任何角落,都可以看到無數(shù)卑賤的人,像蒼蠅似的充斥各處,為害社會。在文學中,也有無數(shù)的壞書,像蓬勃滋生的野草,傷害五谷,使它們枯死。他們原是為貪圖金錢,謀求官職而寫作,卻使讀者浪費時間、金錢和精神,使人們不能讀好書,做高尚的事情?!?/p>
讀書畢竟是清流,清流是不可受污的,人們總不會忘記朱熹老先生用詩情來呼喚人類努力讀書,要想“清如許”,必得“活水來”,欲要“活水來”,必須持之以恒勤讀書??吹缴鐣嫌悬c名氣的名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談讀書,有人認為是職業(yè),有人認為是習慣,有人認為是修為,有人認為是宗教……都是自己心路歷程的表白,都是情感靈魂的自供。
大讀書人周作人看到近人葉松石《煮藥漫抄》里的幾句話:“少年愛綺麗,壯年愛豪放,中年愛簡練,老年愛淡遠?!毙臑橹畡印H~先生主張“學隨年進”,他用詩品里的語詞和詩境來為不同年齡段的讀書人作寫生。周作人先生用他那一貫的機智和幽默說了下去:“少年壯年中年老年,各有他的時代,各有他的內容,不可互相侵犯。也不可顛倒錯亂。最好的辦法還是順其自然,各得其所。北京有一首兒歌說得好,可以唱給諸公一聽:糖瓜祭灶,新年來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兒要頂新氈帽,老太太要件新棉襖。”
忽然又想起古希臘阿波羅神廟門楣上的那句箴言:“認識你自己?!弊x書也一樣,需要認識自己,適應自己,讀之能懂,懂而能解。學習先賢,努力地嘗試著做一顆讀書的種子,讀書是本能,永遠和生命相伴相依相隨。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