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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橋

2021-08-23 02:37金少庚
牡丹 2021年15期
關(guān)鍵詞:梅姨瞎子村莊

金少庚,1970年出生于河南省唐河縣南蛇灣村,現(xiàn)任南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唐河縣作協(xié)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母親的村莊》等文學(xué)作品十余部。

那一夜,她回來了

1980年的一個夜晚。

昏暗的麥田在無邊無際的夜風(fēng)中搖擺,月亮穿行在云層中,南蛇灣村沉入睡眠,村民們在做著各種各樣的夢。

突然間,一個飄忽不定的人影倏地掠過他們的夢境,于是這個怪異的夜里他們都在驚悚地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她怎么又回來了?這個村莊又要有不安分的事情發(fā)生了?!?/p>

那魅影掠過村莊的上空,無聲或長嘯著飄忽而去。

整個村莊都被某種恐怖的氛圍籠罩著。

剛才還在麥田里鳴叫的夜鳥此刻卻寂靜無聲。

只有北橋不遠(yuǎn)處的那片密林中,那座新墳上的花圈在這個暗夜里顯得格外剌眼,微風(fēng)吹來,嘩嘩刮動。恍惚間,有無形的影子在那里旋轉(zhuǎn)不停,還有似風(fēng)吹樹木的聲音發(fā)出的吱吱聲響,傾耳細(xì)聽卻又似女人的悲泣。

那一夜,我在夢中被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所吸引,陽光耀眼分明,蜂兒、蝶兒成群結(jié)隊地在花叢中飛舞。我迎著耀眼而眩目的陽光鉆進(jìn)了油菜地,好香好香的油菜花啊,我看見她在油菜花叢中行走,穿著一身薄薄的而又很透明的花衣裳。一笑就有兩個酒窩的小臉蛋格外討人喜歡,一雙眼睛含情脈脈地在和那些蝶兒、蜂兒拍打著只有她們之間才能讀懂的語言。她的身邊,那些蜂兒在為她唱歌,歌可好聽了,唱的什么卻又是記不住了。似乎是有這么幾句:“油菜花兒香,梨花花兒白,桃花花兒紅,麥子熟了,鳥兒來了,蟲子都開始唱歌了,蜜蜂也開始跳舞了,月兒亮河水流,老娘在家白了頭,樹上都是老鴿頭……”

我歡喜而又蹦跳著上前去拉她,怯怯地說:“花花嬸,我可想你了,你不是死了嗎?怎么會在這里?那一天下大雨,我攆著給你送葬的人群,哭得可傷心了,還摔了幾跤,弄得一身泥水。原來你沒有死呀,你還回咱們村嗎?”

她燦爛地笑著,伸手把我攬入了懷中,我嗅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獨特的女人氣息。我看見她的眼淚卻流了下來,她說了些話,可她說的話我聽不清楚。

她把我抱起來,舉過了頭頂。我似乎聽到她喃喃道:“我今夜回來就是看你這個小可憐蟲的,我知道只有你在念想著我,你想我時我夜里就來了?!?/p>

我哭了,淚水灑落在她的臉上、胸上。她仰臉望著我,卻笑了,只是我感覺到她的笑中有些苦澀和痛疼。

天氣忽然間變得昏暗起來,我一怔之間,她不見了蹤影。那大片的油菜花兒也不見了。

我迷茫地張望著、尋找著,顯得無助而孤寡。

身子突然被人推開,我從夢中醒來。

原來是梅姨把我的頭從她碩肥的乳房上推了下來。

她有些煩躁地罵道:“這么大了,10來歲的娃子了天天夜里吃,做夢也拱到我身上來吸,非要把我吸干榨凈嗎?要你算是要個禍根。還不如那一年在北橋的東河灣里讓你餓死了、火燒死了落個利索,我算倒血霉撿回來個餓死鬼?!泵芬陶f著,從床上坐了起來,呆呆地望窗外的那輪彎月,用凄涼低沉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她走的冤呀,剛才又回來了,她還會回來的。”

我伏在梅姨肉乎而又圓滾滾的大腿上,嗅覺到了她身體上有一種很誘人的怪異腥味,朦朧中對她的話似懂不懂。

她伸手把我又?jǐn)堅趹牙?,嘆了一口氣說道:“鬼娃子,夜里緊挨著我,有惡夢梅姨給你攔住了,餓了,只管吃,還能把我吃死不成?”說著她把乳頭又塞到了我的嘴角。我說:“梅姨,我沒做惡夢,我夢見大片的油菜花了,還有成群的蝴蝶和蜜蜂。”

梅姨又道:“夢是反的,你的夢是不祥之兆?!?/p>

我在似睡非睡的夢魘中聽到老屋房后那片桃花源內(nèi)的青蛙又叫了起來,我在吸著梅姨那飽滿而又干癟的乳頭中又睡了過去。

月光更加暗黑了,有大風(fēng)夾著烏云從北橋卷來。

有亂糟糟的聲音傳來

南蛇灣村的黑夜使人們陷入了一種無法言訴的沉悶。

有一夜,我站在院中,望著那些不斷變幻的云層模樣,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我要是天空中那怪獸似的云該有多好呀,那樣便可以自由地窺視著南蛇灣村莊的所有秘密了?!?/p>

北橋上的樹木在夜風(fēng)中抖動著身子,橋下寬敞的河水洶涌而又無聲。

夜色慢慢地給我撩開了一條明亮之路,路兩邊樹木叢叢、青草茂盛、蟲子唧鳴。突兀而現(xiàn)的燦爛陽光照射得行人睜不開眼睛。我恍惚看見,眼前有大片大片的金黃麥子都勾下了沉甸甸的穗頭。麥田的上空有古怪的大鳥在飛翔,有群蜂“嗡嗡嗡”作響。這與昨天晚上的夢境十分相似。

怪異的腥味從麥田邊樹叢中的河溝里傳來,有物什在里面翻滾著。我緊走幾步上前察看,驚悚得毛發(fā)直立:一條碗口粗的花紅大蛇正纏著一個渾身泥水的人在那里撕扯著。那人的喉嚨中發(fā)出了嘶啞卻又聽不到音的可怕怪叫聲。

我隱約感覺那個人是村里的劉阿黑。因為平時我總覺得他的臉上蒙著一層怪怪的皮具,讓人討厭惡心又讓人心生懼意。那一次晌午頭在村莊后面的桃園內(nèi),我還看見他把王小芽的褲子脫下來,手在她的屁股上不停地、顫抖地摸索著,臉上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猙獰笑容,至今讓我想起渾身發(fā)毛而又后怕。看見有人來了,他慌張地放開了芽芽,恨恨地瞅了我一眼,似鬼一樣鉆入桃林深處。

而今夜的此刻,他怎么會在這里?又怎么會被這條花紅大蛇纏咬?。课覜]敢多想,轉(zhuǎn)身就逃。卻似又感到剛才看到的是一種幻覺。我又聽到身后呼呼的風(fēng)聲,似大蛇在后面追趕。剛才還是亮閃的天空忽然間陰風(fēng)陣陣,有驚悚而又尖嘯的聲音“忽忽然然”地“轟轟”響起。

我快速地奔跑著,腦袋中卻奇怪地閃現(xiàn)出了昨夜夢中和花花嬸在那油菜花地里互相追趕的情景。她撲倒在花叢中,我上前想伏在她身上,卻又不見了她的蹤跡。

突兀而又明亮的陽光下,她站在北橋下的麥田中向我招手,身后是她的新墳,一邊的密林郁郁蔥蔥,洶涌的河流從密林中穿行而過,急促而又緩慢。所有的一切景象此刻在陽光下都顯得格外刺眼剌心。

但我對這一切卻不懼。我歡呼著鉆入了茂密而又刺臂的麥田,她笑著又轉(zhuǎn)身進(jìn)入那條河溝里的密林。

我嗅到了一股蛇腥味道。一條細(xì)如麥桿的小蛇正在那河溝里游走,后面是群蛇跟隨。在這忽然間明亮的夜色中,卻又是顯十分恐怖。

我再進(jìn)密林去尋找她,哪里還有她的蹤影?

我心思紛亂而又有些莫名的恍惚。

我發(fā)現(xiàn)村莊的坑塘突然間開始漫起了大水,并迅猛地向我頭頂壓來,我想逃卻又挪不動腳步。一種致命的恐怖感霎間充滿了心胸,我在水中拼命地掙扎著……

在被這突如其來的大水卷著沖出村莊滾向奔騰不息的河流時,我驚醒了。我從床上驚叫著坐了起來。一摸身邊,空空蕩蕩。梅姨不在身邊。窗外的昏月已開始西沉。

此刻,我聽到了村莊外面有亂糟糟的叫喊聲傳來。

一條通靈的黑狗

“麥梢黃,碾場磨鐮忙”

“麥鳥叫,長蛇歡,河灣草叢旺”

“狗兒歡,羊牛叫,糧食垛成行……”

南蛇灣村的麥子即將開始收割了,麥?zhǔn)鞎r那“咕唧咕唧”繞空飛行的鳥兒又開始叫個不停,似乎這個季節(jié)就是他們鳴叫的季節(jié),就是屬于他們的季節(jié)。田野中一片又一片金黃的麥穗散發(fā)出陣陣清香,溢入人的心脾。麥田兩頭周邊的河溝里蛙聲不斷,臨近東河灣邊的萬畝麥田更是有了河水的滋潤,麥桿粗麥穗肥大。河灣河堤的樹木茂密,郁郁蔥蔥,雖然是麥?zhǔn)占竟?jié),但在里面行走,總有陰涼之感覺,在里面草叢中躺上睡一會兒,便會感覺到陰冷之氣能滲入全身每一個毛孔,醒來會讓人不寒而凜。樹木森茂的枝葉中,常有長蛇攀爬纏行,能感受到它們身體上發(fā)出的陰森和冰冷的味道。

那天午后,我是怎么溜到這個河灣中的?或許是炎熱的太陽把我曬得不知所措了?或許是潛意識中某種神秘的力量在驅(qū)使著我來到這里吧?總之,那個午后我去了東河灣。當(dāng)踏踩著軟軟的厚厚的青草,進(jìn)入河灣深處,剎那間便感覺到和這里的氛圍溶入一起了,渾身有某種說不出來的舒服在流淌著,我在這厚厚草叢中的密林中自由自在地行走著,感覺到這里便是屬于我的天地。

似有人影在密林深處晃動,還有竊竊私語的聲音。

我好奇地走過去,探身去往那密林深處的私語聲音處望去。

陽光遮掩下的密林之處有些影綽的、模糊不清的感覺。一對兒尚不十分明晰的、隱約的、似乎是赤裸的、一絲不掛的男女正在深草叢中緊緊地?fù)Пе⒋⒅?。我驚訝地看見,那女人竟然是梅姨。那男人頭發(fā)蓬亂遮住了臉龐,沒看清楚是誰,但似乎是他們的喘息聲我在睡夢中的夜里聽到過。還有梅姨,無怪乎剛才我在家里、莊上到處找尋不到呢?原來躲在這里。我對她們的動作很好奇,還有躁熱的、急促的羞恥之感。天氣這么熱,可這里密林遮掩,真的是涼快舒服呀,衣服脫光又摟抱在一起他們是在干嘛呢?

突然之間,我有些莫名的惱怒,狂聲怒叫了起來。

那兩個蛇一樣纏繞在一起的男女被驚叫聲慌亂地松開了摟抱,急促地坐了起來,拎起扔在一邊的衣服掩住了丑陋或雪白的兩具肉體。梅姨慌亂地轉(zhuǎn)過身,叫道:“死狗,在這叫啥哩,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嚇?biāo)览夏锪恕!眳s似乎是有些恥辱感,推開那男人,拽著一邊的衣裳,慌亂地穿在身上,說道:“你也該走了。我還得去碾場割牛草哩?!?/p>

那男人似乎不過癮,雙手又恨恨地掐捏著了梅姨的乳房。我看見他那令人發(fā)黃的油煙牙齒和那嘴巴上滿是胡子茬的嘴臉和他那雙野賊一樣、死鼠一樣的眼神。過癮后,他松開了爪子,他朝著我目露兇光,咒罵道:“我早晚把你一鏟拍死,熬狗肉湯喝了?!?/p>

我這才看清楚,他是南蛇灣村的生產(chǎn)隊長馬一求。

我聽著他們的咒罵,委屈地掉淚了。我用手去抹眼淚。突然間發(fā)現(xiàn)手不是手而是毛茸茸的狗爪子?再一看,我分明是一條黑狗,通體沒有一根雜毛,正搖著尾巴哭泣哩。

朦朧之中,幾個小伙伴跑過來推我,叫嚷道:“俺們說咋找不到你呢?原來躺在這里睡大覺,快起來,去逮魚呀?!?/p>

我一咕嚕從地上翻身站了起來,幾個小伙伴們都拿著水桶、木盆、鐵掀圍在我身邊。

我還記得那一天的那一刻,突然間有驚雷從北橋的遠(yuǎn)方滾動而來,烏黑的云朵迅速掩殺過來,那滾雷似一個將軍帶著一隊又一隊的人馬敲打著戰(zhàn)鼓翻涌而來,天空中剎那間一片黑暗。

我和幾個小伙伴們驚慌失措地向村莊逃去,似一群被獵槍打響后狂奔的野兔子。

村莊的路口,也是密林的出口,一個人高馬大的壯漢正手持一把鐵鏟耀武揚(yáng)威地站在那里。

我的眼神和他對視的那一刻,驚悚地縮了進(jìn)去。

馬一求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驚懼,他那雙死鼠一樣的惡眼似乎在尋覓著、等待著那條恐嚇?biāo)暮诠返某霈F(xiàn)。

暴雨夾著雷聲來了。南蛇灣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長相端莊的花干部

在一群連一群,一陣又一陣“麥鳥”“咕唧咕唧”的焦慮叫聲中,麥子熟了,人們揮鐮上地了。

大片大片金黃的麥穗成堆成片地倒下,火辣辣的太陽頂在頭上把人曬得直冒熱汗,沒有一絲風(fēng)吹來,更沒有半點兒涼意,似乎記憶中的麥?zhǔn)占竟?jié)就是這個樣子。我跟在梅姨后邊追逮著麥地里飛舞的蝴蝶。割、捆、裝、運到村頭的麥場里又垛成一個又一個巨大的麥垛。麥場邊的樹林內(nèi)有乘涼的人們,坑塘內(nèi)有蛙聲鳴叫,小蛇游走。一個長相端莊的鄉(xiāng)干部正坐在坑塘邊擺放的一張木桌子邊喝著啤酒,給村組干部訓(xùn)話,讓他們早點兒完成收割,提高碾打涼曬麥子的進(jìn)度,然后交公糧,完成鄉(xiāng)里下達(dá)的征購分配任務(wù)。

記憶中,那個長相端莊的鄉(xiāng)干部很白凈,手中搖著扇子,嘴角叼著一支“白河橋”牌紙煙,蹺二郎腿,一副趾高氣揚(yáng)的模樣,身邊還扎著一輛半舊不新的自行車,人們說,他叫“花干部”。

夏天的臉,小孩子的脾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是艷陽高照,突然間烏云蓋頂,暴雨要來。

麥地麥場上的人們都慌亂起來。

鄉(xiāng)干部被幾個村組干部簇?fù)碇M(jìn)了村長家。村長的媳婦早就把一桌子菜準(zhǔn)備停當(dāng)了,自然鄉(xiāng)干部被推讓到了上位,幾個村組干部輪番敬酒,熱鬧非凡。

我站在門口,眼饞地看著他們。

“快滾,誰家的野黑狗在這搖尾巴流哈啦水?再不走,殺吃你?!币粋€人叫道。

我怎么又成了野黑狗?我不是狗,我是梅姨最親的嬌兒。

馬一求獰笑著,忽然間從門后拿了一把鐵鏟,向我頭頂拍來。口中罵道:“上次讓你跑了,今兒烹了你?!?/p>

我轉(zhuǎn)身就跑,但還是腰身被鐵鏟擊中,鮮血淋漓。

馬一求死命地追趕著我,突然間他扔下鐵鏟,怪叫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回躥。

暴雨正猛,我在雷鳴電閃中看到她來了,依然是笑靨如花。她說:“我找你幾次了,不敢進(jìn)你屋,今下大雨,我等你好久了?!?/p>

她拉著我在暴雨中奔跑著出了村莊,踏著泥濘的水路來到北橋上。

她用手指著橋南邊那一片鮮花盛開的地方,說:“我就在那里住,你可記得過來找我呀!”

橋頭那邊有人在大雨滂沱中奔跑而來,是梅姨。

忽然間我感覺到身邊空蕩蕩的,她不見了蹤影。

“怎么弄的,下這么大雨跑到這鬼橋上,不怕鬼拉了去?天啊,怎么腰上流血了?”梅姨罵道,抬手甩了我一巴掌,我頓時感到臉上火辣辣的。

“一條長著馬頭的狗咬我,我好害怕呀,我是不是快死了?”我趴在梅姨的懷中哭泣著,仰起臉望著她說道。

她拉著我就往村莊跑。我回身去看,暴雨依舊如注,但她在那片陽光照射下的花叢中朝著我笑,笑容有些燦爛、有些詭異和可怕。分明是昏天黑地的暴雨,她站在的那一片地方怎么會有陽光照射和鮮花燦爛呢?

回到那個院里,雨水已止,花干部和馬一求正在家中堂屋里坐著。

“有條黑狗跑到你家了,我們的鄉(xiāng)干部要處理它,就是把它吃了,讓它自由了?!?/p>

花干部說:“一次也吃不完,剩下的我可以帶走,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梅姨說:“我沒見,咱村就沒有黑狗,都是花狗,多半是外村跑來的又跑走了?!?/p>

我很感動,梅姨在護(hù)著我。

花干部和馬一求互相望了望,又把院里和屋里都搜查了一遍,確認(rèn)沒有黑狗,似有不甘心。

臨時,鄉(xiāng)干部捏了捏我的臉,笑道:“娃子,你見過那條黑狗嗎?”

我說:“我看見了,它跑了,在北橋上,你們?nèi)フ野?!?/p>

就在這個夜里,我做了一個夢,花干部和馬一求在河灣里燃起了一堆大火,黑狗被鐵絲吊著烤烹。

黑豬一樣的驗糧員

跟著梅姨去交公糧那天,太陽似火球樣在天空滾動。麥子是從場里曬的“蹦干”后又揚(yáng)了幾遍,梅姨手捏著麥粒扔在嘴里反復(fù)嚼試,一咬能聽到“咯嘣”的響聲,確認(rèn)是一等公糧后,梅姨讓我抻開袋子,她用木锨往里面裝,身上都叫汗水濕透了,能擰出水來。

裝完糧還要送糧,她一邊用力拉著架子車一邊用毛巾擦拭著汗水,我在后面推車。路上交公糧的架子車一輛連著一輛,人們都想早點兒到糧管所完成任務(wù),用一車糧換張蓋紅章的白紙條,回來交給生產(chǎn)隊便完成任務(wù)了。

路過北橋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望了望橋南頭的那座新墳,一場暴雨后,她的墳頭更顯得孤獨寂寞。

馬一求不知啥時候跟在了梅姨的糧車邊,叼著煙卷,他不懷好意地盯著梅姨那一閃一搖的胸部,恨不得咬到嘴里。

梅姨停了下來,我一看前邊的糧車排的看不到頭。人們躁動起來,開始咒罵。

馬一求大搖大擺地從成隊連排的糧車邊走了,他是去街上食堂喝酒去了。

梅姨也不說話,擦拭汗水望著天空不說話,天空也在望著她不說話。

糧車挪動很慢,似乎是年年都這樣子的。太陽偏向樹梢時,終于看見糧所大門了。

一個肥頭大耳滿面紅光但又長著一臉胡茬的驗糧員正拿著一根鐵釬子驗糧,釬子是中空的,扎進(jìn)袋子,抽出釬子倒出麥粒,放入口中大嚼幾下,嘴一張級別便出來了。

交糧人都用乞求的眼光看他,生怕級別低,或沒曬干讓拉回去,改天再來交。

他的那顆肥頭又黑又難看,似乎滿身酒氣還沒散盡,嘴中噴出的話語還帶著鹵肉的沫子,跟去年梅姨家養(yǎng)的那頭肥豬太像了。

天掩黑,終于輪到梅姨這車糧食了。他的腦袋更黑,嘴巴嚼啃麥粒的樣子更似那頭搖頭擺尾的黑豬。

“你真像梅姨家的黑豬?!蔽倚睦镞@么想的,嘴一松便說出來了,便惹了大禍。

他翻了翻那雙被酒精浸泡著的豬眼,盯著看我好久,讓我內(nèi)心發(fā)毛,然后他吐出了嘴巴中的麥粒。

“太濕太雜,不合格!”說完又走向了下一輛糧車。

梅姨一巴掌打在我臉上,然后去求那頭豬。馬一求冷笑著站在一邊,滿嘴酒氣。

梅姨拉著一車糧食掉頭往家走,不少人在偷偷地窺笑著。我跟在后邊,不知所措。梅姨拉著的糧車已進(jìn)了村莊,我還呆立在北橋上,臉上仍然是火辣辣的疼痛。

月光由明到暗,我忽然變得憤怒起來,身子也敏捷起來了,轉(zhuǎn)身向交糧的糧管所那條路奔去。

我要躥過去咬那黑豬一口,讓他知道我的厲害。

一條搖晃的人影突然間迎頭出現(xiàn)在我前邊。

正是那馬一求。

他猛然見到我,也是一怔。但隨即站穩(wěn),指著我罵道:“你這條死黑狗,究竟是哪個村的?老子找你幾天了,準(zhǔn)備殺吃你?!?/p>

我一驚,恍惚看見他手揮鐵鏟的兇惡樣子,不由心中膽怯,轉(zhuǎn)身就逃,身后傳來一陣狂笑。

我驚恐地鉆入密林,又累又餓,倒在那草叢中昏昏欲睡。

月光更暗了,蛙聲止子,鳥兒不鳴了。夜蟬不叫了。

身邊柔軟舒適極了,我醒過來了。呵,原來是花花嬸也躺在我身邊,她還是那個樣子,她把我攬入她柔軟的懷中。我又似以前一樣嗅到了她身體上那股無法言喻的令我神魂顛倒的美妙味道。

“我沒有走,就在你身邊!”她輕聲細(xì)語地說。

秋夜

秋夜月光格外明亮,大地和河流以及樹木、草叢、都處在一種明綠亮白的光中。

她喜歡在這樣的夜里自由自在飛翔。

村莊仍然在沉睡中,村口那樹影里,那幾條老狗偶爾晃動的影子讓她感到有些懼怕。她想起了自己被剝光衣服后扔在床上,七竅中被婆婆塞滿了狗毛,那條被殺死的老狗在鍋內(nèi)煮著,熱氣騰騰繞滿了院子。她被裝入了一口薄棺中抬出了村莊,在光明正大的暴雨中行走著,她聽到了人群后邊暴雨夾雜著的那個孩子的哭泣聲……她永遠(yuǎn)地在北橋下面的密林邊安息了。她想掙扎著起身坐起卻感覺到有七條狗在周圍虎視眈眈地盯著她,于是她又縮緊了身子。

只有在這明亮的月夜或那些暴雨中,她才能放縱自己行走。

我忽然想起她嫁到南蛇灣村時,有一隊嗩吶在吹奏著,她笑靨如花……可她被裝進(jìn)那口簿木棺材里抬出村莊時人們連哭泣的聲音也沒有,只有大雨在傾盆地下著,眼前一片模糊。傾盆大雨掩飾了我的哭聲。沒有人知道我為什么哭,也沒有人聽見我的哭聲。

我只記得她說:“我好可憐,沒人疼我,瞎子打我折磨我,還想殺我……這個村莊只有和你才能說這些話……不要對別人講……”

梅姨說過,花花嬸不是服毒死的,她的瞎眼男人和婆婆把她摁到床上,硬把農(nóng)藥灌進(jìn)她肚子里的?!斑@女人命苦命硬,死不屈呀?!泵芬陶f道。

她向我倏然走來,“幫我逃離那個讓我出不來氣的地方?”她說。

“我不知道怎么幫你?!?/p>

她詭異地笑了:“你想想就知道的,但我又不能說?!?/p>

那月兒忽然間暗了下來,她又倏然而去。

我正怔間,卻看見村頭有人影掠過,夜深人靜,她腳步輕輕,身上似有剛洗過澡的香皂味兒。

是梅姨!她是出來尋我的嗎?上一次我挨了打跑出來她就沒尋找,讓我在那個密林中睡了一夜。

我感到眼晴變紅了,喉嚨里發(fā)出了狗一樣的吠叫。

但奇怪的是梅姨在另一個麥垛邊影子消失了,不見了。

突然間我聽到了花干部的竊語聲。我蹭地從麥秸垛頂躥下來,直奔那個聲音處。走近了,卻是什么聲音也沒有。

愣怔間,梅姨卻走了出來,拉著我的手說:“快走,跟著我回家,今夜有鬼?!?/p>

我說:“是花干部在那藏著。”

梅姨說:“那不是人是鬼,快走?!?/p>

我說:“你看見花花嬸了嗎?她讓我?guī)退人?,她天天夜里找我。?/p>

她說:“你看見了女鬼,就快死了,你才十歲不能讓女鬼纏身,我明天夜里到河灣里給她燒點兒紙,讓她別纏著你?!?/p>

我說:“我害怕花干部?!?/p>

她說:“鬼好對付,人不好對付。我今夜約他到這麥場里,讓這個餓死鬼吃飽了好回陰曹地府中去?!?/p>

我說:“他會回去嗎?”

她說:“早晚的事,陰曹地府里油鍋炸他?!?/p>

我說:“你怎么知道?”

梅姨不說話了。

我跟著梅姨回村莊的時候,轉(zhuǎn)身看見花干部從麥秸堆里鉆出來沿河向北橋行走著?;ɑ▼鹪诤筮吀?。

那一前一后若明若暗的影子有些無法言喻的詭異氛圍。

村頭那個老榆樹下,馬一求躲在樹影中站著,嘴上叼著煙,煙頭一明一暗地閃爍,似活鬼一樣。我趕緊縮在梅姨身后。

苞谷地里的焦糊味

深秋,酷熱仍然在持續(xù)。

一股難以描述的焦糊味在田野里散發(fā)著。那具倒掛在電線上的恐怖焦尸已被他的母親領(lǐng)走,但那撕心裂肺的哭聲余音猶在。

正晌午頭,村莊和居住者都陷入了一種半睡半醒的睡夢中。

烈日上,我嗅聞到了那股焦糊味,不知何故突然間從院子中躥起,狂吠起來。

梅姨在屋里被驚醒,對身邊那個人說道:“你快走,那條黑狗又進(jìn)村了,他看見你了,又追來了,你說他咋光攆著你咬叫哩?這也怪了?”馬一求抹了抹濕淋淋的汗水,穿好衣服,拎著鐵鏟,猛然開門,向我的頭頂拍來。

我驚悚地向外逃躥。奔出村莊,我看見她站在烈日的老橋下朝我招手,我心里難受,溫柔地伏在她的身邊。她攬我入懷,說道:“你來了,他們便不敢欺負(fù)我了,好想你天天在我身邊。那七個狗夜夜圍著我轉(zhuǎn),我快煩死了?!?/p>

那拎鏟者追出村莊,我感覺到她只輕輕地一抱,我們便隱入橋下草叢中。

忽然,一道影子從那焦糊的苞谷地深處躥出,馬一求怪叫一聲,轉(zhuǎn)身便逃。田野間顯現(xiàn)出一片光怪陸離的迷茫。

“剛才那是什么?怎么那個惡人見了就嚇跑了呢?”

“那是電線燒死的那個年輕人,死得比我慘,找人伸冤哩。”她說。

“那一天我哭了,你看見了嗎?”我望著她說:“我還夢見你拉著我的手在油菜地里玩兒,還有蝴蝶和蜜蜂在飛,可好玩兒了?!?/p>

“我看見了你哭,是我走入你夢中的!”她幽幽地說,“我不想死,是他們逼著我往我嘴里灌農(nóng)藥的。”

“他們也光想殺死我吃我,我無處可逃!還沒有你自在?!蔽铱薜馈?/p>

“你把我扒出來,七竅中塞的狗毛拽出來,那些惡狗就不敢欺負(fù)我了。”她說著,親了親我臉蛋。

好舒服呀,跟那一夜她摟著我第一次親我的感覺一樣。

我正想追她,卻被人推醒了。

梅姨站在我身邊,盯著我問道:“剛才有條黑狗在咱院中叫喚,你聽見了嗎?”

“我不知道啊,什么黑狗?”我揉揉眼晴說道。

“這就怪了,我住在那個東屋,它狂叫不止!我出來了,它不見了。咋回事?”梅姨說道。

“莊稼地里咋有人肉糊焦味?”我不知道怎么會說出這句話。

梅姨大驚失色:“你今兒就沒出咱這院子,怎么知道的?”

“我夢見了?”我說。

“還夢見什么了,有人和你說了什么話嗎?”梅姨又緊逼著追問。

我看她驚懼的樣子,再也說不出什么。

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年有個逃荒女人在北橋上邊的地里偷掰苞米時,被掉落的電線頭電死。她的孩子趴在岸邊草叢中哭喊,被當(dāng)時還是姑娘的梅姨遇見,便抱孩子回了村莊。那個孩子就是我。

這一年的這一天,這片苞谷地里掉落的電線頭又燒焦一個人,還是一個電工。

狗在嘶叫著

深秋的村莊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狂亂之中。

彎月被烏云遮掩,一群手持鐵鏟、木棍的人們瘋狂地追殺著村里村外的狗。村口的棉花地頭支著鐵鍋,火焰通紅,鍋內(nèi)狗肉噴香,為防止人們偷吃,又有人從村里挑來大糞澆入,于是一股怪異的味道在田野的上空彌漫著。

關(guān)于殺狗澆莊稼地,我只記得兩件事情,一是把狗肉和大糞澆入棉田,說是能增產(chǎn)翻倍;二是在梅姨家,游蕩的黑狗被人用糞扒子敲碎了頭拖著出院子。那頭黑狗在凄哀地叫著,我看見月光下那狗身上流淌出來的鮮血獰猙而又可怕。

我感覺到我的魂魄也被這些人敲碎了。梅姨在哭叫著阻擋他們,被那打狗隊人員推到一邊的石磙上,頭上也撞破。

她叫道:“馬一求,你說一聲饒了它的命吧,它不是我家的狗,在我家被打死,它會纏著我家不走的?!?/p>

馬一求嘴里叼著個爛紙煙卷,露出了交公糧時冷笑的鬼模樣。

月色迷亂,烏云翻涌,村莊死一樣的沉寂,只有那股煮狗后的怪異味道仍在不斷地彌漫著,擴(kuò)散著。我恍惚看見那條黑狗又走入了院內(nèi),月光下,我走到院內(nèi),它搖尾過來,伏在我的身邊,淚流不止,我抱住他,也是淚流不斷。

忽然間我渾身一顫,似電閃一般,感覺到我和他附在了一起,隨即渾身有力,蹭躥著出了村莊。我看到,成群結(jié)隊、渾身是血跡頭破肚開的狗影子在村外的密林中游走,他們似乎是在尋找回家之路,卻總是在某種迷茫中無助無聲地泣叫著。

我怎么會站在了北橋上,我在尋覓著什么?

我看見花花嬸在那草叢深處蠕動著,一臉的恐懼。那一群又一群的狗吠聲把她驚懼得不知所措。

我忽然間想起她給我說過的那些話,又想起她死去那一天的情景和那場瓢潑大雨,心中突增一股莫名的憤怒和悲傷,一種揚(yáng)天悲嘶的噴怒從喉嚨里噴濺出來:“汪汪汪,汪汪汪……”

有人影從村莊出來,他們一身酒氣,嘴上叼著的香煙暗火一閃一閃的。他們推著一個架子車,上面裝了幾十條剝了皮的死狗。

我心中暗驚,想逃卻己被人看見。

“還有一條,穩(wěn)住他,拍死他。”是花干部惡狠狠的聲音。

“這是那賤女人家的黑狗,打死了呀?怎么會在這里?!笔邱R一求驚訝的聲音。

我躥入那片高梁地內(nèi),惶惶地逃跑了。

高梁深處的低凹處,那里有一片明亮的光環(huán)在盤繞著,似花圈一樣五彩斑斕?;ɑ▼鹫谀抢锏任?,她的臉上有著很美麗的笑意。似乎是我的到來給她帶來無限快樂。

不知怎地,我撲在她的懷中委屈地哭了,我自己感到哭聲凄悲。

高粱地內(nèi)有人拎著手電把和鐵鏟在行走著,行走時撥拉著高粱葉子的聲音在“嘩嘩”作響。

“蛇、蛇,一條大蛇?!被ǜ刹矿@叫道,轉(zhuǎn)身逃躥,剮蹭高粱葉子的聲響更大了。

“天啊,怎么這里會有條大蛇?”馬一求更是驚懼萬分地嘶叫著。

洪水包圍了村莊

每年深秋的洪水又一次在大雨中如約而來,這次的洪水比記憶中的都要兇猛,把南蛇灣的村莊都包圍了。

我和小伙伴們站在村東南角處的高疙瘩地方,眼見著渾濁的大水急促而又緩慢有序地奔涌行走著,樹木、麥秸、雜草、西瓜、死豬牛羊在水面上翻涌著。我望著洶涌的洪水,心中很是難受:“花花嬸的墳頭此刻該是怎樣了?在密林中游走的群狗之魂呢?還有苞谷地里那一年被電線纏住打死的母親的靈魂呢?還有那個電工?他們該往何處安身?”

看水看累了,一群小伙伴們一哄而散,我回到陰冷潮濕的院子里,梅姨正在灶伙煮苞谷糝丟紅薯,繚繞的煙火使這個泥濘不堪的破院子有了一絲生機(jī)。

“發(fā)大水,有小鬼,別出去亂跑了,尤其是不能站在河邊看水,弄不好小鬼就把你拽到河里淹死?!泵芬虩鹫f道,臉上有些憂愁的樣子。又道:“大水又弄桃秫沒收成了,還叫人活不?干脆把天下塌算了?!?/p>

一道閃電劃過,又一陣滾雷由遠(yuǎn)及近“轟轟”地炸響,村莊更顯得沉悶無語了。

夜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花花嬸笑著向我走來,拉著我的手向村莊外的北橋走去,泥水全無,陽光明媚,道路寬敞,鳥兒鳴叫。她站在北橋上指著那片埋葬她的荒灘說道:“我終于解脫了,一場洪水沖走了壓著我的蓋子,又沖散了那圍繞我晝夜不停嘶叫的惡犬,我要走了,要去脫生了,你把我的身體用火燒了,別讓野狗啃了?!?/p>

“花花嬸,你要去哪里?我們還能見嗎?”我望著她燦爛如花的笑容,心里有些憂傷地問道。

“誰害我的我還要投胎到他家,讓他知道我的厲害。這是報應(yīng)吧!我們還會見面的,只不過我們的歲數(shù)顛倒過來罷了。你早晚會認(rèn)出我的!”她伸手把我攬入懷中,淚水淌落在我的臉上。

天空突然間又陰沉起來,剛才的一切美好意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拉著她的手還想說什么,夢卻醒了。

梅姨仍在睡夢中,她的臉頰上也有淚水在流淌著。我緊緊地依偎在她的身邊,她身體上那種誘人的肉體腥香味又在我的腦中彌漫開來。

那一年的大洪水不知道什么時候退去了,但和花花嬸的那個夢我卻記憶猶新。

只記得在一個陰雨連綿的上午,我聽到村莊的人們都說北橋荒灘上的那座墳被水沖開了,幾條野狗正在嘶咬那具已經(jīng)腐爛的女尸。我想起了那個夢境,心里很難過,隨著亂嘈嘈的人群趕去看熱鬧,花花嬸的一家人正在驅(qū)逐野狗,然后找了一些柴草,把尸骨攏在一起放火焚燒,濃濃的煙霧沖天而起,我嗅到了一股怪異的味道在陰冷的細(xì)雨中彌漫著。

花花嬸的那個獨眼龍男人把焚燒后的尸骨用鐵鏟鏟起甩入了河中。我看見他在人群走散后,獨自一人呆呆地站立在河邊,望著這翻涌的河水,不知道在想著什么古怪的心事。

花干部消失了

自從遭遇那場多年不遇的大洪水之后,南蛇灣村莊陷入了少有的沉寂。秋糧都泡在地里收不回來,引來無數(shù)野鳥和大鼠?!爸ㄖㄔ钡目薪澜新曉诓煌5仨憚又T诨颐擅傻奶炜障?,我曾親眼見到過跟貓一樣大的灰色老鼠在追趕那盤旋又飛下的大鳥。那大鳥一不小心被幾只大鼠按在泥水里,轉(zhuǎn)眼便被啃食了凈光,只剩下一幅骨架。

那一天昏沉沉的,天空有陰云浮動,花干部穿著一雙深腰膠鞋、踩著泥濘不堪的道路來到村里,召集群眾開了一個大會,講的什么我一句也沒記住。會后,他在馬一求家喝酒,人們聽到了馬一求女人的叫罵聲。晚上,在回鄉(xiāng)政府的夜里,花干部從北橋上摔了下去,頭扎到那河岸邊的淤泥水中,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時,還有兩條大蛇纏在他的身上……

后來鄉(xiāng)里來了一群人,五花大綁地把馬一求綁走了。

夜里無月無光,暗黑得很。躺在床上的梅姨突然間在黑暗中說道:“今年的棉鈴蟲掐死完了,明年還會再有,啥時候死光死凈,人們才安心?!?/p>

“還是春天好,有春風(fēng)有油菜花,還有蝴蝶在飛。”我不知怎地竟然跟著梅姨說了這樣一句話。

“春天人的心更是浮澡涌動,還不如深秋酷暑,大汗淋漓把內(nèi)心的臟東西曬出來?!泵芬陶f道。

“人有時候不如一條狗?!泵芬逃值馈?/p>

梅姨坐班車去了一趟南唐縣城,天掩黑的時候她回到了南蛇灣村。那一夜,月光明亮,草蟲“唧唧”吱叫。夜里她坐在窗前獨自發(fā)呆,自言自語地說:“他沒有死啊,我在縣城大街上恰巧碰見他了……那個栽到淤泥水中淹死的人又是誰呢?他們又為啥把馬一求逮走了呢?”

詭異的火災(zāi)

深秋之夜,南蛇灣著火了,等人們驚醒過來撲救時,大火已把馬一求的幾間瓦房燒成了灰燼。人們從冒著火煙的火堆里拖出了幾具還沒燒焦,尚能辨出面目的尸體,是馬一求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孩子。

“馬一求不是被鄉(xiāng)干部五花大綁的綁走了嗎?他怎么會在今夜葬身火海?”

按照村莊的風(fēng)俗,人們把他們一家埋到了東河灣的那片叢林中。那片叢林埋的都是村莊的兇死者,上吊、服毒、投河、燒死、被狗咬死的人們都在這里掩埋。自這一夜后,村莊便有幾戶家的房子莫名其妙地著火。

有人看見夜里馬一求拉著老婆孩子在河灣中行走,又有人在月夜看見他們在燒毀的房屋上哭泣。

我偷窺到了梅姨的一些事情

其實,從記事時候開始,我很討厭梅姨喂的那頭老牛,因為從我記事起給這頭牛割草鍘草拌草料的任務(wù)就是我的。梅姨對這頭老牛很有感情,她喂了多少年?我不知道,但好多人上門想買走,她搖頭不依。有時候夜里還坐在牛屋里和他說話,夜里牛嚼咀的聲音很大,我在睡夢中也能聽見他“呼哧呼哧”咀嚼的聲音。

那是一個傍晚,昏黃的陽光正慢慢劃過村莊和樹梢,我正鉆在北橋北邊的那片荒草灘中揮鐮割草,身邊的河水嘩然而又無聲地流淌著,深秋的風(fēng)已經(jīng)是有些涼意了。苞谷已被掰完,若不是一場秋雨讓人們下不去地去砍苞谷桿,這無邊的深秋傍晚便會更顯得空曠而寬敞。

身后的苞谷地里有“窸窸窣窣”之聲隱約傳來。

我傾耳細(xì)聽,卻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說話聲,雖然她們把聲音壓得很低,可我還是聽出來了,是梅姨的聲音。

“你以后不要再來了,村里人都認(rèn)為你已經(jīng)死了,被人們發(fā)現(xiàn)了我的臉往那放,只有上吊死了。”梅姨的聲音幽暗而無力。

“死的那人是個臭要飯的,咱倆的事難道以前人們不知道嗎?你還有臉嗎?只是他們不敢說罷了,怕我收拾他們,現(xiàn)在偷偷地見你,又有誰知道?就是知道了他們又能咋個樣?找你就是解個心焦,怕啥。”那男人說道,聽起來聲音有些狂妄和自信,我想背起水草往橋上跑,又怕他們聽見,索性一動不動地趴在了草堆上。

“梅姨怎么和這種人在一起呢?”我想道。

“村莊光出怪事,那個馬一求一家也被燒死了,那群被你們打死的狗在鬧鬼,夜夜莊上人不得安生,做點兒好事吧,要不然有報應(yīng)的,就連我也不會有啥好下場。只是我舍不了那個可憐的孩子。”梅姨又說道。

“老子過來不是聽你訴苦的,我這幾年幫你的還少嗎?要不是我,你們母子二人早餓死了,不餓死也叫別人欺負(fù)死了。我馬上要回公社當(dāng)重要的領(lǐng)導(dǎo)了,這村莊上的人誰搗蛋就制死誰?”他的話更有些陰測測的語氣。又聽他道:“那個馬一求想謀害我死哩,誰知我命大,最后他一家人倒叫火燒死了。”說完嘿嘿地奸笑了幾聲:“他早該死了,死得有點兒晚了?!?/p>

這一聲奸笑令我心驚膽顫。

我似乎是聽到了梅姨的哭泣聲,又聽到了另外一種莫名的喘息聲音,心里愈發(fā)緊張,感覺到那夜的秋風(fēng)更加寒冷了。

在一種心緒紛亂中回到了家,梅姨正在門口張望著我,看見我她沒好氣地罵道:“割草弄到這個時候才回來?我還認(rèn)為你讓河里的水鬼拽著腿了!”

還是她執(zhí)鍘,我順草,那頭老牛在一邊的屋里瞅著。

夜里我又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久違的花花嬸又走了過來,她依然笑靨如花的樣子。我和她置身于北橋上邊,身邊忽然有洪水涌來,又有火光四濺,雷電轟鳴,再看花花嬸竟然是我的親生媽媽。我很奇怪,我怎么會一眼就知道那是我的親生媽媽呢?

我第一次在夢中見到親生媽媽的模樣。她漂亮得無法形容,只是她的眼中飽含著淚水。

左瞎子總是盯著我

直到后來村莊又發(fā)生了一連串怪異的事情后,我才想起,我在北橋河灘中割草時或者在村莊外行走時,村里那個怪怪的左瞎子總是在身后跟著我。左瞎子其實一只眼還是好著的,聽說是早些年在苞谷地里干什么壞事被人扎瞎了一只眼,自那一次后他的性情大變,整天沉默無語。

早些年馬一求在棉花地里遇見他,嘲笑他:“你那一只眼要是再瞎了,你那癱倒在床上的老娘可真是要餓死了,被野狗啃吃了你也不知道?!?/p>

左瞎子突然間獨眼露出兇光,撲上前把馬一求摁在地上,抓起一根樹枝向他的臉上刺去。

馬一求猝不及防驚懼萬分,拼命推開他,但臉上已讓那樹枝刺破了一大塊兒,血流滿面。

他跑老遠(yuǎn)了站住,用手捂著血臉,罵道:“狗瞎子,老子不會饒了你,早晚把你那一只右眼也弄瞎。”瞎子望著他,嘴角發(fā)出了冷笑。當(dāng)天夜里,在屋里睡覺的馬一求被床頭邊的黑影驚醒,明亮的月光從窗外映射到床頭,瞎子手拎一把亮閃閃的砍柴刀一言不發(fā)地站在那里。馬一求“撲通”一聲滾下床來,跪在地上。那黑影把手中的砍柴刀舉起后又放下,轉(zhuǎn)身走了。

自此,馬一求開始徹底懼怕這個瞎子,還時不時地把生產(chǎn)隊的糧食偷偷送給他們家,接濟(jì)他娘倆。

那一次我問梅姨:“村里那個左瞎子老是在身后跟著我,也不知道他想弄啥哩?”

梅姨望著我,似心事重重,好長時間才說道:“別害怕,他不會害你的,一會兒我去找他去,我把前天逮的那只野兔剝了一半送給他老娘。”走出院子時又道:“他娘倆一個癱一個瞎,日子過得很苦很累?!泵芬痰穆曇粲挠陌蛋档模朴姓f不出來的苦處和煩惱。我不知道梅姨是咋和瞎子說的,但后來我身后便沒有瞎子的影子了。偶爾看見,他也是一個人坐在河灘中到天黑才回家。

馬一求家著火的那個夜里,瞎子在紛亂的人群中摔倒在地,一根樹枝又扎入到他那只光亮的眼睛中。村里也有人傳言,是有人趁他摔倒時死死地摁住他,把一根樹枝扎入了他的眼睛。他的慘叫聲被大火和亂糟糟的人聲淹沒,無人聽見。

也不知道多少天后,人們才知道他的另一只眼瞎了。他對村莊非常熟悉,他仍然能摸到自家地里刨紅薯、掰苞谷棒。

人們也不敢和他說話,他也不和人們說話。他又成了一個啞巴了。

那一次還是酷暑難耐,我中午從北橋割草回村莊,他坐在橋南頭的那片叢林邊,似乎是知道我過來了,突然間說道:“野娃子,你回家哩?晌午頭鬼露頭,以后別這么晚了?!?/p>

我心里一驚,站住了,說道:“你會說話啊?”

“我不是啞巴,你那會說話的野媽才真正是啞巴!”他說道,臉上竟然有半點兒笑意,這一半點兒笑意我至今記得很清楚。

花干部又回來了

那一天仍然是秋末,但太陽已溫柔多了,房前屋后的棗樹、柿子樹、蘋果樹上的果子已經(jīng)摘完。

梅姨那一夜正在牛屋里和那頭老牛訴說著什么心事,突然間在夜里被一群人闖進(jìn)家中在一片嘈雜的吵鬧聲中綁走了。

梅姨掙扎著叫道:“你看好咱的老牛,別讓它餓死了,梅姨不做虧心事,不怕這群野狗咬人冤枉我,我很快就會回家的?!被璋档脑鹿庀挛一秀笨匆娔菐ь^抓梅姨的正是花干部。月光下,他仍然是一臉讓人發(fā)悚的笑意,背著手不說話。

隔了些天,我在群眾大會上看到了梅姨?;ǜ刹空Z氣嚴(yán)厲地宣布了梅姨幾條罪狀:“一、故意謀殺鄉(xiāng)干部花干部,把他推下北橋,幸虧花干部被一個過路者拉出來,那過路者反而又栽入了花干部的泥坑中,被臭泥水熗死,二、故意放火燒死馬一求全家,三、用樹枝在苞谷地里扎瞎村民左大膽……”

圍觀的群眾們開始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梅姨。還有人往她身上擲扔樹枝、爛菜葉子。

梅姨滿臉淚水,她只望著我。

梅姨不在的日子里,左瞎子是每天晚上過來給我鍘草,還給我?guī)戆燃R窩頭。我突然間對左瞎子有了一種感激,而且是一種可以依靠的那種感覺。他的影子也是從那個時候深深地刻進(jìn)了我的腦中。

秋尾巴的風(fēng)已經(jīng)是有些涼嗖嗖了。河岸兩邊的蘆葦蕩己經(jīng)開始衰落,那些茂密的青草也似乎是被我割完了。我唯一能感到心安的是,那個左瞎子夜里在院中走動的身影,村莊人都拋棄了我和梅姨,只有這個瞎子沒有。

左瞎子在夜里走出了村莊

多年以后我明白,左瞎子的這條黑影的可貴。

那一夜我在夢中醒來,昏月開始明亮起來,我坐起來向院內(nèi)望去,那黑影仍然在徘徊不定地走動著。我忽然有了想出去和他說話的念頭,這個念頭來得十分突兀。我走出牛屋,那黑影卻似突然間下定了什么決心,邁步向院外走去。我心中一驚,不自覺地跟了上去,在這一刻我感覺到那老?!斑 币宦曊玖似饋?,鼻孔中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響。

左瞎子在明亮的月光下步子走得很快,月光映照在房屋、樹木上的影子使他的身影在行走的晃動中有些詭異。

梅姨從鄉(xiāng)里釋放回到南蛇灣村后,精神似受到了重創(chuàng),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鍘草時仍然是一言不發(fā),臉色凝重,動作麻利而又呆板,只聽見“咔咔嚓嚓嚓”的草斷聲音。

夜里她總是在認(rèn)為我睡熟時候,下床走出屋來到院中東側(cè)房的牛棚中和那頭老牛在自言自語地說話,似乎是她的話只有這頭老牛才聽得懂。

“人不是我殺的,為什么冤枉我?”

“這些人的作為還不如俺家這頭老牛!”

“我一個大閨女在河灘中救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有什么錯?我把他養(yǎng)大了又有什么錯?”

“苞谷地的火不是我點的,馬一求家的火也不是我點的,他一家人死得慘,我還在夜里哭了好幾場!”

“有些人的良心讓狗吃了,還不如一條狗哩??赡銈冞B一條狗的性命都不留,這世道咋個黑白不分了?”

我更奇怪的是,梅姨被鄉(xiāng)里放回來后,原先嘲笑她的人都主動和她親近起來。

“這些人們都沒安好心。”我心里想,“當(dāng)初他們可是面對五花大綁的梅姨吐口水扔臟物哩?”

我心里盼望著的那個左瞎子卻沒有來。我只感覺到在梅姨伏在井口邊哭泣的夜里,他似乎是在院外徘徊不定地走動著?;璋档脑鹿獍阉跇湎碌挠白佑成涞糜行┠:退閬y。

其實,那些夜里,我最擔(dān)心的是梅姨從那井口邊跳下去尋死。我想好了,只要她跳下去,我會從屋里沖出來跟著跳下去,心甘情愿地跟著她一起去死。

梅姨如何被鄉(xiāng)政府釋放回來的,始終是村莊的一個謎,也是困惑在我心中多年的一個謎。

梅姨也排場了一回

深秋將盡,滿村的葉子開始飄落了。

梅姨第二次結(jié)婚的那一天很排場,院內(nèi)擺了好些桌碗,人們來來往往的擠滿了院子。院門口臨時壘起的兩口大鍋熱騰騰地冒著熱氣。上面的十幾層籠蓋里蒸著各種各樣的蒸碗、大肉、大魚。南蛇灣村里的人都來隨禮了。他們瞧著梅姨的臉色說著十分恭維的話語,梅姨把買來的一頭大豬殺了,幾個壯勞力又把大豬翻到滾鍋里用木棍褪凈了亂哄哄的毛發(fā),然后又翻倒出來用刀把豬腿割個洞縫,一個肥胖得似豬一樣的男人趴在地上用嘴往縫口中吹氣,能聽見人氣在豬皮中“喇喇”的游走聲,不一會兒把豬身吹得充滿了氣體,又用細(xì)繩扎住了割開的洞縫。那頭肥豬白亮亮肥胖胖鼓鼓囊囊的四肢朝天的樣子讓我記憶猶新。幾個人又“嗷”叫著合力把肥豬用鐵鉤子掛在老井邊的那棵老棗樹上,用木桶把井水打上來沖洗一番,用刮刀把沒褪凈的豬毛、豬頭又刮刷一遍,便開始開膛破肚分割了。

梅姨第一次結(jié)婚時我并不知道,我也不認(rèn)識那個也是瞎了眼的男人,當(dāng)時村里人當(dāng)面嘲笑她,據(jù)后來聽說村里人說的話相當(dāng)難聽。說:“一根黑燒火棍捯飭了一個沒開封的騷窟窿。”那瞎子也不敢吭聲,沒幾個月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人們又說梅姨到第二婚時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這當(dāng)然是奉承話說給梅姨和左瞎子聽的。因為人們都知道梅姨在那瞎子死后生下一個兒子,雖然那個嬰兒也早早死掉了,她怎么還會是黃花大閨女哩?

人們又說梅姨的命始終是和瞎子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是的,這一次梅姨是和那個左瞎子結(jié)婚了。

這一次是梅姨主動自愿的。

那一夜月光昏暗。她在井邊緋徊了很久后走出院子望著站在樹影下的人說道:“我想了好久,咱倆結(jié)婚吧,住在一起都好有個依靠。要不然我這日子怕是過不下去了,我死了,這小拾娃也活不成?!?/p>

“我不配你,看著你我就滿足了!”人影說。

“在這個村莊里,就你配和我結(jié)婚,那一年的事我已經(jīng)不恨你了!后悔了,他們沒冤枉我,你的眼的確是我扎壞的。”梅姨說道,上前幾步伸手拉住那人影。

“都不要當(dāng)好人了,被他們欺負(fù)死了也不知道咋死的!”人影又說:“只是委屈了你?!?/p>

“我從來沒有這樣心甘情愿地說這些話,是心里的話?!泵芬逃值溃骸白≡谝黄?,也好照顧你那癱瘓的老娘,讓她吃上口熱飯?!彼f著頭靠在了人影的肩上。

那人影哭泣起來,雙手緊緊地抱著梅姨。

月光又開始更加昏暗起來,起風(fēng)了,樹影亂動起來,似好多人影在相互擁抱著,又似在分開后又擁抱著。

我站在窗邊聽著她們的說話聲。

梅姨和左瞎子結(jié)婚的那一晚上,有好些幫助宰豬招呼場子的人在院中喝酒,直到每個人醉醺醺地?fù)u晃身子走出了院子,喧囂的一天才安靜下來。

我對梅姨說:“姨母,我今黑看牛,住牛屋?!?/p>

梅姨望著我,摸著我的頭好長時間才幽幽地說道:“過幾天還跟梅姨睡?!?/p>

我走出了村莊

那一夜,有冷風(fēng)從北橋無邊無際的田野上吹過,梅姨在住的房屋內(nèi)用鐵鏟挖坑,她歇一會兒挖一會兒,但仍是累得頭上冒汗,歇息之時她兩眼發(fā)呆,嘴角掛著少見的冷笑?;璋档拿河蜔舯淮巴獾娘L(fēng)吹得一搖三晃,我蹲在一邊望著她不知所措,這場景至今感覺到有些詭異。到后半夜時,三間瓦房的堂屋里已經(jīng)挖出了個又大又深的坑凹,土堆滿了坑的邊沿。

左瞎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他已經(jīng)死了有幾日了。

他得的是一種怪病。那一天夜里突然有心絞疼痛,村里衛(wèi)生所的老惠醫(yī)生過來把脈后開了幾服藥,拎起藥箱子臨走時說:“恐怕得進(jìn)城去看了?!钡苍S是藥起到了作用,后半夜他便不疼痛了。隔了一天頭部又開始疼痛難忍,老惠仙又弄了幾服藥服后稍有好轉(zhuǎn)。到第三天夜里他渾身哆嗦,不停地喊叫道:“你給我滾,老子不怕你,就是到地獄里也敢拎刀宰你!”老惠仙慌忙趕到時,左瞎子只余最后幾口氣了。他瞪著那兩只瞎眼伸手想抓老惠仙,卻“咕嚕咕嚕”從嗓門里發(fā)出幾聲奇怪的聲音,伸出去的手垂在了床沿邊。

梅姨抱著他尚溫的身體悲嚎起來,聲音響徹村莊。

“你個死瞎子死了,啥事兒也不用管了,可俺娘倆咋活下去呀!”

天明時,不少村里人過來看看后又走了。

那幾天南蛇灣村莊的天空一直是陰沉沉的,夜里也無月光出現(xiàn),只有臨近冬日的夜鳥在村莊的上空鳴叫盤旋著,最后又落入那不知何處的田野或河灣中棲息去了。

梅姨找鄰居家的人們來幫忙,更是沒有人來。

梅姨一個人無法埋掉自己的第二個丈夫。

當(dāng)天,村里謠言開始傳動:“這女人妨男人,連續(xù)死了兩個瞎子男人,不死三個不算完,誰幫忙誰倒霉誰脫不了干系……”

有人把這話“拉刮”到梅姨臉上,毫無避諱。

梅姨來不及哭了。這一夜,她開始在自己家住的堂屋里挖墳?zāi)寡诼裾煞颉?/p>

在忽明忽暗的燈盞下,她坐在土堆上喘了幾口氣,用手抹了抹頭上的汗水,起身走到床前,用力抱起已穿好衣服的丈夫,緊走幾步到坑前,把丈夫慢慢地放在土上后又小心地把他推到了坑里,自己又跳下去把他的尸體扶正,又上來把丈夫生前的衣物抱來放在他的身邊,然后開始用鐵鏟向下填土。

我站在一邊,想說什么卻又不敢說什么,我害怕看見梅姨那張可怕而又恐怖的臉面和她那絕望無助的眼神。

似乎是時間不長,堂屋中間那個墳頭便起來了。

梅姨跪在墳邊,敬上了香爐,點燃了火紙。

暗夜中,冷風(fēng)吹動,田野寂靜無聲。梅姨牽著老牛在行走,老牛的身上馱滿了干糧和包袱,老牛后面搭拉著的牛車上躺上左瞎子的老娘,她似乎是睡熟了,我跟在屁股后頭。走出村莊走上北橋時梅姨止住了腳步,她回頭望了望村莊,又望了望橋南北的那片土地、河灘、密林,又望了望不知所措的我,把我攬在懷中,那一刻我感覺到她有滾燙的淚水落到我的臉上。

“姨母,咱去哪里?”我仰臉問道。

“不知道!”她回答。

“還回來不?”我又問。

“我不回了!”她又回答。

“我回來不回來?”我又問。

“不知道!這是你的事?!彼只卮稹?/p>

“明天就立冬了,這個秋天過得好快?!彼终f道。

她開始走,她手牽的老牛也開始走,我跟在老牛的后面也開始走。

我腳步一動,那北橋上似也有腳步的聲響在我身邊走動。我沒有回頭,我知道,是花花嬸在身后跟著我,跟著我走的還有被釘鈀打死的那條忠誠的老黑狗。夜色更暗了,北風(fēng)更緊了,猶如我的心,猶如我的村莊。

尾? 聲

2020年的深秋,酷暑難耐,但頭頂上的大太陽已不似40年前的熱度,南蛇灣村周邊田野中的秋糧已沒有當(dāng)年輝煌壯觀的模樣,清一色的苞谷、紅薯、花生。當(dāng)年的高梁、棉花、綠豆、黃豆已難以覓見,連那成群結(jié)隊的大鳥也寂若無聲。田間勞作者不見蹤影,村莊的柴房瓦屋已變成了小樓林立。

我站在北橋上,望著這一切,恍如隔世。

記憶中橋下洶涌澎湃的河流消失了,南邊那片有狗吠聲的密林也不見了,北面那癱臥在水中大片大片的青草地變成了干涸的旱地,那條花紅大蛇呢?沒有了茂密的深草和“嘩嘩”的河水,不知現(xiàn)在它藏在哪里?

我謝絕了省市縣鄉(xiāng)領(lǐng)導(dǎo)要陪同我進(jìn)村的熱情,獨自下了車沿著當(dāng)年的泥濘路、如今的柏油路步行走上了北橋。

我從美國輾轉(zhuǎn)回到這里,只是想圓梅姨的一句話:“若哪一日你回村了,到老房子那里祭拜一下你那個瞎子叔?!?/p>

我點了點頭,心中卻在想:“祭拜的還有那個花花嬸?!敝皇俏疫@個心中隱藏的秘密,梅姨應(yīng)該不會知道?梅姨應(yīng)該會知道?

橋北的莊稼地里一條青青的草路上走過來一個女人,似是她剛在橋下的樹蔭下乘涼,順便在那小溪中泡腳?她上橋時我才從以前的記憶中回過神來。

我向她望去,心中倏然一驚:一頭飄忽的秀發(fā),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對小酒窩,一個小虎牙。

她不就是那個記憶深處的花花嬸嗎?

我正想和她搭話,一個男人從橋西邊騎著一輛摩托車嘎然而止,叫道:“妹子,快上車,街上姨媽在酒店還等著咱和人家男方見面吃飯喝酒哩!這回介紹的可是城里的老板,保你滿意?!?/p>

她笑道:“聽說今天鄉(xiāng)里來個美國的大老板,或許我們有緣份,我要嫁就嫁到美國去?!?/p>

說完,她朝我嫣然一笑,屁股一扭坐上了摩托車,那男的一加油門一溜煙地躥走了。

我心中又是一驚:這男人長的面相不就是我要去祭拜的那個瞎子叔嗎?只是他油光滿面,雙目有神,精神煥發(fā)。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望著一片又一片的秋糧在酷暑下張揚(yáng)地擺動著,心緒突然間翻涌起來,我來時已經(jīng)80多歲的梅姨給我說過一句話:“當(dāng)年村莊發(fā)生的事,你看見的聽見的不一定是真事真話,能忘記的都忘記吧!”

我說:“我忘不掉的是村莊的北橋!”

責(zé)任編輯??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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