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建中
我從小就對“同志”這個詞有一種特殊的感覺。這是由于從我懂事起,就發(fā)現(xiàn)所有我周圍的大人都叫父親“趙同志”。這幾乎成了父親唯一的稱呼,而除了父親,我熟悉的其他一些叔叔、伯伯很少有被稱為“同志”的。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看過一本名為《聶莫上尉的洞》的蘇聯(lián)小說,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少年,在十月革命的風暴中,他所在的小城建立了蘇維埃政權,從此以后,小城里的市民互相見面就不叫先生、夫人、小姐,而是一律叫“同志”。少年覺得這稱呼很響亮、很莊嚴,讓他感覺到自己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員,于是就很喜歡上街,因為一上街就會有人叫他“同志”。有一次我問當?shù)卮迕瘢骸盀槭裁茨銈冎唤形野职众w同志,其他人都喊名字呢?”他想了一想,說:“因為你爸爸是正式的國家干部、工作同志,與鄉(xiāng)干部、大隊干部不一樣;另外呢,你爸爸做人好,辦事牢靠,我們都相信他?!彼麖倪@個角度定義“同志”,我覺得父親還真的挺符合。
一、首長與貴賓的守護者
解放初,父親年僅18歲,上級派他到位于東海的大陳島做發(fā)動群眾的工作。他孤身前往,深入漁民家里調查摸底、開會動員。當時,上大陳島、下大陳島的國民黨軍隊殘部尚未肅清,形勢嚴峻,再加上島上地形復雜,以至于有一次父親迷路差點回不了家,真是九死一生。剿匪工作結束后,父親被選入軍校學習。但軍校學員開拔的時候,父親不巧因患急病不能與大部隊同行,于是就錯過這次機會,后來到浙江省公安廳工作。不久,父親就被派到省公安廳直屬莫干山分局,具體執(zhí)行莫干山風景區(qū)的治安管理任務。
莫干山地處天目山麓,修篁遍地,山巒峻秀。春天,春筍破土,雜花生樹;夏天,蟬叫聲聲,清風陣陣;秋天,丹桂飄香,層林盡染;冬天,大雪壓枝,萬徑蹤滅。一季有一季的景致,更有亭臺樓閣和有“萬國建筑博覽會”之稱的別墅點綴其間,確為人間勝景。自1896年有一個美國人在莫干山筑舍避暑以后,有無數(shù)中外人士紛至沓來,在莫干山購地建屋。在短短三四十年里,莫干山富商巨賈、達官顯貴及文人雅士云集。盡管地處山區(qū),但莫干山與外界的交流一直很頻繁,較之中國其他山區(qū),莫干山處處可見文明的薪火。無論是環(huán)境優(yōu)雅的療養(yǎng)院、中外圖書報刊館藏豐富的圖書館、設施齊全的俱樂部,還是游泳池、網(wǎng)球場、天主教堂與基督教堂,都向人訴說著莫干山曾經(jīng)是一個繁華之地。莫干山上的毛澤東下榻處、蔣介石官邸、張靜江別墅、膺白樓、白云山館國共談判會址等,也都表明莫干山曾經(jīng)人文薈萃、風云際會,有不少中國現(xiàn)代史、當代史上的重要人物與事件曾與莫干山交集。
新中國成立后,莫干山建立了華東局療養(yǎng)院。在“文革”以前一段時間,毛澤東、董必武、彭德懷、陳毅、賀龍、張云逸等中央首長,以及以蘇聯(lián)、東歐等社會主義國家為主的外國專家也常到莫干山這一清涼世界議事、休養(yǎng)。因此,父親在莫干山公安分局工作期間,有很大一部分工作是負責中央首長與其他貴賓的參觀導覽與警衛(wèi)工作。父親曾說起,有一次他在陪董必武與胡志明游覽劍池的時候,有一支毛竹從高坡滑落,差點砸到董必武身上。后經(jīng)調查,原來是莫干山的山民在劍池上方的竹山砍毛竹。后來父親與我一起到劍池時,還專門走到事發(fā)地點訴說當時的險情,我發(fā)現(xiàn)這里正好是劍池步道的轉彎處,步道上方的地勢很險峻。因此急速滑落的毛竹沖力很大,而且一直沖到董必武經(jīng)過的山道附近,如果砸到身上,后果不堪設想。父親說,雖然此事是有驚無險,但讓他非常后怕,以后他陪同中央領導與外賓參觀游覽,更是時時處處都保持高度戒備了。
“文革”期間,許多曾來莫干山療養(yǎng)的中央首長相繼作為走資派被打倒,沒被打倒的也很少來莫干山療養(yǎng)了,倒是有為數(shù)不少的被揪斗的老干部被“流放”到莫干山。到了“文革”后期,莫干山逐漸有一些重要人物到來,如著名數(shù)學家華羅庚,時任南京軍區(qū)副司令員周純麟,還有一個是當年浙江省工人造反派頭頭,浙江省革委會常委翁森鶴。
大約在1970年代中期,父親接待了來莫干山開會、休養(yǎng)的華羅庚。當年華羅庚在全國普及優(yōu)選法,為人們節(jié)約資源、提高效率做出了貢獻,現(xiàn)在這些思想已經(jīng)形成了數(shù)學中一門應用性很強的分支──運籌學。也許是出于對科學家的崇敬,父親一回家就興奮地對全家人說:我今天見到華羅庚了。他非常了不起,初中畢業(yè)就到大學當老師,很有真才實學。新中國成立后不久,他馬上放棄在美國的優(yōu)厚待遇回到祖國懷抱。父親對“優(yōu)選法”背后博大精深的數(shù)學原理并不了解,但對優(yōu)選法在生活中的運用卻很快明白。父親轉述華羅庚的話說:一個人既要燒開水,又要做飯,還要炒菜,你總不能水燒開了才開始淘米,再等飯燒好了再揀菜吧,你可以邊燒開水,邊淘米、揀菜的。
“文革”后期的一年夏天,父親經(jīng)常忽然離家,又忽然回來,到底有什么事情,父親不說,我們也不問。過了一些日子,父親對我們說:這些天其實我沒有走遠,就在李天恩家看望一位在那里療養(yǎng)的首長。李天恩是當年莫干山發(fā)電廠廠長,他家在我家下方不到200米的地方,是一屋頂蓋紅鐵皮的別墅,離莫干山公安分局也不遠。后來李天恩搬走了,房子空關了一段時間。我很好奇地問這位首長是誰,父親說,他是南京軍區(qū)副司令員周純麟。周司令很熱情,每次他去都請他一起吃西瓜。記得“四人幫”粉碎后不久,有一次父親很認真地對我說,周司令是反“四人幫” 的。后來我到上海工作后果然聽人說起,周司令曾兼任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在“文化大革命”中,與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及其在上海的余黨進行斗爭,在保持警備區(qū)部隊的穩(wěn)定,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團后,積極配合中央工作組穩(wěn)定上海的政治、經(jīng)濟局勢,為“文革”后上海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在粉碎“四人幫”前夕,父親接待了翁森鶴。翁森鶴原系杭絲聯(lián)工人,與上海的王洪文一樣,因造反一夜成名,官至“浙江省工人聯(lián)合造反司令部”總司令,后來更是做到浙江省總工會副主任、浙江省革委會常委?!拔母铩苯Y束后,他因追隨林彪、“四人幫”大搞打砸搶,誹謗、陷害大批老干部,由浙江省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并依法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聽父親說,翁森鶴來莫干山后沒有住,當天就下山了。此后不久就傳來喜訊,“四人幫”被粉碎了。
二、牢記自己是組織的人
作為一個老黨員、老公安干警,父親有很強的組織觀念,覺得只有緊跟組織,才能把有限的生命活得更有意義。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與組織有關,父親總是高度重視。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一直十分珍視組織上發(fā)給他的一切物品,如歷次會議和活動所發(fā)的獎狀及筆記本、鋼筆、杯子等各種紀念品,連參加重要會議的代表證也會細心收藏。父親參加公安工作多年,家里整整齊齊地放著不同年代、不同季節(jié)的警察制服,大多和新的一樣,其中有黑的、白的、草綠的、橄欖綠的;有棉的、夾的、單的;還有不同款式的大蓋帽。家里還有好多雙警官皮鞋,其中有高幫,低幫,品種齊全。這些皮鞋都是仿造蘇聯(lián)警官皮鞋的式樣制作,用料都是上等小牛皮,擦油后用干布擦,鞋面就會泛出一般只有在黑色的金屬物體上才能看到的锃亮的光澤;皮鞋頭高高隆起,十分堅硬,就是一個成年人踩上去也不會變形。父親因為年事已高,已經(jīng)多年沒有再去打理這些衣服與鞋帽,我們也不知道父親珍視的這些物品以后該如何處理,機緣巧合的是,2020年,父親所在的老單位學習浙江省楓橋公安系統(tǒng)的經(jīng)驗,專門為父親的衣物等開辟一個陳列室,對青年干警開展公安歷史教育,并對社會開放。
父親有一支勃朗寧手槍,是解放前從國民黨軍官手中繳獲的戰(zhàn)利品。當其他干警已經(jīng)換發(fā)五四式與六四式手槍的時候,父親卻一直沒有更換。這支手槍造型精巧,雖然年代久遠,但被父親擦得锃光瓦亮,像一件藝術品。
對于組織上交辦的任務,父親從不敢有絲毫懈怠。父親對我說起過一件事,有一次他出差去外地送文件,就像保護自己的生命一樣保護著這些文件。晚上在旅館住宿時,為防文件被竊,睡前就用繩子將文件緊緊地綁在自己的腹部。
父親參加革命比較早,一直接受黨的教育,對黨和新中國充滿感情,某些時候甚至勝過親情。母親說起過一件往事:在她懷著我弟弟的時候,莫干山管理局通知放映電影《東方紅》。當莫干山管理局組織觀看的時候,父親特別積極。當時,母親已經(jīng)臨產,隨時可能送醫(yī)院。因為莫干山的別墅都建在山坡上,途中有許多上上下下的臺階,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也沒有路燈,這對一個產婦來說很不安全,于是就勸父親不要去。父親就說:你真要生了,就叫外婆送你去。這位叫外婆的老太太是我們的鄰居,也是父親同事的岳母。母親不同意。但父親就是不從。母親一氣之下就說:你不去看會死???沒想到父親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不去看我就是要死的!這一下,母親就徹底沒轍了。父親還有一個細節(jié)我一直很難忘,就是經(jīng)常坐在方凳上撕筆記本。這幾乎是周期性的。當時我不明白為什么好好的筆記本都要撕成碎片,而且一撕就是大半天,感覺是沒事找事做。后來我才明白這是為了保密。
三、情系百姓的安危冷暖
父親在莫干山方圓幾十里工作、生活了60余年,在莫干山地區(qū)幾乎每個人、每個家庭認識他,都與他有聯(lián)系。
“文革”后期,也許因為很多中央首長已作為走資派被打倒,莫干山的療養(yǎng)院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多處中央首長專住的別墅一直空關,莫干山的居民也日漸減少。因此,莫干山公安分局就從莫干山上搬到莫干山腳下近年已改造成民國風情小鎮(zhèn)的莫干山鎮(zhèn),辦公室就設在一個以前地主的大宅子。自此以后,父親就從為中央領導與外國友人工作轉而與老百姓打交道了。公安分局的辦公室在樓下,家屬住在樓上。我經(jīng)??吹酱迕裨谠鹤永镞M進出出。他們沒有八小時工作與節(jié)假日的概念,一有事情就來找我父親,在我考上大學離開莫干山鎮(zhèn)之前,我記得有好幾個大年三十吃年夜飯的時候也是如此。那怕拴上院子的大門,他們仍然砰砰砰地敲門進來。雖然有時公安分局還有其他民警,但老百姓一進門基本都是直呼“趙同志”,而且不管父親在干什么,一上來就用高亢嘹亮的嗓門滔滔不絕地訴說自己的冤屈。因為吃飯常常被打斷,母親為此抱怨不已,說父親這份工作帶來的麻煩事情真多。
我從讀大學開始離開莫干山,之后又到山東大學讀研究生,到上海工作、生活。父母也離開了莫干山鎮(zhèn)到武康鎮(zhèn),我老家去得少了。偶爾故地重游時,有些鄉(xiāng)親會認出我,但也有一些鄉(xiāng)親因闊別多年已認不出我。這時候,只要我自我介紹說是趙同志的兒子,對方就會對我分外熱情,也不管我是否有時間,扯著我就滔滔不絕地說起父親的往事。我記得在中學課本中讀到過這么一句話:在歐洲,只要你唱起《國際歌》,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同志和朋友。套用這句話,也許可以說:在莫干山,我只要說起趙同志,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同志和朋友。
(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責任編輯? 姚亞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