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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房子(小說)

2021-08-23 00:54:59馮巖
遼河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紅房子平山勞工

馮巖,遼寧輕工職業(yè)學(xué)院英語教師、副教授,訪問學(xué)者。獲2019中國當(dāng)代詩人獎、周莊杯華語詩歌大賽、鳳凰山杯詩歌大賽等獎項,有詩歌、小說、散文、翻譯詩等作品散見百余家報刊雜志。譯著有《種子是花開的過去》《時間稱出的重量》,主編《中國新媒體文學(xué)詩萃》。

轟動中國旅順屠城的照片流出后,東關(guān)街已經(jīng)成為日本人眼中的“疔”,只要一有風(fēng)吹草動,東關(guān)街必為眾矢之的。

東關(guān)街的生意開始衰敗,日本人接管了很多中國人的旺鋪,從四處奔逃而來的中國人,依然慘淡地經(jīng)營只能溫飽肚皮的營生,在低眉順眼中殘喘地活著。往日繁忙的東關(guān)街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低迷狀態(tài),那些小心翼翼走路的人生怕不小心被抓走,送入紅房子勞工營,到了那里,他們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蘇家旺鋪杠頭店,因蘇平山被抓進紅房子勞工營,生意一下衰落。蘇老太太的眼睛在陽光最強烈的正午才能看清一些東西,在陰天或早晚,她的眼睛是一片漆黑,她每天盡量控制自己的眼淚,把痛失兒子平山的悲痛和憂傷埋在心底,減緩眼睛失明的速度。作為母親,她還有三個孩子等待照顧,他們需要活下去。

蘇老爺子的身體情況也越來越差,在山東失去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巨大打擊下,他吐血了,身體一直沒有復(fù)原。在大連碼頭又丟失兩個女兒,接踵而來的打擊讓這個逃難的家庭又蒙上了厚厚的陰影,無論用怎樣的快樂都驅(qū)逐不了這流離失所的劇痛。蘇老爺子盡量平緩自己的心情,讓那些痛用時間來沖淡。卻又在平山被抓走的空虛中浮現(xiàn)出來,這一堆堆的苦難,讓他這個一家之主時不時舉起煙袋鍋子,往往忘記裝上煙。有時舉著空空的煙袋鍋子竟然無數(shù)次想抖掉里面的殘渣,空空的煙袋鍋什么都倒不出來,他才恍然大悟。他的嘴里時常嘟囔著:“哎,這還沒抽呢,怎么就開始倒了?!编洁焱曜约簠s手忙腳亂地再把煙葉放上,有時還沒點火就開始猛吸,有時小女兒驚訝地喊著:“爹爹,你不點火吸什么?”蘇老爺子仿佛被女兒的叫聲喊醒。他似乎在腦海里做夢,平山打面的場景歷歷在目,如今這些家什仿佛就是家什,沒有了往日的溫度,手碰上去冰涼冰涼的。他仿佛能看到平山打面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也能看到平山的額頭上微微的汗水,在清晨第一縷陽光射進來的時候隨著陽光的升騰,汗水也冒著熱氣,他與平山對望的眼神里充滿了幸福和快樂。也有平山在燈下為家人趕制衣服時忙碌的身影。一件件裁剪得體的衣服都出自平山的手,他粗大的手能掄起棍子打面,也能捏起繡花針一針一線地縫紉,每一個針腳都是按著裁縫鋪師傅嚴(yán)格的要求縫制,密密實實的,每個針腳都用倒碼,讓單線變成雙線更加結(jié)實。

蘇老爺子有時看平山像女兒那么體貼,有時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起床催兒子睡覺,他不舍得這個懂事能干的兒子為一家人這么累,他要他的平山健康而快樂地生活。他也知道他的平山想讀書,可家里所有的支撐都靠這孩子,又哪有這條件再去讀書呢?他看見平山?jīng)]事兒就去益記筆店,小文識文斷字,還能用毛筆寫信,他的平山也能,他的兒子會寫得更好,讀得更好,而他實在沒有能力再讓孩子去讀書,尤其是平山,他是家里主要勞動力,他要為他撐住這個家。蘇老爺子只要轉(zhuǎn)動身子就能想起平山,只要想起平山,他的動作就遲緩,有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自從平山被抓走后,筆店的小文時常來蘇家,也捎來陸老板給的零用錢,讓這一家艱難度日。從小文的嘴里,蘇家知道平山被抓進紅房子,日本人沒有證據(jù)平山傳遞照片給地下黨,只能讓平山做苦役,榨取他強壯身體上唯一可以榨取的價值。蘇家知道的平山的任何點滴,都是小文傳遞過來的,蘇家因此也很感激小文和筆店的陸老板。

自從平山被抓到紅房子,蘇老太太只要到陽光明媚的中午,就沿著鐵軌從東關(guān)街向寺兒溝的紅房子方向走,她知道她是老太太,沒什么危險,或許她在那里能碰到兒子平山。她的美好愿望就這樣中建立起來了,從冬天走到夏天,從來沒見到她兒子平山的影兒。

紅房子有大門,掛著大牌子的,每次蘇老太太都到門口望幾眼,都會被日本人的槍托趕走。一天蘇老太太被從勞工營大門趕走后,走錯了路,走進了紅房子周圍一條貧民窟的街里,街道里發(fā)出腐臭,還有一些蒼蠅的嗡嗡聲在蘇老太太身前身后飛舞。蘇老太太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腿被兩只小手抱住了,氣息微弱地說:“娘,娘,給我點兒吃的吧,我餓……”蘇老太太的腿一軟,差點兒坐到地下,聲音仿佛像她逃難時丟失的兩個女兒蘇琦櫻、蘇瑾櫻,她一下蹲到了地上。正午的陽光炙烤著這個頭發(fā)蓬亂、臟兮兮撿著垃圾的女孩子。在陽光充足的中午,蘇老太太的眼睛還是可以看到這個孩子的慘狀,一份悲份之情讓蘇老太太流出了眼淚。孩子看上去有五歲左右,餓得已經(jīng)沒力氣大聲說話了。孩子看到蘇老太太蹲下,用黑乎乎的小手無力地?fù)u了搖蘇老太太的胳臂,“娘,餓?!碧K老太太身上沒有任何食物,她每次來紅房子就是碰運氣的,哪怕能看兒子一眼也行,可惜這么長時間過去了,他沒見到兒子的一個影兒,都是日本兵在紅房子的門口端著槍晃來晃去,她幾次被槍托擋著,但是由于年齡大和視力不好,沒被打過,而年輕力壯的人誰也不敢送上門去的?!澳愕锬兀俊碧K老太太問了這個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沒有了,被日本人殺了?!碧K老太太一下把小女孩摟到懷里,她不知道是該把她帶回家還是不管,如果不管,這孩子很快就會不行的,孩子餓得沒力氣大聲說話,說出的話就像貓叫,有氣無力?!昂⒆?,你叫什么名?”“香香”,孩子極力地回答著蘇老太太的話。蘇老太太為難,渾身上下沒一口吃的東西。這孩子看來是幾天沒吃到東西了,看來人家扔的垃圾里都沒有能吃的了,要不這孩子不會抱大腿的。蘇老太太不敢想啊,自家還靠益記筆店陸老板的周濟,這孩子要是帶回家,還要多一口吃的,這去哪里找吃的??!她剛想站起身,孩子卻又抱住了她的腿,這次不再搖晃,而是抱住不放,像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緊緊地抱住,一下昏了過去。

蘇老太太傻了,她抱起這個蓬頭垢面臟得發(fā)著異味的孩子,義無反顧地朝著東關(guān)街的方向走去。

蘇老太太回到東關(guān)街家里的時候,她盡量躲避著家人,她怕帶回這個“累贅”引起這個家庭的動亂。她把孩子放下,給這個餓了幾天的孩子熬了碗粥,慢慢地讓她喝下去。孩子餓得差點把碗都吞進嘴里,她把整個碗里沾了湯的地方都舔了一遍。但是這個懂事的孩子沒說一句再要任何吃的話,她像一只小貓那樣安靜下來,眼睛卻不斷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蘇老太太給她換下了破爛不堪的衣服,那雙小腳已經(jīng)看不出肉的本色,又把她的小花臉洗凈。小姑娘雖然由于長期缺少營養(yǎng),臉色發(fā)黃,但五官俊俏,嘴角有一顆美人痣,仔細(xì)一看就知道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自從平山被抓到紅房子,蘇家還從來沒這么熱鬧過,原本沉悶的家里有了新的生機,兩個女兒首先欣喜若狂,她們似乎覺得多一個同伴,就多一份快樂。新來的香香不敢多說話,她的眼睛在觀察著每一張臉,而最怕的就是岳山,岳山偶爾回來就會與父母爭吵:“自己的嘴都填不滿,還去填別人家孩子嘴……”蘇老爺子一句也沒埋怨蘇老太太,他知道丟孩子的滋味,也知道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如果沒有安身之所結(jié)局會是怎樣。他們老兩口都是把自己的飯分開,每人給新來的香香碗里加點兒自己碗里的飯,而香香每次都給倒回去一些,只留一點點。香香的懂事讓蘇家人因為她的到來開心快樂起來。香香跟著兩個姐姐學(xué)著干家務(wù)、做針線活,她們也去攬些縫縫補補的活計,維持生計。香香學(xué)得很快,也很快能上手,像真正家里的一員,她從進入這個家門就一直喊著蘇老爺子、蘇老太太“爹和娘”,這樣的稱呼從沒改過,一直延續(xù)到兩位老人生命結(jié)束。蘇家的兩個女兒在母親的教誨下,開始縫制一些手工制品,像繡花的布老虎、布錢包、布袋子等孩子喜歡且能用上的小飾品,這些能換來一些貼補家用的零錢。過了一段時間香香也能和兩個姐姐一樣,開始縫制布老虎,給鞋面繡花等,手藝不比兩個姐姐差。

蘇老太太自從撿了香香,去紅房子的次數(shù)少了,后來眼疾越來越嚴(yán)重,最終失明,什么也看不見了。她多么希望再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平山,看看她那個結(jié)實、能干、正義的兒子,可惜,蘇老太太只能用兩只手開始觸摸她的人生了。

平山被抓進紅房子的第一天,就開始穿上勞工特有的衣服,“福昌”兩個大字印在衣服的后背,這是勞工特有的標(biāo)牌,從此每天穿在身上。他們每人發(fā)了一條白色的毛巾,搭在肩上,或圍在脖子上,很多勞工揮汗如雨時用它擦拭汗水。

平山被送進紅房子98棟勞工宿舍,這是紅方子的最后一排宿舍,前面的宿舍都已經(jīng)住滿。98號宿舍里住了11人,個個身體特別強壯,個子高大。小號宿舍的床鋪躺不下這么些大漢,他們都被安排在這個特殊的宿舍里。平山的到來無疑讓這個宿舍又增加了一份強大的力量。他進門第一眼就看見似曾相識的兩個人,一個是曾在碼頭遇到過的懂醫(yī)術(shù)的老董,還有一個就是大健,大健的媳婦被日本人打死,而且后背被日本人用鞭子抽掉兩綹子肉,但是這兩個人都記不得當(dāng)初碼頭上遇到的那個娃娃平山。這些年平山的變化特別大,臉型開始由圓變長,個子比原來高了半截,接近一米八,雖然偏瘦,但是身體健壯。平山一進門就認(rèn)出這兩個人,其他11人還是由老董一一介紹的。老董是這里年齡最大的,但是身體保養(yǎng)得好,有一把力氣,被日本人抓來的時候并不知道紅房子的勞工生活是如此重負(fù),進來兩年了,每一天都在向往逃出去的生活,這里和監(jiān)獄沒什么兩樣,除了重體力活,像牛一樣不做聲地干,還要面對瘟疫、傷殘等狀況。老董在這里因為會醫(yī)術(shù),經(jīng)常幫勞工暗地里治病,很多人都熟悉他,他成為勞工中最有權(quán)威的人,很多勞工都愿意相信他的話,除了醫(yī)術(shù),老董還有一身武藝,這是蘇家在碼頭認(rèn)識老董時并不知道的,在碼頭老董只是給蘇老爺子吃過藥,也給大健治過傷,醫(yī)術(shù)是蘇家人領(lǐng)教過的,平山心里對這一幕如今依然歷歷在目。

平山住進紅房子98號的那幕,讓他深深地銘記一生,也拉開他勞工生涯的序幕。屋子的床是大通鋪,用木板搭建的,薄薄的被子和褥子讓他的心發(fā)顫,每一個鋪位狹小的似乎無法在夜里轉(zhuǎn)動身軀,屋子簡陋的似乎藏不住飛起的蒼蠅,更藏不住被帶進屋里的草屑,陰暗的氣息籠罩在他的周圍,迎接他的是日本人冷若冰霜的面孔。他隱約感到他落入地獄般的森嚴(yán)和冷酷。屋內(nèi)的11個室友帶著各異的表情迎接他的到來,有驚訝、有同情、也有哀憐的。

在平山走進屋子的第一時間,大骨棒嘆了口氣:“又抓一個冤死鬼?!逼缴教а劭戳丝催@個人,一副大骨架,鎖骨凸出,眼眶凸出,大手大腳,雖然瘦弱,龐大的骨架支撐著一副健壯的身體,說起話來鏗鏘有力。老董忙走了過來,把平山的衣服接過來,上下打量著這個高大健碩的孩子,慢慢把本來就緊張的鋪位又挪出一條縫,把自己的被子一再緊縮:“孩子,就挨著我吧,你剛來對這不熟。”然后對著平山說:“我是這里年齡最大的,都叫我老董,他是大骨棒,人好,就是說話有些直率。”老董一邊打著圓場,一邊挨個介紹:“這個是大健,這個是黑子、旺財、德勝、麻四、王明東、肖珂、劉長國、夏雨?!逼缴诫S著老董的介紹一一點頭,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和這些臉上凝固哀傷的人打招呼,也不知道該怎樣開啟他的紅房子勞工生活。

紅房子里的第一夜,平山在擁擠的床鋪上不敢翻身,而這些人夢里的哀怨就更可怕。老董一直沒睡實,他覺得新來的平山氣度不凡,初來乍到,也沒法多問,怕引起孩子傷感,更怕平山為難不知道怎么回答。

人人都想逃出這片紅房子的時候,平山卻被抓了進來,黑暗對一個孩子來說,什么時候是盡頭,老董不敢想,也不敢翻身,他知道新來的平山不可能睡著,他一定是醒著,但是不能說話,深更半夜,明天都要出工,都要扛幾百斤的麻袋,那是他們每天要面對的重體力勞動。

平山翻過身,在朦朦朧朧中他感覺回到了家鄉(xiāng)山東魚臺仁和村,他看見了一起在荷花淀里游泳的三個哥哥,他們摸魚,彼此嬉戲,魚兒不停地在他們手里搖擺,荷花盛開,他們一邊摸魚,一邊打鬧嬉笑,偶爾還彼此搞些惡作劇,要么把誰的頭按在水里,其他兄弟開始數(shù)數(shù),看誰憋得氣息長。有時候在耐力達到極限時還有意拖延幾秒,有意讓按在水下的頭喝幾口水,等吃了虧的兄弟把頭強行抬出水面,免不了一陣水里廝打。摸夠晚餐的魚,他們就開始比賽游泳,水是他們兄弟幾人最喜歡的天地,母親不會游泳,任憑母親望著荷花興嘆,先提著魚簍回家燉魚。

他們在水里打鬧已經(jīng)成為摸魚時的習(xí)慣,這習(xí)慣是蘇家夏季最好的一道風(fēng)景,父親面對這些善水性的兒子很滿足,他笑呵呵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別人不懂的笑容,嘴里經(jīng)常咕嚕著:“會游泳才算真正男子漢!”平山仿佛看見父親慈愛的笑容,他的嘴角也出現(xiàn)一絲幸福的笑意,朦朦朧朧有了些睡意。

平山剛剛合上眼睛,就有鐘聲響起,鐘聲嗡聲嗡氣地把人從香甜的沉睡中拉醒。宿舍里所有人快速地穿上衣服,以最快的速度整理自己簡單的行裝,帶著小跑,往外跑。老董推了一下平山:“孩子快起來,如果起來晚了,日本人會來的,別第一天上工就挨打。”平山快速地起了床,跟著室友洗了把臉奔向吃早餐的地方。紅房子里的早餐都集中在敲鐘的地方,那架鐘仿佛成了日本人掌控中國勞工命運的神器,只要鐘響,勞工就得小跑著奔向日本人指定的地方,按部就班地開始吃飯、睡覺、干活,還有那一條條高高舉起的皮鞭和鎬把。

平山端起碗,碗里混亂看不清粥里米的成分,他感覺亂呼呼的散在碗里,每個人都在低著頭“哧溜哧溜”地喝著,似乎很香甜的感覺。幾乎一夜未眠的平山端起碗,也喝了一口,他咽了一下,卻怎么也沒咽下去,一些渣渣卡在嗓子眼兒,怎么也下不去,還有一些發(fā)霉的味道。他剛想嘔出去,老董一把捂住平山的嘴,嚴(yán)厲中帶著憐憫的眼神:“咽下去?!逼缴娇吹嚼隙劾锬遣豢梢試I吐的表情,他明白了,如果這口吐出去,可能很快就會遭到鞭子或鎬把的襲擊。他急忙又喝了一口,把卡在嗓子眼的渣渣咽了下去,他使勁憋了一口氣,把碗里余下的都倒到嘴里,咽了下去。老董的眼里有淚在游蕩,但是沒有掉出來,他朝平山點點頭。此時他再一次打量這個氣度不凡的小伙子,低聲說:“孩子,我看你這么眼熟,你濃眉大眼的,我們在哪見過?”平山剛想說話,日本人走了過來,老董也把碗里那口稀粥直接倒進嘴里,拉著平山就往碼頭走。碼頭是這些勞工每天裝船的工地,他們主要的工作就是從碼頭裝船,把中國的資源運回日本,而這些物資都是來自中國的東北三省,經(jīng)過火車的運輸?shù)竭_大連港,卸在大連碼頭,通過人工一肩一肩扛上日本人的船,運回日本。

老董拉著平山向碼頭走去。平山邊走邊問:“這早餐吃的什么?。吭趺囱什幌氯?,都是渣渣?”“那是橡子面,還發(fā)霉了。”“這是給人吃的么?”“不吃要么餓著,要么挨頓毒打。你沒看見他們拿的鎬把,那就是打人的?!逼缴缴钌畹卮丝跉?。

吃完早餐的勞工穿著整齊的勞服,脖子上圍著一條白毛巾,看上去體面,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一著裝。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如果你進過勞工營——紅房子,那你就知道其中的苦和生死瞬間的人間、地獄。

平山和其他勞工一起奔向碼頭。一列火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鐵軌上。拿著鞭子和鎬把的日本人開始吩咐勞工打開火車車廂,開始搬運大量的物資。平山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么一列黑色的火車每一節(jié)車廂都裝滿了麻袋,麻袋里鼓鼓的粒子像似黃豆,如果是玉米,麻袋的形狀不同,黃豆呈圓形凸起,平山是種過田的,對這些作物還是比較熟悉的。他看了看,一麻袋豆子怎么也得有二百斤,體力不好的可能嵌個窩兒都不可能,他倒是沒事。老董拍了一下平山的肩膀:“孩子,你行么?”平山使勁點了點頭,示意老董沒問題。老董幫著把一麻袋豆子放在平山肩上,平山轉(zhuǎn)身就朝海邊停靠的船走去。老董看著平山穩(wěn)穩(wěn)的步子,他放心地點了點頭。他又給大骨棒、黑子、旺財、德勝、麻四、王明東、肖珂、劉長國、夏雨一人肩上放了一麻袋豆子,自己也扛上一袋子走了。這一袋子黃豆的重量不是一般體力勞動者能承受得了的,而這些勞工似乎都司空見慣了, 在他們身上這些重量是重,但是他們依然能扛得起。

平山踏上船的瞬間腳有些發(fā)軟,他不習(xí)慣腳踏在船上發(fā)顫,他頓了頓肩上的麻袋,看了看守船的日本人,徑直朝堆放麻袋的船艙走去。一個日本人緊跟了過去,等平山把麻袋落好,他把平山拉到一旁,從內(nèi)到外檢查了一番平山的身體,看看是否攜帶什么不該帶的東西。他打量著平山:“你,新來的?”平山點了點頭?!耙?guī)矩,知道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平山又點了點頭。日本人示意平山可以走了。平山在返回車廂的半路遇到老董,他很想把麻袋接過來,老董搖了搖頭,果斷地拒絕了。平山正往前走,忽聽“咔嚓”一聲,一個重物落地的聲音,然后傳出劇烈的嚎叫聲。平山的毛孔都豎了起來,他看到一個人扔掉麻袋抱著腿在那嚎叫。平山三步兩步跑到那人眼前,一只鎬把又要落下的時候,平山用胳膊擋住了鎬把,鎬把被彈飛了出去,平山的臉開始變形。幾個日本人圍了過來。老董放下麻袋跑了回來,朝著平山努努嘴,示意他去扛麻袋,平山皺著眉頭,一臉怒氣,但還是按著老董的話去做了。老董俯下身子,把疼痛中的勞工的腿放平,伸出右手,在勞工的骨頭上迅速扭動了一下,又是一聲慘叫,勞工昏死過去。老董拿下自己毛巾和勞工脖子上的白毛巾,把兩條腿固定在一起,用一條腿作為另一條腿的支架,輔佐另一條被砸斷的腿不再受二次創(chuàng)傷。他喊來了大骨棒和黑子,“快,抬著送醫(yī)護室?!贝蛉说娜毡救诉€要上來理論,一排勞工擁了上來,大骨架和黑子把人抬走了。

午飯是一個窩窩頭和一些青菜湯,受了半天累的勞工就像吃了一個棗,心里依然空空蕩蕩的。平山湊到老董眼前,老董明白平山要問什么:“孩子,這里鎬把打折腿的狀況時有發(fā)生,如果干活不利索,隨時就會遭到毒打或被打殘?!薄澳撬麄儗碓趺崔k?”“不能干活的大多會被活埋!”“什么?活埋?”“對,活埋。沒有剩余價值了。”“這里占地11.5萬平方米,一百棟房子最多時候容納3.5萬勞工,每年患病、傷殘多達三千余人,你看看那個華工事務(wù)所,那里有個頭,純?nèi)毡救?,叫相生由太郎,這個紅房子就是他建的,他們其實什么都解決不了,基本就是監(jiān)視和盤剝勞工的,來這里,不死很難出得去?!逼缴?jīng)]說話,老董接著說:“就這么個地方會容納這么多人,每個宿舍每個人的床鋪只有一尺寬,能沒有傳染病么?看看這滿地亂飛的蒼蠅……”平山無奈使勁搖了搖頭,他看著老董的臉,皺紋像刀刻進去似的,比他第一次在碼頭看到的時候老了許多。

紅房子在陽光的照耀下每一塊磚更加發(fā)紅,像勞工的血液,在太陽的余暉下汩汩地滲出磚縫,肆意地蔓延流淌,那刺眼的光芒刺得人格外心痛。

平山干完一天的活,他的肩上已經(jīng)扛了數(shù)不清的麻袋包,他不知道自己往返多少次,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累,真的累,他長到18歲還是第一次感覺到累。他想直接躺在地上睡覺。老董拽著他:“你必須去吃飯,否則明天就起不來了。”他被室友們連拖帶拽拖到大鐘眼前,勉強吃了口飯?;氐?8號宿舍,他一頭就倒下去了,整夜沒翻身。

益記筆店的小文接到了蘇家老家的來信。他把來信送到了蘇家,并給蘇老爺子和蘇老太太讀了起來。

信是蘇家二女兒蘇梅櫻寫來的。信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爹娘,弟弟妹妹們好:

我們的仁和村已經(jīng)成了日本鬼子的據(jù)點,我們家被日本鬼子最大頭目三木住著,還帶了家屬,我和青山有一天夜里從屋后的荷花淀游到后窗,我們給家里扔了一顆炸彈, 那顆炸彈是繳獲日本人的戰(zhàn)利品,還給他們??上緵]有被炸死,他的左眼崩進彈片,被炸瞎了,日本老婆被炸死了。這次活動我們沒有和組織溝通,是私自行為,受到組織嚴(yán)厲的處分,我們都沒有辯解。我們的行為引起三木的瘋狂大屠殺,附近村莊遺留下來的村民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我們真有些后悔不顧大局。這么沖動地做了這件事。

爹娘,放心吧,舅舅家里都很好,他的小官也繼續(xù)做著,還能給我們通風(fēng)報信。我和青山已經(jīng)入黨了,成為一名真正的革命工作者。還有一件事需要告訴爹娘,青山很快會被派去大連,和大連的地下黨取得聯(lián)系,你們會見到青山的。

小文讀著這封信,眼里露出了亮光,他把信交給蘇老爺子,轉(zhuǎn)身就跑回筆店。蘇老爺子還沒來得及謝謝小文,只見小文一溜煙跑了。蘇老爺子攥著那張紙,心里又是高興又是激動,他拿起煙袋,大口大口狠狠地吸著,可煙袋里什么也沒有,他像一只被點燃的困獸,瞬間眼里射出光芒。

蘇老太太把信接過來,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握著這張紙,像握著她的兒子青山和女兒梅櫻,那張紙似乎有孩子們熱乎乎的體溫,她用粗糙的手一遍一遍撫摸著紙,仿佛像撫摸盲文,她能摸出凹凸的棱角。嘴里喃喃地說:“我的兩個孩子真有出息,我的兩個孩子真有出息。”兩個小女兒蘇凡櫻、蘇慧櫻一人摟著母親的一只胳膊,她們的眼神與盲眼的母親一樣,欣慰地笑著。香香握著母親的手,仿佛這只手觸碰過的那張紙與她血脈相連,讓她感覺到熱血涌流,她已經(jīng)與這一家有血液交融的情感,與這不是血脈相承的一家人血脈相通。

“青山就要來大連了,青山就要來大連了,我的兒子一定長高了……”蘇老太太攥著紙的手像攥著照片,不停地摸索著,聲音愈來愈激動。

平山在紅房子里參加天德寺、萬靈塔的第一次活動是七月十五。相生由太郎和一些工頭們穿上一身黑色的衣服,莊嚴(yán)而肅穆。平山還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相生由太郎,這個日本人,白皙的皮膚,戴著一副金邊考究的眼鏡,說話的語氣緩慢而彬彬有禮,但是眼睛的余光里隱藏太多的寒冷,那份寒意讓人心有余悸,在最炎熱的夏天也有些令人發(fā)抖,他心里暗暗罵道:“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逼缴降母杏X沒有錯,紅房子就是這個“笑面虎”建的,建了100棟,美其名曰“碧山莊華人勞工營”,實際上就是人間地獄,身強力壯進來的容易,出去的就太難了,一旦逃跑,抓回來就會活活被打死,直接扔萬人坑。

“笑面虎”從穿黑衣服的勞工頭手里接過幾張紙,在萬靈塔前做著禱告,把打傷致殘、得瘟疫而被扔進萬人坑的勞工的名字一一寫在折好長方形的紙上,紙非常薄,上下面都是折出的痕,可以打開成長方形盒子,但是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是空氣,每一個死去的勞工都有一個盒子,盒子上面寫著勞工的名字?!靶γ婊ⅰ遍_始朝著萬靈塔三次跪拜,那些勞工頭也跟著跪下磕頭跪拜,嘴里大聲叨念著什么。笑面虎點燃手里的紙,再把燃燒的紙放進那些寫好勞工名字的成堆的盒子里,火開始著了起來。每個人都跟著跪拜,勞工的跪拜和祈禱是用中國人的信念去為那些死難的靈魂祈禱安息,而笑面虎他們只是做一種儀式,一年那么多被致殘的勞工,豈止是這幾張紙能解決的問題。平山眼里都是怒火,老董一直拉著他,怕他做出過激行為,同宿舍的其他人都跟在平山左右,他們知道平山自從融入這個宿舍,一直用一顆正直善良的心和大家同甘共苦在這個幾平米大的空間一起生活,猶如親人一樣的一個大家庭從平山到來后增加了更多溫暖,也增加更多的力量。平山人聰明、善良、機智還有一副好身板,這些給98號勞工營宿舍增加了無限的生機和活力,盡管平山最小,大家都護著他,但是他所付出的體力勞動一點兒都不比其他人少,甚至有時候還要替別人多走幾個來回。

平山被老董拉著,只能跟著跪拜。而平山的心卻不在這種形式上。七月十五的夜晚,月亮圓而亮,那些勞工被照射的身影卻更加瘦骨嶙峋,晃晃悠悠有了些局促不安之感。勞工們被天德寺敲響的鐘聲趕到海邊,海邊的海風(fēng)在白色的月光下反襯著悲哀和凄涼。笑面虎帶著勞工頭和被鐘聲驅(qū)趕的人群,在海邊把死、傷、殘的勞工名字又寫在紙上,放在折好的紙船上,紙船隨著風(fēng)慢慢飄遠,而岸邊的勞工卻在沙灘上長跪不起,這是笑面虎的規(guī)定,在七月十五這天給死去的勞工用這些方式招魂。紙船載著這些人名,飄走了,越走越遠,月亮此刻更加明亮起來,像上空的一盞不滅的長明燈。海水開始漲潮,像一種儀式聲討這不平的世界,他們用生命換取的微薄利潤和價值,被一聲聲海浪淹沒,連同那帶有名字的紙船被巨浪掀翻,再也漂不出海面,那些孤苦一生的靈魂被葬身海底。

紅房子98號宿舍這一夜有些不平靜,這個宿舍像炸開的鍋?!澳切┙驯淮驓埖膭诠ざ寄娜チ??”平山看著老董、大骨棒和黑子氣憤地問?!岸急蝗舆M萬人坑了,這里是公開的秘密,你來得晚不知道而已,那天你看見那個,第二天就被埋了。”得勝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得勝來自唐山,有一口鄉(xiāng)音,平時無聊的時候大家都愛學(xué)他說話,他也不計較,總是笑呵呵的,他時常想家里的媳婦,有時候還做夢,說些夢話。他的臉上有一道疤,是被抓的時候挨了一槍,子彈打偏了,把臉蛋子的肉劃開,留下一道疤,他擅長跑,還能爬墻,所以日本人抓他倒是費了一番周折,他為人踏踏實實,大家都很喜歡他。“那就是我們根本逃不出去?”平山接了一句?!疤??往哪逃啊?”旺財“哼”了一聲。旺財?shù)募亦l(xiāng)是東北的,他人高馬大,心卻細(xì)膩,他手巧,能短時間內(nèi)開鎖,也能拆卸機械零件,他曾經(jīng)在工廠里做過技工,這是他的專長?!坝卸嗌偃颂优鼙蛔セ貋矶敬蛑了?,你是沒看到?。 贝蠼〉拖铝祟^。“我知道,我還知道你的后背有兩條傷疤!”平山平靜地看著大健,大健的臉抽動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還知道你媳婦剛下船就被日本人打死了,尸體都被搶跑了,你知道尸體在哪么?”大健張大了嘴巴,驚訝得不知說什么。“你媳婦的尸體被運到了老虎灘的北大橋下面的七六零研究所,那里是日本人解刨尸體制造化學(xué)活體實驗基地,年輕的尸體都被做研究了?!贝蠼◇@訝得目瞪口呆?!澳恪恪?“我父親當(dāng)初在大連港碼頭上把你搶回來,我是家里最小的兒子?!崩隙幌伦ё∑缴降氖?,“孩子,你就是那個神力男孩,你,你……”平山點了點頭,他的確變化很大,剛從山東來大連時只有12歲,如今已經(jīng)18歲大小伙子了,身體的變化很難看出當(dāng)初的平山。大健抹著眼淚哭了,他一把抱住平山,老董把他倆一起抱住了,老董感慨地說:“你這孩子還真有心勁兒,我說一進門就看著眼熟呢?!崩隙陌櫦y仿佛在那一刻因為感動舒展開了,在他的臉上,更加堅毅?!澳闶翘K家的那個娃娃,那就好,你也是咱們的人,這下咱們可以一起商量事了?!?/p>

老董一直在策劃逃跑的事,他還憑著偷偷給其他勞工看病的機會串通了其他勞工。老董告訴平山,紅房子里有地下黨,整個活動要按時間安排統(tǒng)一行動,不可以單獨行動,單獨行動危險特別大,要有計劃、有組織地一起行動起來。平山堅毅地點了點頭,他的手和屋里的11雙手落到了一起,男人的力量是強勁的,一旦他們敲定的事就不會更改,他們有信心、有耐心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八月十五即將到來,這是中國人傳統(tǒng)的中秋節(jié)日。日本人不過中秋,他們只在中秋節(jié)的時間賞月。他們會設(shè)置賞月活動和一些娛樂消遣的活動,也會提前象征性地給勞工發(fā)一些錢,而這些錢都是勞工的血汗錢。平山把拿到的這些錢都找人捎給東關(guān)街的父母,他知道父母在失去他這個勞動力后該是怎樣的悲慘。小文通過各種渠道讓他得到一些家里的信息,他也知道了青山哥要來大連的消息。

八月十五前有一列專車停在紅房子的港口。每一節(jié)車廂裝的都是豆餅,豆餅要先入庫,再運往碼頭。日本人要趕在八月十五前完成超負(fù)荷的搬運工作,正常的情況下是在八月十五前只能把豆餅入庫,而現(xiàn)在卻要入庫后再在短暫的時間里裝到船上,他們等著這批豆餅運回日本。工人們把前一批從東北運來的煤炭剛剛送上船,又要搬運這每塊50斤重的豆餅。平山看了看自己滿是繭子的手,剛才裝煤的情景浮現(xiàn)在眼前。他們12個人負(fù)責(zé)一節(jié)車皮,統(tǒng)一運到6號倉庫。裝煤的人是最累的,平山一伸手操起了鐵鍬,這鐵鍬是他從來沒見過的,鐵鍬有小簸箕大,一鍬煤最少能裝50斤。平山跳上車,他一個人為整個宿舍11個人裝煤,這需要足夠的力量才能供得上他們。勞工頭不停地穿梭在每一節(jié)車廂間,時不時舉起皮鞭吆喝著,為了身體不受皮外傷,每個人都加快速度。平山裝了半天,老董心疼地跳上車,“孩子,下來,我來吧!”平山?jīng)]動,依然一鍬一鍬地裝著。大骨棒、黑子、大健輪番上來替換,平山依然沒放手。劉長國上來了,他伸出手,“兄弟,放手,這活兒不是這么干的,明天你會起不來的,那就麻煩了?!逼缴阶詈ε逻@句話,如果真的起不來干活,他會被日本人打傷或致殘。劉長國人實在,說一句是一句,每一句話都入心。他從平山的手里拿過鐵鍬,看看平山的臉,整張臉上只有鼻孔、眼睛是裸露的,其余都被黑煤面子蓋住了,臉上淌出的汗水,流下一道道痕跡,整張臉像畫了裝的包公,劉長國接過來鐵鍬的剎那嚇了一跳。平山看看身后,什么也沒有,又看看自己的衣服,除了臟也什么都沒有,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劉長國一眼,劉長國指了指他的臉,平山用手抹了成花臉,讓人看了哭笑不得。車廂下面還在等著裝貨的麻四、肖珂、王東明笑得一下蹲到了地下。他們第一次裝運煤,烏黑發(fā)亮,質(zhì)量上好,可惜這么好的煤炭要運送去日本。

平山回過神來,平山的身體狀況一直非常好,可是黑子、麻四的身體有些吃不消了,那多出來的活,是其他室友要分擔(dān)的。

豆餅運來時摞得比人還高,必須有人一塊塊把豆餅摞到勞工的肩上,他們再扛到指定倉庫。搬豆餅的活也不輕,但比起來扛豆餅還是有些輕快。平山示意老董和黑子上去搬,其他人扛。日本人就站在平山跟前,他就是搜查當(dāng)初平山第一天到來時引起他注意的那個日本人,這個日本人對平山另眼相看,平山干活時不說話,就是悶頭干,他的眼睛里似乎對平山的力氣有些懷疑。他站在那一聲不吭,看著黑子往平山肩頭摞豆餅,豆餅摞到六塊的時候,黑子“咳嗽”了一聲,這一聲意味著可以了,平山該走了,可是日本人就站著看平山,平山?jīng)]動地方,“再來”!平山喊了一聲。七塊、八塊。這兩塊加上后,黑子不敢再放了, 他怕把這兄弟壓垮,八塊是400斤,這踏踏實實的重量壓在平山的肩頭,就像壓在了中國人身上一座山,平山用肩挺著。日本人的眼里放出了光,驚訝、異樣,但是他依然沒有出聲。平山還沒動,“黑子,再來!”平山又喊了一聲。黑子看著沒動地方的日本人,也看了一眼平山,只能又膽怯地落了一塊……平山還是沒動,黑子又加了一塊,十塊豆餅落在平山的右肩,平山邁著步子走向倉庫。平山的步子是穩(wěn)穩(wěn)的,他并沒有感覺到那是500斤的重量,勞工的志氣一下被平山感染了,每個人的肩上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都加上重量了。平山就那樣大步地朝著倉庫走去。日本人看傻了,他真沒想到這個小伙子的肩膀會承受這么重的壓力,也沒想到一個吃著橡子面、豆餅渣子的中國人會扛起這個重量,他有些驚慌,他不知道這些勞工潛在的力量是多么可怕。黑子站在豆餅垛上,一下走神了,他也沒想到平山會這么有力氣,盡管平時知道他有力氣,但是從沒有感覺到他的力氣如此驚人。不是親眼所見,難以置信。平山像一道風(fēng)景,所有日本人和工頭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所有的人都給他讓出了一條通向倉庫的路。平山的舉動鼓舞著勞工,在他們眼里,平山就是榜樣。98號宿舍就是勞工們的榜樣,他們所有人的肩上都加大了重量,他們要讓日本人看看,中國人的脊梁是壓不垮的。

目睹了平山扛起十塊豆餅的那個日本人找到了相生由太郎,在他的耳邊嘀咕了好一陣子,相生由太郎的表情時而緊張,時而舒緩,時而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他也隨著這個日本人來到平山搬運豆餅的車廂。平山剛剛送完十塊豆餅往回走,邊走邊拿著白毛巾擦汗。他的余光看到了相生由太郎來了,他好奇“笑面虎”怎么也站在這了。還沒等平山到車廂跟前,他身旁一個年齡稍長的勞工忽然歪斜了兩下,他剛想去扶,一個日本人的鎬把就到了,這一鎬把如果砸在勞工腿上,他的那條腿肯定會斷裂,平山順勢握住了日本人伸出去發(fā)力的手腕,向相反的方向一掰,鎬把飛出去了,扛著豆餅的勞工什么也沒看到,依然歪斜地向倉庫走去。

平山停住,等待日本人的處罰,他疼痛的表情順勢化作憤怒,臉迅速變形,如果點一把火,很快就會燃燒。平山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一動沒動,日本人撿起鎬把朝平山的頭上砸去,平山躲了一下,他的鎬把砸空,接著又是一鎬把,日本人此刻變成了一條瘋狗,臉色發(fā)青。相生由太郎走了過來朝打人的日本人擺擺手:“好了,別在這練把式了,你跟本不是他的對手?!比毡救擞貌环谋砬楹莺莸氐闪艘谎燮缴?。

平山看著相生由太郎白皙的臉,心里就反胃,他一直背地里喊他“笑面虎”,這是98號勞工營宿舍公開的秘密。

“小伙子,叫什么名?”相生由太郎“慈愛”地問候。而平山心里嘀咕,不知道這“笑面虎”想用什么毒計來害中國人。他沒好氣地回答:“蘇平山?!薄澳闶窃趺催M來的?”“被你們抓進來的?!毕嗌商尚α诵Γ骸斑@些勞工都喜歡來,你看看這里有吃有喝,還能給家里賺錢。”

平山肚里的氣一遍遍往上翻,他有吐的欲望,他更有把拳頭砸在相生由太郎的臉上的沖動,這個白凈凈表面慈善的“笑面虎”果然信口雌黃,令人作嘔。他真想提起一塊豆餅砸在他頭上,讓他腦漿迸裂,可是他不能,他得從長計議。

“蘇平山,你以前練過武?”“笑面虎”依然臉上帶著笑。“沒有?!逼缴降脑捳Z還是冷冷的。

“笑面虎”拍拍平山的右肩膀,平山就像被什么扎痛了,他感覺皮膚一陣疼痛。

“年輕人,好好干吧,這里八月十五就要到了, 你可以展示你的才華?!逼缴侥涿?,又走向黑子搬豆餅的車廂。

紅房子98號勞工宿舍沸騰了。12個人圍在一起,平山成了話題的焦點?!捌缴?,你哪來的那么大力氣?。俊?黑子掩不住臉上的笑容。大骨棒、肖珂、王明東都贊不絕口。

劉長國低聲說:“平山兄弟,你一次扛那么多干什么?這馬上八月十五了,日本人急著把咱們的東西運回他們國家啊?!眲㈤L國要么不說話,一說話就落地有聲,人實在,本分,說出的話也實實在在。

“我就是讓他們看看,中國人不好惹,一旦惹怒了我們,就把他舉起來摔死?!逼缴竭@么想的,就直接說出來了。

旺財、德勝、麻四忙加了幾句:“不行啊,不能這么快把這批活干完,這樣加快他們掠奪速度啊”。 夏雨把手放在平山肩上使勁捏了一把,平山?jīng)]太大反應(yīng),看來這家伙真是神力。老董一直沒說話,他的皺紋跟著他的表情在移動。

“平山,‘笑面虎還和你說什么了?”

“他說八月十五讓我展示什么才華,我沒理得他?!?/p>

“今天你去擋那鎬把沒挨罰,在紅房子里還是第一次啊!”平山驚訝地看了一眼老董。

“‘笑面虎說的八月十五讓你展示,八月十五日本人賞月娛樂,讓勞工們和日本人摔跤,如果摔不好你會被打或者更重的處罰。

平山有些驚訝,他不敢想象,原來“笑面虎”看好了他的一把力氣,原來是給日本人取樂的。

“我不摔!”平山?jīng)Q絕地對大家說。

“不摔你就得挨槍子兒?!崩隙舆^話,這不是沒有道理,是事實,以前就因為摔跤出過問題。

平山低下頭,不知道怎么辦。所有人都看著老董?!昂⒆樱@樣,我倆過兩招,我就知道你該怎么辦了”。平山有些差異,他只知道老董懂醫(yī)術(shù),還真不知道他會武術(shù)。

98號勞工宿舍在最后一排,整個宿舍的12個人都走出了房間,老董拉開架勢,等著平山進攻,平山因為老董年齡大,一直不敢動手。

老董說:“孩子動手,否則我不知道你底細(xì)?!?/p>

平山還沒動,只是拉開架勢。老董忽然上去一腳直奔平山下巴踢來,平山一閃過去了,老董伸手抓平山肩膀,當(dāng)老董接觸平山的肩膀用力的時候,他徹底明白了,他像一座不可撼動的鐵塔,憑力氣,肯定不是這孩子的對手,老董向后一轉(zhuǎn),一把摟住平山的脖子,迫使平山向后傾倒。平山則一個翻身,把老董一下扛了起來,如果扛起的剎那不是老董,平山直接會給他甩出去,至于能摔多遠,就看他的力氣用多少了。

平山把老董放下,老董臉上的皺紋都高興地裂開了:“孩子,不錯、不錯,你一定會贏,但是你還需要知道不能太快贏了日本人,你得讓他們輸?shù)觅M勁?!逼缴皆谠铝料曼c點頭,他不想去摔什么跤,但老董說的肯定不會錯的,不去不行。

老董對平山的一招一式感覺滿意,他策劃很久的逃跑計劃在這一夜和整個宿舍人開始謀劃開了。平山無疑是逃跑中的主力,沒有今晚上的嘗試,老董真的不敢輕舉妄動和大家說逃跑的事。這里已經(jīng)成為人間地獄,能逃出去還是逃出去,逃出去就能活命,逃不出去,就得死在這里,與其等著死,還不如奔生而逃。平山來到紅房子的第一天就想出去,他每天都不斷地尋找渠道,看看哪有可乘之機。98號宿舍離高大的院墻最近,上面的鐵絲網(wǎng)只要旺財爬上去,用工具扭斷,其他人搭人梯爬上去沒問題,可是鉗子去哪里找,這是平山一直在琢磨的事。

在八月十四,平山得到了小文捎來的口信。蘇青山在八月十五會到大連,會來紅房子組織策劃勞工逃跑。平山把這個消息告訴老董,老董即驚訝又興奮,他悄悄告訴平山:“已聽人說,八月十五會來個地下黨的大官,策劃組織整個勞工營逃跑,與我們的計劃不謀而合?!逼缴近c點頭,他知道青山哥哥這些年留在家鄉(xiāng)都干了什么,他朦朦朧朧知道了“黨”,也知道自己送旅順屠城的照片的事其實就是為了黨做事,為整個大連和全中國控訴了日本人的罪行,他覺得這個他沒見過的黨都是為老百姓做事,都是在為趕走日本人保衛(wèi)中國人而做事,他的心里甜絲絲的,他也高興能在流離失所多年后即將與哥哥重逢,迷迷糊糊,他進入了夢境。

八月十五的月亮格外明亮?!靶γ婊ⅰ焙凸ゎ^門都坐在天德寺的大鐘前,勞工們圍坐成一圈,固定的拜月儀式后,日本人開始了最拿手的摔跤比賽。

“笑面虎”一張假慈悲的臉在月光和火把的照應(yīng)下有些陰深深發(fā)白,雖然是笑的表情,在勞工的眼里像一盆素湯,漂不起一滴油珠。每張勞工的臉上都鋪滿了因缺少營養(yǎng)而發(fā)黃的皮膚,有的已經(jīng)未老先衰地佝僂著腰板,那些彎曲的弧度依然承受著最悲苦的重壓?!靶γ婊ⅰ彼钠桨朔€(wěn)地坐著,嘴里悠閑地“呷”茶,眼睛卻不停地搜尋著人群,然后朝點頭哈腰的身邊人說著什么。

篝火堆前留出足夠摔跤的空地,火星像勞工的心情,肆意地在黑暗的夜空向上竄去,偶爾發(fā)出炸裂的聲響,給寂寞的夜空增加一點兒生機。一個膀大腰圓的日本人走到火堆前,頭上扎著白布,白布中間畫著紅色實心圓,膀大腰圓的日本人一臉目空一切的樣子,在他的眼神里,平山看到的就是只有他會贏,中國人只是作為游戲中的一個棋子,想怎樣挪動就怎樣挪動。

日本人先擺好了架勢,吆五喝六地說了了些話,下面勞工只是看著,沒人站起來,也沒人有上去的沖動。工頭走到前排坐著的勞工面前,像提一只小雞似的提過來一個,這個勞工好像膽子很小,渾身有些發(fā)抖,根本就沒有摔跤的意愿,他的臉上都是驚恐的表情,連連擺擺手,意思他根本就不會。

日本人“哈哈”大笑了一下,拉開架勢,使勁地擺了擺手,那個人沒動一下,日本人又?jǐn)[了一次手,示意他出招,這個勞工還是沒動,日本人的耐心和欲望都沒了,他一步一步地邁向這個勞工,平山明白,日本人一出手,這個勞工的命就保不住了,他無意識地挪了一下自己的左腳,老董在他的腿上拍了拍,示意別緊張。

“這是76號宿舍的,他們宿舍的有個摔跤厲害的,肯定會有人管的?!崩隙牡驼Z剛停,一個身體矯健的勞工走了上去,沖那個膽怯的勞工使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趕緊回去!”那個勞工轉(zhuǎn)身就跑了下去,這個膀大腰圓的日本鬼子有些不高興,但是后上來的人堵住了他的路,他只能停下。后上來的人,個子矯健,身體結(jié)實,從他的走路神態(tài)就看出是一個機智勇敢的人,但是與日本人的身材相比還是沒有優(yōu)勢,他后退一步,拉開了架勢。日本人看他拉開架勢,臉上露出笑容,自己也拉開了架勢。日本人挪動幾步,終于發(fā)出攻勢,他雙手直奔那人的雙肩,那人一閃,躲過了這雙手,日本人回身又抓過來,兩人扭在一起,日本人身子發(fā)笨,中國人的身子比較靈活,他們僵持著,但是明顯看出中國人在那強撐著,只要日本人發(fā)力,中國人隨時就會輸。

他們在扭打了一陣之后,日本人腿上直接下了個絆子,這個絆子是摔跤比賽中的禁忌,違規(guī)的反關(guān)節(jié)的反絆子,沒練過的人一下子會頭朝地,很危險。勞工反應(yīng)及時,但還是一下摔倒,頭沒有直接搶地,肩重重地戳到地面,人很長一會兒不能動彈。日本人“哈哈”大笑起來,似乎這笑聲告訴所有人他贏了。76號宿舍的人又跑上去兩個,他們把他扶起來,他臉上的汗珠一直往下滾,但是他一聲都沒喊。

勞工被日本人一個個趕上去,一個個地敗下來,大多數(shù)都是帶著重傷下去的,他們很有可能終生殘廢再也干不了活,也有可能被扔進萬人坑。

勝利的日本人此時很想碰到個對手。“笑面虎”擺了擺手,示意他下去,他不敢違抗“笑面虎”的命令,不甘心地走了下去。

摔跤還在繼續(xù),這次來了個身材和中國勞工差不多的日本人,47號宿舍的大可上去了,方方臉,身材略比日本人魁梧,占了日本人便宜,但是這個日本人用的是巧勁,幾乎沒幾個回合把47號、53號、63號身體健碩的勞工都贏了,這次“笑面虎”沒有做什么手勢,他就滿意地走了下去。

“笑面虎”滿意地喝著茶,接下來上場的是穿了一身白的武士打扮的日本人,他身上有一把劍。篝火不斷地燃燒,又一次添加了木材,火光和煙往上竄,火星發(fā)出爆炸的碎裂聲。他把劍摘下來,旁邊一個日本人畢恭畢敬地接過劍,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日本武士耀武揚威地對下面喊著,目中無人。日本武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沒有勞工上場。老董悄悄地把嘴湊到平山的耳朵旁,低語起來,“這個日本人外號就叫武士,他摔跤要是輸了就拿劍殺人?!逼缴缴碜觿恿藙樱櫫艘幌旅碱^。

很多新來的體力健壯的勞工還是想上來試試的。武士的笑聲似乎證明這個人的豁達,然而,這個人豁達么?很多人心里暗暗鼓著勁,十指的骨節(jié)在黑色的夜幕里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連同那堆木炭向上竄出的星火,混合成最有力的一種聲音,在黑壓壓靜坐的勞工們的血管里像血液一樣沸騰地流動起來。

98號勞工宿舍身材魁梧的大健,終于在沉默中爆發(fā)了,而他的爆發(fā)是所有人都沒有預(yù)料到的。在逃跑前,老董和平山是提前做了計劃的,而大健突然間沖向摔跤場是不在計劃內(nèi)的,老董站起身想去拉他,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大健疾步走向火堆旁,那個可以與日本人面對面的地方,他或許知道他不能贏,即使是贏了,也活不了。他走上去,拉開了架勢,他的眼角瞪裂了,流出鮮紅的血。

武士盛氣凌人,面對這個強壯的中國男人,他眼里的流出的是必勝者的欲望。他伸出兩只胳臂,像一只饑餓的老鷹伸出的利爪,撲向大健,他的手牢牢實實地扣住大健的肩膀,兩人扭在一起。

大健身體魁梧,兩個人的力氣勢均力敵。大健的一招一式擺明了是要拼命。

平山明白了,這個日本武士就是當(dāng)初在碼頭打死大健媳婦的那個人,大健的后背有兩道被鞭子抽打的疤痕,也是他留下的,大健突然間上場,一定是認(rèn)出了這個日本鬼子,這分明是上去討債拼命??!

平山那時候雖然小,但是這生死的大事他記憶猶新。平山在老董的耳朵旁嘀咕了幾句,老董異常驚愕,他的臉開始發(fā)生急劇的變化,他已經(jīng)交代好98號宿舍的每一個人,要按計劃行動,今晚是要里應(yīng)外合實施逃跑計劃的,大健擅自行動,給計劃帶來麻煩。

平山又俯下頭把嘴巴貼在老董的耳朵上。這時后面的人拍拍老董的肩,老董轉(zhuǎn)過身,那人的嘴巴貼在老董的耳朵上。逃跑行動開始,人從最后開始慢慢撤,一個一個撤,就當(dāng)是臨時去小便,不會引起注意。

98號宿舍第一個走的是旺財,老董和平山都使勁地握了握旺財?shù)氖?,彼此都不能說話,這一握,意味深長,算是告別。

夜把一些愿望和祝福埋進了黑色,連同眼里的淚水一起吞并。旺財走到最后一排時,一個勞工把一把鉗子塞在他的手里,旺財在遠離火光時開始快速奔跑,直奔勞工營后面的鐵絲網(wǎng)高墻。

大健是拼命了,他上去的一剎那就是想為妻子報仇的,他沒有和老董、平山打招呼,他是直接沖上去的,他知道今晚的逃跑計劃,他是自己放棄了生的機會,大健似乎已經(jīng)處于瘋狂狀態(tài),沒有個輸贏,他絕不會下場,此刻已經(jīng)有人逐漸地離開摔跤場。

大健伸腿勾住武士的腿,牢牢地纏住,讓他慢慢失去原有自身帶來的主動力,逼他后退而使不上自己的力氣。在步步緊逼的過程中,大健的動作明顯占了優(yōu)勢,大健一個措手不及把武士撂倒,腿壓在了武士的身上。

大健伸出拳頭,準(zhǔn)備擊打武士的頭部,一個日本人跑了上來,攥住大健的手,硬把他從武士身上拖下來,武士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大健壓在身下,那種惱羞成怒的憤懣讓他迅速地走到他的那把劍面前,拔出劍一下刺到大健的胸膛,大健沒想到這一劍來得這么快,他捂著出血的胸口,慢慢倒下。

平山一個健步竄了出去,他像飛似地奔了上去。接著黑子和大骨棒也沖了上去。

平山上去,是這場摔跤比賽的焦點,這是“笑面虎”最想看的,而沒想到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上去的?!靶γ婊ⅰ睋]了一下手,一個從沒見過的雄壯的日本摔跤手走了上來,橫在平山的眼前。

平山不是想和新來的摔,他是要和刺了大健的武士摔。雄壯的摔跤手指了指“笑面虎”,武士會意地走了下去,大搖大擺地,像似什么也沒發(fā)生,在這個皎潔的月光下。

大健有意地躲了一下?lián)踔男蹓训乃邮?,想跟著下去,但是左躲右閃還是被擋住了。他俯下身和黑子、大骨棒把大健抬起來,大健的嘴角流出血,大健的眼神是哀怨的,他嘆了一聲:“真有些遺憾,沒給媳婦報仇……”平山握了他一下手:“我給你們報仇?!逼缴绞疽夂谧雍痛蠊前舭汛蠼√ё?。

人群開始騷動,有些人開始跺腳表示反抗,聲音是有節(jié)奏的,似乎是提前有人安排好,也有些人開始有秩序地離開,看似有些雜亂,其實很有秩序。跺腳的聲音還在此起彼伏,日本人開始朝天放槍。槍聲把跺腳聲壓了下去。

黑子和大骨棒把大健抬了下去,僅走幾步路,血淋灑了一地,月光照不出血的色彩,只是把地的顏色又加深了。大健被抬到宿舍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了。

老董哭了,所有的人都哭了。老董把眼淚擦了一下,他把這剩下的10人分成兩伙,一伙5人直奔后面高墻逃跑,另一伙5人回現(xiàn)場,迎接平山。所有人都要老董先走,老董說什么也不肯,他讓黑子、大骨棒、旺財、德勝、麻四先走,其余的王明東、肖珂、劉長國、夏雨和他返回去,如果同一個勞工宿舍的人同時離開,目標(biāo)太大,會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老董安排好,兩伙人就開始各自行動了。老董返回摔跤場的時候平山已經(jīng)和雄壯的日本人交手很久了。

平山牢記老董的話,不能迅速贏了日本人,如果迅速贏了,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的,也達不到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

平山的力氣之大,兩個人交手對方就能感覺到輸贏,他有些懼怕平山,覺得他的骨骼比自己的硬,他可以一招解決的問題,為什么會一直遲遲不動。

他緊緊盯住平山,看哪一招能反敗為勝,或在漏洞中殘喘掙扎,可是平山一點兒也沒給他鉆空子的機會,他想用違規(guī)的動作去使用反關(guān)節(jié),可惜只要一伸手,平山便把關(guān)節(jié)置正過來,根本讓他沒有機會把最惡毒的手法用上。

旺財提前在墻上已經(jīng)做過手腳,前面都是他平時挖過的坑,只要蛇形爬行,踩著腳窩很容易就爬上墻,有了鉗子,剪斷鐵絲網(wǎng)的活對他來說就是動動手指罷了。

他很快剪斷了周圍的鐵絲網(wǎng),讓后面爬上來的人能迅速翻過墻。黑子、大骨棒、得勝、麻四很快爬上墻翻過了過去。

旺財沒走,他騎在高高的墻上,不動聲色地接濟每一個爬上來的勞工。

一些勞工體力不行,爬不上這堵高墻,只能轉(zhuǎn)回摔跤場,替換一些身體健壯的人來迅速逃跑。

平山在摔跤場上始終和這個雄壯的日本人分不出輸贏,后面撤退的人慢慢進行著,去的多回來的少,引起了一個日本人的注意,日本人悄悄繞道跟在了一個勞工后面。

幾個人影在98號勞工營宿舍的后面往墻上爬,墻上人影傳動。

借著月影,他端起槍瞄準(zhǔn)了墻頭拉拽的那個人影。槍聲“啪”地一聲響起,旺財一頭從墻上栽了出去。

槍聲響起后,整個摔跤場亂做一團,平山一個健步上前,用長腿掃倒了這個日本壯漢,一只手緊緊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扭住他的頭,“咔嚓”脖子斷了。

平山轉(zhuǎn)身就朝“笑面虎”跑過來,他要先解決的是“笑面虎”身旁帶著劍、剛剛殺了他兄弟的武士。

此時,正門響起了爆炸聲,老董帶著幾個人指揮大家朝正門跑。平山三步兩歩跑到武士跟前,還沒等他拔出劍,左手已經(jīng)抓住他的領(lǐng)子,右手快速拔出他的劍,一劍穿心,武士的眼里有些驚異,還沒來得及張嘴,平山在他的嘴巴上擦了一下劍刃上的血:“這是替大健報仇!”

槍聲開始大起來,一排一排奔向正門的勞工開始倒下,混亂已經(jīng)看不清誰是誰。平山滿世界找“笑面虎”,已經(jīng)不見了他的蹤影。一顆子彈奔著平山射來,他根本就沒看見。一個身影擋住了平山,老董中彈了,平山扶著他。

“平山,快走,正門,你哥哥他們都在正門等著你們呢!”

“老董,你哪受傷了?”

“別管我,帶著他們快跑!”平山不問了。

老董傷得不輕,平山根本就看不清老董傷在哪里,他把老董背在背上,老董使勁地扭動了幾下,就休克過去了。

平山看不見98號宿舍的室友們,他只顧著背著老董往正門跑。

他一邊跑一邊想,要是能撞見“笑面虎”該多好,今天說什么也不能讓他活著了,這些勞工讓他剝削成什么樣?!

月亮下面除了接二連三被機槍掃射倒下的勞工,還有背上昏迷的老董,平山再也沒發(fā)現(xiàn)“笑面虎”。老董的血把平山整個后背浸透了。

正門是被青山他們用炸彈炸開的,為了避免傷亡,青山帶著的人是在墻外接應(yīng)從墻上跳下來的勞工,槍聲響起,旺財從墻上栽下來,這意味著不會再有人從這里逃出來。青山讓提前埋伏好的人聽見槍聲就開始炸正門。

八月十五日本人都在摔跤場做儀式賞月,這里就兩個守衛(wèi),還沒等他們明白什么意思的時候,門已經(jīng)被炸開了,里面的勞工擁了出來。

平山跑出正門的時候,身上背著老董,被兩個陌生人接了下來,帶著平山跑到近處的一戶人家,那里有簡陋的醫(yī)療設(shè)備,一些逃出來受傷的勞工在這里進行簡單地包扎縫合,立即被送走,這里在天亮之前,一個人都不會留下。

老董被放下平躺的時候,一個女醫(yī)生迅速剪開老董被血浸透的衣服,老董昏迷的嘴里微弱地喊著:“平山,平山,快跑……”

平山把手伸了過來,握住老董的手。

女醫(yī)生抬起頭,那雙眼睛特別熟悉,但是平山真的想不起來,女醫(yī)生帶著口罩,眼里充進許多淚水。

女醫(yī)生讓平山松開老董的手,她開始麻利地消毒,拉上簾子進行手術(shù)。

老董受傷的部位離心臟很近,但是幸運地是手術(shù)很及時,老董脫離了生命危險。

勞工們整日忙碌裝滿糧食的船,此刻接二連三地爆炸,青山和大連地下黨的同志們有序地接著逃出來的勞工,也有序地毀掉已經(jīng)裝備好等待運回日本的物資,碼頭接連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整座紅房子,八月十五這個特殊的節(jié)日成了紅房子的特殊紀(jì)念,也是相生由太郎建造紅房子以來,遭到地下黨營救勞工和摧毀物資最慘烈的一次破壞活動,從此相生由太郎一病不起,直到他死在自己建造的大連寺兒溝紅房子勞工營。

天蒙蒙亮的時候,老董被平山背回了東關(guān)街。在東關(guān)街的家里,他看見了那個女醫(yī)生,臉上摘下口罩,他一下認(rèn)出來那是二姐蘇梅櫻,還有站在一旁沖他笑的三哥蘇青山。母親一只手摟著青山和梅櫻,一只手伸出來在平山的臉上摸著,父親站著抹著淚,兩個妹妹香香都扯著青山和梅英的衣角。只有蘇岳山在家里最需要勞動力的時候離開了這個家,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益記筆店的陸老板和小文來了,陸老板是大連地下黨接應(yīng)青山的,主要負(fù)責(zé)他們的安全。他們看到這溫馨的情景有些不忍打擾,但是還是催促化了裝的蘇青山和梅櫻上車,要趕早班船去碼頭,地下黨策劃的紅房子勞工營暴動成功,他們要立即回到山東微山湖繼續(xù)戰(zhàn)斗。

98號宿舍的12人,只有老董、平山、黑子、大骨棒、得勝、麻四、旺財7人逃了出來,旺財在墻頭上被打了一槍,那一槍打中了他的右臂,后來右臂終生不能彎曲,留下殘疾。大健死在武士劍下,肖珂、劉長國、夏雨、王明東在逃跑的過程中被機槍掃射而死。

建國后,從紅房子活著逃出來的所有勞工都成為大連第一代碼頭工人,他們用雙肩扛出一座大連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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