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里的清水,是妓家姐妹的洗臉水。
寇白門就喜歡用這干凈的河水洗臉。
寇白門的香居在秦淮河畔的庫鈔街上,房后有一個很小的后門,可以通向秦淮河邊。每日清晨,寇白門起得很早,領(lǐng)著一侍女,出了后門,順著臺階來到河邊,汲一桶干凈的活水,抬回去,溫一下,然后就仔細地洗臉,漱口,梳頭,描眉,點唇。洗漱完畢,又仔細地妝扮,仔細地搭配裙衫,就連手里捏一條什么樣的手帕,她都挑選得很是仔細。
做完這些,寇白門就把用過的水從后窗傾進秦淮河里。“嘩啦”一聲,傾了洗臉水,寇白門就倚在窗口,望著緩緩流淌的秦淮河水,順口念出了兩句唐朝的詩句,“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寇白門起得早,是為了汲取第一桶水。汲得晚了,姐妹們的洗臉水就把河水弄渾了。
十里秦淮河,不知傾進了姐妹們多少脂粉油彩。夜色浸上來時,河面上燈紅酒綠,畫舫如織。槳聲燈影里,迤邐的河水泛著醉人的酡紅。那酡紅的河水,是被胭脂染紅的,也是被美酒映紅的。
心情舒暢的時候,寇白門就跟姐妹們把秦淮河戲稱為“胭脂河”了。
崇禎十五年暮秋,保國公朱國弼在差役們的簇擁下,來到了庫鈔街,來到了寇白門的香居里。
寇白門容貌冶艷,風(fēng)姿綽約,善詩詞,通音律,尤其擅長彈奏琵琶。保國公朱國弼是武將出身,不需要這些溫情嬌柔,也弄不來這些風(fēng)花雪月的事情。如同打仗一般,朱國弼一上來就威猛無比,二話不說就開始飲酒,就令寇白門彈奏琵琶,吟唱小曲兒。飲酒是實實在在的,可是,寇白門唱的什么,他卻沒有聽得明白。
喝到酣暢時,微醉不醉間,反而聽清楚了這么幾句,“正是男兒馳騁時,羨煞紅顏。飲馬大江邊,聽陣陣琵琶輕彈。”
這幾句,纏綿而又豪邁,且有古俠之風(fēng),朱國弼聽了,忽覺這幾句詞倒是唱進了心窩里。朱國弼就說,嗯,這幾句,正對我脾氣。
就這么一次,朱國弼就決定要娶寇白門了。
不多的時日,在一個帶著涼意的秋夜,十七歲的寇白門濃妝重彩地上了花轎。
明朝有個規(guī)定,樂籍女子,脫籍從良或婚嫁,須在夜間,還要悄悄進行,不允大肆聲張。
而在那個喜慶的秋夜里,朱國弼卻選派了五千名年輕兵士,身穿新裝,頭扎紅巾,每人提著一盞紅燈籠,沿途肅立,從庫鈔街一直排到了國公府。綿延數(shù)里的紅燈籠,映紅了街道,映紅了天空,也映紅了那條胭脂河。在委婉的嗩吶曲里,在震天的花炮聲中,寇白門坐在披紅掛彩的花轎里,被抬入了喜氣洋洋的洞房。
后來的日子里,寇白門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滿街的紅燈籠。那晚的喜慶和紅火,寇白門常常回想,常常感動。
然而,新娘身上的紅妝還沒有卸去,洞房里的喜氣還沒有褪盡,寇白門就變成了一個棄婦。從新娘到棄婦,時間短暫得就像是一場春夢。
納寇白門為妾,不過是朱國弼一時的興致。猶如一件古玩,欣賞完了,把玩過了,很自然地就被丟在一旁了。失去寵愛的寇白門守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如一件廢棄的舊物,靜靜地,冷冷地,了無生氣。
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朱國弼沒有再到寇白門的房子里來。他將寇白門撇在依然貼著紅色喜字的新房里,依舊走馬于花街柳巷之間。孤單寂寞的寇白門就常常回想,常常失意。
寇白門再見到朱國弼時,天下已是屬于大清了。
清軍攻入金陵,鮮血染紅了秦淮河水。明室宗親被囚禁起來,押往京都。朱國弼雖然已暗暗降了滿清,但還是與家眷一起被軟禁。
上路的時候,朱國弼像搬家一樣,將家里的東西都裝上車,帶走了。朱國弼認為,自己已經(jīng)降了滿清,到了京城后,肯定是要得個一官半職的,若要安家,這些東西,會用得著。
到了京都,朱國弼上下打點,四處找門路,可滿族人根本不把前朝的降將放在眼里。
很快,他的錢就花完了。
接著,就開始賣東西了。
先是賣家具。后來賣玉器,書畫。再后來又賣奴婢,傭人。最后就開始賣小妾了。
寇白門并沒有傷心,也沒有驚慌,反而顯得更加平靜了。
寇白門說,若把妾賣了,不過百金,且很快就會用盡。
朱國弼疑惑地看著她。
寇白門又說,若放妾回金陵,一月間便可籌得萬金,回來救你!
朱國弼思忖良久,就問,能辦到么?
寇白門冷冷地笑了一下。
朱國弼又問,你若一去不回,怎么辦?
寇白門慢慢閉上眼睛,輕輕說道,把妾賣了吧。
朱國弼“嘿”地就笑了。
朱國弼笑著就說,若能籌得萬金,諸事可解!
朱國弼就放寇白門回金陵去了。
忽然之間,寇白門似乎變成了一個女俠,帶一婢女,身佩弓箭,短衣匹馬,馳回了金陵。
回到秦淮河畔,舊院的姐妹們聚在一起為寇白門接風(fēng)。
河岸上,昔日林立的樓館坍塌殘破了,河水中,昔日如織的畫舫也不見了蹤影,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煙花之地,被踐踏得一片灰暗。
寇白門彈著琵琶,姐妹們黯然唱著,“烽火狼煙,河山半壁殘,秦淮十里風(fēng)流散,青樓黯淡何須嘆”。
唱罷,姐妹們哭作一團。
寇白門說,懇求姐妹們看在昔日份兒上,為我籌些銀兩。
姐妹們說,保國公,連自己的妻妾都不能保護,何談“保國”?
姐妹們又說,宗室重臣,投降異族,不顧社稷、君恩、大義,舍棄忠孝、仁義、廉恥,做的什么“保國公”!
姐妹們又說,他對姐姐恩斷義絕,為何還要救他?
寇白門卻說,他雖背信棄義,我須恪守諾言。
姐妹們就說,你呀,一諾勝萬金呢。
姐妹們被寇白門的俠義感動了,賣了首飾,為她籌措了兩萬銀兩。
寇白門把銀兩帶到京都后,朱國弼就被贖釋了。
出了京都,朱國弼想了想,說,咱們到哪里去呢?
寇白門說,我要回金陵。
朱國弼說,那就回金陵吧。
寇白門卻說,各走各的。
寇白門又說,你贖我脫籍,我贖你性命,兩清了。
寇白門就走了。
寇白門走得極有尊嚴。
重返金陵的寇白門常常流連在秦淮河畔,感慨美人之遲暮,嗟嘆紅豆之飄零。
秦淮河水依然煙雨朦朧,緩緩流淌,依然泛著殷殷的紅光。徘徊在岸邊的寇白門,望著河水,便想,這胭脂河水,是姐妹們的眼淚么?這殷紅的河水,是鮮血染紅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