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賀天健
“搜盡奇峰打草稿”句,見于石濤《苦瓜和尚畫語錄》第八章“山川”一門,頗為人所樂道。我認為句中“奇”字是中心問題,因為奇的標準很難界定。一般而言,通過大量觀察來發(fā)現(xiàn)形象獨特的東西或有別種感覺特征的東西,稱之為“奇”。但是在這里有一個比較問題,這個問題取決于人的見識。
然則石濤眼里的“奇”究竟怎樣決定的?是由他主觀上來決定,還是他在自然界里通過大量觀察后把不同的峰巒形象加以一個“奇”字?在此,根據(jù)個人理解,對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畫語作一些探討:草稿要在搜盡奇峰之后才打,還是最好在一座座奇峰見到時逐一去打?我認為,前一個推測要準確一些。見到一個奇峰畫一個奇峰,是“畫”盡而非“搜”盡。根據(jù)句法可知,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在搜盡奇峰回來后再打草稿。實際上山水畫打峰巒的草稿,除了直接摹寫以外,有一種為了追求藝術(shù)美,一定要通過主觀的醞釀,在腦中打下一個假象(或腹稿),而后加以層層修改、次次營造,表現(xiàn)到畫面上成為既真實又美而奇的山水形象,亦即“胸有丘壑,筆參造化”。假定石濤提出的畫語是這樣的正解,那么我便根據(jù)這個正解來發(fā)表一些看法。
《瀛海勸歸》賀天健
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有若干種不好的現(xiàn)象,這里僅列兩種:一是讓客觀存在湊合主觀意圖;二是忽略眼前物,看不起平凡對象。凡是第一類畫家,大都不善創(chuàng)稿。即使創(chuàng)稿,也多是腦中印下的古畫或別人的范本;即使向大自然去找,往往也是別人用過的對象;即使天分高一些、修養(yǎng)深一些,有了一定理想,到自然中去尋找符合自己藝術(shù)標準的對象,也并不見得能創(chuàng)作出有藝術(shù)生命力的一流作品。畫家們常說什么可入畫,什么不宜入畫,倘若成為固定成見,就會限制自己藝能的充分發(fā)揮。
今人常說:“客觀決定主觀?!边@并非抹殺主觀能動性。當然,一個有主觀能動性的藝術(shù)家在他的作品中反映客觀的物象時,要具有審美辨奇的能力。假使某個畫家有了這樣的修養(yǎng),對于石濤這個打稿方法,在“搜”的過程中,還應(yīng)分析整體與個別。從對實境真象認識上來分析,應(yīng)該把整體放在前、個別放在后。因為整體尚未弄明白就要去搞個別,如搜盡一座一座峰,卻不理解每座峰的整體狀況就去刻畫,畫出的整座峰也只是屬于直觀的反映,是個表象而已。因此,觀察物象要得到完整具體而正確的理解。以山為例,在外有來龍去脈,在內(nèi)則有體系結(jié)構(gòu)、層次間架,貫通其間的有脈絡(luò),表面現(xiàn)象有皴法樣式。這是從客觀對象的“山”引出的“假設(shè)”規(guī)律,同地質(zhì)學者指定的山石名稱一樣,實則是便利研究和反映對象。
先決條件的整體分析搞清楚了,再去審別單個山峰的美——包括形態(tài)和位置的環(huán)境等。而后要根據(jù)對象,創(chuàng)作出一幅可以引人欣賞、反復玩味的作品,就非加上“藝能”的條件不可。然而也有人將個別的認識放在前面,而后再去從每個峰巒的整體上加以縱橫各部分分析,再綜合個別狀況去認識整體??傊?起決定作用的是觀察是否準確、精深。
在我國,奇峰怪石不勝枚舉。例如浙江的雁蕩山和江西的龍虎山,峰、巒、嶠、嶺,皆奇。然則這種奇峰怪石,在不同的人看來并不一定都美。在我看來,雁蕩山的峰多有怪而丑之感,并不覺得有怎樣逗人愛憐的美感,龍虎山的怪石奇峰也是如此。而黃山則不同,一入其間,簡直是“峰峰皆真而不惡,山山皆怪而不怕”,只覺得奇之不盡美而有余,入眼俱是美。如打畫稿,則到處皆是畫稿。當然,雁蕩山和龍虎山并非一律可怕可憎,黃山也并非沒有可怕可憎的峰石,此處僅是比較而言。由此觀之,僅僅舉個“奇”字而不關(guān)聯(lián)到“美”的問題上去,就這句話的指導性來說,是不夠的。故而,除前述外再補充對奇與美之關(guān)系的粗淺見解。
《蒼松萬嶂》賀天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