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靜平
故鄉(xiāng)江漢平原的鄉(xiāng)間,過去或現(xiàn)在,四季都是不缺花的。我小時候生活的九里潭村,村里人家鮮少特意種花養(yǎng)花,但各種花兒,卻在村里村外各處綻放。樹木的花,莊稼的花,蔬菜的花,野生的花,它們自由自在,帶著世間溫煦的美色千般激蕩,萬種芬芳,既嫵媚,又與人可親。
在過眼欲狂的花花草草中,入夏之后盛開的梔子花,則獨有自己的禮遇。它不僅是鄉(xiāng)人少有特意種植的花,而且人們種植它,只為了觀賞梔子花。
梔子是常綠灌木,花苞在寒冬孕育,夏至?xí)r節(jié)綻放。相較于花瓣薄如蟬翼的桃、李、杏花,梔子花不是那種飄逸的花,它的花瓣厚實,花朵很大,全開的一朵梔子花,可以大過成年人的拳頭?;ㄖx了,也沒有桃、李、杏花那種落英繽紛的幽意。
然而,正如明朝詩人薛瑄所言:“梔子湖湘見,重看在錦城。花如梅蕊淡,香比木犀清。會取風(fēng)霜實,還添藥餌名。”梔子,能被人們守候,被江漢平原上鄉(xiāng)村的人喜愛,有過往的傳承,也有它在物競天擇中保有的品質(zhì)。梔子可以入藥,還可以提取黃色染料,最為特別的是,我以為還有梔子花的歷久彌香。
與多數(shù)花朵都是五片花瓣不同,梔子花由多層六瓣花組成,淡綠的花蒂之上,疊疊層層的六瓣花一層一層打開,素淡如雪,卻香得濃郁廣遠。這種香,用汪曾祺先生的話說,是香得痛痛快快,撣都撣不開。梔子花萎謝了,干枯了,它特別的香味也久久發(fā)散,放在衣柜里或是隨身揣著,依然暗香盈袖,讓人心有灼然。
九里潭村里的人們特意種植梔子花,我想大約就是梔子花這特別的香味了。我如此以為,也因為每年梔子花開的時候,采摘梔子花,佩戴梔子花,都是村里最為喜悅而浪漫的盛事。
那些年的九里潭人家,家家戶戶都種有梔子,池塘邊、房前屋后、菜園里,處處都有枝葉四季青翠的梔子。在溫暖濕潤的江漢平原,梔子特別容易種植和存活,剪一段梔子樹枝,插到土里,很快就能長出樹根,花朵當(dāng)年就能含苞?;ㄆ诘搅?,潔白的花兒朵朵漫過碧綠的枝條樹葉,花瓣繾綣舒展,花香輾轉(zhuǎn)激蕩,風(fēng)吹草動,皆是梔子花濃郁而清新的香。
單朵梔子花的花期并不長,從花開到花謝,只有三五天。但是,整株梔子樹上花朵此謝彼開,生生不息,月余不輟。這月余的時光里,最為興奮的是村里的女子,在農(nóng)忙之余采摘梔子花,成為她們在辛勞中的一種樂趣,一種簡單的歡喜。
有的梔子樹年頭長,大到一丈多高,她們就搬出木梯子,登高上樹,在滿枝滿樹的花朵中精挑細選。有的梔子樹種植不久,俯身一叢,開出的花朵兒也是飽和得歷歷在目,彎腰采摘,深深一嗅,又有別種的沉醉。
然后姑娘們、媳婦們、嬸嬸們把梔子花插在發(fā)梢發(fā)簪上,別在衣襟上,花香盈動之間,皆平添了平日里被忽略的姿色。男人們自然是不好意思把玩花兒的,這時他們卻借了嗅花香,與大方些的女子調(diào)侃打趣,說一些諢話或葷話??鞓返母杏X,如此也隨了花香,在村里充溢,瓦當(dāng),人家,氤氳裹卷在這樣的氣息里,疏疏落落的,仿佛就改了面目,花事、農(nóng)事、人事熨帖又溫存。
而但凡溫情的、被人們廣泛喜愛的物事,大多有一個不凡的民間傳說。梔子花也不例外,也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在這個傳說里,梔子花本是天上的一枝仙花,名號梔子花仙子。她看見人間只有一些小花小草,就下凡把自己變成了一棵梔子花樹。不想,由于水土不服,花樹漸漸就要枯萎了。這時,一位早出晚歸做長工的窮漢發(fā)現(xiàn)了這棵可憐的樹,他把樹移植到家門口悉心照料。慢慢地,樹有了生機,長得葉色碧綠,枝葉繁茂,并在初夏開滿了潔白芳香的花朵,特別招人喜歡。
有一天,窮漢開門回家看到了一桌的飯菜,他很奇怪,第二天他出門不久就折了回來,躲在外面偷愉往家里看。這時,只見身著白衣的女子從花樹上下來,飄進了他家。窮漢子嚇呆了,壯著膽子進屋詢問,女子如實相告說:“我是梔子花仙子,來到人間,一時不適應(yīng)環(huán)境與氣候,是你在我危難時出手相救,你是我的恩人,如果你不嫌棄,我愿嫁你為妻?!?/p>
后來,他們在婚后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梔子花仙子還將梔子花的枝條剪下來插枝繁殖,門前的梔子花樹長成了林。附近的百姓聞到這特別的花香,看到飽滿皎潔的花朵,都想種植,他們就將梔子花樹送給人們,從此,家家戶戶都種養(yǎng)起了梔子花。
這樣的傳說,或許只是人們表達心中所愿的某種附會。不過,也正是因為人們在心里繾綣了溫情,才有了這些最為樸素的附會。事實上,人間有意,萬物傳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少傳說或附會,僅憑人們對它的喜愛,成為傳情達意的一種精神存在。梔子花,就是這樣的事物載體。在梔子花期,村里人走親戚、串門,都會隨手剪幾朵最大最美的梔子花作為禮物,雖然別人家也是有,但正如村里人說的:“你有是你的,我?guī)硎俏业男囊??!?/p>
而最為浪漫的傳情達意,又總是會體現(xiàn)在少男少女之間。梔子花開的時節(jié),正是端午節(jié)期間,作為曾經(jīng)的楚國腹地,端午是江漢平原上十分隆重的節(jié)日。已經(jīng)定了親事的少年,在端午節(jié)來臨時,都要給自己的對象家里送節(jié)禮,梔子花這時便代表了少年們美景良辰未賞透的纏綿心思。
對象,是其時村里對已經(jīng)定親的少男少女的一種說法,也叫“搞對象”或“處對象”。那些年,對象最初由媒婆牽線,在媒妁之言后,男女雙方見面相親,互相中意了,親事就踏出了第一步,就可以說有了對象。
按照鄉(xiāng)間當(dāng)時的風(fēng)俗,有了對象后,逢重大節(jié)日,少年郎都要代表男方家庭給女方家庭送節(jié)禮。送的禮物,就是當(dāng)時鄉(xiāng)村的普通物品:一塊花布,一兩塊香皂,一些自制的點心,幾斤魚,幾斤肉等等。具體也沒有什么規(guī)定,大約就是男方家庭表達的一種謝意。傳統(tǒng)鄉(xiāng)村以家庭為社會勞動單元,一戶人家,辛辛苦苦把女兒養(yǎng)育成人,能干活能參加社會勞動了,也出嫁了,成了別人家的勞動力。鄉(xiāng)民忠厚,便以一些形式,表達出自己知恩圖報的態(tài)度。送節(jié)禮,就是這其中的一種形式。節(jié)禮送到,女子家也會回禮,這種回禮,叫打發(fā)對象。相比男方,女方家的回禮更簡單些,一兩樣物品,表達的也是自己禮尚往來的態(tài)度。
這些形式作為風(fēng)俗固定下來,成為鄉(xiāng)村的一種禮儀,一種文化,一種代代相承的教化,也是鄉(xiāng)村生活的一種豐富。看少年郎進村送節(jié)禮,看女子家回什么禮,看姑娘們羞答答地等自己的對象上門,在那時的鄉(xiāng)村,是比梔子花更歷久彌香的人間花事。
端午節(jié)送節(jié)禮時,少年們多會精心挑選一些梔子花,作為特別節(jié)禮送給自己的對象。送節(jié)禮的少年還很青澀,十七八歲,十五六歲,或者更小。那個年代,鄉(xiāng)村男女結(jié)婚雖然有法定年齡,但是相親定親卻是很早的,十五六歲之前,大多都定下了親事。
青澀的少年走在送節(jié)禮的路上,他們挑著一副籮筐,籮筐用紅布蓋著,里面裝著節(jié)禮,放著梔子花。少年走一路,花香散一路,香得少年的臉頰生出紅云。進了村,紅云滔滔發(fā)散,一群小孩子追趕著喊道:“某某的對象來啰!”
有更調(diào)皮的孩子,則一路跟到女方的家里,喊著鬧著要少年給他的對象戴上梔子花,大人們也跟著起哄。少年敵不過,其實也想成全自己暗揣了一路的小心思,風(fēng)吹花動的剎那,抽出一朵花,就戴在了姑娘的辮子上。姑娘羞紅了臉,偷眼看向少年,躲都無法躲,便成風(fēng)景。
有這樣的風(fēng)景為底色,小女子半夢半醒,想到地久天長朝朝暮暮,不由得就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口袋,那口袋里,正藏著女子要送給少年的特別禮物。
這特別的禮物,是女孩子巧手為對象量身制作的物件。一般為各種繡品、織品、縫制品,比如繡了各色花樣的枕套、手帕、鞋墊、鞋子;用毛線織的手套、圍巾、毛衣;手工做的布鞋等等。
在梔子花開的端午節(jié),女孩子的繡品上,也肯定會有幾朵梔子花。它們在枕套或手帕上情事青蔥,從最初的天真,到舊事溫存的終生守望。
小名叫毛三的一位女孩,是我在村里特別要好的玩伴。她長我?guī)讱q,在我遠離父母兄妹在鄉(xiāng)村生活的日子,她很多時候都像姐姐一樣呵護我。我外婆出門走親戚的時候,都是她在又大又古老的房子里陪我過夜。
一年端午節(jié)期間,外婆去走親戚,毛三姐來陪我,還帶來了幾朵沒有全開的梔子花。此時,毛三姐像村里大多數(shù)姑娘一樣,已經(jīng)早早定了親。這些花,都是她對象送端午節(jié)禮時給她采摘的。
采摘這樣沒有全開的梔子花,用來送人最為合適,把它們泡在水里,離枝之后的花朵持續(xù)綻放,滿屋盈香,多天不敗。我找出幾個大碗,在碗里裝上清水,與毛三姐一起,一碗一朵梔子花,擺放在臥房的木格子窗戶下。
那夜的月光,也特別清亮,清淡清朗的光輝在窗外的天井上方移動,慢慢地,從窗格子里透進來,梔子花瓣上盈盈生光,波光閃爍,像童話一般。我被染了心情,仿佛有深思,又若隱若現(xiàn)地有些迷離,心里恍然有了神秘朦朧的向往,很是希望也有一位對象,有一個特別的人送花給我。
毛三姐說:“你跟你外婆講,找一個媒婆,幫你物色一個對象。”她說過想了想,又說:“不過我覺得你的對象不好找,因為你總歸要離開這塊地方,哪個媒婆會給你張羅呢?”
果然,毛三姐是有先見之明的。幾度梔子香過,村里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陸陸續(xù)續(xù)都有了對象,她們喜滋滋的,比著趕著,悄悄說一些關(guān)于對象的私房話。也會時不時地問我一句:“你幾時找對象呀?”
但是我外婆家里,始終沒有媒婆上門,我也一直沒有對象。后來,父母接我回城里讀中學(xué),我與毛三姐一起在清水里泡梔子花時生出的鄉(xiāng)村情事,自此成為記憶里的花影嫣然。
再后來,我從江漢平原到北京,看梔子花開,也成了一種追憶。梔子喜溫暖濕潤的環(huán)境,北京室外的氣候不適宜種植梔子。在互聯(lián)網(wǎng)出現(xiàn)之前,不少北京人甚至不知道梔子花,就像我家鄉(xiāng)的人也曾經(jīng)不知道西府海棠。
故鄉(xiāng)九里潭,我雖然有時回去,卻因為回去的時間多為春節(jié),看梔子花開,在現(xiàn)在亦是一種向往了。
今年清明期間,我回到九里潭祭拜外公外婆,之后特意去找尋老屋池塘邊的梔子樹,來回幾圈,卻沒有找到。世事和環(huán)境不斷變遷,老屋前后的池塘因為無人打理都已干涸,池塘內(nèi)外灌木雜草密不透風(fēng),不知道梔子樹是蟄伏在其中,還是已經(jīng)不在這世間了。
老屋池塘邊的梔子樹,曾經(jīng)排在村里最大的梔子樹之列,在我小時候,每年開得繁花滿樹。梔子樹高,我夠不著,外婆也不讓我爬梯子,都是外公采摘梔子花。我每次跨一個竹籃子候在樹下,外公采滿了一籃子,我接下來,再把空籃子遞給外公。
幾樹梔子花實在太多,每年送不完,也戴不完,逢趕集的日子,外公也會在當(dāng)日清早剪一些花朵,拿到集市售賣。我最喜歡的,是在清晨跟外公去采摘梔子花。細膩綿柔的花朵上掛滿露珠,晶瑩潤澤猶如精靈。經(jīng)年翠綠不凋的葉子,這時也被露水渲染得沁人心脾,似絕代佳人眼波流轉(zhuǎn)。
有時候,我會在樹下想:不知道這些言笑殷殷的梔子花,到了集市會遇到怎樣的一些女子,女子們?nèi)玖诉@樣的白、這樣的香,也會想要有一個特別的人分享吧?也許,就有了又一個梔子花仙子的故事?
當(dāng)然,這只是我當(dāng)年,在吾家有女初長成的年月,沉迷于梔子花生出的一點想象,或者情懷。不過,我體驗自己當(dāng)年的這份思緒,也并不覺得只是一份遐思。其實,人的一生,與花的一生并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一年又一年,花會謝,人會老,人與萬物,都有相似的循環(huán)。但是,種花的土地不瘠,人的心里不荒,這世間,就一直會有想象可待,有往事可棲。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