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石

楊梅自然是紅的。楊梅若不紅，感覺就不是楊梅了。

其實(shí)，我們說楊梅紅了，不僅僅指楊梅紅了，而是說楊梅熟了，熟得發(fā)紫了。紫是什么？大紅即紫。楊梅都紅得紫了，它能不紅？

楊梅沒有外殼和包皮，紅是由里及外的紅，紫是由里及外的紫，像一把水珠子攢一起，攢成一粒顫巍巍的、烏紫烏紫的珍珠或瑪瑙，觸碰不得，擠壓不得，顛簸不得，除了掛在碧瑩瑩的枝上，最好的去處是嘴巴，是肚子。吃過楊梅的嘴也是紫的，從唇到牙到舌頭。

楊梅由青轉(zhuǎn)青紅而粉紅然后轉(zhuǎn)紅轉(zhuǎn)紅紫最后變紫，是個漫長的過程。不是梅鄉(xiāng)的孩子，你不知道這過程有多漫長多難熬。楊梅剛剛泛紅時個兒尚未放開，就像剛進(jìn)入發(fā)育期的女孩兒，大小如念珠，味道是不講道理的酸，能酸掉你的鼻子；等到紅了，還是酸，只是酸里開始有絲絲的甜，但畢竟甜不敵酸，倒牙；終于紫了，熟透了，酸就釀成了甜，只剩那股勁兒，留著讓你記得，記得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去趕故鄉(xiāng)山上的楊梅盛宴，記得那甜甜酸酸的味道是楊梅的也是故鄉(xiāng)的味道。

楊梅時令緊，上市落市最多不過半月。所以楊梅紅了的時候，得抓緊，無論栽楊梅的摘楊梅的還是吃楊梅的，都得抓緊，恍恍惚惚、稀里糊涂可不成。不然一場風(fēng)或者一夜梅子雨過后，你上山看去，滿地落紅，抑或滿地落紫。那可真是滿地啊，一地的玲瓏一地的晶瑩剔透的紫，滿得你落不下腳，又不忍心落腳。

楊梅紅了的時候，栽楊梅的得緊著把楊梅摘了上市，一籃籃一筐筐讓人拎著回家，然后自己就回家慢慢數(shù)錢去。摘楊梅玩的也得緊著出門，出城。城里不長楊梅，長了也最好別吃，上面沾染了太多俗世味道，吃不得了。楊梅是深山云霧繚繞地方的好，紅得紫了，依然水亮亮的，酸是酸甜是甜，醇得就像那里的空氣和天空。得緊著去，去晚一步，滿目滿地是紫的紅的涂鴉，滿鼻子是漚敗的酸腐味兒，要乘興只好等來年了。吃楊梅也得抓緊。吃得趁時，味兒就跟水靈楊梅一樣堅(jiān)挺、飽滿、豐盈，是真正的楊梅味兒；吃晚了，味兒敗了不說，價也不便宜——物以稀為貴，人家都落了，獨(dú)我有，嗨嗨……更晦氣的是，落市楊梅大多快要出蟲了，吃楊梅幾乎等同于吃蟲子，只是你吃了還不覺吃了。落市楊梅最好泡酒，因喝的是酒，有蟲子也不礙。當(dāng)然，醉了酒的蟲子有一部分會趁著酒勁翻滾到酒里，也不礙，大不了把蟲兒濾了撿了，喝酒。

楊梅紅了的時候，空氣里也會飄泛絲絲酸酸甜甜的味道，口腔里的津液不失時機(jī)地泛濫起來，胃或許也開始有了久違的饑餓感——那味道開胃呢。暫時沒有不打緊，過兩天，再過兩天，我敢打賭你一定會有久違的饑餓感的。楊梅開胃，是真的。如果不能開你的胃，那你的胃一定有問題。是的，楊梅怎能不開胃呢？

楊梅紅了，有沒有胃病都要吃的。楊梅水水地變紫在眼前，酸甜甜地招惹著你的味蕾，你能控制著不吃，算你有種。楊梅是一味很好用的藥，可以止渴、消食、滌腸胃、和五臟、止嘔噦、斷下痢……可是誰會為治病才吃楊梅呢？一盤烏紫紫楊梅當(dāng)前，我的體會是吃了再說。吃完了，暢快地吁口氣，才發(fā)覺牙根上有如寒風(fēng)閃過般的痛感，鼻尖腦門上滲著一粒粒細(xì)碎晶亮的汗珠，肚子撐得不行了也不礙。你忘了楊梅有“消食、滌腸胃”的功能么？楊梅好吃，又有藥用價值，真是天賜妙物啊。

“西涼的葡萄，南粵的荔枝，未若吳越楊梅?！闭f得真好，真是暢快。這是蘇東坡說的。拿楊梅與葡萄和荔枝比，且旗幟鮮明把他的贊譽(yù)給予了楊梅，暢快。大約蘇老先生其時剛吃過楊梅，從生理到心理暢快著，說話也就無與倫比地暢快了。蘇先生會說話是有名的。他后來還說過“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之類的話，似乎也很旗幟鮮明，但跟上面那句沒得比。后句是他一時一地的感受，或許還考慮到主人的因素，可以理解。而前句呢，我們聽著舒坦，從中庸的角度說，其實(shí)是蘇老先生最“不會說”的一句。他這一比，把大半個中國比進(jìn)去了，想想要得罪多少人！可見楊梅在蘇東坡心目中的地位。不過楊梅產(chǎn)吳越?jīng)]錯，但真正地道的好楊梅非寧波莫屬。慈溪、余姚楊梅甭說了，鄞州、江北、寧海、奉化楊梅亦非等閑之輩。所以，倘若將“未若吳越楊梅”中的“吳越”改為“四明”或“甬上”豈不更妙？當(dāng)然這樣改也是很得罪人的。人家也不讓。

楊梅的紅還可以通過其他介質(zhì)顯現(xiàn)，譬如淺色的服飾或白酒。上山摘楊梅最忌穿淺色或白色衣服，一旦有楊梅落身上，就會有一朵紅里透藍(lán)的雅致小花在你身上綻放。這是最純粹的楊梅紅，除非立馬沖洗，否則等到下山時就已經(jīng)不用洗了，因?yàn)橄床坏袅?。奇怪的是，等到翌年楊梅紅了，顏色會自然褪去。楊梅燒酒好喝，酒里兌了楊梅味道，再沒酒量的人也能喝幾小杯；楊梅燒酒好看，晶瑩瑩的紅，晶瑩瑩的藍(lán)，玉一樣柔潤、透亮，看著都會上癮……

楊梅那個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