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肖貞林
大腦是人體最復雜、最精密的器官,交織著無數細密的血管和大約1000億個神經元細胞,一旦腦疾病發(fā)生,神經元死亡后便很難再生,大腦功能也由此受損。
腦疾病離我們并不遙遠,腦中風、老年癡呆癥、帕金森綜合征、亨廷頓舞蹈癥等都屬于腦疾病的范疇。在中國,有幾千萬病人正承受著腦疾病帶來的痛苦,而全世界的患者數量,已達到數億。然而,即便現(xiàn)代醫(yī)學水平發(fā)展至今,療效顯著的藥物卻寥寥無幾。
暨南大學粵港澳中樞神經再生研究院教授陳功帶領團隊研發(fā)的革命性新技術——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為腦疾病患者帶來了新希望。此項技術是人類攻克腦損傷與腦疾病征途的一個重大突破,其將大腦內應激型膠質細胞,在原位直接轉化為功能性神經元,從而恢復患者的行為能力,有望治療腦損傷、腦中風、老年癡呆癥和帕金森病等一系列中樞神經系統(tǒng)疾病。
“修復大腦,造福人類”是陳功多年來追求的夢想,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的開發(fā)方興未艾,從小鼠到猴子再向著臨床轉化的目標邁進,陳功正帶領著團隊一步步接近修復大腦的夢想。
團隊合影
在攻克腦疾病的路上,陳功已經走過了十幾年的歷程。2010年,陳功在向小鼠腦內注射干細胞試圖再生神經元受挫之后,就萌發(fā)了利用腦內已經存在的膠質細胞進行原位轉分化為神經元的想法。經過3年的探索,2013年年底,還是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生物系維恩·魏勒曼冠名主任教授的陳功帶領團隊首次在線發(fā)表了運用神經轉錄因子NeuroD1成功將老年癡呆癥小鼠模型的腦內膠質細胞原位高效轉化為功能性神經元的成果,產生了深遠的國際影響。
這項轉分化的研究是受到2012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獲得者山中伸彌(Shinya Yamanaka)的誘導性多功能干細胞(iPSC)研究的啟發(fā)。山中伸彌運用4個轉錄因子成功地將皮膚細胞重編程為多功能干細胞,循著這條路,許多干細胞工作者開啟了在細胞培養(yǎng)皿里將一種細胞轉化成另一種細胞的種種嘗試。在此風潮下,陳功卻在思考如何把這門技術運用于大腦損傷后的修復中。
運用NeuroD1神經再生基因療法在猴腦內原位再生神經元
作為一名長期從事大腦研究的神經科學家,陳功注意到,許多報道表明腦損傷和腦疾病會在神經元死亡的同時導致應激型膠質細胞的增加?!拔覀兪欠衲軐⒋竽X內源性的應激型膠質細胞直接轉變?yōu)楣δ苄陨窠浽糜谀X損傷修復呢?”陳功提出了大膽的設想。
膠質細胞在人體大腦里比神經元數量還要多,分為好幾種,其中一種叫做星狀膠質細胞,它們和神經元一樣都是由神經干細胞分化而成,所以在發(fā)育譜系上比較接近。星狀膠質細胞對于維持大腦的正常功能起著重要作用,它們能吸納有細胞毒性的小分子并保持水鹽平衡,更重要的是,星狀膠質細胞伸出的偽足是形成血腦屏障的關鍵。當大腦受到損傷或發(fā)生病變時,神經元和膠質細胞都會受到侵害。神經元通常會死亡或發(fā)生退行性病變,由于其不能分裂,所以一旦死亡,所執(zhí)行的腦功能就可能永久性喪失。膠質細胞則不同,即便有些會死亡,但存活的膠質細胞會被損傷或病變激活并分裂增生,這些膠質細胞被稱為應激型膠質細胞。
應激型膠質細胞是對腦損傷的一種保護反應,它們迅速滲入損傷部位,交織成一張防御網,阻止細菌和毒素侵襲損傷周圍的健康組織。然而,遺憾的是這些膠質細胞在有效地控制損傷部位之后,并不會陸續(xù)撤離,而是長期占領損傷的腦組織,最終形成膠質疤痕并阻止神經元再生?!皯ば湍z質細胞就如同趕赴現(xiàn)場的警車、救護車,它們的到來是必要的,但如果前來救助的車輛堵在事發(fā)地不離開,那么這一事發(fā)現(xiàn)場就再也無法有車輛通行了?!标惞Π涯X損傷部位比作車禍現(xiàn)場。
為將膠質疤痕逆轉變?yōu)橛姓9δ苣X組織,陳功開啟了一段奇妙的探索旅程。
如何將應激型膠質細胞轉化為神經元?陳功從一位德國教授那里得到了一個可以表達Neurogenin2的質粒。已有研究表明,Neurogenin2可以把培養(yǎng)的小鼠膠質細胞轉化為神經元。但當陳功團隊把Neurogenin2表達到小鼠的大腦皮層里時,它卻沒有像在培養(yǎng)皿中那樣顯示出應有的轉化功能。陳功敏銳地感到在體轉化和體外培養(yǎng)的細胞在轉化上可能有很大的不同,必須重新探索。那么什么樣的轉錄因子能夠在大腦內進行在體轉化呢?Neurogenin2在大腦早期發(fā)育過程中起重要作用,但在成熟大腦中表達很低。相反,有工作表明NeuroD1在成年小鼠的海馬腦區(qū)對成年神經元的生成起著重要作用。陳功設想,在成年小鼠發(fā)生腦損傷后,是否可以用NeuroD1誘導新的神經元?
為了證實這個設想,陳功帶領團隊將編碼NeuroD1的逆轉錄病毒注射到成年小鼠的大腦皮層里感染應激型膠質細胞。該逆轉錄病毒具有復制缺陷因而比較安全,不會像自然界中的許多病毒那樣殺死被感染的細胞。更為重要的是,逆轉錄病毒只感染可分裂的應激型膠質細胞,對于不能分裂的在體神經元沒有影響。與Neurogenin2不同,在成年小鼠大腦皮層中注射NeuroD1逆轉錄病毒后,起先感染的應激型膠質細胞在一周之內,逐漸發(fā)生細胞形態(tài)的改變,由應激型膠質細胞轉變成了神經元。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新發(fā)現(xiàn),因為它標志著受損傷而激活的應激型膠質細胞可以在單個神經轉錄因子的作用下被“重編程”為神經元。
接著,陳功團隊又在小鼠腦薄片上記錄了由膠質細胞轉化而來的新生神經元的電生理活動,他們發(fā)現(xiàn)NeuroD1誘導的新生神經元能夠發(fā)放動作電位和接收其他成年神經元傳來的突觸信息,這表明這些轉化而來的新生神經元已經整合到已有的大腦神經網絡中。
考慮到應激型膠質細胞不僅發(fā)生在腦損傷后,在神經退行性疾病中也廣泛存在,陳功團隊又利用一種能模擬老年癡呆癥的轉基因小鼠模型,在其大腦皮層中注射NeuroD1逆轉錄病毒,他們發(fā)現(xiàn)老年癡呆癥小鼠大腦內的應激型膠質細胞同樣可以被NeuroD1轉變成功能性神經元。值得一提的是,即使是14個月齡的老年癡呆癥轉基因小鼠(相當于人類60歲左右),其應激型膠質細胞仍然可以被轉化成大量的新生神經元。這為許多老年癡呆癥患者帶來了新希望。
然而,人畢竟不同于小鼠。許多在小鼠身上獲得成功的藥物實驗并沒有能夠應用到病人身上,為了測試這種膠質細胞轉化為神經元的新技術是否能夠有朝一日應用到臨床試驗,陳功帶領團隊用NeuroD1逆轉錄病毒感染了培養(yǎng)的人類星形膠質細胞。他們在顯微鏡下驚喜地觀察到人類星形膠質細胞在NeuroD1的誘導下進行著激動人心的自我改造:其形態(tài)逐漸由扁平狀的膠質細胞變成了立體的有神經細胞體和軸突及樹突的典型神經元。同樣地,一系列電生理測試指標表明,這些由人的膠質細胞轉化而來的新生神經元能夠發(fā)放動作電位并形成功能性神經網絡。一連串實驗的成功表明,這一腦內在體細胞轉化技術將來有望成為用于治療重大腦疾病的全新療法。
這些開創(chuàng)性的新發(fā)現(xiàn)發(fā)表于世界著名干細胞雜志《細胞干細胞》上后,陳功的研究引起了國際同行的廣泛關注,世界各地的腦疾病患者更是紛至沓來詢問陳功該項技術何時能用于臨床治療。為了早日實現(xiàn)臨床治療的目標,解除患者的痛苦,陳功又開啟了新征程。
1987年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大學神經生理學專業(yè),隨后師從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理研究所馮德培院士攻讀博士學位,博士畢業(yè)后赴美國耶魯大學和斯坦福大學進行博士后研究,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沉下心做科研18年,從助理教授成為副教授、終身教授、正教授到維恩·魏勒曼冠名主任教授,2020年全職加入暨南大學,一路走來陳功始終在圍繞神經科學開展研究。因為研究了一輩子大腦,所以他經常說,自己只懂肩膀以上的部分——腦袋。
陳功(中)與學生們討論膠質細胞向神經元的轉化
正因如此,當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相關成果發(fā)表,周圍很多人催促陳功開公司進行成果轉化時,陳功起初是很不情愿的。一輩子只想做科學家的陳功,認為科研工作者就應該專心搞科研,搞公司是不務正業(yè),但腦疾病患者的焦灼和期盼卻促使他最終走上了創(chuàng)業(yè)之路。
“一些罹患腦疾病的人經常寫信或打電話來,詢問我們的神經再生技術有沒有上臨床。有一位腦中風病人經常打越洋電話,我在美國時實驗室?guī)缀跛腥硕冀舆^他的電話,期盼著我們的技術能治好他的病。我回國后,他也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并且一直在關注著我們的進展。這對我們既是壓力,又是激勵,也讓我對開公司有了新認識,我意識到科學家不能僅僅停留在發(fā)文章上,還要把成果轉化成藥物,讓患者真正受益?!标惞φf。
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一位老校友Skip Smith先生一直關注著陳功的研究進展,并慷慨捐出500萬美元支持他的實驗室工作。陳功利用這份捐贈基金迅速壯大了科研團隊,并開展了將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用于治療老年癡呆癥、帕金森綜合征、亨廷頓舞蹈癥、腦中風、腦腫瘤等各種重大腦疾病的探索。
在各項工作順利開展的情況下,2016年,陳功和夫人徐潔創(chuàng)辦了NeuExcell Therapeutics基因治療公司。得知陳功開公司,Skip Smith先生又拿出85萬美元做天使投資,再次得到老先生的支持,陳功做臨床轉化的決心更加堅定了。他說服了夫人徐潔辭去在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工作,將精力全部投入公司的創(chuàng)辦和運營中。通過四處網羅人才,輝瑞公司前副總裁、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校友Peter Tombros加入進來,任公司董事長;歐洲基因療法先驅,曾創(chuàng)辦過著名基因治療公司的Ronald Lorijn也成為公司的CEO,一個強大的職業(yè)經理團隊被構建起來。陳功始終覺得,專業(yè)的事就應該讓專業(yè)的人來做,公司運營他不懂,所以就請有豐富經驗的人來管理,而他本人則作為科學顧問,幫助公司解決遇到的所有科學和技術問題。全職回到國內后,陳功又積極籌備在中國設立公司,主攻漸凍癥和帕金森病,同時建立自己的AAV技術平臺,為中國千百萬患者研發(fā)國際領先的基因藥。
2013年年底,當第一篇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相關文章發(fā)表時,有人問陳功什么時候能上臨床,當時他說需要10年的時間。2021年,當有人再次問起他同樣的問題時,陳功的回答是兩年后的2023年。
“坦白講,‘10年’當時是隨口說的,因為我們不懂制藥、不懂公司運營,也沒有好的規(guī)劃。其實直到2019年正式的職業(yè)經理團隊搭建起來,我們才真正制訂了非常詳細的規(guī)劃,按工作進度來說實際上我們用的時間要比10年短?!标惞φf。
時間之所以能縮短,在陳功看來與他在非人靈長類動物大腦上開展的一系列研究有關。針對大動物研究,陳功其實早早就做了布局,在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成果發(fā)表不久后,他就第一時間回國,尋找合作者,希望借助國內豐富的靈長類資源把這項研究帶向深處,同時更希望讓這項新技術惠及祖國的父老鄉(xiāng)親。
早在2014年,陳功就與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所開始了合作,通過多年的努力,2020年他們首次在國際上發(fā)表了在非人靈長類腦中風模型上實現(xiàn)大腦原位神經再生的開創(chuàng)性工作,這給了陳功極大的信心。因為從遺傳基因來看,猴子的基因與人類相似,所以它們面對刺激所做出的反應,與人類也大體相同,猴腦在體積上也更接近于人腦,在猴子腦內實驗的成功,預示著他們距離將藥物應用于臨床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運用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治療重大腦疾病
與此同時,陳功原先在美國的實驗室也相繼在亨廷頓舞蹈癥小鼠模型上、在腦中風小鼠模型上、在腦挫傷小鼠模型上利用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將應激型星形膠質細胞轉化成了功能性神經元。這些實驗預示著,不管病因為何,只要有神經元死亡,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都能讓神經元再生,重構神經環(huán)路,恢復神經功能,而這一切都亟待進一步在猴子體內進行驗證。
在看到了小鼠模型上的一系列成功之后,為了盡快實現(xiàn)“修復大腦,造福人類”的夢想,陳功做出了徹底回國的決定。他毅然辭掉了在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冠名主任教授這一令人艷羨的工作,關閉了規(guī)模已經很大的實驗室,全職回國來到暨南大學,努力建設一個一流的大腦修復中心,使其成為培養(yǎng)神經再生領域里青年才俊的“黃埔軍?!?。
暨南大學粵港澳中樞神經再生研究院給予陳功的寬松環(huán)境和在靈長類研究方面的大力支持,是他選擇到這里工作的原因。數年前,事業(yè)正走向頂峰的陳功,驟然停掉在美國的所有工作顯然不現(xiàn)實。暨南大學考慮到陳功工作的重要性和延續(xù)性,非但未要求他必須立刻全職回國,還積極為他創(chuàng)造開展工作所需的各項條件。因此,在經過幾年的過渡期之后,陳功于2020年全職回到了暨南大學,致力于將神經再生研究從大小鼠動物模型推進到靈長類模型。目前,陳功帶領大腦修復中心團隊開展了包括腦中風、老年癡呆癥、帕金森綜合征、亨廷頓舞蹈癥、癲癇、視覺系統(tǒng)疾病、漸凍癥、腦腫瘤等多種疾病的深入探索及小分子藥物的研制工作。
陳功
吳政
雷文亮
依托暨南大學在廣州科學城建立的靈長類研究基地,陳功的目標是在靈長類大動物的研究基礎上建立穩(wěn)定的有關大腦、視覺和脊髓等多種疾病模型,通過在這些疾病模型上開展神經再生與修復實驗,獲取給藥途徑、給藥劑量、修復效率等方方面面的精確信息和數據,最終實現(xiàn)藥物在臨床上的成功應用。
為讓陳功更好地開展工作,暨南大學積極支持大腦修復中心的建設,年輕的PI(學術領頭人)、博士后、博士生、碩士生、實驗員等相繼加入組成了一個40余人的團隊,規(guī)模已與陳功之前在美國的團隊不相上下。
盡管如此,陳功還是熱切期盼更多來自世界各地的優(yōu)秀人才加入進來。目前,他正在積極引進澳大利亞一名博士后來中心做PI。3年里達到10個PI,10年內達到20個PI,在人才引進上陳功有這樣的打算。
“對大腦修復中心,我的期望很高,不是做國內一流而是要把它建成世界一流的大腦修復中心,把重大腦疾病、脊髓、視覺疾病一一攻克,為全人類造福?!闭f出這個目標時,陳功很堅定。
陳功非常關心團隊里每一位年輕人的成長。他鼓勵年輕的PI要專注于研究一項或兩項疾病,因此目前的4個年輕PI都有自己的研究側重。
專注做老年癡呆癥、亨廷頓舞蹈癥研究的吳政教授,正著力尋找能將全腦范圍內的膠質細胞變成神經元的新型基因治療解決方案?!澳壳拔覀兊募夹g方案主要是定點注射,可以精準地在某一個特定部位產生特定的神經元,但老年癡呆癥發(fā)生了大范圍的全腦神經元丟失,怎樣在全腦范圍內產生新的神經元?這需要我們做進一步探索?!眳钦榻B了他正在努力攻克的重要難題。
另外,對于治療亨廷頓舞蹈癥這類由基因突變導致的中樞退行性疾病,吳政也在嘗試將膠質細胞轉變成神經元的同時糾正致病基因?!斑@也是我們未來發(fā)展的方向,因為許多罕見病都與基因突變相關,如果能借助研究亨廷頓舞蹈癥把這個問題搞明白,將對治療一些因基因突變導致的遺傳性神經退行性疾病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新事物的產生總會伴隨著很多質疑,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也不例外。為了消除大家的質疑,追求“眼見為實”,雷文亮教授領導的研究小組通過小鼠皮層雙光子活體成像,實時追蹤膠質細胞轉分化及新生神經元與既有神經網絡建立突觸聯(lián)系的動態(tài)過程?!白C實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有效性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將細胞轉分化的中間狀態(tài)乃至動態(tài)全過程通過可視化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目前我們已經完成了對膠質細胞由其典型膠質形態(tài)轉變?yōu)樯窠浽螒B(tài)這一過程的實時追蹤和記錄工作,接下來我們會綜合運用結構和功能影像學的方法,繼續(xù)實時追蹤新生神經元與其周圍的神經環(huán)路建立突觸聯(lián)系的全過程。因為,功能性神經環(huán)路的重構是大腦功能修復的關鍵前提條件之一。”
建立靈長類重大腦疾病模型,并以此為平臺檢驗評估基于原位神經再生技術的基因療法的安全性和有效性是雷文亮負責的另一項極富挑戰(zhàn)性的工作?!叭绻鲎园l(fā)性或轉基因老年癡呆癥猴模型,可能等到獲得足夠數量的模型猴那天,大部分研究人員都已經退休了?!崩孜牧琳f,“大家這樣說雖是開玩笑,但也足見建立靈長類大腦疾病模型的周期相當漫長?!苯柚《据d體構建靈長類腦疾病模型,直接把疾病相關的突變蛋白表達在猴子的大腦里,這是雷文亮解決實驗周期過長問題的一個辦法?!斑@樣做比構建轉基因模型快很多。它雖然也有缺陷,比如全腦的突變蛋白表達不如轉基因模型,但畢竟不需要等上5到10年的時間,而是幾個月到1年就可以開展我們后續(xù)的基于原位神經再生技術的基因療法的檢驗評估工作?!崩孜牧琳f。
王青松
李雯
側重于腦腫瘤和小分子藥物研究的王青松副教授,目前正與華僑醫(yī)院開展緊密合作,利用患者手術切除的腦組織進行細胞轉分化試驗?!澳壳澳軌颢@得的患者手術切除樣本基本上有兩種:一種是難治性癲癇的腦組織,一種是腦膠質瘤組織,通過體外長期培養(yǎng),我們觀察到這些切除下來的腦組織里也發(fā)生了膠質細胞向神經元轉化的現(xiàn)象,并且還記錄到了新生神經元的動作電位。”王青松興奮地說道,“此外,我們還進行了小分子藥物誘導神經轉分化的實驗,在試驗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它與之前的基因療法啟動的部分信號通路是類似的。目前,我們正在進一步優(yōu)化小分子藥物的劑量,希望能夠運用最低的劑量達到高效的神經再生?!?/p>
李雯副教授是被陳功招進暨南大學團隊里的第一個“兵”,在香港大學讀書時因對陳功作的一場關于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的報告感興趣,她動了要做這項研究的念頭,于是第二次與陳功見面時她就決定加入團隊,現(xiàn)在她的側重點在腦卒中研究上。“關于這項研究,其實我們之前已經有了很好的基礎,在小鼠缺血性中風模型上利用膠質細胞再生神經元不僅修復了損傷的腦組織,還實現(xiàn)了神經環(huán)路和運動功能的修復;與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所合作,在猴子中風模型上利用此項技術也修復了神經組織。只不過比較遺憾的是,當年實驗室的規(guī)模比較小,經費方面也比較緊張,所以沒有人力、物力和財力去做功能性的修復,現(xiàn)在我們有能力繼續(xù)這項研究,正在構建更加接近腦中風患者的疾病模型來進行神經再生與修復方面的工作?!崩铞M懷信心地介紹道。
團隊里每個人都有特長的好處是,大家不僅可以把某幾個問題做深做透,而且遇到共同要解決的問題時還可以從自己的專長出發(fā),相互提供技術支持,助力團隊順利完成共同的目標。在漸凍癥的攻關上,大家已經開始了這樣的合作。
漸凍癥是一種持續(xù)進展、不可逆的神經系統(tǒng)退行性疾病,是運動神經元疾病的一種?;颊叽竽X和脊髓的運動神經細胞不明原因地逐漸減少,運動能力逐漸喪失,肌肉也因此失去營養(yǎng)支持,逐漸萎縮。有患者形容,得這個病,是“一天天看著自己慢慢枯萎”——最終四肢不能活動,呼吸困難,需要切開氣管,連接呼吸機;不能說話,不能吞咽,靠鼻飼甚至胃部造瘺“進食”。目前世界上還沒有能夠治愈漸凍癥的方法,患者平均生存期只有2到5年。
1年多前,京東集團副總裁蔡磊從醫(yī)生那里得到漸凍癥的“殘酷判決”后,他下載并閱讀了全球1000多篇英文論文,一字一句地看。他想了解,與漸凍癥治療相關的藥理實驗、動物實驗、臨床實驗有哪些,到了什么階段??赐暾撐模_始尋找所有關注神經系統(tǒng)疾病的科學家。因為看到了病友們在快速枯萎、凋亡,病友群流傳的殘酷悲哀的故事,他想為自己、為病友去拼一拼。他拜訪了很多國內、國際頂級的科學家,陳功就在內。蔡磊找到陳功,希望他能救救漸凍癥群體。陳功敬重他為挽救漸凍癥群體所做的一切,更愿意為挽救這些無助的生命做出自己的努力,他接下了這項艱巨的任務,將攻克漸凍癥定位為重中之重,發(fā)動大家一起投入進來做這件事。在陳功的帶領下,為加快研發(fā)治療漸凍癥的藥物,大家都在奮力地沖刺。
或許是遺傳了父母堅韌、樂觀的性格,陳功每天總是樂呵呵的,他平和、樂觀的態(tài)度感染著身邊每一個人。在美國,他的一個學生發(fā)表畢業(yè)感言時曾說,在陳功的實驗室,自己每天都過得非常開心,早上哼著小曲到實驗室,晚上又哼著小曲離開?;氐綇V州,這份輕松、快樂在繼續(xù)蔓延著。陳功時常組織大家去爬白云山,一起唱卡拉OK,他有自己的必唱曲目,是張明敏的《壟上行》,當然偶爾也會抖出幾首很新的流行歌曲,搞得團隊里的年輕人都驚訝不已。
雖說科研以外,還有詩和遠方,但事業(yè)始終是陳功心中不變的熱愛,只不過他更愿意用平和、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去對待所有來自事業(yè)的沉甸甸的壓力。
作為新生事物,大腦原位神經再生技術一直在質疑中成長,面對質疑,陳功冷靜應對,將NeuroD1的質粒與同行分享,他相信好的科學一定能重復。加班加點,犧牲掉周末,他與同事、學生一遍遍地討論,有時一個下午,有時一個晚上,為的是在動物模型中取得更好的效果,慎重地篩選更適合臨床轉化的藥物,期望最終能更好地幫助到患者。
熟悉他的人知道,在這堅韌背后,他的心中一直有個偉大的夢想——修復大腦,造福人類。被這種情懷感染,現(xiàn)在團隊里的每個成員都有了自己的夢想。
一直都喜歡挑戰(zhàn)難題,吳政的科研目標就是能為人類早日征服“老年癡呆癥”貢獻自己的力量。
家里人都是醫(yī)生的李雯,一直想做跟人類健康相關的事情,遇到陳功后她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澳芨惱蠋熞黄鹱穳簦液荛_心?!崩铞┱f。
因為父親在醫(yī)院工作,王青松也想著哪天自己做出的實驗成果能夠對人類健康有用。遇到陳功后,她找到了自己的興奮點,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目標。因為通過轉分化在患者手術切除組織上的驗證,她看到了治療腦疾病的希望?!瓣惱蠋煹膲粝牒艽螅乙蚕M约耗軌蛴兴菢拥男貞押透窬?。”王青松說。
“我的母校中國科學院上海神經科學研究所的所長蒲慕明院士曾跟我們講,做科學研究有三類人:第一類叫探險者,走大家沒走過的路,開創(chuàng)新領域;第二類是導游,有先驅走過的路,導游帶領著大家再去走;第三類是游客,看什么領域火、什么概念流行就做什么。陳老師是第一種,提到原位神經再生技術大家就會想到他,這是他開創(chuàng)的一個新領域。我覺得科學研究的最高成就是你開創(chuàng)了一個屬于自己的領域,我希望像陳老師一樣,有朝一日開拓一片自己的領域,可能很小并不起眼,但有自己獨創(chuàng)性的貢獻,希望在我退休之前可以實現(xiàn)?!崩孜牧琳f。
陳功是一個人回國的,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還在美國。幾天前,妻子發(fā)來一張照片,是她在自家院里種的牡丹花??吹秸掌惞τ行┫肽罴胰撕屠嫌?,由于新冠肺炎疫情,他已經很久沒回去了。在美國,他有一幢很漂亮的房子,院子里有他親手種下的蘋果樹、梨樹、桃樹、李子樹、櫻桃樹,還有他夫人種的各種花卉,月季、玫瑰、牡丹……雖然很想念家人,但手中的工作卻從未停下,因為他的心里時刻裝著更多的患者。
最近,蔡磊說他的左胳膊已經不行了,右胳膊也感覺不好了。他跟陳功講,美國年初有一個用干細胞治療漸凍癥的臨床試驗失敗了,病友群里5000多個病友,好幾個當天就不行了?!捌鋵嵑枚嗖∪司涂恳唤z的希望在堅持著,精神倒了,人就倒了?!标惞φf。為了給患者創(chuàng)造希望,他不能停下腳步。
回望走過的歲月,盡管生在風雨飄搖的年代,但陳功仍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兒。在他看來,最美好的莫過于實現(xiàn)少年的夢想,成為一名科學家。
13歲那年,陳功遭遇了一次數學考試的滑鐵盧。中學老師夏興華的一句話“陳功,你要考大學,上清華北大,做一名科學家”,點亮了陳功的科學夢。
遇見馮德培院士是他的又一個人生轉折。即將過80歲生日前,馮先生有個心愿,要招一個關門弟子,而且必須是復旦校友,于是在復旦大學讀神經生理專業(yè)的陳功被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他。馮先生經常跟陳功講:“我要培養(yǎng)的不是小馮德培,是大馮德培,是大大的馮德培。”陳功記住了這句話,立志一定要做大大的馮德培。今天,陳功也語重心長地對他的弟子說:“我要培養(yǎng)的不是小陳功,是大陳功,是大大的陳功?!毖詡魃斫?,陳功為培養(yǎng)下一代科學工作者嘔心瀝血。
在異國他鄉(xiāng),陳功又遇到一個給予他力量的貴人。Skip Smith先生一直關注著陳功的科研進展,他有一個文件夾,里面貼滿了關于陳功的各種新聞剪報,最重要的是,他還將500萬美元無償捐出來支持陳功做科研。有感于Smith先生的慷慨捐贈,陳功和他的夫人也積極投身于慈善事業(yè)之中,先后在母校鹽城中學、大有中學、暨南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設立了4個獎學金,幫助學生實現(xiàn)年輕時的夢想。
正因為受到許多恩師的教誨和貴人的相助,更有患者焦灼的期待與鞭策,在挽救患者生命與尊嚴這條路上,陳功一直都不敢懈怠。
50歲生日時,陳功發(fā)表了50歲宣言,要為治療腦疾病找到一把金鑰匙,幸運的是他離這個目標越來越近了?,F(xiàn)在,他又為10年后的自己定了一個更大的目標——治愈癌癥。
“因為現(xiàn)在我們已經可以把腦腫瘤細胞變成神經元,那我們能不能把肝癌細胞變成肝臟細胞,把肺癌細胞變成肺細胞,把腎癌細胞變成腎臟細胞,把所有的癌細胞都直接變成健康細胞呢?我認為從理論上講是可以的,我想把這個想法說出來,鞭策一下自己;也想把這些想法分享給其他朋友,分享給全世界的科學家,鼓勵大家一起做,也許攻克癌癥的夢想就會提前實現(xiàn)!”
10年一個目標,陳功喜歡這樣為自己的未來提前做規(guī)劃。50歲到60歲,他的目標是攻克大腦疾??;60歲到70歲,他的夢想是攻克癌癥;70歲到80歲,陳功一定會找到新的目標去攻克,到那時答案自會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