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
韓國作家金愛爛善用細膩的筆觸描寫個人的生存、個人在時代里的喜怒哀樂,在她看來,只有與讀者的需求完美契合時,她筆下的一樁樁故事才寫盡了自我和彼此。
金愛爛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仁川,父親生性沉默,母親打理著一家不大的“好味”面館。家中有三個女兒需要養(yǎng)育,父母篤信“勞動定能帶來回報”,用心經營著面館。盡管面館里的來客形形色色,母親卻執(zhí)意買回一架鋼琴培養(yǎng)孩子們的高雅情操。
亞洲金融危機爆發(fā)之際,金愛爛正備戰(zhàn)藝術高考。兩年后,她前往首爾藝術綜合學校戲劇院劇作系學習。當?shù)卮髮W并不提供住宿,母親便陪她尋找房子。她們租下的那間房很小,之前的租戶用熒光筆在墻上繪制的星星圖案閃動著微芒。嚴格意義上講,這種蝸居之所不能稱之為家,充其量是窮學生的落腳房。這樣想著,金愛爛竟寫出了小說《不敲門的家》:五名合租的女生互不相識,偶然透過門縫瞥見對方并不完整的面孔……這部處女作最終拿下首屆大山大學文學獎時,金愛爛興奮地給母親打電話,母親以為女兒在開玩笑。
彼時韓國經濟陷入蕭條,不少原本家境優(yōu)渥的學生也面臨破產甚至家庭解體的困境。恍惚間,男性為主的家庭模式正在改變,女性在半推半就里扛起了生活的重擔。2015年,金愛爛完成小說《老爸,快跑》:身為出租車司機的母親在父親離家后承攬了全部的養(yǎng)家重擔。而在那個從未與父親謀面的女兒的想象里,父親繞過了獅身人面像的左腳邊,去了趟帝國大廈的第110個洗手間,爬過伊比利亞半島的瓜達拉瑪山脈……然而,金愛爛與父親的關系并不親密,聊天、陪伴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皨寢尵拖裣灩P,爸爸就像畫紙”,而金愛爛愿意充當用蠟筆填補紙面的人。所有的詼諧、鋒利,一概幫她找回失去的部分。憑借這部小說,當年,金愛爛被媒體稱為“韓國文壇最大的收獲之一”。
也是在那年,25歲的金愛爛在第一部小說集收尾時坦言:希望自己擁有小說里的“正直”。事實上,她從未想過要代表某個人或某個群體發(fā)聲,只是珍視每一次的遇見,“不是我站在那些人物的旁邊,而是我小說里面的人物選擇站在我的身邊。”
五年后,金愛爛結婚成家。丈夫、孩子……日常煙火騰起,通宵熬夜寫作相當困難,瑣碎的生活體驗日漸延伸成構思的主題。然而青春漸行漸離,金愛爛只能努力觸碰生活與寫作的平衡點:比如,她開始關注上一輩人,也開始看下一代人。正是在從“我”到“他”的轉變中,文字深處的平實、溫厚與蒼涼油然而生。金愛爛開始審視這種奇妙的感覺,她明白這是成長的必然。
某個空蕩蕩的圣誕節(jié),一對青年男女四處尋找賓館,他們沿陡峭的樓梯爬向破舊的閣樓,仿佛“墜在北極冰山上的遇難者”……充沛的文學感知在“故事的容器”里不斷噴發(fā)。從這部《圣誕特典》開始,金愛爛終于確認自己的作家身份。
2011年,金愛爛塑造了一個患有早衰癥的少年人物阿美:80歲的肉體和17歲的靈魂形成超強反差,時光的過往依次復原,故事的主人公投放父母的經歷,亦失去諸如活力等“從未有過的東西”。作為金愛爛的首部長篇小說,《我的忐忑人生》在連載之初即引發(fā)關注。以此闖入另一種敘事角度后,她的寫作從空間轉向時間,如她所言,“從當時處境下后退一步,感情就能充溢其中。”
李箱文學獎是韓國文壇最重要的獎項之一,憑借中篇小說《沉默的未來》,金愛爛在2013年成為該獎項最年輕的得主。故事的靈感源自一次中國行:參觀一個少數(shù)民族展覽后,金愛爛假想出一個超級大國。該國召集稀缺語言的使用者,每種語言的靈魂都可在周邊村子里游走一天……據(jù)說地球上平均每兩周就有一種語言消失,而作家最不可忽視“對語言的愛”。將這種愛付諸筆端,金愛爛覺得不僅頗顯寓言性質,也不乏救贖意義。
年齡漸長,金愛爛寫作的落腳點逐步拓寬。網絡、圖書館、新聞報紙的社會版、現(xiàn)場實發(fā)細節(jié)……除了收集各類固有資料,在街上轉悠、觀察、面對面采訪等同步進行。
2014年,韓國“世越號”沉船事故造成巨大災難,負責搜救的政府部門受到民眾質疑。10月份,金愛爛和另外十一位作家的紀念文章以《盲國》之名結集出版。她在文章里說:“也許理解不是進入另一個人的內心、彼此靈魂相遇的過程,而是謙卑地承認自己無知,并且痛苦地意識到這種差異?!?/p>
從那以后,金愛爛寫了一系列關于失去的故事?!读⒍防锏囊粚Ψ驄D買下一套老房子,4歲多的孩子卻意外去世,他們試圖修復墻上的壁紙時,一個角落里露出孩子稚嫩的字跡?!锻饷媸窍奶臁返呐魅斯恢睘辇嫶蟮捏w重自卑不已,以致與愛慕的前輩見面時患得患失?!赌肴ツ睦铩分校晃焕蠋煘檎葘W生,做出了讓人驚訝的、舍棄生命的選擇……復雜的世相描摹中,種種“失去之痛”對沉船事件作出“通過不表達來表達”的有力回應。
帶著對英雄本色的探尋,2017年,金愛爛把“疼痛式”文字收錄進短篇小說集,借用了《外面是夏天》的篇名。清麗而不灼人,清脆而不輕浮,平民底色與現(xiàn)代派的創(chuàng)新技法格外惹人矚目。寫作者金愛爛,不愧于“都市生活觀察家”的美稱。
金愛爛認為作家是一個非常孤獨的職業(yè),但讀者和評論家都可以是作家的同伴。通常,大家能從她的文字中窺見自我,尤其有機會感慨連自己都“不忍心看到”的千瘡百孔。與此同時,隱藏在困境背后生動的彷徨和誠摯的撫慰又足以慰藉這些痛處。一個人伏案寫作時,金愛爛喜歡在擱筆的空閑端起茶杯。2019年秋天,有位中國作家對她的作品由衷贊譽,還送了一盒綠茶作為禮物。金愛爛把類似的鼓勵收藏于心,在“寫作艱難”的時候享用。
而今,金愛爛已經步入不惑之年,卻仍然鐘情短發(fā)與帆布鞋搭配的年輕裝束。她將自己的寫作比喻成蓋房子,房子蓋好以后,人們從房前經過,無法一眼看穿,可好奇心又驅使他們必須深入內部?!爱斔M去看完以后出來的時候,他的身上自然而然地就帶上了這種獨特的味道,他能夠回去以后深刻回味?!?/p>
談到韓國文學時,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毫不掩飾對金愛爛的喜愛。他說,自己從金愛爛的文字里窺見了歷史與記憶混雜的韓國,物質和欲望交織的現(xiàn)實。他還說,金愛爛以后很有可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相比飛躍的高度,落腳的位置更重要?!苯饜蹱€用清澈的語調告誡自己。
編輯 王冬艷 437408345@qq.com